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靴隼雕在救助中心的289天

2016-03-07 11:54张率
森林与人类 2016年2期
关键词:脚垫猛禽救助

张率

初见

2015年1月18日,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靴隼雕。近到什么程度呢?最近时它在我怀里,相顾无言,一个呆滞,一个无奈。

一开始,我完全没有认出它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我以前并非没见过靴隼雕。彼时我在山上,仰躺在草丛间,拿着望远镜,啃着干粮。并不是什么严谨的种群调查,只是我想它们了,想去看看它们。而它们在天上——各种鵟、蜂鹰、苍鹰在盘旋。靴隼雕就混在鵟和蜂鹰的群影中匆匆掠过,在我的视野里停留的时间可能还不超过一分钟。

靴隼雕在北京只是春秋偶见物种。它们是北京地区可见到的体型最娇小的雕属猛禽,体长只有大约50厘米左右,甚至比一些鵟还要小。飞行中的靴隼雕是不容易和别的鸟混淆的。它们的羽毛有深褐和浅棕两种色型,但无论哪种色型双肩都各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白斑,观鸟爱好者戏称其为“车灯”,这是靴隼雕的典型特征。除此之外,若仔细和别的雕对比,还能发现靴隼雕的尾巴比较大。

然而我怀里的那只,它的双翅、双跗跖上的羽毛以及尾羽全部磨损,光秃秃得仿佛一只大号鹌鹑。我端详它半天,十分不确定地在物种栏里写下了“普通鵟”。但我又越看它越不像一只鵟。几番端详未果,我用了十分拙劣的办法——抱着它跑到普通鵟的病房当面比对。

鵟和靴隼雕本身都是比较友善的物种。当时,我大眼瞪小眼对比雕、鵟好几分钟。如果它们会说话,一定会嘲笑我是个傻瓜。因为几分钟之后我还是觉得——唔,有点像普通鵟呢。

还是热心鸟友老沙在网上看到我们发布的信息之后一语道破天机:“你看,普通鵟的鼻孔是圆的,而它的鼻孔是斜长的,这是靴隼雕啊。”

好尴尬,我始终是忽略了好多细节,不管是理论上的还是实践中的。

当然,我的尴尬是自作孽,和它受的罪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它的问题不仅仅是羽毛损毁严重——它消瘦、严重脱水、双侧腕关节上覆盖着厚厚的血痂,渗出粘液;龙骨突有擦伤;双腿有勒伤,双脚有脚垫病;还有行为问题——只有被长期非法饲养在笼子里的猛禽,才会有这些问题。猛禽都是容易应激的动物,被人类捕捉、囚禁只会让它们恐惧。只要能看见笼外的世界,没有猛禽不想逃出去,它们一遍一遍地撞击笼壁,直到自己筋疲力尽、遍体鳞伤。不只是这只靴隼雕,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以下简称IFAW-BRRC)成立14年来接到过的4200多只猛禽里,有一大半都曾经有过被非法捕捉、买卖和饲养的经历,而它们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伤病。

相守

来到IFAW-BRRC的第一天,它只能勉强站立,连抬头都很费劲。我们必须为它补液、保温、喂食,因为只有它体力恢复了,才能接受后面的麻醉和手术。

温热的生理盐水被缓慢地推入它双侧腹股沟的皮下,它不太习惯双腿突然变得鼓鼓囊囊的感觉,回到病房后就在人造草坪上缓慢地一边踱步,一边甩腿,就像我们想甩掉脚上的脏东西一样。甩着甩着还会踉跄一下,赶紧张开翅膀支撑住自己。我在门外从观察孔看着它,它也知道我在看它,时不时地向门的方向看过来,然后又默默低下头去,继续甩腿。

第二天一早巡视病房的时候,它已经能跳上离地面40厘米高的低矮栖架,眼神也比头一天有精神多了。这无疑是个令人安心的信号——我们可以为它安排麻醉和手术了。

它很安静,进入麻醉状态也很快,在整个麻醉过程中呼吸和心率一直很稳定,让我们少操了不少心。

然而一步步排查下来,光伤口处理就耗用了两个多小时。

龙骨突和跗跖上的伤口没有感染,算来是它全身最轻微的损伤了。

双腕关节的伤口却是大麻烦。这个部位软组织薄弱、皮肤张力本来就大,它的伤口不仅面积大,且深,深可见骨。清理掉周围的羽毛和厚厚的血痂,眼前就是翻着的骨骼肌、关节软骨还有韧带,从肌肉间有体液渗出来。

“但愿它白细胞不要太高。”我们这样祈祷着。猛禽的确善于隔离感染,但是这么大面积的伤口感染,即便是猛禽也吃不消。更何况,它不仅双腕关节有感染,双脚还有脚垫病。

脚垫病之于猛禽,几乎相当于癌症之于人类。猛禽之所以会得脚垫病,跟它们得不到足够的运动、应激、焦虑、被迫长时间站立、栖架材质和形状不合适有关。一旦发病,初期足底红肿。接着里面会开始增生,这时候猛禽足底的皮肤变得很脆弱,很容易磨伤,而一旦磨伤,就会继发感染,进而化脓。里面越烂越深,外面越肿越高——可能肿得有正常状态下四五倍那么厚。老远看上去仿佛脚底多了个垫子,所以得名“脚垫病”。虽然看上去像踩在垫子上,但实际上,猛禽等于踩在刀山火海上一样。任谁双脚溃烂还要被迫站立,那滋味都不会好受。而一旦到了脚垫病晚期,即便猛禽不会活活疼死,也会死于感染引发的败血症。

只有被人类饲养过的猛禽才会得脚垫病。被人类长期饲养的猛禽大多会得脚垫病。脚垫病的治愈率很低。

这只靴隼雕的脚垫病只有二期左右,它还有希望。还有一件事令大家都很高兴——它的白细胞总数虽然比正常值上限略高一点,但并没有高得太离谱。这样我们就可以暂时不用给它吃抗生素,不用给它本来已经脆弱的肝肾增加负担。

此后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它与止疼药和绷带为伍。每隔3天,康复师们要把它抱出来,麻醉之后处理伤口,重新包扎。等它醒来还要喂它吃药。而它也渐渐地从一开始的无力挣扎束手就擒变得知道跳跃躲避,当然,因为脚底的疼痛,它总是跳上没两下就不支摔倒。

为了减轻它的应激,我们会用厚毛巾迅速地罩住它再抱起来,并且在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一直用布套遮住它的眼睛。只有在喂药的时候才会短暂地揭开一会儿。而它从来也不像隼或者鸢一样惊慌失措或者愤怒地东咬西咬,它就那样安静地任我们抱来抱去,喂这喂那。甚至于我有时候可以直接走进它的病房,缓慢地撬开它的喙,把给药器塞进它嘴里。它没有想过要攻击我,但它会含着药,直到我把手撤回来之后,它才盯着我吧嗒吧嗒嘴,把药咽下去。

药尚且易喂,食却不容易吃。

针对脚垫病的治疗里有一项是“球形包扎”,就是用柔软有弹性的材料做成适当大小的球,用绷带固定在它脚下,这样可以缓解它足底的压力,避免伤口恶化,也可以一定程度地减轻疼痛。但是这样一来,它就相当于踩在两颗球上。猛禽是需要爪子和喙配合来进食的。爪子踩不住食物,喙就撕不下肉来。用两颗球显然是不容易固定住食物的。所以在治疗脚垫病的那段日子里,时常能看到它费劲儿地想要用露在外面的一点点爪尖勾住食物,好不容易勾住了,撕扯的时候又滑脱了;又或者一下子用力过猛,自己一屁股坐在了人造草坪上。

我不知道它是否也会回忆从前,如果它会的话,那段日子想必会被它形容为“黎明之前的黑暗”吧。

我并不是要特别地称赞它的坚强——野生动物都很坚强。在野外,它们一定会用尽全力来让自己看上去很强壮很健康,否则就会面临着被淘汰的命运。但我要感激它与生俱来的坚强。即便被人非法囚于笼中遍体鳞伤,即便治疗过程中亦有百般不适,它都扛过来了。

3月中旬的时候,除了羽毛看上去依旧褴褛,它全身的伤口都痊愈了。

那时天气也逐渐和暖,我们把它挪到了室外笼舍,让它多运动运动。而它也不负众望,在住进室外笼舍的第二天就扑棱着漏风的翅膀飞到了一人多高的栖架上。

正巧春季换羽期要到了。我们眼巴巴地盼着它能赶快脱旧换新。但事实证明是我们太乐观了。由于在来到中心前长期的非法饲养导致了它内分泌异常,眼看着别的鸟都长出了漂亮的飞羽,可以在飞行笼里一口气飞上十几个来回,它还只能像个小乞丐一样艰难地在地面和栖架之间挣扎,挣扎着过了整个夏天。

内分泌调节是需要时间的,换羽也是需要时间的,当然,行为康复更需要时间。在它等待换羽的时间里,我们对它进行了行为纠正和评估,以确定它可以在野外存活。

别离

随着它飞羽和尾羽日渐丰满,它对我们的警惕性也越来越高。我们欣慰之余也明白——分别的日子不远了。

或许很多人觉得人与动物亲密接触是一幅很和谐美好的画面,但是在我看来未必全然如此。比如说,人们收容了流浪猫狗,带它们去绝育、免疫、驱虫、洗澡之后,和那个焕然一新、重获新生的小天使亲密接触,这很美好。比如说,人们走在马路上,路面上蹦蹦跳跳的小麻雀见了你不躲开,仍然埋头找吃的,这很美好……但是把一只本来自由翱翔于天地间的猛禽关在笼子里任它惊恐挣扎直到它麻木绝望之后对你的接触不再反抗——这一点儿也不美好。

总听到有些玩鹰的人说自己熬鹰的时候多么多么辛苦,“鹰不睡人也不睡”才能让鹰屈服,说得好像这种所谓的“付出”多么必要和了不起一样。且不说他们都是好几个人轮流熬一只鹰,根本没那么辛苦。单说这鹰吧——人家本来在大自然里吃它们该吃的食物,自由地表达天性,即便是有一天被天敌捕食了,那也是生态系统里最自然不过的一环。没有哪只鹰求人熬它们,要它们几天甚至十几天不吃不喝不睡。没有哪只鹰喜欢辛苦甚至拼了命捕到的猎物要被人抢走,而自己要日日食不果腹,为了获取那一点点肉渣不得不飞回人的手上。也没有哪只鹰会觉得自己被拴着脚镣站在人手上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人类或许确实曾经要依赖鹰猎来生存,但在科学技术和生产力水平如此高的今天,我们不再需要折磨和奴役猛禽,而应该让它们在生态系统里实现作为食物链顶端物种该有的生态价值。十几年来,我们致力于让受伤生病的猛禽身心康复后回归自然。几千次的接救,几千次的放归。我们习惯了离别,纵有担心、不舍,但我们清楚自己给不了它们真正的幸福。

2015年11月 3日,我们在长城上放飞了这只靴隼雕和一只苍鹰。看着它重现的“车灯”和大尾巴飞快地远离我们的视野,所有人会心一笑。

中心成立14年,这是我们救助的第一只靴隼雕。为了与它“告别”,我们用了整整289天。“回家吧,希望再也不要相见。”

只有大自然才需要猛禽,猛禽也需要大自然。

关于北京猛禽救助中心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Beijing Raptor Rescue Center-www.brrc.org.cn 简称BRRC),位于北京师范大学校园内,综合了猛禽救助、治疗、康复、管理及宣教等多重功能。中心成立于2001年12月,是由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市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管理站合作建立的非盈利性野生动物救助机构,是北京市林业局指定的专项猛禽救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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