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忠《藏春集》中的禅宗思想

2016-03-08 16:27宋晓念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2期

宋晓念

(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5)



刘秉忠《藏春集》中的禅宗思想

宋晓念

(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5)

摘要:在分析佛教禅宗思想的基础上,解读《藏春集》中诗歌作品所蕴含的禅宗理念,将作品的文本分析与禅宗思想的基本特征有机地结合比对,总结提炼出刘秉忠诗歌创作表达的即心即佛、顿悟成佛、无念为宗、即世间出世间的佛学主题。

关键词:禅宗思想;刘秉忠;《藏春集》

刘秉忠是蒙元初年颇具传奇色彩的一位政治家,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早年以禅宗僧人的身份进入忽必烈的幕府,积极推介儒家文化与汉地人才,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在元朝建立后,又为当时朝廷典章制度的创建立下汗马功劳。在59年的人生旅程中,刘秉忠融儒释道三教思想于一身,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今存《藏春集》六卷,按创作体裁分类,包含《藏春诗》与《藏春词》两部分。本文拟就《藏春集》中的诗作,分析其文字背后交错蕴含的禅宗思想。

一、即心即佛的自信与自省

“即心即佛”是佛教禅宗用语,禅宗认为,一切诸法都是自心自性的产物,佛性存在于各人自己的内心,不需外求。《六祖坛经·般若品》中说:“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每个人都有成佛的潜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悟道的可能。现实生活中的情绪(烦恼)引发思考,人在自己的思考中悟得真谛。《疑问品》中说:“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眼前。”又说:“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1]34-60修行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内心清明,无需求告神佛菩萨。这种理论使修行者相信自我的内在本来清净美好,修行的过程在于通达明澈地自我观照,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对外境的心理依赖。

《藏春集》里有很多诗歌表达出这样一种情怀。有些是作者在日常生活里自抒心志的咏怀诗,如集中常见的描摹斋戒生活的《斋中》诗:“芝兰玉树映风前,白石青泉翠霭边。照世圣经明似镜,通方古道直如弦。立心无罔盖当尔,处事有成皆偶然。求彼不如求在我,一檠灯火对残编。”[2]6眼中的世界与心中的世界一样明净而清澈,心就在那里,道就在那里,无须求神求佛,穿行在现实世界中的自我,因为内心洞明了真谛而了无挂碍。刘秉忠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日常生活都以佛教僧人的方式自处,秉承禅宗的基本思想,不去刻意地求神拜佛,斋戒往往是净心,因为他相信“求彼不如求在我”。因此,当自我内心通达时,就会表现出一种颇具禅意的明快和散淡。如诗作《梦回》中所说:“心上无尘世上仙,北轩高挂自由眠。正当午梦醒时节,竹里棋声到枕边。”乍一看,似乎只是在抒发一种闲适的心情,但作者一起笔处就已挑明,这种闲适正是建构在“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自性清净”基础上的。

当境遇顺利时,人通过这种观照确认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当有所挫折时,则需要更多地自省与调节。在另一首七绝《斋中》诗里,作者强调了现实人生里随时对“自心”进行调控:“闲来长把自心平,寸地人间万事萌。好恶自先欺不得,休论暗室有神明。”由于“心净即佛土净”,因此“自心不平”的状态下,就会导致“寸地人间万事萌”的混乱结果,这是修行者应该竭力避免出现的。《坛经·般若品》中说:“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瞋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1]30-31在这广大虚空的自心里,应该消除是非嗔喜,回归本原。而这些都需要自身的智慧了悟。集中还有直接名为《自平》的诗:“输情尽意尚难行,专利如何不致争?未解塞将他意满,但宜持得自心平。……”世间名利悲喜,都是闭塞耳目动摇心性的原因,想要真正清楚明晰地认知自我和世界,就要去除一切迷乱,得到自心的平静。

在与友人书信往还的赠答诗中,刘秉忠也用诗歌向亲友故交表述了这一类的理念。如《寄友人四首·其一》中写到:“闲里诗书慰寂寥,低垂绛帐谢尘嚣。心如秋月十分朗,病逐春冰一向消。”世事喧嚣不已,此心不随外物而波动,如秋月一般,清朗空明。在《正月十三日,得乡官书》中,进一步表达了这种佛境在心不假外求的思想:“浮云流水不相依,时止时行各自知。万事至天无不乐,一心于道有何疑?”[2]172-173世间自有其规律,相关或不相关的人与事物,各行其道,各得其所,各自用自己的“自性”来自然地印证着心与道。在写给理学家窦默的诗中,刘秉忠用充满敬意的语气,赞颂其“一心止水常平湛,万事浮云任往还”,这句诗从意境上似乎是化用了苏轼的名句“世事浮云改,孤月此心明”,这种于万千变幻世相中自心一境清明的境界,也正是禅宗所追求的境界。

二、顿悟成佛的灵慧心性

洪修平所著《中国禅学思想史纲》中说:“顿悟是慧能解脱修行观的一个极重要的组成部分,‘顿悟成佛’甚至成为慧能南宗特有的标帜。”[3]到刘秉忠生活的蒙元初年,社会上流行的禅宗思想都是慧能南宗的流传分支,有学者考证,刘秉忠的佛学不外是临济与曹洞两个流派,这两支流脉都继承了慧能的顿悟思想。按照慧能的理解,所谓“悟”就是自心般若智慧的自然显现,是以一闪念的方式得以实现的,“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所以称为顿悟。慧能的弟子神会曾说:“若迷即累劫,悟即须臾。”[4]这种“悟”无法通过循序渐进的修行来获得成果,“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5]。规矩刻板、念兹在兹的修行方式不是慧能禅学思想所倡导的,顺势而为、水到渠成的灵光闪现才是南派禅宗的精髓。这一“顿悟”思维,也在刘秉忠笔下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作为禅宗弟子,刘秉忠曾专门创作《禅颂》十首,其中第一篇就说到:“如来妙法离文字,万语千言何处归?鹿苑祇园空浩浩,回头四十九年非。”禅宗不强调苦读佛教经典,认为修行不依靠语言文字的传承交流,在社会的历史流转与个体的生命经验里,某一个蓦然回首的瞬间,灵光突然闪现,人的心灵从此进入了一个新境界。这正是刘秉忠对禅宗“顿悟”的理解。

有时这样的理解也用“大梦初醒”之类的状态来加以比拟,如《藏春集》卷一的七律诗《醒来》:“尺蠖微虫解屈伸,人生何用两眉顰?前前后后都为梦,是是非非总未真。已幸有书消永日,岂堪无酒度芳春?东风院落花梢上,午醉醒来月色新。”“未醒”之前的状态,是陷溺在各种前前后后的是是非非里,局促焦虑,无所适从;“醒来”也即“顿悟”之后,人生似乎产生了一种断裂感,觉今是而昨非,以佛教的空观照人生与社会,一切皆如梦幻泡影,梦醒时分,月色如洗,心境全新。

能否“顿悟”,关键在于修行者内在的灵明是否被世间事物所遮蔽,所以佛学典籍中以光明来比喻灵慧是常见的表述方式,体现在刘秉忠的笔下,经常以月光为其意象。《藏春集》卷四《感兴九首》中第五首中写道:“河横斗转三更夜,秋月亭亭影未斜。一段光明如许大,等闲休遣乱云遮。”世人苦求这一点自性光明,其实只要抛开俗世烦扰,光明自然显现。如七律《山居晓起》所言:“禅客生涯贵寂寥,幸居山寺远尘嚣。情难断处千年在,心肯闲來万事消。新月看残还旧月,今朝过了任明朝。须知元气常流转,平旦无风自海潮。”[2]197-198顿悟只在一念须臾之间,为尘世所迷乱不能割舍时,悟道千难万难——“情难断处千年在”;而一旦一念清明,万千幻象瞬间消弭,只余一弯新月,照尽千古。

三、“无念为宗”的修行方法

在南派禅宗看来,追求顿悟的过程,不拘泥于外在的形式,而重在内心深处意念的流转。《坛经·定慧品》中谈及具体修行时说:“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 “无念”,不是真的戒除一切所思所想,彻底成为一个空心人,而是“于念而无念”,自然面对心中的思虑,任意识流过而无所扰动,“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定慧品》中特别提到:“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一个完全没有意识和思维的人,也就根本谈不上是一个拥有灵性智慧的生命了,还谈什么悟道呢。禅宗的修行思想融入了中国本土的一些类似天人合一的思想资源,通过“无念”去追寻自身的“定”与“慧”,不是要消灭思想和欲望来造就一批彻底丧失精神生命力的活死人,而是顺应自然规律,通过内在的自我调整,达到某种与自然宇宙相和谐并接近大道至理的完满状态。《坛经·机缘品》中载,僧人卧轮作偈曰: “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而慧能也相对作偈曰:“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1]66-125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无念”的修行中,要顺应天道自然,既不能刻意求道流于执着的心病,也不能过度自我压抑让心灵变成朽木死灰。《藏春集》卷四有《禅颂十首》,在第三首中,刘秉忠写道:“镜中影像元非我,石上精神却是谁?落尽桃花春不管,枝头青子自累累。”以禅宗的思维,对自我有所观察和自省,但自我的存在也只是因缘际会而产生的一个偶然,缘起而生,缘尽而灭,同自然产生的春华秋实一样,每一种生命的存在与消亡,都只是道的自然流转。而每一个修行者对禅定和智慧的领悟,也正在其心念的自然流转中闪现,如《禅颂》第五首说的那样:“见色明心方是暗,闻声悟道转为迟。断头船子无牵绪,自在沧浪东复西。”在这里,“定”与“慧”融为一体,顺心念之流而下,如同无所挂碍的小舟,毫无阻滞地自在遨游于沧浪之水,心之所向,即是道之所向,再无迷途之惑,亦无陷溺之忧。修行是人的内在追寻,修行的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样融入日常生活中,“朝云暮月斋檐底,春水秋山拄杖边。自任闲行与闲坐,年来忘尽祖师禅。”忘尽了,才是真的心无挂碍了,才是佛家所要达到的真正解脱。

这种“无心”“无念”的闲适心境,反复出现在《藏春集》中。刘秉忠一生参与朝廷各种军政大事,但也似乎因此而更珍惜自己难得的闲暇时光,常常表达自己对现实功业荣辱并无挂怀。他曾作《闲况四首》,其中第四首说:“山有岚光水有声,得闲便是大功名。彼长然觉此为短,我圣未知人所轻。几树好花风乍静,一钩新月雨初晴。此心只合长无事,莫为人间宠辱惊。”世人眼里轰轰烈烈风生水起的生活,不是他的追求,而是他随遇而安顺势而为的状态。依照禅宗“无念”“无住”的修行宗旨,他顺应天命因缘,生活在尘世里,被各种世俗事务所缠绕,并在这种缠绕中追寻禅学的解脱:“长教身类沾泥絮,贏得心如出水莲。”

一些咏物诗也显示出作者这种了无挂碍的观照心态。诗集第二卷中写《孤云》:“触石初兴一寸微,渐张鹏翼赴天池。无心出岫何忧累?有象悬空不碍飞。”云由小到大,由微至显,只是出于自然规律,并非苦心经营的结果,岫或未出岫,对云而言都是无心。这孤云的意象,其实就是作者自我内心的投射。同样的心态还曾被用来表现竹子:“几竿苍翠抵千金,对鼓焦桐意更深。双泪洒时勻作点,七贤居处密成阴。飞霜著叶不改色,流水漱根还有音。我似此君君似我,枝枝节节本无心。”[2]111-142前代的诗人将竹子视为高洁的象征,视为深情的寄托,视为个性张扬的背景,但竹只是竹自身,虽然在某个节点上可以承载世人的情感、个性和节操,但霜飞水流之后,其自身的本性并不会为外在的事物和标准所浸染迁移,归根结底它仍然保持着它内在的“无心”。

四、“即世间出世间”的修行理念

禅宗是佛教与中国文化深入结合的产物,与印度宗教的出世观念不同,禅宗吸纳融合了中国主流文化强调入世的那一面,明确反对片面追求隐居避世的修行,认为只有在常态的人生里才能领悟到真正的佛法。《坛经·般若品》中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修行的目的是要找到解决问题的终极真理,而不是要借修行的方式来逃避现实。因此,只要真心皈依佛法,在家和出家无异,东方和西方也无异。《坛经·疑问品》中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1]47-60禅宗主张“随处作主,立处皆真”,认为人自然真诚地履行自己衣食住行的现实生活,在其中就能体悟到佛法的真谛。临济宗的义玄和尚说: “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坦然地面对和接纳社会人生,在具体的生活过程里观照自我和世界,这就是禅宗“即世间出世间”的修行理念。

在《禅颂十首》第二首中,刘秉忠提到了大乘佛教中著名的维摩诘菩萨:“顶圆肩坦腹中花,老大维摩不出家。玉镜金针休补綴,十方世界一袈裟。”据大乘典籍《维摩诘经》所言,维摩诘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并未出家,但其对佛法的精深领悟超出了释迦牟尼亲传的诸多弟子,只有以大智慧著称的文殊菩萨可以与之相匹敌。佛陀传教不拘泥于一种固定的形式,可以依时就势,有各种方便法门;凡人对佛法的追寻也不必拘泥于某种特定的方法,果真如维摩诘一样在家修行也能领会到菩提佛法,那么大千世界也只是修行过程中的辅助道具而已。《禅颂》第九首则直抒胸臆:“春风展叶桥头柳,腊月开花水畔梅。万事随缘真省力,何须心地冷如灰?”四季更迭,时光流转,生命由绽放而湮灭,这就是不断轮回的世界。顺应因缘聚散的规律,感知缘起缘灭的禅理,也是将个体的生命融入了这个世界,展现出灵性生命的智慧之光。

这种入世修行的观念一直为刘秉忠所奉行,体现在他的现实生活里,也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在七律《小斋》中,他信笔写下:“小斋香火结闲缘,钟鼎山林各自天。世事省来都合道,凡心消去不须禅。一庭花发青春里,七字诗成白酒边。醉倒未尝知早晩,客来长怪日高眠。”世事尽管繁杂,只需随缘应对,人生如何跌宕,也只要一念清明。在与僧人朋友的赠答诗里,他也说到:“东园花柳照青春,野客闲陪赏玩人。望见城南山色好,却回骑马入红尘。”[2]260-261友人已入空门,专心佛法,作者则因各种机缘,留在尘世之中,但出世与入世皆是修行,两人看似殊途,其实同归。

五、结语

刘秉忠一生辅佐忽必烈三十余年,推荐人才,引介汉法,扈从南征,营建都城,参与各种军国大事,但始终以僧人自居。在宗教政策兼容并包的蒙元时代,社会上三教合流的风气盛行一时,信仰佛教、道教或儒家思想的人大多有调和三教的想法,《藏春集》里的诗歌作品也表现出作者比较复杂多维的思想倾向,时而流露出以儒家仁义兼济天下的情怀,时而表达出崇尚自然归隐山林的道家趣味,但我们不能因此忽略了作者的思想根基所在。作为禅宗佛学的信徒和修行者,刘秉忠践行的是禅宗入世修行的理念,采用的是“无念无相”的修行方法,因此在文学创作中,也不会刻意对佛教信仰进行连篇累牍地表达和阐释。《藏春集》中直接表达禅宗思想的作品并没有占据特别多的篇幅,但从作者自身的精神依归而言,却是研究其核心思想时最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参考文献:

[1] 慧能.六祖坛经[M].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

[2] 刘秉忠.藏春集点注[M].李昕太,张家华,张涛,点注,石家庄: 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 .

[3] 洪修平.中国禅学思想史纲[M].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 154.

[4] 石峻.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M]. 北京: 中华书局,1983: 94.

[5] 元惠.八家语录[M]. 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 2.

(责任编辑王莉)

Liu Bing-zhong’s Zen Thought in Poems of Cang-chun

SONG Xiao-nian

(College of Chinese and Law, Dalian Minzu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605,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Zen thought in Buddhism, this paper explores Zen thought in Poems of Cang-chun, compares the text analysis of the poems and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Zen thought, and summerizes Liu bing-zhong’s related subjects revealed in his poems:Buddha in the heart;to become Buddha after a sudden realization of the truth; to achieve inner peace; practice in the world.

Key words:Zen thought; Liu Bing-zhong;Poems of Cang-chun

中图分类号:K24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1383(2016)02-0161-04

作者简介:宋晓念(1973-),女,辽宁大连人,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中国传统文化教学与研究。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ZJ12RWZD003-4)。

收稿日期:2015-11-16;最后修回日期:2015-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