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迹象表明,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知识短缺的时代。近来,高层为了推进结构性经济改革,提出了“供给侧改革”的政策导向概念,即通过改革供给体系来满足需求结构的变化。高层的意图很明确,改革边界也很有限,即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和补短板。
不过,学术界和政策研究界一哄而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放,供给侧改革一方面成了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杂货铺”,另一方面则几乎被视为是解决中国所有问题的万能良药了。不同意识形态倾向的人做不同的解读,一些人把西方所谓的供给学派拿过来作为理论基础;另一些人则干脆把新自由主义重新包装;强调政府作用的则想调和市场和政府的作用。人们没能把作为理论或者学派的供应学派,和作为经济实践的供给方改革区分开来。
这只能说明中国有效知识的供给不足。过去30多年里,中国的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具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但是,无论是理论界还是政策研究界,都没有能力解释中国经验。长期以来,中国所具有的只是从西方进口的经济学,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又没有通过结合中国实际情况而得到发展。在不存在中国经济学的情况下,何能解释中国的经济实践呢?
中共十八大以来,似乎一切都变了,但唯独中国学术界和政策界的知识短缺局面没有变化,甚至更加严重了。从前所有问题,今天仍然存在。在很多方面,不仅政策研究界,而且学术界仍然是一如既往地论证政策,而非研究政策。例如,十八大前后,高层提出“顶层设计”的概念,意在改变之前政策设计过于分散,受制于既得利益的局面。但“顶层设计”演变成一场全国性的运动。不仅中央政府讲,地方政府也在讲。
近来提出了“一带一路”倡议,意在解决资本、产能过剩问题,通过和其他国家在资本、产能和技术方面的合作,既达到国内的可持续发展,又帮助沿岸沿边国家的发展;但已经被严重泛化和庸俗化。现在轮到“供给侧改革”的概念了,人们得到了新的机会来炒作。很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谈特谈西方的供给学派,殊不知供给学派在西方经济实践中的使用,有其深刻的经济背景,即战后政府作用、官僚体制的大扩张问题。就是说,讨论供给学派就要了解其产生的背景。
中国的背景是什么呢?供给侧改革有两个目标:第一,是要解决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第二,是要找到新的增长源来实现可持续发展。要实现这两个目标,就需要从中国的现实来理解供给侧改革,而非简单地借用西方。换句话说,就是要确立中国本身的供给经济学。但除了概念上的大肆贩卖外,有多少人了解中国经济现状,能够诊断中国经济问题,并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呢?
今天所讲的产能过剩都是从前过度供给所造成的。今天是否通过供给侧改革能够改变这种情况呢?今天一方面讲消化产能,另一方面又在制造出新的过度“产能”。例如,今天中国所面临的两个新的产能即金融和互联网已经开始过剩,但各个方面仍然在大力推动发展。无论是金融改革和互联网经济,都是为了实现中国的实体经济的发展,因为中国仍然处于工业化的早期,下一阶段的主体仍然是要大力发展实体经济。
不过,因为体制设计不当(或者制度供给不足),原来设计的实体经济发展并没有实现,因为资本的流向刚好和设计者所设想的相反。大量的资本从实体经济领域流向了金融和互联网领域,不仅没有推动发展,反而扼杀着实体经济。而一旦实体经济被扼杀,金融经济和互联网经济便没有了坚实的基础,变得不可持续。
中国也有知识供应充分的时代,那是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从原来的计划经济到商品经济,再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的那段时间。当时尽管没有多少人有博士学位,但他们都是真正了解中国、负有国家建设责任心的一代人。现在尽管研究者都有博士学位了,但很多是只有书本知识而没有实践经验。因为他们是典型的读教科书成长起来的,西方的概念有时候比西方人玩得还熟练,但对中国的实际则是外行。知识短缺的情况不改变,中国的改革就很难从顶层设计转化成为有效的实践,或者在转化过程中错误百出。从这个意义上说,建设中国新型智库具有非常的意义。(郑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