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16-03-08 03:44易康
雨花 2016年2期
关键词:中尉五爷护卫

易康

沙五爷衔着象牙的烟嘴,走到屋外看天。天比早晨还阴,乌云像是肮脏的棉絮,一片片一层层地覆盖在上空,低压在头顶,压得人气闷心慌。远处有一弯苇塘,苇塘之上白鸥盘旋,它们在天空的映衬下,显现出不可名状的张皇。五爷狠吸一口烟,取下烟嘴啐了泡口水。口水是苦的。从昨夜到现在,五爷一直不停地抽烟。烟嘴管几乎被淤积的烟油给塞满了。

烟嘴是五爷一年前从一个被打死的营长身上找到的,营长岁数跟五爷相仿。他的死状五爷总是忘不了:双目暴突,漠然地盯着步步逼近的五爷;被冲锋枪打豁了的嘴巴上呼吸着血沫。五爷现在也成了营长,国军的中校营长。委任状昨晚刚送到,一起捎来的是上司的手谕,命令他率领部队集结待命,地点是由此处向东二十里,再向北二十里。这几乎到了沙五爷的家了。手谕最后,要沙五爷整肃队伍,严守军法,不得再干抢劫绑票的勾当。

白鸥扑扇着翅膀在西面转了一圈后,便往有光亮的南面飞去,南面如同阴沉的天宇中的一处漏洞。那儿有更多的白鸥,它们翩然翔舞。光亮随着鸟翅的舞动而明灭不定。沙五爷将烟嘴叼在嘴角,用力吸了一口。这一口吸得舒坦。沙五爷徐徐地喷着烟,转身回屋。

屋里,侍卫副官顾彪正守着桌上的一本书和一挺花机关枪。五爷走过去,本想拿书,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了枪。五爷将枪眼对着自己,仔细地往里看。枪管空空的,跟死人的眼睛差不多。五爷开口道:“沐猴而冠,蠢货一个。”

五爷说罢,就紧盯着顾彪。平日里,五爷常说顾彪是呆子。眼下,顾彪穿上新军装样子比往常还要呆。顾彪是沙五爷的大哥从老家带出来的。大哥死了以后,顾彪就紧跟着五爷。顾彪脸色焦黑,两道眉毛一高一低,歪眉斜眼。但他忠心耿耿,从不违拗五爷的指令。队伍里的粗活脏活,像绑票撕票一类的鼠窃狗偷的勾当,一大半都是顾彪干的。

顾彪也抬眼看五爷。五爷白脸冷面,嘴角间挂着一缕浅浅的僵直的笑纹。这笑纹在五爷冰霜一样的脸上,显得古怪。五爷轻轻地吁了口气,对顾彪说:“这儿不要你了,走吧,带上你的兄弟一起送陆先生回家。”顾彪先是扬眉瞪眼地发痴,但马上面露喜色地凑近沙五爷问:“怎么送?”沙五爷放下枪卷起书,转身去看墙上的地图,边看边说:“都在地图上了,向西二十里,再向南二十里……你个呆子。”顾彪嘿嘿一笑,大声道:“明白了,五爷!”

陆博文的庄子离五爷的家也就四五里,顾彪当然明白“送陆先生回家”是什么意思。在队伍里,送人回家是件喜事,不光弟兄们要来道喜,还可以从五爷手里领到一块大洋的赏钱。

顾彪出了屋子,直奔关押陆博文的草房,草房离这儿近。没走多远,顾彪就能清楚地看见守在草房门口的韩虎了。韩虎正坐在地上,怀抱大刀靠着土墙打盹。

顾彪拔出腰间的双筒短铳,对蹲在门口的韩虎说:“五爷吩咐了,送姓陆的回家。”韩虎来了精神,拄着手里的大刀站了起来,乐呵呵地问:“哥,他归你还是归我。”顾彪说:“送他一程,送到四十里外。”韩虎跟顾彪长得很相像,一样的刀条脸,一样的歪眉斜眼,一样的龇牙咧嘴。五爷和弟兄们都说他们两个是亲兄弟。

顾彪用短铳捣开草房的破门,往里面喊了一声:“出来吧。”然后往西面看。在西面,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前方,前方有一团灰色,那儿应该是片树丛。顾彪记得,树丛的后面有条大河。顾彪自语道:路不对头,但要向西往南也只能这么走。

陆博文是顾彪捉的。五爷一般不吃窝边草,但弟兄们饿急了,也会破例。半个月前,五爷决定在委任状还没到手之前再干一票。但他自己不想露面,而是由顾彪带着四五十个兄弟悄悄地干。顾彪来到陆博文的庄子上,让人把四围的路都堵住,便带着韩虎去找买卖。

他们走近陆家的时候,陆博文正攀在院墙头往下面看。陆家是小院,院墙只有一人半高;墙角和门前的台阶两侧生着杂草,久已无人居住。等顾彪的车到了院墙跟前,陆博文说:“我命休矣。”

韩虎抬头看,墙头上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大额头,尖下巴,戴着一副黑边大眼镜,头发蓬松,蓬松的头发使得他的脸像上宽下窄的漏斗。韩虎想:这是个书生呢。沙五爷的队伍一般不抓书生,沙五爷的大哥就是书生,大哥是给人杀死的。五爷一直想找害死大哥的人,可手下百十来号人要吃饭,只能先把找仇家的事放在一边。

看到韩虎没有反应,陆博文情急了,他按着墙头亮开嗓门大喊道:“我命休矣!”这一声果然惊动了顾彪。街上静谧,顾彪吃了一惊。他仰头观望,墙头上这人貌似猿猴,戴着滑稽的大眼镜,嘴唇紧张地扭动着,样子古怪。顾彪想,是人就有用。于是,他让韩虎带人把陆博文从墙头架了下来。

顾彪见茅房里没响动,就对着韩虎咧了咧嘴。韩虎连拖带拽地将陆博文从茅房里弄出来。陆博文比先前要胖些,但头发长了,所以更加蓬乱。顾彪把短铳插在腰间,说:“五爷吩咐了,送陆先生回家。”

陆博文一屁股坐在地上,眯起眼睛看天。这会儿是中午,天没有见好的意思,头顶上有一块很浓的乌云。陆博文说:“要刮风了,风吹起来就在劫难逃了……”

韩虎踢了他一脚,骂道:“闭嘴,五爷要我们兄弟打发你回家!”韩虎过去给陆博文打开脚镣,然后用大刀柄在他的脊背上抽了一下,说:“走吧,送你这种货色上路,是我们哥俩的晦气。”

陆博文还是坐着看天,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笑容。等韩虎抽了他第二下之后,他才挪了挪屁股,说:“这云在往那边飘,飘到东边……”说罢,他抬起双手又笑:“你们何不将我的手铐也解开……我学过‘茅山法术,不但会脱铐,还能反锁住你们,不信我做给你们看。”

就在陆博文纠缠不清的时候,沙五爷已经下令召集队伍了。经过一阵鸡飞狗跳的嘈杂混乱之后,弟兄们终于到了村外的码头。五爷带着枪和书上了船,其他的人泅水。远远地看,他们就像水鸭子,一簇簇一片片,密密麻麻地渡向彼岸。

船上除了五爷,还有两个连长、四个排长和四个护卫。大家没见到顾彪,就问五爷:“顾副官上哪儿去了。”沙五爷一边看着泅水的兄弟,一边说:“送陆先生回家了。”大家听罢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笑得五爷不再往河里看了,而是回头去招呼身后的护卫。几乎是同时,河面陡然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兄弟踩着水过来,向五爷报告:有两个不识水性的弟兄相互拉扯,一齐溺水了。五爷沉默不语。他想:这就是兄弟,不论死活都纠缠在一起。

船靠了岸,大家七手八脚地将那两个弟兄拉到河滩上。五爷过去一看,只见他们歪着脑袋,口吐涎水。五爷让连长排长们带着队伍往东走,自己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塞到两人的腰带里,说:“如果不死,这就是你们的路费。”

上岸走了两三里,路宽了些平坦了些。五爷领着护卫坐上骡车,然后掏出烟来抽。五爷咬着烟嘴看天,云在积聚,积聚之后又匆匆往东北方向飘去。

又过了四五里地,走在前面的排长带来一个军官,军官牵着马,身后跟着两名马弁。这是事先约好的,半路有人接应,接沙五爷他们一齐到达目的地。五爷瞄了一下军官的领章,中尉。中尉比五爷小些,二十七八的样子,一双突眼,人中处有一道显目的疤痕。

中尉给五爷敬礼,向五爷做自我介绍:敝姓任,三十三团中尉参谋,奉团座指令在此迎接沙营长,恭喜沙营长率领弟兄们弃暗投明。五爷还礼,接上一根香烟继续抽。中尉和五爷并行。中尉看着五爷夹烟的手,说:“沙营长的烟嘴真好,是象牙的吧。”五爷喷了口烟,笑了笑,笑而不答。

沙五爷天生冷面,难得一笑。陆博文被弄到村里来以后,五爷倒是看着他笑过一两回。抓陆博文是顾彪做的尴尬事。顾彪拷问过陆博文,问他是有钱还是有地。陆博文说:“我是城里人,家在城里。”顾彪说:“那你就该有店,是当铺还是钱庄。”陆博文抬起头,嘴唇紧张地扭动着:“何止是钱庄当铺?你们应该知道,我也是绿林出身。你们敢害我,就是自招倒霉。”陆博文说到这儿的时候,五爷在一旁微笑。顾彪耸了耸眉头,抡起手里的竹杠就要抽他。五爷拦住顾彪说:“算了,打也没用。打死了,钱也就没了。留着他。问他的地址,捎信让他家里拿大洋来赎。”

陆博文的信是送出去了,但始终没有回音。五爷又不许用刑,所以这口气顾彪一直憋着。现在陆博文又在装疯卖傻,赖着不肯走。顾彪很是光火。他对韩虎说:“把他的手捆上,看他怎么做法术。”韩虎干这些事,既来劲又地道。他找来麻绳和草绳,用麻绳绑住陆博文的手,再将草绳拴在麻绳上。顾彪牵着草绳,拖起陆博文就走。韩虎跟在后面,用大刀柄抽陆博文的屁股和背脊。

他们上了那条小路。路的一边是池塘,池塘水平如镜。有鸭子在戏水,如同打破了玻璃,打破玻璃的声音很悦耳。天上阴云低锁,云影映在水里。那几只白鸥蓦然现形,它们掠过路边的小树的树梢,伸展开修长的翅膀飞入池塘,擦着池塘里的苇叶滑翔。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沉重的阴云,投射到白鸥的身上,白鸥有如来自天堂的神鸟。

韩虎说:“天或许要变,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放晴了。”顾彪说:“放晴有什么好,来回要走八十里,太阳晒着走路更累。”韩虎一蹙眉头,抽了陆博文一下,算是解闷。陆博文在村子里的十来天,一直由韩虎看着。韩虎为此感到心烦气闷。韩虎说:“五爷也是的,干掉一个废货要走这么多路干嘛。”顾彪脸板下来:“啰嗦什么,到那地方就知道了,五爷从没出过错。”

沙五爷坐在车上,中尉骑着马不离左右。五爷咬着烟嘴,只看前面,不看中尉。中尉却盯着五爷,盯着五爷的烟嘴。于是,五爷拔去烟头扔了,对着烟嘴用力地吹了几口。五爷自言自语:这烟嘴常堵。五爷将烟嘴递到中尉跟前,淡笑道:“劳驾任参谋帮忙吹吹,说不定你能把它弄通了。”中尉没去接烟嘴,只是摸了摸人中处的疤痕。

中尉说:“沙营长,鄙人临行之时,团座还另有嘱托。团座有一个远房亲戚,此人略有疯癫。大约在半月前,趁家人疏忽,独自从城里跑了出来,至今没有下落。他在乡下有一处别业,离沙营长的家不远。沙营长可否代劳……”

沙五爷不答中尉的话,从兜里掏出书来看。看了一会儿,才问身边的护卫:“弟兄们走了多少里地?”护卫看看身后说:“大概十四五里。”五爷说:“还有一大半路呢,弟兄们真辛苦。”中尉一笑:“沙营长放心,团座说了,不能让弟兄们白辛苦,只要能找到人,就给二百块大洋的赏金。”

沙五爷只管看书,仔细看书上的图片。看了一会儿,才对护卫说:“你到村西去找顾副官,让他快点赶上队伍,和弟兄们一起回家。过河要留神,别不小心淹死了。”

路渐行渐窄,再往前走就只有杂草和枝桠错杂的灌木了,而路边的池塘却越走越见得宽,池塘其实是通着大河的。顾彪牵着陆博文拨开树枝,弓背猫腰地继续走。鸭子没有了,阳光也不见了。天跟铅一样沉,完全没有放晴的希望。四周只有他们走路的声音。

韩虎挥着大刀使劲地砍树开路。地上有树茬。韩虎不小心踩了上去,脚给戳疼了。韩虎骂了起来:“哥,我们走的是冤枉路。在这儿把他结果了,最爽手利落。”

顾彪没吭声,只拽了一下陆博文。陆博文说:“笑话,笑死人了。”顾彪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用力拽了一把。陆博文向前一个踉跄,接着便顺势扑倒在地上。顾彪喊道:“起来。”陆博文翻过身,冲着顾彪说:“笑死人了,笑话,大笑话,就你们这样还算绿林中人。”韩虎赶上两步,用大刀柄抽他的头。顾彪喝道:“住手,把他打死了,尸骸怎么收。”韩虎不打了,叽咕着说:“最好把这死鬼扔到池塘里,我们回去跟着五爷一齐走。”

陆博文躺着,脸上沾着树叶草屑,嘴角抽搐着。顾彪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眼镜,放到自己的衣兜里,用短铳点着陆博文的鼻尖说:“再啰嗦,我就送你到西面去,这一枪能把你的脸打成漏勺。”陆博文止住了抽搐,直愣愣地盯着短铳,板着脸说:“干了这么多年的绑票剪径的勾当,连把像样的枪都没有,可怜可怜。”

顾彪终于忍不住了,把短铳狠狠地砸在陆博文的脸上。陆博文的鼻孔和口腔里涌出血。韩虎说:“哥,这货色估计是走不动了,我脚也疼,最好能歇会儿。”顾彪抹了一下脸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

韩虎把陆博文捆在一棵树上。顾彪依着另一棵树坐下,手里牵着草绳。韩虎说:“哥,你打个盹吧,昨夜伺候五爷一宿没睡,想是困了。”顾彪手撑着脑袋不说话,没过多久就合上了眼。

就在顾彪闭目养神的这段时间里,陆博文说了许多的话。他说他有一支勃朗宁,过去一直随身带着。还说大约两年前,他下乡找人办事,遇到两个土匪剪径,他一枪一个把他们都打死了。见韩虎没什么反应,陆博文提高了嗓门:其中一个四十来岁,长得白生生的,像个白面书生。说到这儿,陆博文显然很亢奋:“他们竟然没想到我有一支勃朗宁。一枪下去,脑袋开花,脑浆四溅。”

顾彪耷拉着脑袋,动也不动,或许是真的睡着了。韩虎起身,狠吸了两口气,然后走到陆博文跟前,举起大刀,照准他的天灵盖要往下劈。就在这时候,五爷的护卫赶到了。他老远就喊:“五爷说了,送陆先生回家……过河要留神,别不小心淹死了!”

沙五爷的人马走过了二十里路,来到岔道口。岔道口有桌面大小的凹坑,上面积着厚厚的浮土。大车轮子的印迹一直延伸到北面的那条路上。五爷叫骡车停了下来。他指着路对中尉说:“任参谋,接下来该往北了,可朝北的路像是不好走啊。”中尉勒住马,顺着五爷手指的方向,往前方眺望。天际处有一片沉郁的竹林。从这边看,它像是造物者在寥廓的空间用墨笔勾画出来的,这一笔勾画得漫不经心。中尉说:“再难走也只有二十里。过了这二十里,沙营长离到家就近了。这也算衣锦还乡啊。”

五爷提着花机关枪,翻身下了骡车,带着三个护卫一口气跑到队伍的前头。他对领头的排长说:“先不忙走,看看这车轮印子。”五爷掏出烟嘴安上烟,刚吸了两口,烟嘴管就又堵住了。五爷衔着烟嘴往路的两边扫视。两边是庄稼和杂草。杂草高过了庄稼。

中尉问五爷为什么不走了。五爷扭头看中尉,中尉也和他对视,手缓缓地背到身后。五爷又一次移开目光往前方看,他很希望看到那片竹林后面的东西。这一带五爷是熟的,那片竹林五爷更熟,弟兄们曾经在那里屯扎过。头顶上的云是灰黑色的,竹林那边则浮动着一片土黄色的雾气。五爷想:这一路上真是云山雾罩啊。

五爷说:“任参谋,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烟嘴是抢的一个死人的。这死人是个营长,他想剿我,反进了我下的套。最后被乱枪打死,横尸野外。烟嘴上有这死鬼的名字……不信,你看看。”

五爷将烟嘴紧攥在手心里,同时举起花机关枪对着中尉:“花机关,德国造;另外,我还有百十个兄弟。谁要靠近我,就得先让我的人和我的枪说话。”

中尉双目圆睁,眼光却是散乱的。两个马弁过来了。中尉将手放到跟前,下意识地摩挲着腰带扣,满脸堆笑地说:“沙营长请回吧,有我陪沙营长,路肯定好走。团座还急等着您呢,这是公事也是私事。团座的亲戚虽然疯癫,但毕竟是亲戚啊。”五爷没理他,只是“哼”了一声。他对站在身边的护卫说:“跑步去找顾副官,让他们别那么辛苦了,就是送人也要适可而止,送到哪儿算哪儿。”沙五爷回到骡车上,盘腿坐着想心思。领头的排长过来问他:队伍是不是继续往北走。五爷喊道:“停止行军,休息。”

五爷说:“世上的事变来变去,最后都一样,最后都是到同一个家。有时是阴,有时是阳。人的脸也是这样……”

那几只白鸥又出现了,盘桓了一会儿,径直向天边的竹林飞去。五爷提起花机关枪拉开枪栓,一个点射。白鸥嘎嘎地鸣叫,沾着血的羽毛簌簌地飘落。弟兄们喧哗起来。但白鸥没有被打落。

中尉又骑着马回到五爷这边,身后的马弁寸步不离。中尉下了马,说:“沙营长好枪法。”五爷一扬脸道:“好个屁,只打下几片毛。”中尉说:“实实在在地是让沙营长打中了,过一会儿,它撑不住自会掉下来的。”

中尉上了五爷的骡车。五爷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中尉掏出别在腰后的匣枪递给五爷:“这是新配置的,正宗的德国毛瑟,沙营长不嫌弃就留着打鸟。”五爷依旧扬着脸。中尉将两个马弁的枪一齐要过来,给了五爷。中尉说:“沙营长下令继续行军吧,误了时辰,我交不了差,要受军法处置的。”

弟兄们三三两两地散在路上,有些人也在翘首遥望着前面的竹林。待到沙五爷一声呼哨之后,他们才懒洋洋地聚集起来,像群只顾往衣褶里钻的虱子,缓缓地向着北面蠕动。而此刻,在西十里的路上,顾彪他们依然呆在昏黑的树丛中。韩虎手握刀柄,看着刀刃发痴。顾彪叉开双腿席地而坐,注视着枝叶的缝隙间透过来的东西,这对他来说是天命。陆博文的嘴没闲着,还在唠唠叨叨地装疯卖傻。顾彪对韩虎说:“五爷既然让人来送信,那就是改主意了。我们得听五爷的,把他送回家。”

韩虎说:“哥是想岔了,五爷要我们尽快动手,杀了他立即回头赶队伍。”韩虎还说:“如果是打发这货色回家,为什么让我们往西往南走?”

顾彪说:“出了树丛,向西的路就到了尽头。接着该往南,过河往南。这就走,扯蛋没用。”

顾彪韩虎虽然说不到一块儿,但他们也都有同样闹不懂的事:五爷所说的“别不小心淹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是泅水好手,五爷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叮嘱呢?最后,顾彪站起来说:“我是哥,你得听我的,继续走,往南走,送他回家。”韩虎也站了起来,对着顾彪龇着骨牌般的门牙:“哥,这回不能听你的,听你的我就得死。”

“听我的死不了,去砍树,扎木筏,准备过河。”

“哥,这次我不信你。你错了,就是错了。”

“我没错,错的是你!”顾彪也咧着大嘴,表情蛮横。他们脸对着脸,两张刀条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明明就是错,既是送他回家为什么要往南走?错了,五爷饶不了你我,都得死。”

“我不知道,你去问五爷吧。”顾彪抬手把短铳杵到韩虎的嘴里,“再啰嗦一句,就别怪哥翻脸不认人了!”

两人都紧闭嘴唇死瞅着对方。陆博文大笑起来,说:“我会‘茅山法术,先解开铐子,再反过来锁你们……快把眼镜还给我,有眼镜我的法术更神!”

顾彪捏了一下衣兜,那眼镜还在。他扭头去看陆博文。只见陆博文还绑在树上,他的双手被麻绳勒紫了。韩虎用力推开顾彪,抡起大刀扑向陆博文。顾彪向天上放了一枪,然后说:“你敢反,我现在就铳死你!”

五爷走了十里路又停了下来。路更宽了些,路的两边是苇草。风吹来,苇草摇曳着刷拉拉地响,仿佛有人在里面钻来窜去。田没有了,苇草的后面是荒地,荒地上稀稀拉拉地长着野草病树。凭着记忆,五爷觉得往前走七八里应该是一片开阔地,而竹林与开阔地之间仅不到半里之遥。

沙五爷的心思又到了书上,依旧仔细看书上的图片。中尉说:“《麻衣相法》。沙营长原来也喜欢相面啊。”五爷合上书,说:“任参谋的意思是说你跟我一样,有此一好?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祸福本是天注定,与书无关,与书上的脸无关。”说罢,五爷仰脸眺望荒地。在阴云的笼罩下,草和树都是青黑色,成了大地上的一块块污迹。中尉说:“沙营长福相。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您过去不顺,但否极泰来,这以后定是福禄双全。您饱读诗书,自然通晓个中原由。”五爷张开嘴打了个哈哈,但脸却还是紧绷着:“任参谋笑话了。生死有命,成败在天。读书可以,只是读书救不了命。要说饱读,我哥才是。可他不看这一类的书,我们是诗礼人家。”

中尉干咳起来,人中处的疤痕在抖动。五爷继续说:“大哥是个书生。后来给人害死了。据说害死他的人是个疯子。你说,我哥冤不冤,死在一个疯子的手上。死不瞑目。我随身带着这本书,就想知道大哥当初是不是命里该绝。”

五爷注视着中尉。这次是中尉先移开了目光。他去看路边的苇草。阴风吹着苇草,苇草裹挟着阴风。耳朵里是苇草的声音和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五爷不看中尉了,去问身后的护卫:“顾彪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这两个呆子莫非真是淹死了?”

顾彪牵着陆博文出了树丛来到河口。这河和村外的那条是连在一起的,但要宽些,水流也激。本来有风,河口的风更大。天上的浓云如烟似的缓缓移动,由这边移到那边。滔滔的河水黑沉沉,亮闪闪,好像水银。往河的对岸看,那边也是不见人迹的地方。但顾彪发现一片光亮,这光亮仿佛将覆盖在天穹的灰黑色棉絮揭开了一角。有光亮的地方应该比河这边好。

韩虎砍了四五根树干。他把树干扔在顾彪跟前,说:“做木筏得用绳子,绳子呢?”顾彪指了指陆博文。韩虎说:“哥,你是要放了他?”顾彪满脸狞笑:“韩虎,你在存心找茬啊。”韩虎软了一点,问:“用草绳还是麻绳?”顾彪说:“草绳麻绳都用。”韩虎横着大刀跳了起来,顾彪举起短铳针尖对着麦芒。最后,顾彪占了上风。他手里是短铳,铳比大刀来得快。

木筏推到河里。陆博文说:“有意思,这一把牌算成了。”韩虎抽了他一记耳光,用大刀柄撑木筏。顾彪挨着陆博文坐下。陆博文的手被顾彪用藤蔓绑着,依旧紫色。河面风大。陆博文的头发被吹得竖了起来,像蒿草似的拂动着。

风卷起浪,木筏晃动着。顾彪对韩虎喝道:“稳住。”韩虎不吭声,回头看了一眼。他是在看陆博文。陆博文呵呵一笑,对顾彪说:“你兄弟怕我溜了,他知道我有本事。”说罢,陆博文手腕一翻,再往后一缩,把双手从藤蔓里缩了出来。他说:“这就是‘茅山法术。还不信?我再把镣铐解给你看。”

他话音刚落,韩虎忽地转身,抡起大刀就往陆博文的脑门上劈。陆博文偏头一躲,同时伸出手去挡。只见火星一闪,随着“当啷”一声响,手铐间的铁链断了,被韩虎砍断了。与此同时,顾彪的短铳响了。韩虎颓然地跪倒,但他还手握刀柄,睁大眼睛用力地望着前方。很快他身子一挺往后一仰,挂在木筏的边缘,上半身耷拉在了水里。水里立时渲开一片鲜红。

顾彪咆哮着扑向陆博文,揪住他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狠狠地往木筏上磕。木筏翻了。在水里,顾彪再一次扑向陆博文,抓住他一通暴打,直打了个半死。这通折腾也让顾彪筋疲力尽,当他扯着陆博文游上南岸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走完剩下的二十里地的气力。他靠着岸边的一个土墩坐下,用铳对着陆博文,说:“不要动,敢动我就崩了你。”他脸色苍白,嘴唇黑紫,咬牙切齿道:“我兄弟就死在你的手上。”血把陆博文的面孔抹得像鬼脸,但他依然面露讥讽:“笑话,明明是你杀了自己的兄弟,还反过来赖我。”

顾彪死瞅着陆博文。他的脸像漏斗,下巴又尖又窄,双眼却是炯炯有神。顾彪一咬牙,一扣扳机。没有声响。

陆博文凝视着前方,不动声色地说:“你还没往铳里填弹药呢,刚才你一枪打空,一枪杀了自己人。我也是绿林出身,我也杀过人。但不杀自己人,杀的是挡道剪径的。”

说话间,那几只白鸥飞了过来。它们转到土墩的后面,啪啦啦地扇着翅膀。陆博文说:“我的话你一直不信,我说我会法术你不信,我说我杀过人你也不信。你比你兄弟呆……我杀的人,就埋在你背后。”

顾彪背依着的其实是一座坟茔。他站起身来,迎着白鸥走。这时,天上的阴云散开了,一缕夕晖斜射在坟的另一则。陆博文也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他把墓碑上的字念给顾彪听。顾彪不识字,只能听他胡诌。陆博文说:“这里埋着的就是沙五爷的大哥。”陆博文的脸抽搐着,下巴不住地颤抖,就跟猴子吃了烟油差不多。这副德行,与他攀在墙头上招呼顾彪和韩虎的时候一模一样。

顾彪终于丢开陆博文独自走向河岸。陆博文赶上几步,做出乞求的样子,扯着顾彪的衣襟说:“把眼镜还给我吧,没有眼镜我走不了路。”顾彪将短铳插在腰间,一甩手将他推倒。

五爷派来的第二个护卫终于到了,他与顾彪隔河相遇。护卫喊道:“五爷说弟兄们辛苦了,陆先生送到哪儿算哪儿。”顾彪不禁回头去找陆博文,只见他已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东边走。那几只白鸥在他的左右盘旋。顾彪想:“路头不对,恐怕他是真的找不着家了。”

顾彪从衣兜里掏出陆博文的眼镜戴上。他的眼前立即一片混沌。他试着跨了一步,结果一脚踩空。他大声喊叫着,跌倒在了河里。

黄昏将至,五爷回看走过的路,发现那儿仍是一片阴郁;他再遥望前方,前方浓云低压,那片灰黑色的竹林之上,有一丝光亮有一抹暗红。五爷命令队伍加快行进速度。五爷决心在天黑之前穿过前面的竹林。弟兄们开始跑步。本来就散乱的队形,这一跑就更乱了,简直是做鸟兽散的样子。五爷顾不了这些,他不断地催促:“快点快点,再快一点,天黑前就能到家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跑步扬起的灰尘让五爷心里踏实了些,他掏出烟嘴点上烟来抽。这会儿,烟管是通的。

五爷刚抽了两口。四周有了骚动,野狐野兔跑到了路上,本来栖息在苇丛和树上的鸟仓皇地乱窜。五爷看到那几只白鸥,其中有一只的翅膀还沾着血。它们急匆匆地飞,飞得很低,像是忙着寻找藏身之地。

五爷四下里打量,发现队伍已经过了开阔地。就在这时,一个护卫出现在五爷的骡车跟前,气急地说:“禀五爷,过河淹死的那两个弟兄回来了,说还要跟着五爷走。”五爷的脸腾地红了,接着就是一个哆嗦。他将嘴里刚渗出的苦水啐在护卫的脸上:“你放什么屁!死人还能回来吗?”

护卫一闪身。五爷看到他身后果然有两个人,他们的脸像刷了石灰水,但嘴唇通红,手里各举着一枚银元,说:“谢五爷赏赐。”五爷一巴掌扇过去,打到的却是护卫。五爷跌坐在骡车上,但他很快暴跳起来,操起花机关枪顶住护卫的脑袋。护卫一动不动地站着,五爷紧绷着脸开了一枪。

随着护卫的倒地毙命,四周枪声响起,那片曾经弥漫在竹林那边的土黄色雾气随即散去。这一切似乎并不出乎意料。

竹林里喷过来一道道火光,听得出那边有连发武器,好像是匣枪和冲锋枪。跑在前面的兄弟惨叫着前仰后倒;后面的,慌不择路地往五爷的骡车这边涌。五爷对空放了一枪,接着扭头找中尉。中尉正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捧着那本《麻衣相法》。五爷咬着烟嘴,说:“好小子,真有能耐,敢给我下套。还弄个疯子来演戏。”

中尉冷笑道:“不是在下能耐大,而是你太蠢,自投罗网……让你死个明白吧,团座也是喜欢读这本书的。他说你今天必死,必不得好死!”说罢,他伸出手,好像要将书送到五爷跟前。五爷浑身大汗淋漓,他问:“是因为烟嘴吧。”中尉说:“烟嘴本是不祥之物,可惜你却将它视作爱物……只是那二百块的赏钱没人领了。”五爷的手指一颤,花机关枪也跟着响起来。中尉和两个马弁都傀儡般地倒下了,那本书被打得纸屑横飞。

五爷背上枪,一把牵过中尉的马。此时,那些弟兄哭嚎着抱头鼠窜,四散逃命。五爷的身边只有两个连长和四个排长。五爷跨上马,大喊道:“弟兄们,冲啊,干完了这一票我们就回家了!”

风大起来,卷地西风,吹得烟尘四涨天昏地暗。五爷用枪猛抽马的肚子。马裹着风和土向着竹林狂奔。他看到了那些人。他们站了起来,一齐向他打枪。有个穿黄军装的军官,举着一挺跟他手里一样的花机关枪。五爷能看得清他的脸。五爷怒吼着扑过去,迎着呼啸而来的子弹扑过去。就在他快要扑到那个军官的时候,马突然扬起了前蹄,发出响彻苍穹的嘶鸣,紧接着猛地昂首往后一仰。

五爷被结结实实地掀翻在地,花机关枪摔成了两截,如同折断的苇秆。他一翻身,想努力跃起。但那只受伤带血的白鸥不期然地从天而降,沉甸甸地砸在他的额上。这一击,准确无误。死前,五爷一直都紧咬着那根象牙的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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