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晓晴
摘 要:跨越不同文化地域和空间的生活方式,使得有着混杂知识结构和文化背景的奈保尔在文学创作中不自觉地选择游记这种兼具写实与虚构的文体作为言说自我的主要方式。《非洲的假面剧》以一种游走非洲的方式,在异质性文化杂糅合冲撞的过程中探寻着曾遭受殖民统治的人群主体感缺失、民族主导文化失落的现状;在与非洲同病相怜的境遇里找到微弱熟悉感与归属感的同时,奈保尔更以一种西方文化体系的角度和标准去审视和衡量非洲部落残存的原始文化遗留,显露其潜藏的西方本位思想。
关键词:后殖民主义 文化断层 身份认同 混杂性
血脉属于高贵的印度婆罗门种姓,祖上却以契约劳工的方式迁徙到英属殖民地特立尼达与多巴哥;生长在农作物种植园闭塞与落后的环境中,却接受着脱离现实境况的英国式教育;奈保尔身受多重文化的影响,也在跨文化的移民处境中难以找到使自己的精神得以安身立命的领地。奈保尔从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处女作《米格尔街》到2010年出版的《非洲的假面剧》,林林总总近三十部的作品,无一不表达着后殖民时代人们对于混杂文化环境里身份认同和自我指认的迷思。
在20世纪90年代经济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研究流散族裔群体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现象为核心的流散批评异军突起。把视角聚焦在流散族裔与定居地的文化习俗间的适应、冲突和融合等问题上,让全球经济形势和背景中群体迁徙和人口流动以至文化冲突的普遍现象得以陈述。流散文学的表达,一般以迁徙个体或群体在流散中的生存体验与文化冲击、观念转变为切入口。
没有殖民经历的我们,对于自我身份和文化根基的认知是明晰、确定的,安定有序的社会生活使得一以贯之的社会风俗和道德准则得以传承,家谱族系的记载在相对单一的文化环境里面受到良好的保护,相对完整而系统的文化价值观念孕育其中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文化身份成为问题需要一个动荡和危机的时期,既有的方式受到威胁。”{1}《非洲的假面剧》从作者阔别四十二年的乌干达写起,开篇直写恩培德路况的糟糕、迭起的战乱和宗教派系的纷争,似乎从开始就充满着各种不确定、混乱和破败的因素。生活在原始丛林里的非洲人民有着泛神论的思想,他们认为树木、石头、泉水都是有灵性的,会因人类的不敬而生气发怒;有着自己部族的巫医、神药……然而这一切都受到了以工具理性为代表的西方强势文明的冲击,致使他们在民族传统上对自身产生怀疑,在科技和经济之路上又远远落后于发达国家,这种两头不着调的游离和漂浮感容易产生文化身份问题。非洲人的经济形势和生活方式被看作是原始的落后的,包括他们万物有灵的泛神论。自古以来,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和碰撞不可避免,如若不同的文化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冲突和力量的不对称,处于弱势的一方就会迷失方向。这种困惑带来的焦灼和不适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奈保尔的多重跨界的生存经历,正是相似的精神困扰,才使得奈保尔在审视非洲现状和知识分子的处境时,透露着在文化断层里探索身份认同的表达倾向。
在乌干达部分,奈保尔写到了一位叫作苏珊的女性知识分子,出身名门,家里却因政治斗争的缘故惨遭灭门,嫁入当地一户人家却被繁重的家务劳动所束缚,但是她个人对本土文化与强势的外来文化之间有清醒的认识。在后殖民话语体系里,葛兰西的霸权理论、福柯的权力话语体系、利奥塔的差异和德里达的解构被不断地反复提及,用以说明处于被侵略被迫害的殖民地人民如何在自己的传统和价值观被冲击的时刻,沦为被掌握着话语权的西方人去塑造、书写的对象。苏珊在喟叹非洲原始文化的崩析之余,对于外来文化的渗透持着借鉴和对照的立场,认为民族性的具有识别性的文化会瓦解但是不会湮灭,会在交互冲撞的过程中重构。
乌干达文字和书写的缺失,使得文化承载媒介主要是口头流传。在印刷术以至自媒体时代盛行的今天,人们对于非洲那种“如果一个老人死去,就是一座图书馆被烧毁”{2}的状况难以有切身体会。同时“在一个满是报纸、电视和广播的大众文化年代,口述历史的价值正在不断消失”{3}。这种近似“失语”的现象将直接带来一个族群的群体性迷茫,他们回头望,看不见有现实价值的传统帮助他们改善现状;看当前,找不到一条通途指向未来和光明。对于强势的外来文化,他们会趋之若鹜地进行模仿,毕竟生活指数的提高就是最刚性的指标,所以包括非洲在内的许多处于后殖民处境的国家的人民都会倾向追求物质上的富足,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偷奸耍滑。人们对身份问题的张皇,除了文字和书写,还有就是语言的交际。“语言与国家和社区一样,是确定身份的必要因素,是一个民族在世界上找到自己位置的手段。”④当人们使用着宗主国的语言、模仿着他们的衣着、生活方式和生活秩序却依然无法得到认同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是双重损失,既没有自己的声音和身份,更无法确证自己的价值和社会存在。当个体的这种失重感扩散到一个群体一个社会的时候,就会出现弗朗兹·法侬曾经引用勒孔特和达梅在《论当今精神病学科的疾病分类》中提及的“系统发育”“个人发育”和“社会发育”的不良偏向。⑤第三世界国家被聚光灯式地凸现出来,源于第三世界的学者们对一种发展不平衡现象的发现;以西欧发达健全的经济体制和社会制度而言,处于被掠夺资源、思想的殖民地国家的发展是被“钳制”的。⑥因着当时一些帝国主义国家在今天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它们的学者乃至国民就会对历史进行新一轮的反思,并且对昔日的附属国进行经济和知识的援助,许多通过自身奋斗而进入第一世界的第三世界学者按照自己的跨界生存经历,清楚地认识到跨文化融合需要经历一个复杂而多层次的过程,从最基本的饮食习惯、生活观念到跨种族婚恋和血缘混合,其中涉及“身份定位、文化归属和语言转换”等问题。⑦具有切身体验的学者以一种反思性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母国的历史、经济、文化现状,故而当有人提出后殖民主义论题或者身份认同焦虑的来源、出处何在之时,阿利夫·德里克如是说:“始于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到达第一世界学术圈时。”⑧从某种程度上说,奈保尔对于非洲的所见所闻的表现角度就是他观察世界的角度。尽管奈保尔所拜访的非洲,上至昔日的王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为后殖民时代非洲经济落后、文化归属和身份危机问题所困扰,但是一些基于根源传统的原始文化余绪确是无法抹杀的。
《非洲假面剧》一书写得最为出彩的还是对非洲原始丛林文化和巫术保留的记录和表现。巴巴刺沃用十六枚宝螺壳或者果仁进行的占卜、约鲁巴女英雄与生命之泉的故事、奥尼的拂尘……而奈保尔在表现这些相较于机械文明、信息时代稍显滞后和古远的文化样态的略带批判和怀疑的表现视角和叙事风格则体现了其西方式的知识结构和西方的知识身份。在非洲的旅行历程中,奈保尔曾不止一次地提及被一些装神弄鬼的巫祝坑钱的经历。在经济至上的年代,非洲的整体发展水平虽然在世界上排位靠后,但是人们在经济占有的意识上确是与时俱进的。一些不法之徒试图以原始魔法、巫术为幌子骗取外地人的钱,的确让人产生一些负面的印象和评价。奈保尔拜访的主人有权势远去的皇族、纵横捭阖的政客、风生水起的商人,自然也有些混得不太如意的普通人家。奈保尔从脱掉鞋子进入一个神秘却让他无甚好感的神棍家里而脚上发痒、溃烂的事批评非洲不尽如人意的卫生环境,多少可以管窥出他以西方“进步”社会为对比参照系的本位心态。在众多古旧风俗中,非洲割礼是最有争议性的。割礼分男性和女性,小男孩长到一定年龄就会被部落中的酋长或者长老割下包皮并将其埋在地里,种上一棵香蕉树或香蕉枝,这是小男孩的树。香蕉是性的象征,当它第一次结果的时候,男孩会吃下第一根香蕉,其余的抹到身上。这个仪式女性不得靠近也不得偷看。而女性的割礼则更为残忍和冷酷,割除一部分性器官的目的是为了免除其性快感,以确保其结婚后对丈夫保持忠贞。奈保尔对于这些状况的考量也契合了跟他有相似背景的后殖民主义理论三剑客之一的斯皮瓦克,从女性角度思考后殖民主义的策略。
奈保尔声称要在自己的写作生涯内完成一部有关自己人生经历的大书,《非洲的假面剧》必然也是他这本大部头著作里面很重要的一个篇章。通过四处游走,在与自己祖国印度、母国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有着相似殖民经历的非洲大地上找寻着结束那种漂泊不定的焦灼的迫切和在陌生的国度里探索知识的新奇和刺激所带来的离散的归属感,在行走和书写中都透露着一份夹杂着多重身份、跨越边界生存的多层次意味。这或许也是总有那么多批评家将其归为后殖民主义作家的原因吧。
{1}{2}{4}{7}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奈保尔:《跨界生存与多重叙事》,杨中举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1月版,第49页,第248页,第121页,第6页。
{3}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奈保尔:《非洲的假面剧》,郑云译,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7月版,第57—58页。
{5} [法]弗朗兹·法侬:《黑皮肤,白面具》,万冰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5页。
{6}{8} [英]巴特·穆尔-吉尔伯特等编:《后殖民批评》,杨乃乔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6月版,第50页,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