杨世运
你不是好人,你学坏了。
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赵彩霞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终于,两条腿再也迈不动,身体变得像一片枯叶轻飘无力,她坐在了垭子坡一棵大皂角树下的黑石板上。
两只喜鹊喳喳喳叫着从树上飞走,赵彩霞抬头,看见了它们的家,那个筑在树叉间的喜鹊窝。不是我惊飞了它们,赵彩霞自言自语。你看它们双双离开家,飞得那么自在快乐。
鸟巢空了,赵彩霞的心也变得更加空落。
清早离开金沟村时,也看见了喜鹊,听到了它们的叫声。那时赵彩霞的心情是愉悦的,脚步是轻快的。三年多没回过土桥村了,为了这次重大的行动,她在心里酝酿了半个多月。
通往土桥村的山路好寂寞,路当间竟然也长了杂草。这里本是个人丁兴旺的热闹村子,可是现在变得冷冷清清,像是白天黑夜都在沉睡。年轻人都远走高飞了,留守老人的人数也只见减少不见增加,不断地听到又有哪个老人“走了”的消息,赵彩霞的心里就平添了对周学功的牵挂。
终于和周学功重逢了,但是面对面相处的时间是那么短暂,而在分手时,她又扔给了他一句话:你不是好人了,你学坏了!
刚走进土桥村时,赵彩霞第一眼见到的周学功,是一个曲背弯腰可怜巴巴的白发老头,正蹲在地上翻晒红薯干。几年不见,他怎么变得这么矮?眼瞅着一张背影,赵彩霞不敢断定他是不是周学功。直到他起立站直了身子,她才发现他仍然是高高的个头,止不住长舒一口气,脱口问道:天,你的头发是从啥时候变得全白了?
人老了,太阳快落山了,脑壳上哪能不飘雪花?
你才多老啊,六十岁刚冒头。
这还不老啊,我活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和我同岁的,已经走了好几个。
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不说了,进屋坐。
屋子里空空荡荡,连空气的味道也凄惶。儿子、媳妇早都离家进城打工去了,孙儿孙女在城里生城里长,难和爷爷见上一面。
桂芹嫂子呢?
她倒是省心,眼一闭就走了,撂下一张镶黑框的照片,在墙上轻闲整三年了。
三年前就走了?我咋一点儿音信都没听到过?
又不是个大人物,谁会替她作宣传?
唉,嫂子是个好人啊,好人为什么命不长?
你咋样?宝成身体还好吧?
也走了。
啥?也走了?啥时候的事?
两年多了。
唉,你咋也不捎个信来呢?啥病?
肺癌,发现时就到了晚期。这些年,也不知是为啥,我们村得肺癌的人特别多。
唉!
叹息之余,赵彩霞心里的担忧也随之放下了。半个多月来,她都在思来想去,拿不准进了周家门,见了桂芹嫂子,该如何说出来土桥村的理由。现在,任何借口都不需要了。
多少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抬头便发现了那把二胡,依然装在一只用红色灯芯绒布缝制的琴袋里,高高地挂在堂屋的正墙上。
二胡原来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姜玲的上山下乡女知青,当时她住在赵彩霞家。那时,赵彩霞和周学功都还是少年,在公社小学上学。上学其实也没读到几页书,劳动课占了大部分时间。知青姜玲教赵彩霞拉二胡,耐心地教,但是彩霞手笨,学来学去,只学会了拉“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一支曲子。
后来,知青们返城了,姜玲把二胡留给了彩霞。彩霞当老师教周学功拉二胡,学功也是只会拉《北风吹》。再后来,彩霞远嫁了,把二胡留给了周学功。
周学功和赵彩霞虽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是有情人最终未能成为眷属,因为赵彩霞家成分高,周学功的爹娘怕受连累。彩霞远嫁到了三十里外的金沟村。
那些年,土桥村一共住了四个知青,赵彩霞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新鲜的知识。她第一次见到了女孩儿家擦护肤用的雪花膏,也懂得了刷牙的好处,并且知道当时最好的牙膏是“中华”和“白玉”。她甚至懂得了什么叫情诗,因为她读到了姜玲写给男知青的令人脸红心跳的诗句。她还听到了姜玲在小树林里唱情歌,唱得最多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彩霞好喜欢好喜欢这支歌,因此就边听边学,一字一腔全学会了。
现在,和周学功家一样,赵彩霞的家也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早都远走高飞了,一年难回一次金沟村。她也曾进城去看过儿子、女儿,但是车水马龙的城市拴不稳她的心。乡下有老房子,有承包地,有土得掉渣但却入耳动听的乡音,还有说不清理不断的乡愁。乡愁里有一个人影子时不时在眼前晃动,这人影子就是周学功。
赵彩霞也曾教过周学功唱那一支好听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赵彩霞还对周学功说过,你要是想我了,你就唱这支歌,你站在村头那棵柿子树下大声地唱,唱得让我听见。可是,那时候,周学功一次也没敢大声地唱过,他哪有那么大的勇气呢,他只敢一个人悄悄地唱,唱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赵彩霞出嫁的那天,周学功走在抬嫁妆的队伍中。他抬的是一张木床。是的,他抬的竟是一张双人木床。几十年来,赵彩霞就是在这张床上给丈夫生儿育女,心里头苦苦地想念着周学功。
进村出村,都要经过垭子坡。坡南坡北,飘着两条下山的路,坡南的一条连着土桥村,坡北的一条通向那远远近近陌生的地方。赵彩霞远嫁的那一年,垭口的这棵皂角树还年轻,树身泛着青色,现在却也是老态龙钟,树皮斑斑驳驳了。
后来听人说过,那一天周学功给赵彩霞送完嫁妆回村,就站在这棵皂角树下唱过歌。听到他歌声的人都说他像鬼哭狼嚎,不知他在呜里哇啦嚎些什么。只有赵彩霞心里明白,他唱的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
可是,可是今天久别重逢了,我赵彩霞为什么,为什么要狠狠地扇了周学功一个大巴掌?
这一巴掌不是用手扇在学功的脸上,而是用一句话,冷冷地扇在了他的心上。这句话就是:你不是好人,你学坏了。
周学功手忙脚乱为赵彩霞做好了午饭。二人面对面而坐,每人都喝了满满一大碗老黄酒,喝得两个人都眼热心跳。于是周学功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周学功了,酒壮人胆,他的昏花的双眼里燃烧着火焰,直直地望着彩霞,望得彩霞的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彩霞,你衣服上怎么爬了一只红蚂蚁?周学功突然问道。
在哪里?赵彩霞反应平静,并没有吃惊的表现。
在你胸脯上。周学功的声音颤抖。
赵彩霞没有再吱声,她知道,她的胸前并没有红蚂蚁,红蚂蚁是钻进两个孤寡老人的心里去了。
我帮你捉掉。话音未落,周学功的一只结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便像一把大蒲扇一样落在了赵彩霞的仍然有些弹性的胸脯上。落下来就不想离开,掌心里的老茧在一片片融化。
赵彩霞像是停止了呼吸,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
周学功的另一只笨拙的手也开始行动,搂住了赵彩霞的腰肢。
就在这时,鬼使神差,赵彩霞的口中吐出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语:你不是好人,你学坏了。
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周学功被击昏了,顿时浑身一激灵,心中的烈火瞬间熄灭,厚重的手掌立即离开赵彩霞的身体。
这样的结局,是赵彩霞未曾料到的,这使她觉得十分尴尬,骑虎难下,于是又扔下一句违背真意的话:我走了。
可叹的仍是周学功,他竟然目瞪口呆像一根木头桩子立在那里,连半句挽留的话也没说。
我走了。赵彩霞补充了一句。
仍然没有回声。
我赵彩霞能不真的就离开吗?
皂角树啊,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返回去,一定得返回去,理由我想好了,就说我走到半路上突然发现我的一块手帕不见了,回头来找找,是不是落在你周学功的屋子里。
理由是充分的,脚步也急促且坚定。
又回到了土桥村。整个村子依然是那么安静,见不到人影子,听不到狗吠声。全村原有三十多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七八户家里还有老人和细娃子们在留守。
周学功家的房门大开着。赵彩霞咳嗽两声进屋,却无人回应。二胡仍挂在墙上,两只空酒碗也还在桌子上对望,人去了哪里?
周学功,学功!赵彩霞轻声呼唤,声音亲切而温柔。
没有任何反应。
学功!周学功!一边大声喊,一边在卧室、厨房、柴屋寻找,没见他的身影。
这个人,饭桌上的碗筷都没收拾,扔下屋里的一摊子到哪儿去了?
穿行在村子里,一家一户敲门询问,老人们都说没见到周学功。
在水塘边遇到一个正在玩手机游戏的七八岁的男娃娃,他说,我看见我七伯爷了,他扛着一把大锄头往茅草岗子去了。
茅草岗子?那里是一片坟地啊,他去干啥?
扔下小细娃,赵彩霞急奔茅草岗。
走近了,远远地就看见周学功了,他在几座坟堆之间挖了个一人多长的土坑,已经大功告成了,随手扔掉了锄头。
学功!赵彩霞大喊一声,可是可恶的山风抢走了她的声音,向着周学功相反的方向逃去。
周学功仰脸躺在了自己为自己挖好的墓穴里。
周学功!赵彩霞这一声呼唤,仿佛喊得地动山摇!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周学功躺直了身体,两手举起农药瓶,从容不迫地,把半瓶子药水全灌进了肚子里……
学功!学功你这是在干啥呀?赵彩霞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学功的身边,伸手夺过农药瓶,可是瓶子已被喝空了!
学功啊!赵彩霞扑上去,双手抱起周学功的脑袋,然后急急慌慌腾出一只手,把手指伸进学功的喉咙,拼命大叫:吐!学功你快把药吐出来啊!
周学功推开彩霞的手,脸上挤出一丝笑,比哭更令人撕心裂肺,说道:对不起彩霞,我不是好人,我学坏了……
不不不,你是好人你没学坏,我那说的全是反话呀!老天爷你怎么听不懂啊?
真的呀?周学功突然从墓穴里坐起身。
真的真的我的好人,我胸脯上有红蚂蚁,有一千只一万只,日夜盼着你帮我捉,我来见你就是为这个呀,你看我这不是又来了吗?
周学功忙把自己的手指头伸进喉咙里用力抠,但是,那半瓶药水抠不出来了……
天啦,这可怎么办?
赵彩霞当机立断,头对头抱紧学功,又嘴对嘴贴在一起,她拼力地吮吸,想把学功肚里的药水吸出来,但是吸到的全是学功的哗哗哗流淌的泪水。
快!上医院!彩霞把学功从土坑里拉起来,扶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离开茅草岗。
不好了,学功开始脸色发青,呼吸急促,两腿发飘。彩霞忙把他背在背上,半爬半走,总算爬到了岗垭上,岗下的村庄尽收眼底。救命啊!快来人啊!彩霞拼尽全力大声呼救!
村里的几位老人倾巢出动,细娃们跟在老人们身后。起初是老头老太太们轮流背着周学功奔向山下的公路,后来实在是越背越沉了,便七手八脚绑了个简易担架。还是细娃子们脑筋活泛,刚才玩手机游戏的细娃,不停地打电话,呼叫110,又呼叫120。
有希望了,白色的救护车已在山下的公路上出现,飞一般驶向土桥村。可是担架上的周学功身体却越来越僵硬,眼皮越来越沉重。
学功你不能闭眼!彩霞发疯一样大叫,你眼睁开,你快唱歌!
学功努力挣扎着,发乌的嘴唇在无声地抖动,彩霞明白这是他在唱歌,唱得多么舒心多么动情——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救护车啊,你跑快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