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秋,匡永亮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辛弃疾词对楚辞的继承与发展
金秋,匡永亮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楚辞作为中国浪漫主义源头,一直为后世文人的文学创作提供着丰富的养料,而辛弃疾便是其中受益良多者之一。辛弃疾不仅继承了《楚辞》中的艺术表现手法,并且有所创新和发展。其继承主要表现在对《楚辞》章句词等的摹仿运用上,创新则表现在辛词“以词论政”上。
辛弃疾;词;楚辞;继承创新
辛弃疾是南宋著名词人,其词作历来被称为继苏轼之后豪放派的典范之作。由于辛弃疾本身主战的政治主张与当时主和的政治主流环境不相适应,加之南宋王朝始终保持对北方南归入仕者高度警惕和不信任的态度,辛弃疾一生政治生涯郁郁不得志,始终未能与金寇一战以实现其匡复宋王朝的政治抱负。总的来说,辛弃疾的政治遭际与屈原有一定的相似处,故而辛弃疾词中时常引用楚辞尤其是屈原作品。且清代词论家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由此,我们可对辛词对于楚辞的继承与发展有所探索。
辛弃疾本身腹有诗书,学问颇深,如《兰陵王赋》有云:“攻儒助墨十年梦”,又《贺新郎·碧海成桑野》云:“我辈从来文字饮,怕壮怀激烈须歌者”,作词极好用典隶事,以致于被批为好掉书袋。[1]40我们从《哨遍》三篇以词体辩解《庄子》奥义的做法上可以看出其学问功底;从《稼轩词》屡次言及陶渊明并时有思慕之情的字句中可以透视他的文人气质;从《十论》《九议》纵横捭阖的文句可以感受辛弃疾的杂学成就。如果不是生于中原沦陷的时代,他完全有可能以文章名仕,媲美贾谊。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靖康之变后,徽宗第九子赵构于后南渡,建立了南宋王朝。由于“赵佶轻佻”的基因,赵构虽然“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至一石五斗”,但并不具备雄才大略,其所建立起来的政权比北宋更加虚弱,基本不敢与金人积极作战。在金人的不断侵略性进攻下,“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细把君诗说》)。面对此情此景,辛弃疾立下“男儿到此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老大哪堪说》)的宏大志愿。这是一个本应诉诸武力的时代,辛弃疾“‘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以这样一个人而藉歌词作为‘陶写之具’,他的歌词就必然和那一时代的现实有着密切的联系”,[2]47同时成为这位琴心剑胆的文士抒忿的写照,进而兼有了“词史”之功用。
可是,年轻的辛弃疾却时运不济,仕途坎坷。有人认为他与屈原之间存在心理状态的相似。虽然二者时间跨度很大,似乎并不具备严格的可比性,但就境遇而言,二者确实有诸多相似之处。根据《宋史·辛弃疾传》,辛弃疾年少率兵南渡归宋,屡次献策,“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3]866均不被任用;后韩侘胄当政,引辛弃疾以自重,任为浙东路安抚使,不满十五月而被劾奏“贪财好色”而贬职。此种境况,正是《史记·屈原列传》所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故辛词自谑:“笑先生三仕三已”。但南宋君臣收缴了辛弃疾腰上的剑,却无法禁绝他手中的笔和囚禁他的心。其胸怀匡复大志,如《贺新郎·听我三章约》曰:“吾有志在丘壑”,不被皇帝信任,反为朝臣排挤,“笑是非不了身前后”(《贺新郎·肘后俄生柳》),去国怀忧,不忘恢复而抗议议和,这些是辛弃疾与屈原所共有的遭际。因此,可用司马迁所谓“发愤著书”来描述辛弃疾的文学创作,即“发愤写词”;囿于时代,对于辛弃疾而言,又是“写词发愤”。其突出表现就是,辛词大量言及隐士陶渊明和“曳尾泥中”的庄子,并大面积、高频度征引楚辞章句。就我们所知,中国传统文人达则追步孔孟,穷则自潜老庄,出处之间便是隐晦的牢骚和怨言。曹操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辛弃疾的无奈,是其词作所不能尽载的。
综上,“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4]162由于辛弃疾本人与屈原的政治遭际较为接近,又都具备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情感,同时都精通于文学,因而拥有相似的心理情感状态,虽然时隔千载,仍形成明晰的心灵共鸣。历来喜好楚辞的文人不计其数,但绝大多数只好其词;辛词能够继踵屈赋而通其神韵,便是源于这种心境的接通。
通过细读《稼轩词》,并比对《楚辞》一书,我们发现辛词对《楚辞》是有所继承与发展的,以下试以分析。
1.继承。
粗略算来,《稼轩词》所表现出来的对《楚辞》的继承与借鉴主要有以下六个方面:
其一,屈原名字入词。屈原的字“灵均”反复出现在辛词中。如《贺新郎·赋水仙》“粉灵均”、《喜迁莺·谢赵晋臣敷文赋芙蓉词见寿,用韵为谢》:“休说搴木末,当日灵均”、《贺新郎·逸气轩眉宇》“无人问,叹灵均”、《玉楼春·八万四千偈后》“却怕灵均独醒”。这种称谓入词的做法,颇显屈原情结。其二,《楚辞》篇目入词。如《水调歌头·送郑厚卿赴衡州》“文字起《骚》《雅》”、《喜迁莺·谢赵晋臣敷文赋芙蓉词见寿,用韵为谢》“《离骚》文字,至今犹未歇”、《贺新郎·赋水仙》“千古《怀沙》恨”又“《招魂》无人赋”,《贺新郎·绿树听鹈鴂》小序:“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等等。这种做法可见辛弃疾对于《楚辞》的熟悉。其三,《楚辞》章句入词。有直接引用和化用两种。直引最为典型的例子是《水调歌头·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畮”,用《离骚》中“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畮”二句,去掉“兮”字;“秋菊更餐英”化用《离骚》中“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 “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直接将《九歌·大司命》中“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两句去掉“兮”字。化用的,例如“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化用《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一句;又如《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秋菊堪餐,春兰可佩”、《贺新郎·赋水仙》“殢酒又独醒”等。这样的用法略显掉书袋,但由于《楚辞》脍炙于文人之口,总体上用典比较贴切,具有很高的可读性。其四,《楚辞》意象入词。如《水调歌头·送郑厚卿赴衡州》“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青草”,用楚辞高频词汇“潇湘”及“洞庭”;《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我亦卜居者,岁晩望三闾”用“卜居”之典;《兰陵王赋·一丘一壑》“纳兰结佩带杜若,入江海会约”是用《九歌·湘君》“采芳洲杜若”之句;《水调歌头·送杨民瞻》“归计橘千头”一句隐含《橘颂》的意思,等等。其五,《楚辞》体式的效法。这包括楚辞体句式标志的借用和篇章体裁的效仿。前者主要是“些”“兮”二字入词,例如:《水调歌头》“欲重歌兮梦觉”“老冉冉兮花共柳”,《满江红》“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用些语再韵〈瓢泉歌〉以饮客,声语甚谐,客皆为之釂》)。后者例如《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小序点明:“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全词一问到底,正是《楚辞·天问》体式,而《水龙吟》则仿拟《招魂》。最后,《楚辞》铺陈模式的借用及浪漫风格的继承。《山鬼谣》《水龙吟补陀大士》《千年调》等篇目惯用拟人、比喻,虚实相生,瑰怪迷离,与楚辞天马行空、鬼灵巫神的气氛同气相应。
从这些字句间,我们明显可见出辛弃疾实际上是以屈原自况的。屈原对于楚怀王念念不忘,“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记·屈原列传》),而辛弃疾则是篇什之中反复吟叹屈原,随处援引或化用《离骚》《九歌》等《楚辞》章句及意象。这样的频度,名义上写屈原,实际上自表愤懑。所谓“借他人杯酒,浇胸中块垒”,我们发现辛词赠和酬答之作尤其喜好援引化用《楚辞》文句,且往往与酒发生一定关联,这足见辛词自我排遣之用意。但是,这些徵引反映出的对楚辞的继承,更多的是一种境遇及心态的比况,艺术手法的借鉴反而不易引起注意。另外,《稼轩词》对陶渊明及《庄子》的引用,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文武双全的辛弃疾具有高度的负面情绪自我克制的能力。因此,有人认为陶渊明和庄子思想的介入,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楚辞》的因素,这个说法值得思考。
2.发展。
相较于对楚辞的继承,辛弃疾词作对于楚辞的发展是不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以笔者初步看来,这种发展主要体现在抒情方式的变革上。要分析这一层,需先明晰词的文坛地位和当代文艺思想。“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5]7宋词的时代,楚辞是被作为文学遗产而用作词作材料的,其最大的价值在一般词作者手中,只是取用典故的渊薮,此外便少有他用。这也是由“词为诗余”的正统观念所规定的。宋朝理学的肃穆氛围下,中规中矩的文人士大夫,虽然诗文词并作,但“诗言志”的宏大命题仍旧是主流文学观念,诗歌用来表达国家大事,用来寄托大志——换言之,诗歌负责群体性情志的寄寓与表达。作为诗余的词,一直是被用作诗歌的补充和辅助工具的,也即表达私人情感情绪。尽管苏轼已经开拓了词境与词的题材范围,李清照《词论》希望拔高词的文学地位,但词仍然主要是秦楼楚馆的消遣品,格调始终以阴柔为正宗。
《稼轩词》作为豪放派的事实确立者,乃是以刚健的词气、阔大的叙事、粗豪的用语为主要标志的,其人亦是散发出“狂气”,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苏、辛,词中之狂”。而这三点,正是辛词点缀香草美人而不失英雄涕泪的艺术魅力所凭依的。众所周知,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辞藻香艳,语气婉曲,情感菀郁,容量浅薄。楚辞虽然寄寓深曲,所言不过是个体文人的一己牢骚,并不敢露才扬己,终究是女儿词态,缺乏勃勃生气,故而屈赋绝响,但辛词则不然。如上文所言,楚辞的一般性特征均为稼轩词所共有,而发愤作辞亦是屈、辛所同。但辛弃疾毕竟不是纯粹的文学之士,“君(辛弃疾)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宋史·辛弃疾传》),这种先天血性是屈原所不能比拟的,因而屈原自沉而稼轩待用以终。其秉性差异反映到文学作品中,格调自然不同。辛词不仅霸气外露,更是直接关注国家大事。前者如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后者如《贺新郎·细把君诗说》《贺新郎·老大哪堪说》(并见前文)、“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不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如果说“以文为词”是辛词胜于诸家之处,那么,“以词论政”便是稼轩词对楚辞最大的超越,且“屈原所谓的爱国只不过是忠君罢了,与之相反,辛弃疾所在时代经历了长期统一,形成了稳固的民族观念,故词中流露出民族仇恨更加充沛。这也是屈原等楚辞作家群无法望其项背的”。[6]98另外,辛词的创作态度也较为审慎,有精益求精的自觉精神,并自觉追求词作可传于世。这也是同《楚辞》作家群的行吟、仿拟、无病呻吟大异其趣的,可看作是辛弃疾对《楚辞》创作思想的发展。
总之,对楚辞的借鉴与发展成就了稼轩词独特的艺术风格和魅力,使之兼具浪漫飘逸与刚健豪迈的双重特色。在思想上,更是有所超越,从而体现了辛词的灵魂所在。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定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谭海燕.试论辛弃疾词中的屈原遗风[J].昌吉师院学报,2003(3).
[3][元]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胡忆尚,选注.赵翼诗选[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5]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
[6]曹大中.屈原的思想与文学艺术[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1.
Class No.:I206.2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Xin Qiji's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Songs of Chu in China
Jin Qiu, Kuang Yongli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He’nan 464000,China)
TheSongsofChu, as the source of the Chinese Romanticism, has provided scholars with a wealth of nutrients and XinQiji, a great poet in ancient China, not only inherited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TheSongsofChu, but innovate and develop them. The inheritance is mainly in the use of words such as imitation of the expressions inTheSongsofChu, while the innovation is reflected in the use of the political words.
XinQiji; Ci;TheSongsofChu;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A
金秋,在读硕士,信阳师范学院2014级。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
1672-6758(2016)08-0109-3
I206.2
匡永亮,在读硕士,信阳师范学院2015级。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