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婷
燕尾服,黑皮鞋,黑领结系在白立领上,黑边绅士礼帽盖住略显稀疏的白发,一小撮被仔细打理过的胡子不动声色地暗示着主人每次出门前对体面的要求。
在海南三亚市海月广场成群衣着朴素的老人堆里,朱成恩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90岁的朱成恩随身带着一把可做拐杖的折叠椅,胸前挂着一个手机袋、一个贝壳做成的平安符和一副印着雷朋LOGO的眼镜。平安符是在广场花十块钱买的,图个吉利,“雷朋眼镜”是地摊货,主要用来遮挡眼部皱纹,兼顾帅气的造型;手机袋里装着一部智能手机,“很便宜,华为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丢,将来要买一个苹果的。” 朱成恩身高不到一米七,瘦削但不病态,走路有些佝偻,但耳聪目明。他言谈举止自成一派,幽默且现代,讲究规矩和礼节。
朱成恩,山东济南人,常住河南洛阳,刚过90岁。2015年11月28日,朱成恩独自来到三亚,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过冬。
他每天去的海月广场,位于狭长三亚湾的中部,面朝大海,背靠三亚市的老城区。“海月”取自唐人张九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意境颇为悠远,但如今它的冬季却嘈杂而拥挤——每年一过10月,各地老人从内陆逐渐聚拢过来,像大雁南飞,暂留于此。
从海月广场往东西延伸,是一条延绵五六百米狭长的海滨长廊,除了每天中午12点到3点太阳最毒辣的3个小时外,其余时间永远被老人填得满满当当。白天成堆的人在那下棋打牌,早晚则跳舞唱歌,当然还有纯粹消磨时间、搬个小板凳吃吃水果聊天解闷的。从2015年11月起,这里多了一群穿着制服背心,来回巡逻纠察不文明现象的老人。老人是这里的主角、观众和秩序的维护者。这里是被他们占领、没有年轻人愿意去光顾的江湖。
和广场一路之隔,是一大片密集而无序的公寓楼,那是他们暂时的家。每天清晨,他们从七拐八弯的巷子里出来,到达广场,待到夜里的最后一支舞曲散落,他们又结伴回去,日子如此往复。
对朱成恩而言,三亚就像是一个美丽新世界。“这里没人管我,想怎么跳(舞)怎么跳,特别开心。”他主动去结识广场上的朋友,找心仪的舞伴,随心所欲地规划自己的作息。在众人围观下潇洒地跳一曲华尔兹,是朱成恩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的一部分。
朱成恩育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生病,74岁的儿子三年前就到三亚养病。但爷俩习性不同,朱成恩没有和儿子同住。
朱成恩在三亚的第一个落脚点是解放路汽车东站的一间旅馆,每天早上花两块钱坐公交车到海月广场,待一天,再花两块钱坐回去。如果玩得太晚,错过了公交,那就花10块钱,坐摩的。三亚一入冬季,从大陆进岛的自驾游者剧增,导致道路过度拥堵,火了当地摩的生意。这些非法经营的摩的在主干道上随意穿梭也成为了当地特色。
永远燕尾服的朱成恩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坐在一边听他讲故事的老太太善意提醒,“70岁以上的老年人,只要在三亚居住满一年,就可以办免费的公交卡。”这位山东大爷却不愿意,“在别处可以不要钱,在三亚必须拿钱,这里没有工业就指着旅游,不给不行。”
虽然抱着“我有钱,我是来旅游和消费”的态度,但他也节俭。原先住的宾馆,60块钱一天,一日三餐在外解决,这得花二三十块。一天开销在九十元左右,他嫌贵。现在,他给自己换了一间更便宜的宾馆,30元一晚。“我要待好长时间的,不能一下子把钱花完了。”
唯一让他舍得大手笔花钱的,是遇到好舞伴。“大学生,北京来的舞蹈学院的教练,去宾馆跳,能看到海的大房子,100多块钱一次,那滋味,千金买不到。”
跳舞对朱成恩而言,是爱好、享受,也是戒不掉的瘾。跳舞也是件高级的事情,它讲究穿戴、规矩、技巧,伴随着异性之间荷尔蒙带来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精神的享受。”他说,“老太太喜欢找年轻小伙子跳舞,老头喜欢找年轻小姑娘跳,这里面有秘密。它可以帮助长寿。跳舞的时候,身体能发出一种热能,皮拉肉,肉拉骨,骨拉骨膜,产生热可以发电,信号不对,跳不成。成了很舒服。”
朱成恩曾经是洛阳石油工程公司的一名保管员。50岁开始学习跳舞,60退休后以舞蹈教练的身份谋生,“赚了很多钱”,参加过几个地区比赛,最好的名次是81岁时获得的成人单项维也纳华尔兹组第一名。
朱成恩年轻时怕老婆,老伴大他五岁,是个裹小脚的传统女人,对男女之间拉拉扯扯的事情,吃醋得厉害,也看得极严。“我出去跳舞,她跟着我。跳一两首曲子,不能靠近,不能一起吃饭。”如今老伴去世15年了,“儿子有病,闺女不在身边,我一直一个人过,但我一点不孤独,我活得很潇洒。”
2015 年2月27日,海南三亚市的嘉宝花园大楼负一层开设丝绸展销会,凡入场消费1 元以上便可获得“杭州正宗天堂伞”,此举吸引了众多在三亚休闲度假的“候鸟老人”。图/CFP
海月广场上有形形色色的舞者,但朱成恩的理想舞伴是“中午12点吃饱饱的,洗澡睡觉,睡精神了,喷上香水过来跳舞。还得身着行头,会跳高级的舞”。可在这样的露天广场,十天半个月也碰不上这么一个。像个武林高手在江湖中觅知音,他每天的方法就是守株待兔。等待的过程里,他也不闲着,因为能说会道认识了很多朋友。
在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老年人来跳舞,各种舞蹈都能在广场上看到。而面对老年人旺盛的需求,广场经济也应运而生。新疆舞、蒙古舞的老师,200元一位包学会;交谊舞老师,一个月收10块钱;最简单的健身操,动动手拍拍腿,一个月也要收5块钱。还有专门从北京过来的舞蹈老师,收费则更高,一个学员四五百至一两千不等。
朱成恩年轻的时候练过拳,到了三亚的第三天,他还找了一家武馆,要学跆拳道,用来防身。小偷专门抢老头老太太的,穿上跆拳道的衣服,他们就害怕了。
不跳舞的时候,他每天坐在广场的老人堆里,和周围的“年轻人”聊天闲扯,给漂亮女人拍照片。
对他而言,60岁以下的都是姑娘。拍下自己觉得满意的照片后,他就请主人签名,“请他们同意向全国发微博。不同意不行,侵犯人家肖像权”。
晚上7点,日落灯起,舞曲通过劣质的音响高低错落传来。朱成恩在人群里找几天前他心仪的姑娘。边找着姑娘,看到舞台上身着演出服的歌手出来,他急忙把拐杖夹在两腿之间,拿着手机一阵狂拍,嘴里念叨着,“这里有好镜头。”
朱成恩初到三亚体验到所有新鲜刺激和身体上的舒坦,对李淑范夫妇和黄毅民来说,是早已习惯的日常。
李淑范和黄毅民是邻居,今年都是75岁,都在2002年左右来到三亚。作为最早一批到三亚的“候鸟老人”,她们见证了三亚这十多年和“候鸟老人”之间的爱恨纠缠。
黄毅民是小学老师,老伴1998年退休,有严重的冠心病,一月得叫四次急救车。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三亚的广告,“在三亚过春节,又吃海鲜又游泳,老伴喜欢游泳,就过来了。”2001年12月,她和老伴一起到达三亚。她还记得那时三亚,“都看不到汽车,骑摩托车也很少。”
本来陪老伴来南方过冬的她,没想到第二年却在自己身上遇见了一个奇迹。1986年,黄毅民曾因脑出血导致右眼失明。2002年末,俩人在鹿回头广场散步时,她忽然隐约能看到远处高楼上的字“夏威夷大酒店”,从这儿开始,右眼视力慢慢恢复了,直至完全正常。对于三亚,黄毅民是感恩的。她相信,三亚给了她和老伴多活几年的机会。
2003年,他们索性把哈尔滨的房子卖了,在三亚港门村买了一套房子。一直到2008年老伴生病回哈尔滨就医,这期间他们没有回过东北,冬夏都待在三亚。
三亚位于海南岛的最南端,北纬18°,是中国著名的热带滨海旅游城市,空气质量好,年平均气温25℃,最冷月的平均气温也在20℃以上,森林覆盖率达60%以上,空气中富含负氧离子,人均寿命达到80岁,也是中国的长寿之乡。因为天气炎热,特别是对北方老年人常见的心脑血管疾病、气管炎、风湿痛、高血压等慢性疾病有明显的缓解和康复作用。
自1999年全国首列“夕阳红旅游专列”从哈尔滨驶出开始,哈尔滨老人便开始了异地旅居养老的旅程。如今,一到冬季,三亚街头巷尾都是外地老人,这些老人每年冬季南迁,春夏北归,他们中绝大部分仅在三亚市居住3至5个月,呈典型的候鸟特征,被喻为“候鸟老人”。
根据《三亚年鉴》记载,东北人与三亚市的渊源早在1949年就开始了。当时,由60万东北人组成的第四野战军从东北打到海南岛,是解放海南岛的主力,他们成了第一批感受暖冬的东北人。1988年海南建省前后,大量的东北人南下海南,不少人现在也成了老年人。
2002年李淑范刚来时,港门村只有几栋高楼,站在现在的家,三亚河一览无余,“周围一片荒地,都是大土包”。
那时候还没有太多公寓楼,可选择的房子大多是三四层高的老房子,把原来的房间格局重新打通,隔成有结构的单间、套间。李淑范在港门村花12万买了一套70平方米有产权的房子,也是最早在三亚买房的一批外地人。2011年她和老伴于长青结合后,把老伴儿也从哈尔滨带了过来。
刚搬进港门村的房子的时候,周围没有几户外地人。李淑范是典型的东北人,热情、外向,喜欢掺和事儿,她不但顺利融入当地社区,还给整片社区带去很多东北人的审美和情趣。
“我来的时候,当地的老太太都穿带大襟的衣服,系扣的,梳两个小辫子,头发盘起来,或者耷拉下来,那简直返古。我动员她们,剪了吧,梳我这样的,方便。”李淑范回忆说。她短发,打理成老知识分子的烫头小卷。结果有个老太太真剪了,还带着这一趟街三四个老太太剪。剪发动员成功后,李淑范又给她们“推销”花裤子、花衣服,甚至自己从哈尔滨给带过来,送给她们。“没多少钱,就是想让她们接触点新鲜事物。”
李淑范退休前是医生,她每年到三亚都自带各种常用药,邻居小病小痛,一来二去都知道有个李阿婆能治。小孩磕磕碰碰的,都找她帮忙。每年她回到北方的时候,邻居都给晒点干鱼、虾,她从北方回来,也拿点木耳、蘑菇给他们。 时间久了,不分本地、外来,这一条街上,大家像亲人一样。2014年,李淑范被三亚市吉阳区评为先进工作者,她是唯一入选的外地人。
黄毅民也在那时享受着“南北融合”“老有所用”的乐趣。1962年高中毕业,她是哈尔滨第一批高级教师。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师,黄毅民保留着对孩子独有的热情和爱意,刚到港门村买下房子,就开始管理起左邻右舍的孩子:不许在楼道里嬉闹,不许在午休时大声喧哗,回家要按时写作业,甚至,她把这些孩子带回家,亲自给他们辅导作业。
黄毅民最早照顾过的孩子,今年已经毕业实习,在机场做地勤。记者到她家的那天晚上,有三个男孩在她家写作业,分别是小学四年级、初三和高一。墙上贴着黄毅民给他们制定的学期目标。“我不管家长同不同意,我规定必须得上大学。”
而李淑范则在融入海南的生活以后,推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走模特步、跳广场舞。
那时候三亚的大小广场都还是清静的。港门村附近有个白鹭公园,因为人少,曾经以“白鹭栖息的天堂”闻名。李淑范刚来那几年,公园里种着米兰、茉莉、君子兰,一圈一圈的枝繁叶茂。
李淑范算是白鹭公园最早的开拓者。最开始她教老年人健身舞,揉耳朵、揉揉肩,拍打拍打;稍微年轻点儿的,就教她们跳迪斯科,简单的十六步。“就这样,老的、年轻的都在这给她们组织起来了。”
李淑范身材匀称,平时喜欢走模特步,她当年组建的“候鸟老年人模特队”,是三亚各种模特比赛的一道风景。她还做导演,义务为社区组织一场80多人参加的晚会,秧歌腰鼓、四川变脸、小合唱、模特队。早年的三亚,这些都是新鲜事儿。她在港门村以活跃被人熟知,而港门村因为有她,在三亚中老年文艺比赛中屡获嘉奖。街道上的人都信任她,俱乐部和港门村大门的钥匙都交给她。
之后,陆续前来的“候鸟老人”都自发组建起了各种文艺团队。在《三亚市异地养老老年人协会发展历程》中,有这样一段话:2006年,徐艺创建了凤凰艺术团;2007年,李纯一组建了老年模特队;2008年,赵守志组建蓝海天鹅艺术团;2009年,李淑范组建港门村文艺队;2010年,张丽组建海之梦艺术团……这些文艺队伍,活跃了三亚及社区的文化生活。
如今,白鹭公园已经是和海月广场并驾齐驱的“候鸟老人室外活动中心”,那些花也已经看不着了。
白鹭公园可能是史上利用率最高的公园。刘雅敏是黄毅民的邻居,她是哈尔滨大坝合唱团三亚分团的一名团员,在白鹭公园唱歌快4年,对那儿十分熟悉。她介绍说,白鹭公园每天免费接待上万人次的人流,以“候鸟老人”为主,当地人很少到公园玩。每天早晨6点到7点是太极拳,7点秧歌和健身操,9点之后交谊舞,午间休息;下午4点半到5点又是好几拨广场舞、扭秧歌和唱歌。下午和上午一样,都以交谊舞结束。早几年,大家还会因为谁先占领底盘放音乐互相干扰有争执,但时间一长,他们琢磨出新的秩序,且被固定下来,彼此相安无事。
据2014年6月哈尔滨市政协调研数据,每年仅哈尔滨外出异地养老的老年人已占全市老年人口的10%以上。2015年哈尔滨 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为173万,而在异地养老的冰城老人中,绝大部分的目的地是海南三亚。
据三亚市民政局统计,三亚市户籍人口约60万,其中60岁以上本地户籍的老人仅6.04万人,不到三亚“候鸟老人”的六分之一——目前,自全国各地的“候鸟老人”数量已超过38万人。他们主要来自东北三省、西北地区和长三角一带,主要分布在三亚主城区和周边城郊结合部地区,其中四分之三是东北人。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为最多。
大约2009年之后,来三亚过冬的“候鸟老人”数量开始急剧上升,人多了,房价水涨船高。2010年,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推进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发展的若干意见》,据报道,“国际旅游岛”获批后的5天内,整个海南省商品房销售量达到了惊人的171.12亿元。这个数字,是2008年海南全年的商品房销售量总和。
与李淑范夫妇、黄毅民这些早期“候鸟”购房置业不同,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退休的老人,已经无力承担三亚市飙升的房价。2010年之后的“候鸟”们,大多选择租房。
在2012年,王颖曾代表哈尔滨市老龄委赴三亚了解“候鸟老人”的基本情况。她调研后发现,这些老人中的大部分是收入不高的工薪阶层,工资最低的一大批企业退休人员,每月退休金只有1000~2000元。
李保生今年59岁,曾是水泥公司研究硅酸盐的工程师,48岁那年离职。现在,她是一个职业游泳教练。2013年她到三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沿着三亚湾海岸游了整整一个小时,考察沙滩和海底的情况。
李保生在三亚办了游泳俱乐部,取名水妖。但她长得一点都不妖气,身材高挑匀称,穿着长袖连体游泳衣自如地走在人群里,声音宏亮。每年10月,她都会固定到三亚来招收学员,每天下午3点固定开班,学员从不满4岁的孩子到77岁的老太,她都直接带到海里教学。
李保生一直有一个心愿,能建立起一支有海上救援力量的专业队伍,让她的俱乐部有益一方,为此,她首先要在三亚为俱乐部找一个定居点。但居高不下的房价让她为难。2015年下半年,三亚房市的成交均价超过了每平方米1.8万元。李保生看过不少房子,她指着广场不远处的一栋高楼说,“10层 42平米,要120万。”那是她无力承担的价格。
李保生在三亚的生活,是围绕海月广场附近的三亚湾这片海域进行的。“我没有其他事情,关心的就是海水气温什么样,海里头什么情况,天气什么情况。”没有课时,她每天早晨6点先到海里转一圈。
李保生就住在海月广场对面,高楼背后外贸2巷的自建的民房里。外贸路离海月广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隐匿在三亚湾路一字排开的气派的旅馆背后。但华丽是表象,得往七拐八弯往巷子里走,才能见到“候鸟老人”们真正的生活样子。
一个十多平米的单间,洗手间和厨房共用,水电加起来一个月600多元。房子一共有三层,除了房东一家,分租给五六个房客。她的“邻居们”不常在家,一楼隔壁房间的房客夜里十一二点回来,睡到早上十一二点就走,住了三个多月,都没打过招呼。
两三年之前,就有网友戏称三亚市为“黑龙江省三亚市”,这些城中村则是最好的写照。李保生的房间不大,但锅碗俱全,平常她都自己买菜做饭。这是一个完整的生活区,房子周围,超市、饭馆,窄小的街道里还有自然形成的街头摊贩市场。两三步就有一间东北餐馆。找海南炒粉店比找北方面食店困难,杂货铺的老板、街头小贩、旅馆老板,开口打招呼都是浓浓的北方口音。走久了,会产生已在东北的幻觉。
房子供不应求。当地人开始想方设法盖高楼。这些建在巷子里的自建房,三四层至八九层不等,房子之间的最窄处不足几公分,几乎是紧挨着。它们中有不少是违章建筑。
虽然从2007年到2014年,三亚市出台了一系列规定,严厉打击违章建筑,但收效寥寥。据《南方都市报》2015年4月的报道指出,2010年7月22日开展打击违章建筑“铁锤行动”。5年来,虽拆掉原存量400万平方米违建,但又新增了500万平方米违章建筑。
2006年,李淑范家的前面突然竖起一栋楼,因距离太近,挡住了整栋楼的阳光。她前后跑了土地局、规划局等五个政府部门,才使得对方做出让步。
而现在,李淑范的房子早已被淹没在密密麻麻高六七层的自建房中,都是当地居民自发修建用以出租的。房子之间间距不足半米甚至紧挨在一起,它们被形象地称为“握手楼”“贴脸楼”。无规划的自发建造也堵塞了道路,给消防、急救造成隐患。而这,是三亚老城区几处“候鸟老人”聚居区的普遍状况。
同样位于三亚湾,也是冬季“候鸟老人”聚居地的海坡村,村道弯曲狭窄,密密麻麻地建有大小四五百栋10层左右的楼房,绝大部分涉及违章搭建。这些房子大都建于2009年至2013年之间,约六七成都是村民和外地商人联营,村民出地,商人出资建设,五五分成。它们主要用来租给“候鸟老人”和周边酒店员工,或出租经营家庭旅馆。约3000人的海坡村,在冬季有近三四万外地人入住,房租成为当地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
除了个人出租房以外,还有整栋承包出去的老年公寓,房间统一格局,房费包括一日三餐。郎玉玲经营的“聚鑫源”老年公寓就是其中一家。
郎玉玲同哥哥十年前就到三亚承包公寓做旅店生意。2010年租下了海月广场附近外贸路4巷的一栋7层自建房,房东住顶层,1-6层包租给她。公寓楼在巷子尽头,无电梯。除了挂在墙外的“拎包入住”等字样外,这栋外观朴素的自建房丝毫没有“公寓”的派头。
郎玉玲的公寓一共能住70来人,清一色的双标房,每间20平米左右,独立卫生间配坐便器,24小时热水,价格按照通风、采光情况每人每月1500元至2300元不等,包食宿。郎玉玲专门请了东北厨师,在一楼大厅的小黑板上,挂着每日食谱。上午豆浆、鸡蛋、粥,中午4菜一汤,晚上是馄饨、素包子、蒸饺,或者两个肉少的清淡些的菜。
公寓没有护工,老人生病住院,前前后后的,都是她忙活。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楼里基本上是空的。
海月广场周边的房子,交通购物出行都方便,离海边也近,但房间不是特别宽敞,“这是海月广场的通病,这一片寸土寸金。”郎玉玲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刚从东北老家宽敞的房子到20平米的双标,都会有些不适应,但多住几年,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孤独和病痛是只身在外的老人最难忍受的。群居在老年公寓里,在某种程度缓解了孤独。
他们住在陌生的鸽子笼式的楼里,一日三餐,按点回到公寓拿着餐盘打饭,一起去广场跳舞,打牌唱歌,出门旅游,像是退回到那个生活在集体主义的年代,抱团取暖,享受彼此的陪伴。
三亚学院教师、研究养老服务业的学者黄诚在一篇题为《候鸟老人养老服务需求特征研究》论文中指出,在三亚,50.7%的老人选择分散养老,而48.6%的老人选择集中养老。而在一份对浙江杭州市所作的关于养老模式倾向性的调查结果中,选择机构养老的只有19.3%,选择居家养老和社区养老的比例为77.7%。对大连地区的老人调查也显示,希望入住养老院养老的老人仅占18.48%。对此黄诚分析,“候鸟老人”因居留期间少有子女陪伴,又因为在暂居地人生地不熟,使得他们更愿意群居,多一些老人在一起能互相帮忙、照顾。
海南有一套顺口溜,“美丽的海南岛,来了一帮东北佬,下飞机就脱棉袄,胖子多瘦子少,挎筐踮脚一边倒。”挎筐踮脚,是指的有脑血栓的人走道不稳健。这不仅仅是一个段子,背后是本地人和“候鸟老人”之间的冲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存在并愈发凸显。
2015年底,一件因违规游泳引发的纠纷迅速成为全国性事件。12月4日, 65岁的哈尔滨老人毕国昌违规在三亚湾游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违规停放在岸边的自行车和衣服被城管扣走。当晚毕国昌托人撰文讨伐城管,称其因是外地老人,而受歧视,害其仅穿着裤衩穿行三亚闹市,并在三亚市政府院内求助一共长达四个多小时,事件令自己感到“羞辱”。12月7日,三亚市官方在微博公开致歉,并对涉事城管做出处理;12月8日,天涯区副区长张守让携涉事城管前往毕国昌住处致歉,事件告一段落。
但之后,有网友曝出监控视频,指出他是打车到的市政府,而非走着过去。此后,还回了一趟家取相机。舆论于是出现反转。
这个本不算大的纠纷之所以一点即燃闹得沸沸扬扬,和三亚市随人数增长逐年递增的外地老人与当地融合问题有必然关系。如今在三亚的“候鸟老人”数量已经超过本地人口的半数,但目前三亚市各个部门对如此庞大数量的“候鸟老人”以及出现的问题,没有统一的管理和整体规划的蓝图。毕国昌以“候鸟老人”的身份发声,再次引发了三亚当地人对东北“候鸟老人”“占领”三亚多个公园绿地等基础设施,以及造成物价升高、当地人看病就医难等诸多不满。
“对于候鸟老人,我们现在挺头疼的,社会问题挺多的。”三亚市旅游委副主任郑聪辉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刚一落座便如此表示。
郑聪辉认为,毕国昌事件对三亚来说是一个契机,唤醒政府对文化冲突的重视。“要加大对外来人口的宣传,跟他们一起来保护我们整个三亚。”
他说,从2009年、2010年开始,大量“候鸟老人”的涌入以及季节性迁徙的特性,已经让三亚感到冬季负荷变大。“就跟家里面就一张桌子,一下来了两桌客人,肯定很多人就会照顾不周。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客随主便。”
其实,客随主便或主随客便的调整正在不断地完善。异地养老协会负责人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 2013年起,“候鸟老人”只要携带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医保卡,便可在海南省三亚市的两家定点医院刷卡看病,也可在10家定点药店刷卡买药了。
2015年2月25日,春节刚过的海南三亚市气温上升,海边温度均在30度以上,一些从外地来到海南过冬的“候鸟”人群跳广场舞时,用布巾包住脸防紫外线晒伤。图/CFP
2014年7月,三亚市人民医院扩大与黑龙江省异地医保合作范围,在与黑龙江省级单位及哈尔滨市、佳木斯市、齐齐哈尔市等城市合作的基础上,新增黑河市、鹤岗市、大兴安岭地区,并将黑龙江省省直参保人员住院次均定额指标从原先的7800元提至9000元。
尽管如此,李淑范亲眼见过那些大街上赤裸裸的标语,“哈尔滨人滚出去”“东北佬滚回去”。对此她颇为无奈。而“候鸟老人”在三亚遇到各种问题,也投诉无门。三亚市老龄办接到“候鸟老人”的上访量逐渐剧增,这种情况一直到三亚市异地养老协会成立才得以改善。
2012年,哈尔滨市老龄办派哈市老年基金会理事长胡义杰及干部王颖赴三亚考察之后,成立了三亚办事处,全部由老年志愿者组成,主要帮助哈尔滨老人解决生活上的实际问题。如哈尔滨列车直通海口,在三亚可医保刷卡买药,往返团购机票,以及帮助老人租房买房、存放物品、咨询维权等等。
2013年,该办事处向三亚民政局申请成立“三亚市异地养老老年人协会”,得到批准,是三亚目前唯一一个得到政府认可的由到三亚异地养老的老年人志愿组成的社会团体。目前协会有3300名会员,服务对象也由原来的仅面对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改为面向全国。
2015年11月开始,三亚市异地养老协会响应天涯区团委的志愿者的号召,每天派56名协会的老年志愿者在海月广场的3个固定志愿者岗轮流提供咨询服务,并分3组巡逻队在五六百米的海滨长廊来回巡逻,制止践踏草坪、乱丢垃圾等不文明现象。
黄诚在2015年针对“候鸟老人”的养老需求、服务进行过两次问卷调查,累计访问一千多人。他发现,在三亚养老的“候鸟老人”年龄多在60到70岁之间,大多身体状况良好,退休不久,精力很旺盛,也有很强的旅游文化需求。
黄诚在调查中还发现,在三亚的老人中有很多退休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自发组成了老教授协会。如果政府能引导好,让他们发挥价值,也能对推动当地发展有好处。
在他看来,当地政府应该主动积极应对新的变化。
这几年,三亚周边的乐东县九所镇,以及海南岛东部的陵水县、万宁市、琼海市,西边的东方市都建成了一大批住宅小区,相比物价飞涨、交通拥堵的三亚,这些地区生活性价比高。2015年年底海南环岛高铁的开通,进一步带动了这些老人再次迁徙的步伐。
这两年,郎玉玲的生意没有以前好了。2010年公寓刚搬到海月广场时,入住率接近全满。2015年12月上旬时,公寓的入住率才六成左右。一方面竞争对手多了,另一方面客人开始向周边分流。
2016年,郎玉玲有些担心。她承包的公寓房都是按年租,到了夏天,她会把房子租给临时打工的人,几百块钱一间,每年10月份前收房。“但是如果冬天房子没有租出去,就不止闲置半年了。”
除了阳光,这些花钱来居住的老人还需要好的生活。他们有的人会继续留在老城区的海月广场、白鹭公园附近,也有不少人已搬迁到海南省其他城市。
李淑范选择继续留下来。“你看,我这屋啥都不缺,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就是一个很完整的家。”李淑范指着屋子里的微波炉、养生壶和厨房用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现在到了5月份我都不想回去,但大家都走了,孤零零的。而且哈尔滨还有孩子,我得回去看看。”
2014年李淑范被查出乳腺癌,做了手术,正在恢复期。她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热衷于文艺活动了。这些年,因为做了这些事,玩了、乐了,她从未在生活上感觉孤单。
于长青继续热衷于老年协会的事情。作为中层干部,在协会,每半个月得开一次会。他们彼此用微信联系,不同的部门建有不同的群。为了便于会员们联系,在老年大学部,于长青最近一个月都在教会员们如何使用微信和智能手机。
于长青和老伴是在2011年结合的,两人都是再婚。老年再婚,并不容易。“最主要的问题是儿女,很多儿女不同意父亲、母亲再婚。有些老人因为怕儿女不赞成,在海南住到一起的,回去以后像没有那么回事,各住各家,儿女不知道。”于长青说,他很珍惜和老伴李淑范的这段感情。
在三亚过了这么多个冬天,北方已经回不去了。
“我关节炎可重了,一入冬,我这两腿关节就开始疼了。”李淑范说。两口子计划着,等再老些,不能照顾自己了,就去疗养院。他们找好了一间深圳的养老中心,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一千六,管吃住,环境很好。“无论如何,不能给孩子添麻烦。”
75岁的黄毅民满头白发,身材瘦削。2010年老伴去世后,黄毅民独居在一间100多平米的房子里。家里陈设极尽简朴,除了电视机、茶几、冰箱、餐桌之外,没有多余家具。她孤身只影显得这房间更加空旷。
老伴走后,独居、身体不太硬朗的黄毅民成了全楼重点保护对象。“只要在附近溜达,周围邻居,走哪儿都跟着我。怕我摔了,怕我迷糊。”
黄毅民家门上,有一扇可以打开透气的门中门,她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把门中门打开,把窗帘拉开,打开客厅的灯,像是一种暗号,楼上楼下邻居就知道她已经安然醒来。
黄毅民老伴刚去世那段时间,她难受得整宿睡不着觉,邻居刘雅敏就过来陪她。黄毅民的床头有两个电铃,一个直通一楼一户三亚当地人家,遇到紧急情况,一按铃,楼下的男主人就会上来。而另一个,则是和一墙之隔的刘雅敏家联通。
客厅房间的墙上,整齐地贴着二十来张家人的照片,女儿女婿,外孙和外孙女,其中两张,是她身着志愿者服装,在三亚湾为老年人服务的“工作照”。黄毅民是三亚异地养老协会的会员,她也主动积极参加志愿者服务。“三亚包容了我们,三亚人也对我们好,环境也对我我们好,我们干吗把自己当客人似的。”她说。
但她依然老被“保护着”,做了两个月的志愿者,黄毅民决定不去了。走之前她特地去照相留个纪念。照片里,黄毅民和姐妹们一起站在沙滩上,腼腆地笑,背后是一抹斜阳。12月31日,这张被塑封起来的照片的右上角留着记忆的时刻。
黄毅民的家附近有两条河,三亚河和临春河,这两河之间便是港门村的小圈子。现在,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了。来三亚13年,哈尔滨的房子早已卖掉了,她从未想过离开三亚,也不知道,如果离开三亚,该去哪儿。
而朱成恩已经对明年有了规划。
“来一个多月,很成功。”朱成恩用特有的河南口音总结道,“成功”二字被特地加重拖长,以示肯定。“胳膊不疼了,今天刚量了血压,高压140低压90——原来我低压永远偏低的。”
“明年十有八九还得来。”顿了顿,他补充道,“可能以后我要年年来。吉林、长春、哈尔滨、大庆、佳木斯、云南、成都的好多人,都成了朋友,留下了电话。”他遇见过最年长的人是一个96岁的老先生,北京来的。在旅馆,老先生住10楼,他住5楼。“也许明年他们给我打个电话,我就来了。”
每年3月过后,“候鸟老人”会像潮水一样退去。朱成恩打算继续去昆明、西双版纳、大理玩,“那里的姑娘跳舞好看”。他还得回一趟河南,“河南开着泡脚店呢,我要回去看看。”
朱成恩去过香港,下一步打算去看看在台湾的弟弟。“现在在国内锻炼身体,恢复健康了,再到外国去,周游世界。活着得把钱都花完了。”90岁的朱成恩说完,身着燕尾服、戴着绅士帽的他,走路有些佝偻,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