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婷婷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文化生态学理论及其实证解读
席婷婷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摘要:阐述了斯图尔德的文化生态学理论。该理论分析了文化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认为不同的文化在不同的生态环境中会产生不同的适应与发展的过程,而在相似的环境中有可能产生相类似的文化发展模式。文化生态学不在于寻求适应所有文化和环境的普遍规律,而在于发现不同地区之间特殊文化与环境适应产生的结构与特征。斯图尔德最关注的文化是生计方式。文化生态学理论生命力依然旺盛,可以用来解释当代一个巴西小社区的社会文化发展与变迁。
关键词:文化生态;适应;生计
斯图尔德(Steward)是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新进化论的重要代表人物。20世纪50年代,斯图尔德开辟了生态人类学的新视野,首先提出了“文化生态学”理论。文化生态学是生态人类学学科发展过程中的产物。环境可能论与文化多样性的现实情况差距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但是人们又坚信环境对文化演变的影响绝不仅仅是设定了一些限制,这就引发了热衷于环境决定论的又一次浪潮,它以文化生态学的形式出现[1]。斯图尔德认为,环境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在环境可能论中的角色过于消极被动,不足以体现环境本身所发挥的作用。根本来说,斯图尔德的文化生态学理论带有环境决定论的色彩,将环境的作用置于关键的地位。
一、文化生态的涵义
斯图尔德提出文化生态,以区别于已有的生物生态、人文生态、社会生态等概念。所谓生态,是指对环境的适应。从达尔文开始,环境就被视为在一特定地域单位内所有动物与植物彼此互动并与自然界的诸特质彼此互动所构成的生命之网[2]37。生物生态主要指的是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通过适应性的互动,基因得以遗传或变异。人类作为有机体生命的一种,并非只是单纯地扮演生物有机体这个角色,人类还有“文化”这一超有机的因素。 “文化”将人的文化行为与人的生物演化区分为不同的层次。文化与生物特质的来源不同,生物特质源自基因,文化则不是,因此二者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来分析。而持有社会生态思想的学者,虽然看到了文化,但并没有将文化置于一个其本来应有的重要位置。社会生态分析的工具还是主要借助生物学。因为生物生态重要的方法之一是社区,即在一地之内互动的所有动物与植物之集合[2]39。斯图尔德认为,社区是一个空泛且没有意义的抽象概念。但在斯图尔德所处的时代,当时的趋势是从生物学上的竞争、继承、地域组织、迁移、级度等概念来看人类与生物社区[2]39。生物生态中生物之间的生存竞争取决于有机体的遗传潜能。而在文化生态的理念中,人在生命之网中的反应,除了作为有机体基因的条件之外,更本质的是文化。人类社会并不仅仅生活在自然环境之中,还生活在社会组织之中,社会组织的形成与文化紧密联系。通过对几个概念之间的分析,斯图尔德提出,文化变迁的动力是文化生态的适应。区别于单线演化将人类心智发展的一致性作为文化进化的原因;也区别于普同演化论者将技术能量水平解释文化的演化。
当人文与社会生态学者以普同的生态原则为研究目的,并给予文化次要的地位,人类学者则专注于文化及其历史以致于忽略环境因素的重要性[2]42。虽然持有文化-历史取向,但是却采用了带有生物生态色彩的文化区这个分析概念。文化区强调一个区域内文化特征上的相似。文化区虽然内涵着文化是对特殊环境的适应,但并不意味着环境决定了文化。环境并只具有抑制或容许的作用但没有创造的作用[2]43。虽然文化生态学理论是在反思、质疑环境可能论思想中发展起来的,但是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环境可能论的影响。
文化生态学关注文化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不同的文化在不同的生态环境中会产生不同的适应与发展的过程,而在相似的环境中有可能产生相类似的文化发展模式。文化生态学的关注点不在于寻求适应于所有文化和环境的普遍规律,而在于发现不同地区之间特殊文化与环境适应产生的结构与特征。但与文化相对论关注个别文化,认为每种文化都有特殊性,无法发现规律的观念不同,文化生态学可以说是一种中观层次的理论视角。斯图尔德的理论离开了环境形成文化这样一个粗糙的人类地理学公式,转向一个比较细致的公式:特定的环境因素形成特殊的文化特征[3]。
二、文化与生计技术
历史上不同环境中的文化都经过了剧烈的变迁,导致这些变迁最重要的因素是生计方式所采用的技术。即使偶尔有文化性的障碍存在,有用的工艺之传播极为显著[2]46。前农业阶段的各种生计工艺、工具及动植物的饲养和养殖传播甚广。然而,新的技术是否能在新的传入地发挥积极的作用,还要视当地具体的社会文化整合层次以及生态环境如何,依赖于一些先决条件的存在。如冶金术的传播需要当地有稳定的人口、人们有一定的生活闲暇等条件。但切不可将文化生态理解为一种技术传播的理论,文化生态关注的是技术在不同的环境中可以有多样的、不同的利用方式,从而带来不同的文化适应。环境并不只是充当一种可能性的角色,只是对技术有许可性或异质性的影响,一些区域的环境特色可能在社会文化变迁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里斯图尔德从环境可能论偏向了环境决定论。
拥有相同狩猎技术可能因为地形与动物相对的性质而有不同的社会制度[2]47。如果在一个狩猎社会中,主要的猎物是群居性的,则人们会采用合作狩猎的方式,进而形成人们群居生活特点,方便狩猎的合作。如果猎物是非季节性移动的,并且不喜群居,这个地区的人们会倾向于一小群相互熟悉的人一起生活,人数不会太多。布须曼人有狩猎采集的文化,加上其所在的地区干燥贫瘠,不可能形成稠密的人口,人群的集结只能是小规模的。布须曼人与刚果矮黑人、火地岛人、塔斯马尼亚人等面临的自然环境差异很大,但是因为所有的猎物习性相同,这些不同地区的人们有相同的生计方式。这些地区的人们,拥有效力几乎相等的武器,如弓、矛、棍等,这些技术与非季节性猎物的相互作用使得他们都处于父系队群这一文化整合层次上。父系队群是一个文化类型,文化类型有其文化核心。父系队群的文化核心是父系、随夫居、外婚、土地所有权与世系群组织[2]145。父系队群是一种文化、生计与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产物,其他拥有相似技术的社会也可能形成不同于父系队群的模式。例如爱斯基摩人,虽然也使用同父系队群一样的弓箭、陷阱等技术,但是因为鱼类资源并不丰富,爱斯基摩人口分布十分稀少,多为个别家庭单独生活。休松尼印第安人也处于家庭层次的社会文化整合层次。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资源极其有限,气候干燥。可供食用的种子与根生长在溪流的两岸,并且这些可食用的植物数量完全依赖雨水的多少。正是因为食物受雨水的限制带来的不可预期性,某一地区可能因为某个时段雨量丰富,植物多产,吸引了许多家庭聚集,但之后数年的食物供应开始不足。即使在食物丰富地区集聚了不少家庭,但是因为缺乏储藏食物的技术,不久之后人们还是会分散到各地去寻食。松果等植物随季节而变化,人们的生活因此有了鲜明的季节特征。春夏主要是单个家庭到各处去采集食物。冬天则二三十个家庭散居在一个地方,通常是在松果的生产地带之内。彼此之间可以进行相互访问、跳舞、聊天。影响休松尼社会的不仅是所有主要食物都不能预期,而且是食物的收获与储藏技术非常有限[2]126。在资源与技术的限制下,家庭之间难以形成相互合作的特点,最终形成了每个家庭独立生活的文化类型。
斯图尔德认为,文化生态学的研究方法有三个主要的步骤:第一,分析生产技术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斯图尔德认为生计方式是最重要的物质文化,其维持了人们的基本生活。所以,文化生态适应首先应该关注生产技术与环境之间的关系。第二,分析以一项特殊技术开发一特定地区所涉及的行为模式。生产技术水平与当地人们的行为模式紧密相连,如狩猎常常需要集体合作、采集果实往往由妇女个人行动等。第三,确定环境开发所需的行为模式影响文化的其他层面至于何种程度[2]49。文化生态学的研究方法同样体现在前述对休松尼人的研究中。
维达(Vayda)和拉帕波特(Rappaport)指出了文化生态学的不足。首先,斯图尔德指出自己理论的关怀在于解释某种文化特质的起源。但是,在理论展开的过程中方向偏离,着重证明的是文化与环境是如何相互适应的。关于适应,宋蜀华先生认为,不能仅仅强调适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对环境的改造也应受到关注。其次,斯图尔德的环境定义范围狭窄,仅关注地理环境、动植物资源,而没有包括病菌等微生物。再次,斯图尔德的文化生态学排斥了生物学的研究,缺少了文化和生物学的关系。生态人类学经历了斯图尔德的文化生态学、哈里斯的文化唯物论、拉帕波特的系统生态学等一系列理论的发展。在20世纪90年代,西方的生态人类学领域衍生出一门新的学科:环境人类学。环境人类学在理论与应用研究中更侧重后者,关注并试图解决现实的环境问题。环境人类学的视野比文化生态学更宽广,除了在认知层面提供有关环境问题的一些看法,还寻找可持续的生活方式,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吸收当地知识。同时,突破了传统人类学生态研究的“自然-文化”二元取向,并带有政治批判性和参与性的特征。
三、新的实证解读
斯图尔德对文化生态学理论的实证解读是基于其处于的历史背景。我们可以通过对一个现代社会中的社区文化生态适应的解读,来更好地理解此理论的现实价值。美国的人类学家康拉德·科塔克在巴西的一个小社区阿伦贝皮作过多年的田野研究,从其历史变迁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一个社区文化生态适应的变化。
阿伦贝皮是巴西的一个小村落,20世纪60年代的阿伦贝皮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人们的生计方式与水息息相关。大陆坡靠近海岸的便利条件,人们可以捕获60-360米深的各种鱼类。捕鱼有季节特点,冬季只能近海捕鱼,夏季海水比较平静,渔民容易航行到远海捕鱼。男性在大海捕鱼,女性在湖边洗衣服、洗盘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地理位置上被沙漠、泻湖和海洋所阻隔,加上有限的资源,阿伦贝皮一直处于边缘位置。落后的捕鱼技术限制了捕鱼量。这种生计方式并没有产生大的贫富差距,权力分化不明显,同质性较高,人们心里还保持着彼此之间都是亲属的想法[4]43。与亲属有关的权利义务在人们中间形成一种平均分享成功的特点,这又反过来限制了部分人财富大量积累的机会,始终没有显著的经济差距。虽然剩余财富被消耗掉了,但是收获了社会的稳定,确保可以获得来自亲属、殷勤和仪式亲属那里的帮助[4]47。这验证了文化生态学研究方法的步骤,尤其是环境开发所需的行为模式对文化其他层面的影响,这里的其他层面主要是经济地位、亲属关系等。
资源方面,海洋提供了丰富的渔业资源,所以对当地渔业发展的主要影响是技术方面:人们主要靠风力航行到较远海域;风雨雷电天气下无法出海;保鲜技术传来之前,主要是在近海作业,因为远海意味着在海上停留的时间较长,没有保鲜技术,鱼很容易腐烂。到了70年代,机动化开始在阿伦贝皮普及,越来越多的渔民用汽艇捕鱼。以前只能夏秋两季捕鱼的地方,现在没有了季节的限制,随时都可以进行捕捞。70年代也出现了冰库,使得保存鲜鱼成为可能,从而大大刺激了生产。因为这些变化,捕鱼受到的自然限制变小,捕鱼的季节特征几乎消失,捕鱼量开始快速增长,但捕鱼技术与工具的进步带来的捕鱼量增长并没有持续下去。60年代的渔民早出晚归,而且还有季节的限制,鱼类有休养生息繁衍的时间。70年代开始使用汽艇,保鲜技术,渔民为了更多的捕鱼量一年四季都在海上作业,长此以往,鱼类缺少繁衍恢复的时间,对近海的鱼类资源影响尤其明显。
生产工具的改变也影响了人们文化生活中的其他方面。原来渔民们相信船长有某种特殊技能,能够看到好的捕鱼地点,船长也因此有着某种神秘的色彩。这种信念在技术革新的情况下渐渐消失。人们生计行为模式的变化对宗教信仰也产生了影响。坎东布雷教是一种巫师信仰,在阿伦贝皮先前的生活中并没有传播开来,现在它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村民。渔业增长带来经济的增长,并且增长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很多。旅游业及嬉皮士的到来,与外界不断接触,人们出现了不安感。这种情况下一些人希望借助超自然的力量解释生活中的变化以及新出现的精神感受。除了宗教信仰,捕鱼模式的变化还影响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前渔民一起出海、返航,回来之后一起在泻湖洗澡,在教堂门廊聊天。新的捕鱼方式出现加之湖水的污染,人们不再一起在湖里洗澡。教堂也被一些醉酒的游客占据,人们没有了聊天的场所。
70年代,长阿伦贝皮地区人们的生活产生了变化,新建的化工厂污染了阿伦贝皮及邻村赖以生活的水系统。湖水生物无法生存,导致鱼类也大量死亡,这些鱼类曾经在天气恶劣无法进行远海捕捞时对维持人们的生活起了很大的作用,影响了当地人们的渔业生计方式。随着旅游业的发展,阿伦贝皮与外界的接触与交流增多。化工厂与游客的观光,不仅影响了当地的生计方式,而且瓦解了原有的文化类型。以前男性几乎都从事渔业,现在在男性选择的职业中,捕鱼所占的比例急剧下降,同时商业机构骤增。大量的酒吧和出租房,都是旅游业发展对当地经济影响的实证。阿伦贝皮从一个相对孤立、平等主义和同质的社区,变成一个职业分化、信仰多样、社会阶级与地位存在高下的社会[4]35。
文化生态学理论强调文化与自然环境之间密切的关系及二者的相互作用,并且自然环境处在相对重要的地位。环境不仅仅是被动消极的角色,除了促进或阻碍文化发明的作用之外,环境还会产生文化适应,一个社会的文化特征就是在适应当地环境中产生与发展的。文化生态学理论至今已有60年的发展历史,虽然它的学说受到一些学者的批评,但文化生态学认识到环境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并对当时的一些社会文化进行了很有说服力的解释。我们仍能在今天的社会中看到文化生态适应的现象,足以证明其生命力的强大。
参考文献:
[1] 任国英. 生态人类学的主要理论及其发展[J].黑龙江民族丛刊,2004(5):87.
[2] 斯图尔德. 文化变迁的理论[M].张恭启,译.台北: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
[3] 凯·米尔顿. 多种生态学:人类学、文化与环境[J].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1998(4):36.
[4] 康拉德·科塔克.远逝的天堂:一个巴西小社区的全球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王莉)
Theory of Cultural Ecology and its Empirical Interpretation
XI Ting-ting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Steward pioneered the theory of cultural ecology. He focuses on the relation between culture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and holds that the adapt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ulture depends on its ecological environment. The theory is not to discover the general rule for the adaptation of every type of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but to seek the specific structure and feature for the adaptation of different cultures and environment in different areas. Means of livelihood is his utmost concern. The theory of cultural ecology which is still thriving can be used to analyze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development and change in a Brazilian community.
Key words:cultural ecology; adaptation; means of livelihood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1383(2016)02-0107-04
作者简介:席婷婷(1987- ),女,山西临汾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族社会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5-30;最后修回日期:2015-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