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鲤

2016-03-08 03:44梅寒
雨花 2016年2期
关键词:大志云雾青山

梅寒

1

那年,白云十五岁,是白沙镇中学一名初二的学生。

白沙镇中学背靠云雾山,前邻云雾湖,数十间青砖白墙的红瓦房,掩映在一片绿杨之中。

白云是住校生。说起来,她家离学校不远,只几里路。可惜那是水路。要绕陆路走,就远了,来回要几十里。云雾湖(叫它云雾湖,其实就是一条很宽的河而已)把她的家和学校隔在两岸。站在河的这岸,她能隐隐约约看到河对岸她的家。三间草屋,像蹲在村头的孤独老人,在那片青砖红瓦的小村中间显得特别醒目。白云湿淋淋的目光每次穿越云雾湖飘落在那三间草屋上时,心里都会涌起一种特别复杂的感觉。它是她念念不忘的巢,召唤着她每个周末都迫不及待地飞回去。它又像泊在云雾湖边上的一艘旧船,白云做梦都渴望着有一天那艘旧船能扬帆把她送到她想去的地方。

每天下午放学吃罢晚饭,白云都会和好朋友丽丽拿着书一起到云雾湖边上走走。在白云的眼里,黄昏时分的云雾湖,是她一天里最为娇美的时刻。残阳斜斜洒落湖面,风也止了,湖上的船都靠了岸,人已归家,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静了,只有数只水鸟忽高忽低悠然起落。河对岸的云水村上空,升起一缕一缕的炊烟,就像一位诗人所说,那是乡村上空竖排的古体诗。白云每次都要把她村庄上空的古体诗读得全然化在黄昏的天空里,才拿着书恋恋不舍地回学校。那个时候,她的父亲柳成仁正在他们那个破落小院里撵鸡骂狗。一个老光棍汉的黄昏,远没有他的女儿过得那般有诗意。

那是1995年,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有着特有的秘密。

女孩丽丽就是白云倾吐秘密的树洞。

“你想过以后干什么么?”那天黄昏两人又坐在云雾湖边上发呆,白云突然扭头问了丽丽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十五岁的白云,个子差不多已经长足了,一米六多,只是还称不上丰满。云雾湖的水气滋润出她白晳的皮肤,再加上那极为标准的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儿,用朋友丽丽的话说那就是标准的美人胚子。可人无完人,古代四大美女还各有遗憾呢,西施大脚,昭君削肩,貂婵耳小,杨玉环要用鲜花浴与香囊遮掩一下她的狐臭。白云最大的遗憾恰就在她的脸上,左眼下眼睑正中间有一颗醒目的黑痣,乡里人叫痦子。看面相的先生说,是颗泪痣。白云有时候觉得相面先生说得挺对的。她眼睛软,爱流泪。

“哈,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啊?走一步看一步喽。”丽丽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她从来不会为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浪费精力与情感。“你想过啊?”丽丽也扭头看白云,发现那天白云的眼睛特别清亮,云雾湖的水一样。

“也……算是想过吧。”

“想干啥?”

“我觉得做个画家不错,或者做个流浪的女诗人,背个画夹,像三毛一样,万水千山都走遍。”那时候,几乎所有像白云那般年纪的女孩子都在为一个叫三毛的女子而痴狂着。尽管那一年,那个为爱浪迹天涯的女子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就知道你,满脑子浪漫。”丽丽与白云能成为好朋友也算一特例。她们原本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丽丽是镇长的千金,却生就一副大大咧咧的好脾气,全无一般干部子弟身上的娇骄二气。白云是穷光棍家的乡间女,却偏偏有股子公主的傲气,一般女孩儿,根本走不到她的面前来。当然,她也有骄傲的资本。在白沙镇中学初二四个班中,第一名的座椅她从来就没让给过别人。丽丽服白云服得要死。她宁愿放下自己公主的身份天天与白云缠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话说:沾点白云的仙气呗。

说像三毛一样自由洒脱地全世界去流浪,自然是那个年纪的小女生对三毛的一种片面理解。她们只看到了一个女子背着背包万水千山走遍,背影极是潇洒,却不知道那份羡慕死人的浪漫背后,三毛曾经被多少尘世的砂子磨破了脚,有多少血泪,逆流进她的心里,最终将她的生命吞没。

自然,那些事情,离现在跟丽丽坐在云雾湖畔傻呆呆地憧憬的白云还非常遥远。做一个三毛那样的女流浪者是她的梦想,在一年之后的中考中以理想的成绩考入县中才是她的理想。

2

又到周末了。

周六中午放学之后,白云急匆匆收拾一下就跨上她那辆老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往家赶。从学校到家,直线距离也就五六里,而要从湖的下游过云蒙桥却有十几里路。麦收天,不等人。一夜熏风就把一地青黄的麦子吹成金黄。哥哥青山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家里只有父亲,忙里忙外。

一路上,白云弓着身子蹬得飞快,才骑出没几里地,额上就沁出细密的汗珠。

父亲不在家。一把铁锁挂在柴门上,却没上锁。白云支好自行车还没进屋,父亲已经拎着一条两尺多长在大花鲢从门外进来了:“回来了?”

“嗯。回来了。你又去湖上了。”

“你哥这周末也回来。”

父女两个再没有话说。各忙各的。

父亲忙着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去杀鱼。白云挽起袖子收拾屋子。已经习惯了。父亲向来只管外头不管收拾家,一个家,一周时间弄得人仰马翻。枣红旧八仙桌底下一只大铝盆,里面的筷子和碗堆成了小山。那是父亲一个星期里攒下来的。墙边旧藤椅上,是父亲换下来的衣服。白云抱起来往外走,被那股浓烈的汗腥气、鱼腥气熏得眼泪差一点掉下来。白云往盆里注水倒洗衣粉,一边搓洗一边头回忍不住跟父亲叨叨了一句:“爸,小汗衫啥的也好洗,家里也有压井,你随手脱下来就洗了。看这汗点子都霉了,搓都搓不出来。”

“你说得轻巧。我还得有功夫!”蹲在井边的柳成仁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回道。白云翻白眼看了父亲一眼,没再说下去。

柳成仁,这位云雾湖边上的普通乡下汉子,四十来岁,看上去倒有五十多的样子了。头发白掉一半,胡子估计有好长时间不理了,枯草一样在脸上蓬着。柳成仁个子挺高,背却不直,好像整天向前探着找东西,脸上却带着谁都欠他的一副表情。因为常年眉头紧锁,他的眉心处那个深深的“川”字已经再也抹不平了。

因为白云没有母亲,所以那个家里才乱成这个样子。

“爸……”白云抬头看看父亲,他低着头在刮鱼鳞,嘴巴紧闭,一双大手,手背上青筋暴跳,上面沾满了殷红的鱼血。那条鲜活的大花鲢已经被开肠破肚,却没死就,鼓着血红的大眼睛在石板上“啪啪”地甩尾巴。白云突然觉得胸口上疼了一下。那是极少有的事情。她从小在云雾湖畔长大,下湖捕鱼上岸杀鱼下厨做鱼,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那天,她却没来由得为一条鱼觉得悲哀。或许,她正在慢慢长大。

“说。”柳成仁对汉字的使用越来越经济。即便是对他的一双儿女,他也从不肯轻易多浪费一个字。

“我们考试了。我又是全年级第一。”白云明知道这在父亲听来就是一腔废话,跟没说没什么区别。可她一周只回来一次,爷儿俩总得找点话说吧。

“唔。”柳成仁已经杀好了鱼,拎起来面无表情地进了屋。

白云低下头,继续去搓洗手上的脏衣服。一盆水已经黑得看不到盆底了,倒下去的洗衣粉才揉了几下就没了泡沫。白云跟谁赌气似的使劲地搓,眼睛盯在那盆脏衣服上,直盯得酸胀。

她想哥哥了。在那个家,哥哥才是她唯一觉得可亲的人。

白云的哥哥青山在县中读高三,成绩也是顶呱呱。他不像妹妹白云那样心思细密,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做梦都在想着快一点离开云雾湖畔这个穷得丁当乱响的家。读书是唯一的途径。他很少回来,除非没钱没吃的了,他才不得不回来一次。青山跟白云的想法不一样,白云因为家里没有了母亲,就天天记挂着父亲,到周末就急着往回跑。青山却觉得没有母亲的家已经不是个家。他跟父亲,基本无话。那个整日沉默的男人,尽管他用他的那双大手在艰难地拉扯着他的一双儿女,可在青山看来,那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青山平日回家与父亲基本无话。偶尔开口,是吵架的时候。父亲指责他穷讲究,把双白球鞋穿不破也刷破了,牙刷好好的就要换了简直就是有钱烧的。面对父亲的指责,青山常用四字成语回复他:“无可奉告!”“对牛弹琴!”“孤陋寡闻!”气得柳成仁干瞪眼又毫无办法。有一点他们倒挺往一处想,就是让青山赶紧考上大学离开家。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除了话少,不爱跟儿女们交流,柳成仁应该也算个合格的父亲。村上像青山、白云那么大的孩子,好多上完初中就扛起行李到外地打工去了。读书考学,在云雾湖的人们看来,已经慢慢失去了它最初的诱惑力。考了学又怎么样?一天学没上的照样开矿开厂赚大钱,大学生倒在他们手下打工。柳成仁顶着村里的风言风语,咬牙供两个孩子读书。泊在云雾湖边上的那条破船,是他家的钱罐。尽管云雾湖里的鱼越来越少了,可隔三差五打上来的小鱼小虾,拿到镇上去卖了,也能换些零花钱,甚至变成一双儿女的学费、书本费。

柳成仁却是有底线,他已经跟青山、白云讲得清清楚楚:升学路上,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哪儿断绠哪儿卸牛。他可没有余力余钱拿去让他们挥霍。也许正因为如此吧,青山、白云学起来才会不遗余力。背水一战,他们谁都没有退路。

青山是黄昏时分到家的。和妹妹一样,他也有一辆大金鹿自行车。不过,很明显,那车还是要比妹妹的新。他原先骑妹妹那辆的,考入县中之后,路远了,父亲给他换了一辆新的。旧的很自然地就成了白云的。

“当啷”一声,青山推着自行车进院,白云已经像只快活的鸟儿一样飞上来:“哥—”

院子里已飘起浓浓的鱼香味儿。

周末的家,不,是哥哥回来的周末的家,才有家的味道。

3

那天天热得出了奇。傍晚时分,大团黑云从西北角的天空向白沙镇涌过来。白云比哪一个都要焦躁,她站在教室东边的小树林边上,抬头望向越来越低的天空,心里像着了火。她在担心着她家的船,已经破得再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那天天黑时分,雨才开始下起来。闪电霹开夜空,风涌进来,雨涌进来,铺天盖地的冰雹也从天而降。风也刮得邪乎,一忽儿南风,一忽儿北风,一忽儿西风,一忽儿东风。那些奇形怪状的冰蛋子,紧跟风的指挥,舍命往宿舍的门窗上打。先是前窗,前窗边的女孩子赶紧把床向后窗撤,忽儿风向一变,后窗的玻璃又被砸了个稀里哗啦。一片尖锐的玻璃碎裂声夹杂着女孩子们的哭叫声响过,急急忙忙把才拉向后窗的床向屋子中间挪。借着一道道闪电的蓝光,白云看到宿舍前面教室的窗户被风整扇掀起来,卷到半空中,又重重地甩下来。宿舍后边高大的白杨树被拦腰截断,巨大的树头倒下来,擦着白云她们宿舍的房头又倒在地上……

“咣当”“哗啦”“咔嚓”……那么多如此让人恐怖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是从地狱传来的死亡召唤。宿舍的窗玻璃已经被砸得所剩无几,大颗大颗的冰雹肆无忌惮地破窗而入。望着地上鸡蛋大小的冰蛋子,白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是周末,原本是白云回家的日子。那场特大冰雹把她阻在了学校。她和那帮小姐妹们经历了一个无比惊惶的魔鬼之夜。

那场大风冰雹持续了整整四十多分钟。四十分钟之后,风住了,雨停了,惊魂未定的女孩子们走出屋门口,又被屋外白花花的那片世界一下刺痛了眼睛。

地上,半尺厚的冰雹密密实实铺了一层。

那一夜,白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迷糊着睡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白云就爬起来了。头痛,眼眶儿痛,要痛裂了。可她在学校一分钟都不能多呆。回家。她不知道父亲和船怎么样了。

那是白沙镇有史以来最为惨重的浩劫。那场大风冰雹几乎把白沙镇农民的希望全部摧毁。白云骑着自行车,路边的惨象让她的泪一次又一次地涌出来。那些前一天还挂满青青小果子的果树已被砸光了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绝望地伸向天空,树下的一层厚厚的叶子与再也没有机会长大的青果混合一起,散发着一种苦涩的青草气。快要收获的西瓜滚了一地,大的,小的,统统被裹成黄泥巴的颜色。没来得及收的麦子齐根抹倒,铺成一层惨黄的地毯。

植物与人不一样,比人坚强。植物夭折了,散出的气息也还有生命的味道,它们会在伤口处再发出新的芽来。一场劫难之后,空气中散发出的不是血腥气,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清新田园气。

不管怎么样,这场灾难总算过去了。白云现在最关心的是她几十里外的家。

4

白云做梦都不会想到,家会以那样的姿势迎接她。那样的人欢马叫,那样的欢天喜地,把她从前一夜的地狱一下子拽进了欢乐的天堂。

白云气喘吁吁地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发现那个平时门庭冷落的小院那会儿却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她被吓着了,将大金鹿扔在人群外头就往中间挤。

“白云回来了。哈,快回来看看你爸吧,发大财了。”

“好大的鲤鱼。我活了七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一条大鱼啊。”

……

白云顾不得细打听,三两下拨开人群挤进去。整个人呆傻掉了。

一条大鱼。一条白云不知道怎么来形容的青色大鲤鱼正躺在人群中间,巨大的嘴巴像张开的簸箕,一张一合。父亲柳成仁正倒背着双手,在大鱼边上走来走去。他的脸上,现出多少年不曾浮现的红光。眉心中间的“川”字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爸……”白云将惊恐的目光投向父亲,又投向那条匍匐在地上的大鱼。那条大鱼带给白云的不是惊喜,是惊恐。在她第一眼看到那条大青鲤时,她的心脏就骤然缩到了一起。那双眼睛里的绝望与愤怒像两条钢鞭,抽打着白云的心,疼得她直抽了两口冷气。

那场大风冰雹落到云雾湖上,把白云家的破船撕成碎片,却补偿给她家一条几百斤的大鱼。那条大鱼可以换两条新船。与女儿白云一样,柳成仁一夜无眠。天蒙蒙亮,他就急急起身往湖边去看他家的船。船没了。泊船的地方泊着那条大青鲤。

“爸,你知道它要长多少年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么?它的年纪肯定比你都老。”白云望着那条大鱼,仿佛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白晳的脸因着急变得通红。

那条大鱼给柳成仁注入了无限的活力,让他的头脑瞬间变得无比清晰。他早已经打听好了,那鱼卖到城里,能卖上千块。城里人吃东西越来越怪,乡下人为吃上顿猪肉幸福不已时,城里人早把目光盯上了深山里的野狍野猪。乡下连猪都懒得理的野苦菜车前子到城里摇身一变,就成菜中贵族走进星级大酒店。柳成仁天天在湖上打鱼,那些小鱼小虾拿到镇上多被小贩们倒手送到城里人的餐桌上。云雾湖的鱼,纯野生,肉质细嫩香甜,好吃。在这方面,柳成仁算是一个智者。他比村上任何一个都更明白其中的商机。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坚持打鱼而不去打工的原因。

白云简直奇怪,是不是云雾湖的风也会传递消息。这里大鱼还在喘息未定,那边商贩已经上门。天气太热,鱼太大,怕路上臭了,商贩开着他的冷冻车来了。白色的车厢在阳光下晃着白云的眼睛。她知道,那条大青鲤已是在劫难逃。就在白云家的小院里将那条大青鲤就地宰割,大卸八块,然后装车。

白云第一次经历那样血腥的屠宰场面,她看着父亲柳成仁操起明晃晃的砍刀一步步逼近青鲤,扬起刀一下一下砍下去,刀光过处,血光四溅。青鲤肥大的身体啪啦啦甩得山响,要把白云家的小院都甩碎的样子。全村的壮劳力都来了,他们拿着杠子、扁担、锄头、铁锨,都在帮柳成仁。有敲头的,有摁鳍的,有砍尾的,有的干脆哈哈笑着骑上鱼背,好像那不是柳成仁一家的大鱼,而是大家的大鱼。又好像那不是一条大鱼,而是一件半成的艺术品,谁都想在它身上试试手艺。热火朝天的人群里,青鲤的挣扎渐渐弱下去,它那硕大的身体也慢慢停止了甩动。喉咙里只余下“呼噜呼噜”的凄叫声,像一位绝望老人的哭。

在它最后的那一个挣扎之后,白云分明看见青鲤翻起眼睑看了她一眼。有血红的泪,正从那里汩汩流出……

白云捂着脸跑出家门。

青鲤临死之前的眼神,从此就梦魇一样绕进了白云的生命。

5

青山去城里看成绩那天,柳成仁又破例去湖上打了一条鱼回来。这次,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红鲤鱼。柳成仁划着船走出好远,又在湖上整整守了一天,才等到那样一条满身都是吉祥气的红鲤游进了他的网里。

不知道什么原因,云雾湖里的鱼近年来正逐年减少。柳成仁打鱼的营生越来越难以为继。拎着那条他好不容易才捞上来的红鲤鱼往家走时,柳成仁又恢复了往日的忧愁模样。他低着头,眉心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那条从天而降的大青鲤为他换了一条新船。可有新船又如何?就要没有鱼打了。可他家的花销却在翻着倍地往上蹿。青山要去读大学了,白云也马上去县里读高中。而他自己,近两年力气败得让人心慌。以往划着船在湖上荡两天两夜,半瓶酒下去,睡一觉醒来,又是一条活龙。如今却不行了,为等那条红鲤鱼,他等得两条腿都在打颤。

咬咬牙,再坚持几年吧,等小子大学毕业,他可以继续挣钱供白云,或者他读大学时就可一边找点事做做……柳成仁的思绪飘得很远,跟那天黄昏浮在云雾湖上空的几朵白云一样不着边际。

其实,照一般人的思维,这会儿,他要关心的不是儿子读大学后怎么样,而是他的儿子能不能顺利拿到那张进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青山要是考不上,全县就没人能读得了大学了。”正是这样的自信支撑着柳成仁,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无一日不那么想。青山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学校前三名。除了精心准备儿子去上大学的事,柳成仁没有第二种打算。

正是暑假,白云也在家里。她不像父亲柳成仁那样乐观。事实上,从哥哥青山哭丧着脸从高考考场上回来的那一天,她的心就被紧紧地拎起来了,一直没放下过。但她一句也没敢问。哥哥整日里的长吁短叹却让她的那份等待变得艰辛漫长。哥哥说,考数学那天,该死的感冒竟然让他趴在考卷上睡过去了……

青山的落榜,几乎在白云的意料之中。可当她看到哥哥青山垂头丧气地打村头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拖地往家的方向走时,白云的心还是被狠狠地揪疼了。那份疼,却被生生分作两半。一半为哥哥,另一半为家里正在厨房里煎炒烹炸的父亲柳成仁。

父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他来做道鲤鱼跃龙门。

鲤鱼没跃过龙门。

白云和青山,从来没有看到他们的父亲那样绝望愤怒过。青山一句“没考上”的话音还没落地,那条承载着柳成仁无限希望与寄托的红鲤鱼已经同着那口大铁锅一起飞到院子里。“当啷”一声巨响,把青山和白云吓得目瞪口呆。一只正在院子里低头觅食的芦花母鸡,“嘎”一声惊叫着跳开,直着脖子逃也似的奔出家门。柳成仁好像要把所有的失望与愤怒都发泄到那条鱼身上,扔了它还不解气,他又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院子里,把那条鱼用大脚掌碾得稀烂……

白云愣愣地看着那一幕,再回头看看紧咬下唇拼命忍着不让泪掉下来的哥哥青山,她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跟那条躺在泥地上辨不出形状的红鲤鱼一样……

6

青山就是从那天开始躺倒的。他不吃,也不喝,更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两眼空洞洞地望天。白云也不敢问他,更不敢劝他。她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儿给哥哥做吃的,端过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回来。

柳成仁从震怒中醒过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那天的行为太过出格了。可他却死也拉不下那个脸来给儿子道歉,让儿子明白他心里的苦。他每天沉默着去湖上,下网捕鱼,然后去白沙镇上将那些越来越少得可怜的小鱼小虾变换成钱,回头也只会闷头喝酒吃饭。因为儿子的落榜,他的腰背变得更弯,脸上的愁苦变得更深了。

那个家,现在是死一般地沉寂。

“哥,你心里有苦,你就倒出来,别总搁心里啊……”拖到第四天,青山已经像一具挺在床上的枯尸,白云终于忍不住,趴在哥哥床前呜呜地哭了。青山干裂的嘴唇这才动了下:“跟你无关!”

白云劝不进哥哥的心里去。她晓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去找父亲。或者他的一句软话能把堵在哥哥心口的那个塞子拔开。柳成仁的怪就在这里,那些天里,他看着儿子躺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明明急得要死悔得要死心疼得要死,可女儿白云一句“你去给哥服个软让他吃饭吧”,却像一根火柴一样,“噌”一下又把他的炮仗脾气给点燃了:“他不吃是他不饿!等着老子给他服软,等日头从西边出!”

那句话,偏偏又那么清晰地传到青山的耳朵里。

青山翻了个身,面向床里面的墙壁。有两大颗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窝儿里滚下来,滑进嘴角。

青山就那么病倒了,是一场很奇怪的病。白云去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煞有介事地为哥哥号脉,量体温,一切都正常。到后来他倒是能吃一点东西了,吃不多,每天的那点汤汤水水,也仅够让他活命。依旧每天那么静静地躺着,神仙来也撬不开他的嘴巴。白云已经慢慢习惯了哥哥的沉默,她每天定时把饭和水给哥哥送来,一点一点给他喂下去,再出去做自己的事。

一个曾经五大三粗的青壮小伙子,数天里就瘦成了芦柴棒。他头发、胡子老长,目光呆滞无神,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白云劝哥哥再回校复读一年的话,都被他用冷漠的眼神轻轻挡了回去。

开学之后,白云更忙了。她多了一份心事。家里床上躺着的哥哥。柳成仁已经由最初对儿子落榜的愤怒与绝望转向一种新的愤怒与绝望。他不能理解,一位做父亲的,却为何对自己的儿女打不得骂不得使不得脾气。在看他来,在那种情形之下,任何一位父亲都可能因为着急上火压不住火而做出一点出格的举动来。青山却是跟他耗上了。那样的一个大活人,没能考上大学,也不帮家里干活儿,却天天要人像爷一样伺候。他的心慢慢就真的冷了。一个孽障。现在,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白云身上。至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躺够了自然就会起来。他不相信他能躺一辈子。他更不相信他有病。

7

柳成仁一家为着那种沉闷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而苦恼时,有一种声音已经在云雾湖畔风一样传开了:柳成仁家大小子青山被鲤鱼精缠了。白云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时,只觉得好笑:滑天下之大稽啊,都什么年代了?可她哪里会想到,他们一家人的命运,从此真的被那条看不见的大鱼给绕上了。

那一场失败的高考成了青山人生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他壮志凌云,一心想着将来有一天走出云雾湖。现在,他像一具枯干的木头,整日里躺在床上,不跟任何人说话。

柳成仁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猜想儿子的魂肯定丢了。儿子躺了四个多月后,他把邻村的王神婆给请来了。那时已经是云雾湖的寒冬。

王神婆人称王半仙。她说,请仙家都要在深更半夜,仙家是不能随意让俗人看了去的。主家要事先按着她的要求准备一大桌子供品,整鸡整鱼八八的大席,还要扯上两丈红布,把整个供桌布置得喜气洋洋。这一切,自然都是为了表示对仙家的尊重。虽然最后那整鸡整鱼大红绸子布都被王半仙带走了。

柳成仁平日里恨不得把一分钱都掰成两半来使,面对王半仙的吩咐,他连半个“不”字也没吐出来,都一一照办了。

王半仙被柳成仁用一辆手推车恭恭敬敬地推回家,白云看到比父亲年纪大不了几岁的王半仙皇太后一样被父亲扶着下了车,不知怎么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小二黑结婚》里头的那个小琴妈,那个穿红着绿抹得脸上像驴粪蛋上下了一层霜的三仙姑。

白云第一次看到那种神奇的场面,半信半疑。青山对那一切依旧抱着一如继往的冷漠态度。柳成仁则像是个押宝人,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到王半仙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上去了。他希望王半仙能在仙家面前替青山说说好话,放过他。

青山被青鲤缠了。王半仙没有给出比这个更新鲜的说法,但她却给出让柳成仁和白云都心惊肉跳的解释:我是一条大青鲤,祖辈儿就在这云雾湖里过生活,可你柳成仁太狠啊,一刀一刀地把我活活砍了……

王半仙端坐在白云家堂屋正中的柳条椅上,双眼紧闭,她尖细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全然不同,听来让人毛骨悚然。白云坐在哥哥床前,伸手去抓被单下青山那只瘦弱的手,抓到的是一块瑟瑟发抖的冰坨。

既然是半仙,找到病源就要给开出病方。病方极是复杂,又是七七四十九关,又是九九八十一难,又是还愿又是扎纸替身。总之,就是折腾,要把柳成仁那把老骨头敲碎吸干的节奏与频率。

8

数天后,王半仙又来了。这一次是来给青山还愿的。

一个与青山真人般大小的纸扎人,是柳成仁花了几百块钱从马家铺子马扎彩匠那里请回来的。

半夜时分,王半仙对着它念念有词,说是开光,之后,它就被柳成仁于静静的深夜抱着走到云雾湖边去烧。白云跟着给父亲当使唤。那时节的云雾湖,湖面已经全部冻上了。黑黢黢一片望不到边。顺河风从上游呼呼地卷下来,在湖面上打着旋儿,发出凄厉的鸣叫声,似鬼哭。远处的村落都睡了,连一盏灯火也望不见。白云看着那个代青山付命的纸扎人在红红的火光中一点点消失,化成灰烬,黑色的蝴蝶一样融进了夜空。红红的火光中,白云看到父亲柳成仁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从未有过的虔诚与慈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人儿一点点变小,竟然泪光点点,仿佛那真是他的一个“儿子”。泪光晶莹中,白云又分明看到了那里燃烧的两簇火焰。那不再是盛怒的火焰,而是希望的火焰。

烧完纸扎替身,湖上又陷入一片死寂。

该回家了。回家的路上,他们要一路领着青山的魂儿回家。

深夜里柳成仁哀哀的声音显得犹为清晰凄凉:“青山我儿哎——回来啊……”

“回来了,爸……”

“青山我儿哎——回来啊……”

“回来了,爸……”

柳成仁喊一句,白云就应一句。她是替哥哥青山应的。青山下不了床,来送他“兄弟”的重任只好由白云来代劳。

风刮得更紧了,柳成仁和白云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扯得稀碎,败絮一样在湖面上飘走了。柳成仁喊得更用力,那苍凉又苍老的声音啊,好像把声带都撕裂了,又好像把心喊裂了。白云一声一声地应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在腮边结了冰。

她不相信王半仙说的那一切。她和哥哥青山都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可那一会儿,在那样的夜空底下,她却比哪一个都更愿意相信王半仙说的那一切。

今夜,他们柳家把欠着青鲤的债都还上了。

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青山该活蹦乱跳地下地了吧。

9

那是白云那天搬运的第几箱啤酒瓶子,她已经记不清了。一箱有五十斤重,从车间流水线上下来被包装工人装箱之后,再由白云他们这些装卸工搬运到仓库去。这是个纯粹的力气活儿,几乎没有女孩子愿意干,但白云愿意干。这里不论技术,计件发酬。只要她不惜力气,她就可以多拿到一些钱。她已经在这里干了快有半年了。

白沙镇招商引资,这里的青山秀水还有遍布的劳动力招来了一只金凤凰。有家著名酒业公司在镇上开了这家啤酒分厂。白云很顺利地成了厂里的一名搬运工。

现在,离那个寒风呼啸的深冬腊月天已经很远了。四年了呢。四年,白云的生命里发生过太多。她最好的朋友丽丽现在已经坐在省城一所大学里在读着她热爱的新闻专业。父亲柳成仁买了几只网箱,在云雾湖上养鱼。除了跟鱼打交道,他似乎就再没有别的本事了。哥哥青山当然没有因为王半仙的到来而发生奇迹,倒是糊涂得越发紧了。四年里,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病秧子,把父亲养鱼换回来的一点钱都换成药吃了,也把白云生生从学校里给拽了回来。是白云主动把自己的县中录取通知书撕掉的。她不忍心把那个沉重的家全部交到父亲柳成仁肩膀上,她也不忍心看着年纪轻轻的哥哥那一生就真的从那里拐上一条荒无人烟的道。满地荆棘的日子,把白云稚嫩的双手和心灵都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泡,血泡破裂,结痂,变成厚厚的茧子。疼痛感都显得钝了。

现在,她就像一架上足发条的搬运机器。她紧抿着嘴,目光坚定,一条粗黑的马尾辫子紧紧地塞在蓝色的工作帽底下。肥大的蓝色粗布劳动服底下,丝毫找不到四年前她身上那股子娇气与柔弱模样。

白云挥动着两条长长的腿来来回回在包装车间和仓库之间奔忙的时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在满含欣赏又满是怜惜地朝她这边望。那是一个男孩子的眼睛。白云知道他,是与她邻村的大志。他已经不止一次向白云表示过好感。白云没理他,或者说白云一直在用自己的冷静排斥着他。白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扑在那个家上。她得多赚点儿钱,把哥哥的病治好,给哥哥盖房子娶媳妇儿。现在,白云早已经把当年跟丽丽讲的那些话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也不再奢望哥哥好起来后能够再拾起书本向他理想的城堡进发。现在,他们一家人,就是地地道道的乡间人,能踏踏实实把一份烟熏火燎的乡下日子过好,就是白云的理想。

意外是白云搬动第五十件箱子时发生的,手上出汗,滑,一下子没搬住,箱子从手中滑脱。白云想去抢救,可来不及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绿色的啤酒瓶子从倾翻的箱子里滚出来,此后是一阵“砰”“砰”“砰”的炸裂声,碎裂的瓶屑同着白色的啤酒泡沫飞起来,空气中刹那间被那种浓烈的酒味充斥。白云本能地扭了头抬起胳膊去挡,只觉得抬起的右胳膊上划过一道绿光,紧随其后就是一阵尖锐而热辣的灼痛。白云捂着那条胳膊蹲下去,那股殷红的液体已从她的指缝儿里汩汩流出来。

白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在白沙镇卫生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明晃晃一片把她晃得赶紧又把眼睛眯上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刻就在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似清晰还模糊。是大志的。

“你可醒来了,白云,把人吓死了好不好。”见白云醒过来,大志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医生说,再错一寸,就切到大动脉了……缝了六针……”

见白云醒过来了,走廊上又涌进几个年轻人。都是白云的工友。他们同大志一起把白云送到卫生院来,见白云终于脱险,上前安慰了白云和大志一番,都心照不宣地回厂去了。病房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白云和大志。两个人似乎都不适应那样的安静,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可说。白云觉得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闷热。

麻药一点点散去,才感觉到伤口处像有什么在绞着,一跳一跳地痛,痛得白云终于忍不住丝丝地抽凉气轻声呻吟起来。

“以后别这么逞强不好么?一个女孩子家,干起活来却不要命。你又不是铁打的。”大志起身去给白云倒热水,“以后有什么困难给我说,至少我比你有力气。”

大志比白云进搬运车间早,她知道他早已拿到驾照,完全可以调到运输部去干一份更轻松省力又能赚钱的活儿了,可他不走,固执地留在这里当了一名搬运工。大志不像白云那样拼命,他常常有意无意地在白云面前讲“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之类的话,他每天给自己定下搬运份额,而那份搬运任务很显然与他旺盛的体力与精力不太相符。“过剩”的精力,他就去帮工友,帮的最多的自然是白云。大志的心思,白云怎会不懂?

平日里,这样的话大志不知对白云讲过多少次了,都被她用一句淡淡的“谢谢”应付过去,今天,大志一句“你又不是铁打的”还没说完,白云的眼泪就“哗”一下涌出来了。她可不就是铁打的么?想想从离开学校的那天起,她就没再把自己当成那朵娇娇柔柔的白云了。她跟着父亲学养鱼,父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会像个男孩子一样自己划着船到湖里去。她曾在镇上的小饭店里给人家洗盘子洗碗,饭店里常常光顾的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司机见着她总想动手动脚,她一生气就不再去了。也曾跟姐妹们一起拿起绣花针做刺绣,后来刺绣厂却不知怎么就黄了。好在,又来了个啤酒厂,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几年里,白云把该掉的眼泪都掉得差不多了。路有多长,脚有多长。没有人走不过去的路。

“傻妮儿,别哭啊,你一哭哭得我心里怪难受……”看到白云眼窝儿里源源涌出的泪,大志慌了,伸出手想替她擦一下,手到她的腮边,又不敢落下去,就那么僵在那。

“你才傻呢……呜呜……”白云轻轻一挥把大志的手挡开,头一扭,哭得更欢了……

10

白云似乎从来没有觉得日子可以过得那般明媚过。笼罩家里的阴云,因为大志的出现,正在逐渐烟消云散去。白云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走起路来脚底下像装了两只快乐的弹簧。

大志说得对,从此后,她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上班的时候总有大志不离不弃地跟随左右,他不舍得她像个男孩子一样出大力,总是想方设法把她要干的活儿多揽去一点。在铁塔一样健壮的大志面前,白云头回体会到做女孩子的幸福。下班后两个人一起骑自行车到白沙街上去转转。那条小街,自从镇上建起了酒厂之后就变得热闹繁华起来。街道两边店铺林立,路边摆摊儿的小商小贩也有不少。一天到晚吆吆喝喝,热闹非凡。白云尤其喜欢街边大排档,那里的热气腾腾烟熏火燎让白云觉得特别有过日子的味道。累了一天,晚上下班后与大志和工友们一起到大排档,要几瓶啤酒,点两个小菜,猜拳划令讲讲无伤大雅的笑话。那些平日里紧抿着嘴紧锁着眉在车间来回穿梭的年轻人,到街头大排档里一下子就把自己全解放了。原来竟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小江湖。那里头有人口哨吹得绝,《妹妹你坐船头》吹得人的心都要欢荡起来,有人模仿马三立的单口相声,如果单听声音不看脸,白云甚至以为是马三立老人家光顾他们大排档了。白云跟着他们一起疯一起闹,常常笑得肚子岔气俯到大志的腿上直不起身来。每每此时,大志都会一本正经地警告那些工友们:“要把我媳妇儿笑坏了,有你们好看!”

自然又是一通肆无忌惮的爆笑。

一周休息一天,大志和白云一起骑自行车回云雾湖畔的家。十八九里路,两个人以龟速前行,边走边聊,边说边笑,常常要在路上耗掉三个多小时。有时候干脆将自行车停在路边,跑到云雾湖边上找片地儿坐下,聊个痛快。

云雾湖畔的秋日黄昏,天高云淡,那时节云雾湖里的水最是清澈干净。湖边的芦苇荡子,芦花开成一片白雪,偶有三两只野鸭从苇荡子里从容游出,又慢悠悠地消失在人的视野中。湖上打鱼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依然有红色的铁皮船在湖上荡来荡去。现在,云雾湖被划片承包给柳成仁那样的养鱼专业户。湖里野生鱼越来越少,湖畔的人靠湖吃湖只能想办法搞点渔业养殖。

“哥现在身体咋样了?”大志嘴巴上叼了一只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穗子在他的嘴角上一跳一跳。他眼睛望着湖对岸,一眼就能看到岸上白云的家。

“好许多了呢。上次我回家,他跟我一起到湖上去了。就是还没多少力气,可能还要调养一段。”说起哥哥,白云心里又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在她的眼里,那个苍白瘦弱的大男孩早已不是她的哥了,而是她的弟弟,甚至像她的儿子。几年里,她像一位姐姐又像一位母亲一样精心照料着他,才慢慢将他从那条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苦了你了,白云。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志转头看看白云,那双长睫毛下的大眼睛像极了脚边荡漾的湖水,一直望到白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去。白云默默地望着大志的眼睛,伸手去摸,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咋就这么好看呢?”

“什么这么好看?”大志大概没明白云的意思,他从来没把自己的大眼睛还有那两排黑羽扇一样的长睫毛视为自己的骄傲。男人的美在力量。他身上的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才让他在白云面前自豪。“爸的网箱咋样?”大志又问。

“还行吧?比纯粹打鱼强。湖里没鱼打了。城里来了打鱼队,电网一下,连小鱼苗子也电翻了。”想到湖上一片片被电翻翻着白肚皮浮上来的小鱼,白云的双眸突然黯淡了下去。那些人,不知道是哪一天被哪一阵风给吹到湖上来的。他们身下的机动船“突突突”像犁铧一样犁破云雾湖平静的水面,几米长的电鱼器伸到水下,像扫荡的鬼子进村,湖里的大鱼小鱼全都漂上来了。还有那些“绝户网”,往湖中一围,大鱼有粗网眼的粗纤网,小鱼有细网眼的细纤网,大鱼小鱼一概逃不掉。听说那些大鱼可上餐桌,小鱼是上好的鸭饲料。

“是,那些人什么断子绝孙的狠招儿都想得出来。我呸——”大志猛啐一口,把嘴里的狗尾巴草穗子一下子吐出好远。

“你还挺有血性的啊。”白云扭头看着大志嘻嘻地笑了。

“你不喜欢我这样有血性的男人么?嗯?”大志向白云身边靠近一点,黑羽扇下又燃起两簇白云熟悉的火焰。白云清晰地听到来自大志胸腔里那股粗重有力的气息,正热热地欲往她的脸上喷过来。

“哎,你快看啊,那里两只好大的野鸭。”白云伸手指向湖上,大志顺着白云的手指望出去。“哈,天晚了,咱回吧。”白云趁机跳起来,用力拍打着粘在屁股上的沙子。其实,她的衣服上,什么也没有。他们坐的那片沙滩,沙子被湖水洗了不知多少遍,又被云雾湖的阳光晒了不知多少遍。以前大志不在身边时,白云常常四仰八叉躺下去。天为被,地为席,身畔有湖上的风声,有云雾湖水温柔的拍击沙岸的声音。那时候,白云会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开。她像一粒沙,又像一滴水,化进了云雾湖。

11

白云到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正是晚饭时分,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那会儿都围坐在饭桌边,一边收看新闻,一边享受着一天里最丰盛的一餐。

白云推自行车进院就发现气氛有点异常了,以往那个时候,父亲和哥哥也该坐在桌前等她。可那天,院子里黑漆一片,屋子里也黑漆一片,连灯也没点。只屋子中间一点红红的火光在明明灭灭。不用猜白云就知道,父亲又在抽烟了。

“咋了,这是?”白云两步跨进门里,摸到桌前“啪”一下把灯拉开了。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白云这才发现哥哥和父亲,哥哥正抱着头蹲在屋子中间的泥地上,眼角似乎还有泪渍。父亲只大口大口地吸他的旱烟。白云看看哥哥,再看看父亲,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哥哥好久不犯病了。

“哥……”白云先扑过去掀哥哥的衣服。以往哥哥犯病,总是被父亲扬起鞭子穷抽一顿。王半仙没给青山治好病,却把他被青鲤附身的蛊深深地种进柳成仁的心里。每次看到儿子发臆症神游说话不着调,柳成仁就认定是那条青鲤来了。送给青鲤的敬酒早已被云雾湖的水给冲走了,余给这个乡下汉子的只有对青鲤的愤恨与对儿子的绝望。他扬起鞭子,眼里便只有那条血红着眼睛的青鲤,不再有楚楚可怜的儿子。青山就在妹妹白云的眼泪与父亲柳成仁的鞭子里,时好时坏,时糊涂时清醒。可那天哥哥白皙的背上好好的,他的脑子似乎也从来没有过的清晰。

“我没事。妹妹。”哥哥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倒把白云给惊了一下子。“是我们网箱出了问题。”

“网箱?网箱出啥问题?不是说好下星期来的么?”听哥哥说网箱出了问题,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拉鱼的鱼贩子出了问题。他毁约了,不要他家的鱼。在云雾湖,这样的事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曾经的小商小贩,把云雾湖的鱼虾当成一种招牌,拉了鱼到城里,只要挂上“云雾湖”三个字,满车的鱼一会儿就被那些大大小小的饭店酒店给抢光了。近一两年来,不知何原因,云雾湖这张水产王牌是越来越黯淡了,很多鱼贩子拉了满车的网箱鱼去,要么滞销要么干脆赔掉了。他们再来云雾湖,就由当初的孙子辈儿摇身一变成了爷爷。你家鱼太大了,肉糙,他家鱼太小了,肉腻。挑来拣去,比皇上选驸马还挑剔。白云知道,他们家有两只网箱该出箱了。原本定好下一周就来拉货。

很显然,那天,白云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根本不是小贩毁约的事。毁约的是鱼。在“出嫁”前夕,它们集体翻着白肚皮浮上了湖面,白云家承包的那片水域就被那片触目惊心的惨白给铺满了。两年多风里来雨里去花费的心血不说,光搭进去的成袋成袋的鱼饲料也够人心痛。都是五六斤的大鱼啊。柳成仁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掏空了,那份打击甚至不比当年儿子青山落榜时更轻。他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死命地“吧嗒吧嗒”抽烟。数天不见,他的腮帮子和眼窝儿都沉陷下去了。

自青山患病以来,白云第一次又看到了哥哥眼睛里那抹熟悉的温情。他跟白云讲完鱼的事,破天荒地给了白云和父亲一句原本早就该出现的话:“爸,妹妹,别难过了。事情出来了,难过没用。我们要去调查一下什么原因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不是看到父亲柳成仁蹲在地上那种难过劲儿,白云甚至都要因为哥哥这一席话高兴得跳起来。家财万贯又如何,都是浮的虚的。乡下人计算家产本就有这样不成文的说法,长毛的带腿的会喘气的猪狗鹅鸭全都不能算家产,那些东西,两腿一蹬,一个扑楞,就成一堆废物。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哥哥的思路如此清晰,把笼罩白云心头的阴云挥去了大半。

柳成仁翻翻眼皮,看了他们兄妹两个一眼,从地上站了起来:“白云去做饭!”

12

第二天,白云和父亲一起到镇派出所去报案,袋子里装了几条四五斤重的大花鲢。

一位年轻的圆脸小警察接待了他们父女两个。他认认真真地把那几条装在尼龙袋子里的鱼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才走到桌边将父女两人的讲述一一记录在案:在鱼死前一天,柳成仁还去湖里看过,一切如常,没有发现任何病死现象。柳成仁家在云雾湖也没有什么仇人,不像是人为投毒。事发前后一两天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外人到湖边去……总之,小警察想从父女两个的供述中找到破案的蛛丝马迹简直是痴心妄想。最终,他只好把手中的钢笔往桌子上一丢,笔记本儿一合,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走,去现场看看。”

“小王,先别这么冲动嘛。等所里开会研究后再说。”那位圆脸小警察原来姓王,他才起身就被旁边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给不紧不慢地喊住了,“哥知道你是高材生,满脑子破案经。可你才来白沙镇几天,你了解这里的情况么?”中年警察几句不阴不阳的话把那位小王警察又轻轻拉回到办公桌边去了。“哦。那……你们先回去,我们先研究一下再说……”

破案却不先去看看案发现场,破的什么案?白云和父亲顶着满脑子雾水往家走。到底还是像走失的人突然遇到救星,他们在等待上头来给一个让他们信服的说法。

那漂满湖面的鱼却不能等了。等白云和父亲从镇上回来时,那些鱼已经隐隐发臭了。死因不明,那样的鱼是万不敢拉到市场上去卖的,只有挖坑深埋。

柳成仁带领两个儿女到湖上打捞死鱼,一船一船往湖边岸上运。那一条条曾经活蹦乱跳的大草鱼大花鲢,如今都鼓胀着肚子堆在船舱里,散发着阵阵腥臭气。

柳成仁拧着眉头一句话也没有。他已经不像几年前扔掉铁锅时那般健壮有力气了。几年的湖上生活,风吹日晒,把他的背吹得更弯,脸也晒得更黑了。他埋着头,弯着腰,把浮在船周围的死鱼一条一条捞上来。眼神里是那种死一般的绝望。好像连悲哀也没了。哥哥青山在岸上,挖坑。远远望过去,他瘦弱的身体像一张弯曲的弓,他双手把着铁锹,一锹铲下去,再抬起右脚用力往下踩。湖边的泥沙地,一年一年的冲积土,沉淀得密密实实,一般壮劳力想在那里挖个大坑出来都要费点力气,何况青山,那样一个病了几年的人。白云看着哥哥手里的铁锹在他的脚底下摇摇晃晃上下翻动,她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13

几年的心血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柳成仁的筋骨也似在一夜之间被抽去了。他的背更弯了,头上已经找不出几根黑发来。除了每天划着小船到空荡荡的湖上去寻找所谓的“原因与真相”,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从家到白沙镇派出所的那条路上。

可他得到的答案却越来越模糊,离他所要的真相也越来越远了。最初,那位热情的小王警察还会耐心地给他解释:“案子有点棘手,请回去耐心等待。”

那一等就是小半年,柳成仁最后等来的是那些派出所的警察们见着他老远就躲。

“像这样无头无尾的案子,多了去了,老哥,你就认栽吧。哪儿跌倒哪儿爬起,你光来来回回耗在这案子上的功夫也够养起一批新鱼苗儿来了。”一位常年守在白沙镇派出所门外大街卖水果的中年小贩儿,看着柳成仁出出进进那个大院,脸色却一回比一回黑,终于忍不住了,他想点醒这个钻了牛角尖的乡下汉子。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兄弟,好好的鱼,咋说死就全死了呢?”这番话,被柳成仁快说烂了。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自从那批鱼出事之后,他的话倒像是渐渐多起来。谈话主题当然只有一个,就是他的鱼。他逢人就想问问,他的鱼,那样的死法儿,会是什么原因所致。被问的人,给的答案五花八门,让柳成仁信服的却不多。有人说是鱼瘟,有人说可能是缺氧,也有人说可能是水有毒……柳成仁自己就很干脆地把那些答案全否决了。他头天去看他的鱼,还活蹦乱跳啊,缺氧也不可能,他承包的水域在清沙河与云雾湖的交汇地带,湖里每天都有新鲜的清沙河水注入,与其他人家相比,他网箱里养的鱼是少的。说水有毒,不更胡扯的事么?他在那里养了几年鱼,也没有见水有毒过。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鱼是被人投毒。可谁又是给他家投毒的那个凶手?

白云和青山都试图劝说父亲,让他不要再一趟一趟往镇上跑了。他们和那位水果摊主的观点差不多,这世间不是所有的谜团都能找到最终的答案,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生活里无解的事情更是多如乱麻。解不开,丢下吧,去扯一个新的头,重新开始。柳成仁却迷在那上头了,不找到那些杀死他的鱼的凶手,他誓不罢休。不找到杀死他的鱼的凶手,他就一夜一夜睡不着,整日整日吃不好。现在,让白云心疼的已经不是那些无故丧命的鱼了,而是她的父亲柳成仁。柳成仁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看着他坐在桌子边,大口大口喝闷酒,却连一口菜也不吃一口饭也不吃。她晓得那些热辣辣的液体的厉害,它们顺着父亲的喉咙滑进他的肠胃,怕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烂了。有时候,喝着喝着,柳成仁会被那些烈性的劣质白酒呛得咳嗽不停,连眼泪鼻涕都呛出来了。

“爸,你再这样喝下去。不光咱家的鱼没了,你的命也得搭上。”白云实在被气极了,她上前去夺父亲手上的酒杯。

“爸忍不下这口气啊……云儿……你说咱家这日子到底是个咋……”柳成仁那天确实喝多了,他蹲坐桌前,双手拼命去捶打自己的头。把白云的心捶得疼成一团。她用力去抓父亲的手,去抱父亲的头。她希望自己能给父亲一点力量与希望,可她自己的手,一样地冰冷没有温度。

14

那段日子,白云往家里跑得特别勤。只要不是夜班,只要下班后天还没黑,她骑上自行车就往家飞跑。大志自然是她最好的保护神。事实上,在白云家出事的那些天里,要不是恋人大志,白云真的觉得自己可能都撑不过来了。

白云一直觉得父亲的病,与那些鱼的死有直接的关系,当然也与他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格有关。那些天,父亲一直嚷着胸闷心口不舒服,白云抽个休息日强行和大志押他坐上了去县医院的公共汽车。

“有什么事儿?我自己个儿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快进县医院大门了,柳成仁还在嘴硬。

肝癌中后期。当医生把柳成仁和白云支开,把这个结果告诉给大志时,大志被震了一个趔趄。这一串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灾难,何以如此青睐白云那一家?从哥哥青山落榜到白云退学,青山一病几年才见起色,家里的网箱养鱼也才见些效益了,而鱼却莫名其妙地死光了,而今白云的父亲又这样。他可是那个家的顶梁柱啊……

那纸化验单,被白云死死地捏在手里,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手也在簌簌地抖。白云从来没有觉得那样无力绝望过。她背靠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努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子斜照进来,在白云眼前化作一片金星乱溅。

15

在白云为父亲柳成仁的病痛彻心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她的哥哥柳青山却正在慢慢好转起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里神思恍惚,他常去湖上转转,去白沙镇周围转转。他想帮父亲早一点解开那个心结。

“妹妹,青沙河上游又新建了一家染织厂一家造纸厂。”青山说这句话时,白云正为着父亲的手术费而绞尽脑汁。医生说如果采取手术方案,病人的生命也许可以延长两三年或者更多。那对白云来说无异于绝望深渊里投下的一条救命绳索。她要去试,哪怕倾家荡产也让父亲多活几年。她根本就没把哥哥的话拾到心里去,倒是担心哥哥又有犯病的趋势。他可再也不能出现什么差错了。为此,白云将父亲患病的消息更紧地捂起来。

云雾湖畔的风,从来都是敬业的,从春到夏,从秋至冬,哪一个角落里有一点消息,它都要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白云家网箱的鱼一夜之间全死光,早已成了旧闻,可旧闻也怕新闻的提醒,白云父亲柳成仁患病的消息又把那件旧闻给牵出来了。这一次,消息的出发点是白云的恋人大志。他陪白云从医院回来,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终于没有瞒过他母亲的眼睛,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之下,他也终于没有信守对白云的承诺。

对于儿子大志和白云的那桩婚事,大志母亲本来就怀着满心的不情愿的。几年来,太多关于柳成仁家的风言风语已让这位五十多岁的乡下妇人满腹忧心与疑虑。而今柳成仁动手术要几万块钱的手术费不说,手术效果如何还不能预料。一个病哥就够呛了,再加上这个老的,白云就算是铁打的骨头也要被压弯了。她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大志年纪轻轻就陪着那丫头受苦。可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劝说儿子,他跟白云的感情,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青鲤在这个关键时候又出现了。事实上,每一次白云家里出事,它都要回云雾湖来兴风作浪一次。只是,这一次,它来得似乎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猛。十里八村竟然全都晓得了。

“你想想啊,为何那年他家青山成绩那么好,偏偏到考试那天就生病了?”

“也是啊,湖上那么多养鱼的人家都没事,就他家鱼全死了。”

“柳成仁平日里身体多好啊,说得病就得病。”

“……”

“唉,报应啊!听说当年他砍那条青鲤……”

那些天里,白云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嘁喳声。以往,听到类似的议论,白云顶多在心里回一句:“荒唐!愚昧!”可是这一次不同,那条可怕的青鲤,它终于慢慢游进了白云的心里。她开始恶梦频频,她一次次梦见那条青鲤挥动着巨大的鳍和尾向她游过来,游过来,然后向她张开血盆大口……

16

云雾湖的夏天来临了,水涨了许多,白色沙滩已被水淹了大半。白云和大志只能在靠近岸边的两块石头上坐着说话了。两块大石,其实也有小半淹在水中了。一左一右,中间隔着一片浅浅的水,像水中两座小小的孤岛。白云坐在自己的孤岛上望过去,看到的是沉默无言的恋人。他正双眉紧锁,目光迷离地望向远处的湖面。云雾湖现在已经不是几年前的云雾湖了,水质没那么清,湖面也没那般光滑如镜,一角又一角露出水面的网箱边界把那片硕大的湖划成一方又一方水上的田,云雾湖的父老乡亲们就划着船在那方水田里劳作。

“……”白云想开口,却是欲言又止,她忽然固执地想听大志主动开口。自从上次他陪她带父亲柳成仁回来后,大志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乎白云父亲的病对大志的打击比对她自己的打击还大。

的确如此,大志家里近来正在紧锣密鼓地对他进行公开施压。施压者当然是他那个在家里占绝对权威地位的母亲。大志的母亲在村里干了多年的妇女主任,发号施令的水平绝不亚于那些镇里县里的女干部。她条分缕析把大志的未来与白云家的未来分析了一个透,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白云家是个无底洞,白云再能干也填不满那个洞,大志的幸福绝对不能葬送在白云的手里。

“大志……”最终还是白云忍不住先开口了,“你相信青鲤那事么?”

“嗯……哦……别听人瞎说……”面对白云软绵绵的目光与满眼的渴望,大志不知道该如何把接下来的坏消息告诉给她。事实上,他也觉得白云家发生的一切都太紧凑太蹊跷。

“我想带我爸去做手术,可是……”白云其实并没有想问大志开口提钱的,她觉得自己跟他之间,那份感情不能被一丝一毫的钱的问题给缠绕。至少在结婚成家之前,她是她,他是他。

“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大志终于从湖上收回他的目光,可他并没有扭头看白云,却把目光投向自己屁股底下的青石。“我二叔在县里给找了个给人拉货的差事,那里挣钱多些……”

“你要走了,是么?”白云倒没有拐弯抹角,她扭头,直直盯到大志的眼睛里。那两排黑羽扇下的清亮的眸,那会儿却是一片迷离……

“也不是,我这不想来跟你商量么。到那里可以多赚些钱,到时候……”大志觉得自己的口舌发干,他那粗大的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的心思向白云清楚地表白。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会儿的心思是什么。

“好。你去吧。”白云起身跳下那块孤岛一样的青石,头也不回地往岸上走去。

17

白云一边迈动着长腿往岸边公路上走,心里却急切地渴望着身后的大志像往常一样追上来,就像很多次他们两个闹了小矛盾那样,他总是吐着舌头扮着鬼脸急急跑来逗她。可她一步一步往上爬,步子迈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慢了,仍不见背后有什么动静。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时,水边却只剩下两块青石,孤单单地相望。大志已经顺着湖堤上的青草滩向下游他的家那个方向大踏步走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的湖畔约会,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白云去酒厂上班时就没有再见到大志,他已经在那天一大早就跟着叔叔的车子到县里去了。大志的叔叔在县城开了一家建材公司,大志终是像很多云雾湖畔的年轻人一样跟着叔叔飞离了云雾湖。

那个消息对白云来说,应算是意料之中。在云雾湖边上疯传着她家和青鲤的故事时,她已经慢慢从大志飘忽的眼神里读出一些什么。他也曾不无担忧地对她说过,他的母亲,不太赞成他们之间的来往。

夏季,啤酒生产销售旺季,也是他们这些工人们最累最快乐的时候,活儿多得干不完,钱自然也多拿一些。

白云疯了一样一趟一趟来回搬运着装满酒的箱子,试图把远走的大志抛诸脑后,却发现根本就是徒劳。那个车间里,到处都是大志的影子。他弓着腰去搬箱子的样子,他拿白手巾擦汗的样子,他坏笑着从她身边走过伸出手飞快地捏一下她的腮的样子,他把她轻轻推开来替她搬箱子的样子……

突然间,觉得眼前一黑,胸口随即涌上一阵难言的恶心来。她急急放手,缓缓地蹲下身去,良久,那阵恶心才悄然退去。

一步一拖走出车间的时候,白云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两腿软绵绵地像踩在云上走,眼前更是一片金星乱舞。看着工友们三三两两往镇上的大排档走,白云忍了一整天的泪水还是从她烧得通红的脸上滑下来。

父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白云怕一旦错过最佳手术时间就再也没有挽救父亲生命的余地。可她又能从哪里去为父亲筹集那笔于她来说如此昂贵的手术费啊?她在镇上打工几年,连同父亲在家养鱼所得的一点,也仅够这几年里给哥哥看病买药,应付家里的生活。

白云在上班之余看书读报,曾读到过很多割肝救父、跪街救母等诸如此类的新闻故事。可白沙镇那么小,她就算天天跪在街头又能为父亲筹集来几个钱?何况,她也不允许自己那么做啊,她不想不劳而获,更不想以自己的尊严来换取别人的同情。那天下午骑车回家的路上,白云的脑子里几乎没想别的事。只有钱。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

18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云雾湖畔的时候,云雾湖畔的云水村也在晨光中醒来。柳成仁倒背着双手往湖边走。他脸色黧黑,双颊深陷,一步一拖,两条长腿几乎是在拖着他的身体往前挪动。病魔正以惊人的速度侵袭着这个曾经还算健硕的乡间汉子。

夏日早上的时光,是湖畔人家最为祥和也最是忙碌的时候,都要趁着那一天里难得的清凉时刻出门去做什么。汉子们划船去湖上喂鱼了,湖上水雾蒙蒙,远山近水,一片朦胧,似一幅江南的水墨画。有人在湖边青菜园子里汲水浇菜,辘轳吱嘎嘎地响着,黑色的水桶慢慢从井下升上来,主人捞过水桶只轻轻一掀,清亮亮的水就欢跃地顺着小渠流进了菜地。夏天早上的菜园,是水灵灵的,也是色彩浓艳的,是大自然随手涂抹的水彩画。架上的黄瓜丝瓜正在开花,黄得耀眼的花朵上还顶着晶莹的露水。芸豆的藤蔓也已爬满了架,一朵朵浅紫色的小花儿,努着嘴儿,一不小心就笑破肚皮的样子。茄子棵长得像小树,一只只紫得透亮的长茄躲在密实的叶子底下,要仔细看才能找得到。也有两三个女人端着洗衣盆到湖边洗衣服的,一边走一边悠闲地唠着家常。哪家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阵阵炊烟散发着乡间特有的柴草气息,慢慢升腾,又融入清晨淡蓝色的雾霭中,村子里鸡鸣狗吠,醒来的牲畜们把这样一个清凉的早晨搅活得热闹非凡……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湖畔乡间人家的早晨,柳成仁曾在这样的早晨里忙忙碌碌走过快五十年了。可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生活的这片地方,原来这样美,这样有过日子的味道。尽管白云至今不曾对他吐露过他的病情,可他自己的感觉却不会欺骗他。腹部时时袭来的疼痛,已经让他作好最坏的打算。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这个倔强如驴的汉子,收拢了浑身的硬刺。走在清晨的村路上,柳成仁含笑主动与每一个过路的村民打招呼。他似乎才发现,原来每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都比紧绷着脸好看。柳成仁与他们友好地打招呼,也会借停下来喘息的空儿跟他们唠上两句家常。聊聊他们的网箱鱼。新的疼痛面前,那个无头无尾的死鱼案已经不再是柳成仁生命中的疼与重。也许,只能用时运不济来解释,其他人家的网箱里,也偶尔漂上那么几条死鱼来,却没有一个像他家那般倒霉到底。

青鲤的报复。柳成仁已经听多了,见怪不怪。他默认了这样的传说。近来,夜里睡不踏实的时候,他的眼前也总是有意无意闪动着青鲤那双愤怒又绝望的眼睛。青鲤是他杀死的,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盼望,盼望青鲤对他家的报复会随着他的死去而到此终止。

柳成仁把这样的想法告诉给女儿白云,在他几乎把云雾湖畔的一草一木都尽收心底的时候。他知道,白云在拼了命地为他筹钱。他也似乎隐约知道,女儿跟大志分了。大志已经好久没来了,白云正一天天让人心疼地瘦下去。他实在不忍看着白云再为自己折腾下去。

“白云,爸活了快五十年了,除了这个破家,什么也没给你和你哥留下。爸愧啊……好在,你哥现在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以后,你们兄妹俩好好团结,都去过份好日子……就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咱认命吧,闺女,爸以前也是做了错事的,天罚,就得受……”柳成仁说不下去了。那些粗鲁不堪的过往,放电影一样又在他面前回放:那年,两个年幼的儿女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腿,问他要妈妈,他一人给他们一巴掌,告诉他们那个女人死了;那年,八岁的青山因为偷偷下湖洗澡,被他揪着耳朵从湖里拎回来,一条手指粗的柳条都让他抽得断成几截;那年,十岁的白云头回要跟着村上姐姐们到邻村去看戏,被他生生锁进了黑屋子;那年青山落榜,他煮好的红鲤鱼被他连锅扔掉;那年,他们家得到了那条大青鲤,他当着儿女的面向它挥起大砍刀……他是个失败的男人,失败到他用了浑身的力气去爱一个女人还是让她走了。也就是从那天起,他柳成仁的脾性拐上了另外一条孤僻的小道……

父亲的那番话对白云来说,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万箭穿心。从小到大,在她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严厉与冷酷的代名词。她过早地失去了母爱,她和哥哥的父爱其实也在母亲离开的那一年深深地隐藏了,隐藏到深不见底的海水底下,水面上余下的只是那冷冰冰的表象。母亲这个词,是他们家最敏感不可触碰的词汇。她隐约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问过父亲,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她和哥哥没有。父亲用响亮的大巴掌永远地封存了她的疑问。母亲死了。她同父亲柳成仁一样,用这样的决绝杜绝了自己今生对母亲所有的想象与思念。而今,父亲心中那条温情的河正在慢慢复苏解冻,可他的生命却要尽了。

“爸爸,没事,你不会有事。你还有我和哥哥。”白云轻轻握住了父亲柳成仁瘦若枯柴的大手。

19

白云甩开大步往云水村东南头张婆婆家走去。她知道,只要她迈进那扇黑色的大门,只要她张开口对张婆婆说去给她找一个合适的人家,除了拿出一笔钱给父亲治病之外不计任何条件,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乡里人说话,一口唾沫砸一个坑呵。

张婆婆家在云水村东南头的大白果树底下,白云家在村子西北角,她要穿过整整一个云水村才能走到她家去。

“白云,干嘛去呢这是?”

“白云,今天没去上班啊。”

“白云,你爸身体咋样了?”

“白云,咋瘦成这样了?”

正是上午八九点钟,云水村人下湖出坡的时间,白云一路上被好心的大叔大婶大妈大爷问得不知道如何作答。她才后悔不该选择那个时候到张婆婆家去,可她只能借着那半天休息时间来把这事处理好。东村西村,儿要娶女要嫁,都是家长或者亲戚,买上烟酒糖茶,拎着,郑重其事到张婆婆门上去。像她一个姑娘家家,这样两只肩膀扛个脑袋空手打摆地前去托媒的,估计十里八乡也难再找出第二个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白云再为难也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白云出现在张婆婆院子里时,张婆婆刚好沏好上午的第一道大叶茶,红红的茶汤,正在她家枣红色的八仙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张婆婆靠嘴吃饭,眼色嘴巴子自然利落得不用多说。看到白云一脸难为情地迈步进来,张婆婆圆胖脸上那一对小眼睛就笑眯起来。

六十多岁的张婆婆,从二十来岁嫁到云水村就操起了媒婆这营生。四十多年来,她说合成的亲事不知有多少了。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四十多年的媒婆生涯早已练就了她一副火眼金睛,也练就了她把死的说活把活的说死的钢嘴铜牙。乡里的年轻男女,讲究的是搭伙过日子,不像城里人讲什么风啊花啊雪啊月啊,要爱情。一张炕,一张桌,一把勺子一口锅,凑起来就是乡下人的爱情。所以,这些年,张婆婆的事业一直挺红火。可她前段时间却遇到了棘手的一桩,东村余大娘托她给儿子余大物色个对象,都过去几个月了,她愣是没打捞着愿意嫁过去的姑娘。

“怪不得大早上就听两只喜鹊在门前白果树上叫,原来是咱云水村第一俊闺女来了。”张婆婆热情万丈地把云水村“第一俊闺女”让进屋里,又要倒茶又急着要去给她找糖果。倒把白云弄得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为着余大的亲事,张婆婆已经悄悄去过白云家,却被她的父亲柳成仁一顿臭骂给赶出来了。柳成仁说,就算白云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给那个嘴歪眼斜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老光棍子。年纪都快赶上他了。张婆婆讨了个没趣,只好作罢。现在看到白云走进她家门,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柳成仁把那门亲事给白云说了。白云家现在最需要的是钱,余大这些年攒的钱足够去县医院给柳成仁做那个救命的手术。

事实上,柳成仁连对白云提也不曾提过张婆婆为她说余大那事。根本不可能的事,提那干嘛。白云是冲着张婆婆多年来的说媒经验来的,她的手上攥着一本清清楚楚的未婚失婚鳏寡男女名单。

“那个,张婆婆啊,我……”白云把那杯苦得舌头发麻的大叶茶喝完,终于把话题从天气从酒厂从云雾湖的水扯到正题上来,“我也不瞒您了,就直说了吧。您也知道我爸爸他现在做手术急需要钱……”白云几乎是一口气把憋在心里想法给倒出来了,张婆婆几次想插嘴,都被白云给挡了回去。

“这事儿就靠您老人家了。”说完这一句,白云虚脱了一样倒向张婆婆家的沙发靠背。

“唉,也真苦了你了,白云。多好的一闺女啊,咋命就这么……”张婆婆给人说媒半辈子,好的坏的都说成过,虽说这份事业给她在云水村带来了还算光鲜的日子,这中间却是苦乐自知。成就一对仙河配,她心里喜。硬把一朵鲜花插到牛粪堆里,她心里也不好过。平心而论,把白云说给余大,那就是生生把这朵鲜花给糟蹋了。

“我想开了,张婆婆,人怎么样都是过一辈子……”被张婆婆那么一说,白云的眼圈儿也红了。“这事就托付给您了,张婆婆,您抽空给打落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

“丫头啊,有倒是有啊,现成的。合适不合适就难说。怎么叫一个合适啊……”话已说到这份儿上来,张婆婆索性也不再隐瞒,把余大家的情况给白云说了个透。

余大,余大……白云见过他的,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见过他。那时他还没有现在的中风后遗症,只是腿瘸。他的货郎挑子隔段时间就出现在村里,白云和哥哥拿着家里破铜烂铁去换糖豆换大红大粉的扎头绳。现在,余大早已不再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巷了,他用多年的积蓄在村里开起了一个小超市。

想到余大那张苍老而可怕的脸,白云的胸口涌上一阵难言的恶心感来。她轻轻将右手压在胸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晴里却是清明一片:“张婆婆,你去给他家说吧。”

20

余大那头自然痛快得没的说,那天张婆婆去他家,前脚走,后脚余大娘就攥着一个三万块钱的存折跟进张婆婆家:“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吧,去给白云家送去,一来好让她赶紧给她爸治病,二来也怕夜长梦多……”三万块钱是定钱,出手也真是够大方了。那也是余大娘攒了半辈子的私房钱。

这一次,张婆婆也没客气,也没犹豫,揣着那张存折就大大方方走进柳成仁家的院子里。她哪里想到,白云直到那时还把她哥和她爸蒙在鼓里。等柳成仁听完张婆婆的来意,竟然气得干张嘴发不出声来了,他只拿右手食指鸡啄米一样点着张婆婆的脸,嘴唇哆嗦来哆嗦去,终于从嘴里滚出炸雷一样的吼声,那声吼直接把张婆婆的胆儿都吓破了:“滚——!”

张婆婆没想到十拿十稳的一门亲事却再次被柳成仁搅黄了。她又气又恼又羞又愧,拧身就风一样出了柳家院子:“没你们爷儿们儿这么做事的,难怪人家说青鲤缠你们,一家神经病……”

“当啷——”一只白瓷花茶碗在张婆婆走过的院子里炸碎了。

那天晚上,柳成仁把儿子青山叫到跟前,郑重跟他谈了妹妹白云的事。当然,他没说自己那病。他只说白云肯定受了什么刺激。他知道这兄妹俩感情好,也都年轻,青山说话白云能听得进去。

白云要跟余大的消息把青山也震懵了。

“白云,我知道你跟大志分手的消息。但你也不用这么糟践你自己。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这是何苦啊?”现在的青山,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他正在考虑在云雾湖上重新拉起网箱养鱼。他以为白云是为大志的事在赌气。

“我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白云第一次呛白了哥哥,也许就因为他提到了那个人的名字。那个她用了多大力气去忘记去摆脱的人,现在经哥哥那么一提,他又重新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绞得她的心口一阵一阵的剧痛。事实上,他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时不时会来提醒一下她让她痛一回。离开酒厂之后,他曾经往他们厂部传达室打了无数个电话,也给她写过数封信,她全部用沉默挡回去了。她不想给他解释的机会。解释又有何用?结果都是一样的。

然后,他的电话与信就稀了,没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青山在那时候是万不该提起大志来的,那反倒坚定了白云的决心。在白云二十岁的心中,没有了大志,嫁给猪,嫁给狗,嫁给鱼嫁给蟹,结果都是一样的了。倒不如嫁给钱,兴许还能救父亲一命。

她铁了心的要嫁余大了。可她哪里想到,她那样的做法只是把父亲柳成仁更快地往死亡线上推了一把。

21

一段往事,被柳成仁压在心底二十多年了。他原本不愿意再翻腾出来,原本想着把它带到棺材里去的。可眼下面对这个固执到底的女儿,他知道,那个秘密必须要说出来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场罕见的大暴雨袭击白沙镇一带,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下得天地混沌不分,大地上沟满河平。云雾湖周围大大小小十几条河流支流,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一齐涌进了云雾湖,云雾湖一改平日里的温顺模样,湖水飞快上涨,涌进云水村,在湖畔上最低处的柳成仁家,房子只余下了一条黑色的屋脊。好在,他从小在湖边上长大,水里功夫好,才没命丧水中。

那个女人就从云雾湖的上游漂下来,怀里抱着一棵横倒的白杨。一荡一荡就随着那滔天黄水漂到了他面前。柳成仁把她给救了。那时,她已经在水里泡得手脚惨白脸无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水退下去,女人发了三天高烧,柳成仁就衣不解带地在她跟前伺候了她三天。醒来,柳成仁问她家在哪怎么漂到这里来,她一个有用的字没吐出口,只是“嘤嘤”地哭。柳成仁的心就被那眼泪淹得揉成一汪水。那年,他二十八岁了,却连女人的边儿也没沾着过。柳成仁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如何梦一样就游荡到云雾湖边上来的,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家在哪。自他有记忆起,他的眼前就是这一大片明晃晃的湖水。

他没有根。她也没有根。他们都是水上漂来的人。两个水上漂来的人,在大水退下去之后,一砖一瓦又在云雾湖畔盖起了两间小房子,就是一个新家了。

那个女人,就是白云的母亲。只是,那年,随着白云母亲一起漂下来的还有一个小胎儿。后来,那个胎儿生下来连哭也没哭一声就死了。是个男婴。柳成仁将他包好又在他的小包被里包上块大青石,沉到了湖底。白云母亲说,等云雾湖的大水退下去,她第一眼看出湖的形状,就喜欢上了这里,那湖,像一条游动着的大鱼,上游来水处是尖尖的鱼嘴儿,云水村正在鱼腹处,是湖水最深最宽的地方,再往下游去,湖水又瘦下去,且被一座小山坡一分为二,从山的两侧向下游分流泄下,就成了鱼的尾巴。柳成仁在云雾湖畔住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顺着白云母亲纤细的手指细细打量,果不其然,晴空下,静静的云雾湖像极了一条正在奋力向上游动的大鱼,一条青色的大鲤鱼。

青鲤,就是从那天深深地游进了柳成仁的生命里。事实上,那个不知从哪里漂来的女人,在柳成仁的眼里更是一条青鲤。一条会说话的青鲤。他问她从哪里来,她总是点着他的鼻头说:“我从湖上来,我是湖里的鲤鱼精变的。”她扑闪着一对清澈如湖水的大眼睛,扭动着细细的腰肢,头上裹着一条乡下女人少见的淡蓝色纱巾,跟在柳成仁身后到湖上去打鱼。一路上众人的指指点点切切私语,让柳成仁的脊梁都觉得无端地挺直。那些乡间汉子们的羡慕婆娘们的嫉妒,几乎将柳成仁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自卑感一扫而光。

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在她留下来不久之后,柳成仁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了。先说她长相就跟一般乡下女人不一样,她的皮肤白嫩,头发黑亮如闪闪的黑丝绸缎,她的腰细细的一把就攥过来的样子,两条腿修长,走起路来脚底下像装了两只小弹簧。她说话,做事,更与一般乡下女人不同。她不说云雾湖畔那种土得掉渣渣的方言,她跟喇叭里那些女播音员一样的说话法儿,声音里像掺进了蜂蜜水,软软的,黏黏的,稠稠的。那时候乡下难得见一张有字的纸,柳成仁去白沙镇上(那时还叫白沙公社)买点糖果点心回来给她,那些被用来当作包装纸用的旧画报旧报纸就成了她的宝贝。她坐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一边吃着那些糖果点心,一边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旧报。那场景,就把柳成仁被愁苦裹着的心,一点一点地化了。他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梦里他成了说书先生嘴里的旧书生。尽管他没有半点文化。可他的院子里还是来了这样一位天仙样的人儿。

几年之后,青山和白云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心,又平均分成了三份儿。柳成仁觉得日子过得比先前踏实了。

她的过往,那个永远沉睡在云雾湖底的男婴,男婴的前世……是压在柳成仁心里的一块巨石,他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块巨石会自然风化飘散。可她竟然一直都没有说起过,直到那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她袅娜的身影隐入淡蓝色的晨光中,那个秘密也被她永远地带走了……

她走后,有很多传言才从云雾湖畔的角角落落里钻出来,你一言我一语,连柳成仁也辨别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有人说白云妈是大城市里下来的知青,她回去找自己的旧相好去了。也有人说白云妈被那个常来村里卖小泥人泥哨的小白脸给勾搭走了。更有甚者,说白云妈是鲤鱼精转世,前世欠了柳成仁的恩情,今世来还,还完就走了……

“知道我那年夏天为何对那条大青鲤挥刀了吧?我恨她!我恨啊……”那个长长的故事,似乎把柳成仁的体力耗尽了,那一声“恨”已变得轻飘无力。

白云和青山早被这个故事惊傻了。他们一直恼恨的父亲啊,这个男人,他们眼中冷硬得像生铁一样的男人,心里竟然隐匿着这样一段苦楚。

“孩子,我本不想把这段说给你们听的。过去的就过去了。可你今天非要逼着你爸开口啊。你妈,她当年走,我恨她。现在,我不恨了。她没错。我跟她,不是一路的,跟我在一起,她不快乐啊。你要是为了你爸我嫁给余大,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的。你跟余大,更不是一路的啊,白云我的孩子……”柳成仁抱着头哭了,一头灰白的乱发,在他的双手之间,风中枯草一样地乱抖……

柳成仁的病,以无法遏制的速度迅速恶化了。

老、病面前,很多时候,是人体内的一种精气神儿在撑着,一旦那口气松了,泄了,一具空空的皮囊,哪里抵得住病魔与光阴的摧残。何况,现在的柳成仁只一心求死了。

那个夏日的黄昏,西天的云霞火一样把云雾湖烧成一片血红。白云凄厉的哭声把那个静谧的黄昏刺破:“爸,爸,爸爸啊——”

22

一座新坟出现在云雾湖畔一方小土坡上,一身素衣的白云坐在坟前望着远处的湖水发呆。已经哭过太多次了,干涩的眼里好像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水来了。父亲的去世,把所有的纠结都给她带走了,却又在她心上掏了一个新的大窟窿,她觉得父亲的死,与她有脱不开的干系。

那个沉默的男人,此刻正满脸愧疚地站在她身后。他来了好久了,白云却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一直是他在说。

他说,当初从酒厂走的时候,他是带着逃兵的心思的。他怕自己担不动白云家那么重的担子。

他说,到了县里之后他发现他就后悔了。

他说,他叔给他安排的那个活儿不错,比酒厂工资高一倍多。

他说,他曾经给她写过很多信打过很多电话但她都不回。

他说……

可他的那些话,于现在的白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心碎过了,再修起来,伤痕还在那儿。何况,她真的不恨了。

云雾湖的水,还在静静地流,日子还要过下去。青山的网箱养鱼终于没有成功,因为现在的云雾湖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下游L市的饮用水水源地,湖里所有的网箱一律都被清理了。不但如此,建在上游的几家化工厂也被关停。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云雾湖大片人家失去了经济来源,是那些在化工厂打工的工人们下岗失业。他们只得去更远的地方寻求生活。青山也背起行李远走他乡了。

白云哪也不想去。她就守在云雾湖,守着睡在云雾湖畔的父亲,守着家,等着那个也许永远等不回来的妈妈,哪一天突然出现在云雾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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