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与梁实秋论争的“意气之争”
——兼及《“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文本解读

2016-03-07 15:09曹振华
东岳论丛 2016年12期
关键词:走狗意气论争

曹振华

(山东社会科学院《东岳论丛》编辑部,山东 济南 250002)

鲁迅研究

关于鲁迅与梁实秋论争的“意气之争”
——兼及《“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文本解读

曹振华

(山东社会科学院《东岳论丛》编辑部,山东 济南 250002)

鲁迅与梁实秋的论争,是不同政治立场的文学者严肃的思想理论争鸣,论争涉及的一系列理论问题,反映了现代中国的文学家和文学评论家在历史大变革时代对文学参与社会现实变革的不同主张和不同努力方向。这些问题是贯穿中国现当代文艺运动发展的基本问题,却由于政治禁锢长期得不到深入探讨。而在政治束缚解除之后,在公共文化空间,对历史的反思、尤其涉及历史人物评价,呈现出一种越来越明确的全面反转倾向。这表面上似乎体现了思想的解放,实质上更多的是由长期政治高压造成的被压抑情绪的宣泄。思维方式是政治平反式的。前几年围绕鲁迅《“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撤出中学语文教科书而起的热议,尤其网络上关于鲁迅、梁实秋评价的反转,并不是一个偶然的孤立事件。舆论同情梁实秋,贬损鲁迅,这对于过去意识形态压制下将敌对阶级简单否定、甚至是恶意丑化来说,是被压抑情绪的释放,因而是可以理解的。从鲁迅这方面来说,将其作为意识形态工具来利用的政治绑架,无论如何都是对他这个人及其思想的阉割,同时也是对其真正的思想影响力的封锁。因而,这种反转从重新思考历史角度看,也有其积极的一面。但由此导致忽视对文本的解读,仅仅满足于对某些历史性论断作出相反结论,并进而形成一种新型的话语专制,目前并未引起足够认识。在鲁迅与梁实秋论争问题上,避免非历史的反思历史倾向,重新细读鲁迅、梁实秋的文本,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鲁迅;梁实秋;《“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意气之争”

与梁实秋的论争,是鲁迅笔墨生涯中的一件小事,但这件小事影响之大,却超出了事件本身,延续至八九十年后的今天,并延伸至历史文化变革的纵深处,卷入当代中国社会文化思潮交锋的漩涡。实质上,这次论争是不同政治立场的文学者严肃的思想理论交锋,涉及的一系列理论问题,是中国现代社会历史大变革时代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反映的是文学者对大时代急剧变革的不同理解、不同立场,以及由此而来的对文学参与社会变革的不同态度主张和不同努力方向。这是贯穿中国现当代文学运动发展的基本问题,但是长期没能得到深入探讨。这是因为,在提出问题的当时,争论双方都主要针对实际进行着的社会变革发言,无暇顾及深入的理论研讨,何况民国时代所谓“言论自由”也极其有限,有关此类问题的讨论,不可能畅所欲言。在此后的历史发展中,言论空间越来越逼仄,以至于历史遗留尚待解决的问题,到八、九十年后的今天被重新提起,也仍然是由现实矛盾引发,重提的目的不过是“意在言外”,即仍然借历史话题影射现实。

在中国大陆长期受极左意识形态管制的年代,鲁迅被政治神化,其论敌梁实秋则是作为被否定的对象出现于大中学教科书;而在“自由中国”的台湾,鲁迅作品长期遭国民党当局封杀,读书人藏有鲁迅著作都要冒坐牢的风险,在这所谓“自由、民主”制度下,其实也是只剩梁实秋一面之词的自由。就此而言,不论大陆还是台湾,有关鲁迅与梁实秋论争的研究,曾长期处于严重政治化了的不正常状态。直至大陆冲破意识形态管制,鲁迅又因曾经被供上神坛,招致诸多责难。这些责难,实际上是束缚解除之后的异常反应,映照的或者是在政治高压解除后,思想文化界的无所适从或价值取向方面的无所归依,与其说是自由的思想,不如说是禁锢解除后的反弹,很少具有文化与思想生长创新意义。前几年因《“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撤出中学语文教科书引起的舆论强烈关注,就凸显了长期以来一直为当年提出的相关理论所困扰的境况。时隔八九十年,鲁迅与梁实秋那场论争再度引起公众热切关注和参与,可见其影响深远。这原本可以成为深入探讨以从根本上理解论争问题的历史契机。现代文学研究界已有多篇扎实的论著,许多博士、硕士论文也以鲁迅、梁实秋论争为选题,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思考,梳理总结论争的是非功过。在学术界,梁实秋文学理论主张得到了专业性研究,也有些研究者以平和的态度对论争双方理论主张取客观中立立场。但是,所谓“把颠倒了的是非再颠倒过来”之类的贴标签式评判,仍然深入人心。鲁迅由于曾被政治权力供上神坛而遭受严厉指责,尤其在网络空间,舆论倾向一时间满足于为梁实秋讨公道,把严肃的思想碰撞简单理解为由性格、心理导致的“意气之争”,根本忽视那场论争涉及的思想理论问题,甚至竟认为论争毫无思想史意义,仅仅是由于鲁迅受了苏联阶级斗争理论的蛊惑,晚年站错了队造成。还有些人认为把“意气之争”的责任推给鲁迅,就算反对专制,并为争取思想自由尽了力。特别是来自自由主义立场的有些所谓“解密”或“历史还原”,基于对极左思想的厌恶而满怀拨乱反正的使命感,导致另一种思想不自由,与其说这种状况体现了思想的解放,倒不如说表征了后管制时代集中发作的管制综合症或管制后遗症。

如果不认真清理这种政治平反式思维和报复式情绪宣泄,就无法深入思考认识鲁迅与梁实秋那场论争提出的问题,而一些必须廓清的历史问题一再延宕,也是当下中国各种文化思想观念激烈交锋总在进行着、却又极少原创性思想建树的原因。本文之所以将“意气之争”这样“非学术”的问题提出讨论,就是鉴于目前对鲁迅、梁实秋论争的所谓是非认定,受到肤泛焦躁的文化氛围熏染,存在基于“翻烙饼”式的简单化思维的草率评判,许多论者仅仅根据立场不同就判定“是非”,而且这种思维已经影响着正常学术探讨。因此,在各种思潮兴起、不同立场观点竞相反思历史的大气候中,理清所谓“意气之争”成为研究鲁、梁论争涉及的若干重要理论纷争必须面对的问题。

鲁迅在当代大多数中国人心中的形象,即中学课堂灌输的那个批判阶级敌人的杂文高手,其实与鲁迅本人相去甚远。鲁迅形象固化为专门写革命大批判文章的权威,有其形成的历史过程。1949年以后,原来处于被压迫、被统治地位的“无产阶级”,经过政治军事斗争胜利,夺取了政权。于是,“无产阶级文学”主张一派,是革命文学理论的代表,鲁迅的文学主张对无产阶级文学的认可,就成了天然的政治正确。多年以来,通过政治权力把鲁迅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作为阶级斗争教育的范本,选入中学语文教科书,政治意识形态主导着对鲁迅与梁实秋论争的阐释,因为政治立场不同完全否定了反对者。在当代中国大陆,具有中学教育程度的人,对那次论争都略有所闻。在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比如“文革”时期,许多中学生对鲁迅和梁实秋的第一次“理解”,都是来自中学语文课堂的“正面教育”:被要求背诵统一的“标准”“正确”答案。正因如此,在近几年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派别纷争背景下,中学语文教科书撤换了《“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就引起大小媒体炒作,酿成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钱理群先生曾经说过:“鲁迅对于中国,是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存在。”*钱理群:《鲁迅的当代意义与超越性价值》,《济南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八九十年前的那场论争,再次引起关注,而且其热心者、参与者广泛,不仅限于现代文学研究专业领域。参与者涵盖社会阶层之广、社会关注度之高,一则成为网络时代公众文化事件激发社会文化热情和想象活力的明证,一则凸显鲁迅作为巨大的文化符号仍然具有的当下意义。但由此凸显的更严重问题是,参与者普遍对自己拥有发言权深信不疑,连必要的阅读一遍原文工夫也不愿破费,或者此时此刻,即使反复阅读,受前在的拨乱反正观念遮蔽,历来忽视的真正思想的价值实亦难以被重新发现。

中学语文教材对《“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选入和阐释,是政治革命思维主宰一切的时代对鲁迅的“工具化”利用。世事变迁,教科书撤下此文本属正常调整,却被炒作成“鲁迅滚出教科书”事件,刺激出网络上对鲁迅、梁实秋攻击和捍卫的“口水战”,充斥着由简单评判而来的无休止争吵。过去千篇一律的对鲁迅垄断式阐释,使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成为革命阶级宣扬对敌斗争彻底性的代表作,“走狗”一词的发明创造权,也被派给鲁迅,成为他批判讽刺梁实秋的智慧比喻,是鲁迅杂文对敌斗争的辛辣无情、以及其革命性战斗性艺术手段高明的表征。正是这种按政治需对鲁迅的塑造,才使在反思“文革”时代鲁迅首当其冲遭遇反叛强制灌输而来的贬损、解构,推到极致则是彻底翻盘,对鲁迅从过去的神化转而成为现如今的妖魔化。一方面,作为论争一方的梁实秋,因为成了受政治迫害者而被誉为“自由主义者”,为人温和宽厚,连他与鲁迅的笔战,也是维护自由和自由主义,于是收获了舆论对受害人广泛的同情,以至在为梁实秋讨还公道的同时形成对其著作的热捧;另一方面,《“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不仅成为鲁迅“不宽容”“刻薄”“思想专制”“反对自由主义”等等的证据,也是否定上世纪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历史正当性的证据之一。

这里特别要提到有一些自由主义的信奉者,他们没有勇气去直接对抗现实政治权力,就通过对曾经为政治权力所推崇的鲁迅进行某种所谓的真相“解密”这一没有什么政治风险的方式,来表明他们作为自由主义者的那种天然的政治正确性,而这种政治正确反过来则又让他们对鲁迅的讨伐看起来是符合某种先天的道德原则。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在公众面前显得像是一个为思想言论自由而奋斗的自由斗士,但他们却很难意识到,这实际上却诱发了一种新型的思想不自由和一种新型的话语专制。而且,较之于来自政治权力的专制,这种新型的专制对思想的钳制更具隐敝性。这是因为,来自政治权力的专制无论多么严酷,但它在理论上是可以反抗的,因而总是相对的:人们至少可以通过内心的不服从来实行这种反抗。但是,道义却是无法反驳的东西。因此,自由主义通过政治正确来实施这种思想专制就成了绝对而无法反抗的。于是,任何真正意图以客观的态度来对待鲁迅与梁实秋之争的努力,都会在政治倾向上被看作是有问题的,并因而被认为在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持这类观点的人,对自己的正义性深信不疑,认为肯定梁实秋、否定鲁迅,才是维护自由、反抗专制。“自由主义”又几乎成了人人只能赞成的绝对真理,并在自由主义追随者那里具有了宗教裁判一样判决思想的绝对权力。

事实上,这是深中了极左路线教育的毒害,即正是以“文革”思维模式“反思文革”。

为了避免流于旨在对论争双方给予“政治平反”,一切评判应该立足于文本解读,即所谓“回到文本”。对重要理论分歧的梳理,是学术研究的本分,以理解鲁迅和梁实秋的文章为依据,从分析文本说话,是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从理清所谓“意气之争”的角度,《“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无论其写作艺术还是代表性,都可以是文本细读的首选。

尽管不同派别立场的论者对鲁迅与梁实秋论争的多个问题观点各异,却也存在最没有争议之处,那就是对“意气之争”的否定。评判鲁迅、梁实秋是非曲直观点截然对立的两派,几乎都对论争双方的“意气用事”表示遗憾。在批评者看来,这“意气之争”尽管双方都难以避免,但认为鲁迅尤其言辞尖刻,不厚道,即引起“意气之争”更多或者说主要是鲁迅的问题。因而,即便赞同鲁迅理论主张者,往往为了“公允、公正”,也难免惋惜所谓鲁迅的“意气之争”。也就是说,无论是否赞同鲁迅的意见,认为导致思想理论之争无法深入下去,最终成了“意气之争”,主要责任在鲁迅。

回望历史,尽管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到当时的现场去经历鲁迅、梁实秋的“风景”,但是,对相关史实简要了解,还是不难做到的。然而,却很少有人这样去做。各种的评说议论,各种的打抱不平,没有多少史实依据,竟然畅行无阻。这是现当代中国关于鲁迅话题的常态,“文革”时期造反派利用鲁迅而捧之上天,算是做到了极端。在当下中国社会文化思潮碰撞交锋语境中,鲁迅更是频遭误解、备受争议。鲁迅生前曾想汇集历来有关自己笔墨官司的文章,书名“谓之《围剿集》”*鲁迅:《三闲集·序》,《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他想保存论争对手的文字,有助于后来人理解“历史情境”,免得当对手的文章消灭了之后,时过境迁,因为“无可比对”,“当时的抗战之作,就都好像无的放矢,独个人在向着空中发疯”*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2页。,但他自己没有着手编辑。好在有关鲁迅与梁实秋的论争,早已有后人编辑的双方文章结集*目前笔者见到的有关鲁迅梁实秋论争文集有两种:1.璧华编:《鲁迅与梁实秋论战文选》,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79年版;2.黎照编:《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北京:华龄出版社,1997年版。。

由于长期革命话语极力渲染鲁迅的“战斗”,造成一般人的错觉,用当下批评他的人们的话说,就是鲁迅好斗,因而先在地认为所有争战总该是他挑起事端。鲁迅与梁实秋的论争,也肯定是鲁迅先发起。而真实的情形是,论争的起因,并非鲁迅主动寻梁实秋的文艺主张来批判。而是由梁实秋发起,而且梁一再主动发难。目前,学术界已有专门论著研究梁实秋的文学批评,对梁实秋与鲁迅论争的评价,也已经不再定性为阶级斗争语境下的敌我矛盾,而是不同立场观点的理论主张之争*罗钢:《梁实秋与新人文主义》,《文学评论》,1988年第2期;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俞兆平:《梁实秋的古典主义文学理论体系》,《厦门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朱寿桐:《面对新人文主义:鲁迅与梁实秋的意气之争》,《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11期。王学谦:《对敌意的诗性升华——鲁迅梁实秋论战的审美分析》,《求是学刊》,2012年第5期,等等。。按理说,论争由谁发起并不重要。但是,具体到本文探讨的“意气之争”,弄清由谁首先挑起,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参阅目前收录资料较详细的论争文集《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所录,梁实秋从1926年就发表了多篇不利于鲁迅的文章,有的甚至是无中生有、搬弄是非,鲁迅是知道的,但无意直接回应*参见黎照编《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梁实秋《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趋势》一文,认为五四新文学描写人力车夫是浅薄的人道主义。特别是梁实秋以“徐丹甫”的笔名发表的《北京文艺界之分门别户》,称鲁迅为“杂感家”,其“特长,即在他的尖锐的笔调,除此别无可称”;编造鲁迅是“《晨报》副刊的特约撰述员”(暗示鲁迅属研究系,即使不给《晨报》写文章也拿钱);尤其对鲁迅人身安全造成危害的是,此文编造鲁迅已经到武汉,当时正值国民党“清党”,所谓某人“到武汉”的说法,就是此人是共产党的一种隐晦表达,而鲁迅此时正住在大肆捕杀共产党人的广州,也有人向当局告发他是共产党。后来鲁迅自称“被清党这血的游戏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吭一声。但是,鲁迅对梁实秋这些不良用心,只在文章或讲演中需要举例说明一种世相或文艺观时偶尔谈到过。例如,《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所选的《革命时代的文学》《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略谈香港》《通信》《我和〈语丝〉的始终》等文,鲁迅都是一提而过,目的无非是为自己澄清事实。对梁实秋,连名字都没提,至多不过让他看了心里也明白,到此为止。若非经编者一一注释出来,读者一般不会想到鲁迅一语带过的某些例证涉及梁实秋。。直到鲁迅读到梁实秋批评卢梭的几篇文章,反对近代民主平等思想,主张所谓“人类自然的不平等”之后*可参见梁实秋:《卢梭论女子教育》,首发《晨报副镌》(1926年12月15日),1927年10月11日《复旦旬刊》重发。,鲁迅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作文批评*鲁迅之《卢梭和胃口》《文学和出汗》等文,收入《而已集》,见《鲁迅全集》(第3卷)。。抛开文艺理论主张的分歧高下,在鲁迅与梁实秋论争中,从一开始就是梁实秋先挑战。即使最为人“诟病”的“资本家的走狗”的所谓“辱骂”,起初也与鲁迅并无关系。本来是梁实秋与冯乃超论争,梁实秋在回应冯乃超的文章里特别提到“鲁迅先生”,并暗指左翼作家拿了苏联的卢布,鲁迅才以《“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予以反击。由此可以断定,鲁迅与梁实秋的论争,是为公仇而非因私怨。

鲁迅反击的力度极强,的确让梁实秋出丑,但如因同情梁实秋,置其先自挑衅的一方、借端生事的事实于不顾,将梁实秋塑造成温柔敦厚的道德楷模,鲁迅的反批评就成了“意气之争”,这既难以令人理解更难以令人信服。例如,类似的网络意见就是典型代表:“《‘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是鲁迅杂文中的下下品。夹杂大量漫骂乃至辱骂,实在鲁迅用笔之毒前所未有,大大背离了自己‘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信条。而梁实秋比鲁迅宽厚得多,可谓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标准文人: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见“野草的博客”:《也看鲁迅和梁实秋的笔战》,网址:http://blog.sina.com.cn/sncsnc2001。

那么,鲁迅是否不讲道理?挪威奥斯陆大学中国文学教授杜博妮(Bonnie Mc Dou-gall)说:“我多年前研读这场争论的印象是,鲁迅并不公平,论辩也有欠逻辑,文字上很不客气,还有人身攻击。相形之下,梁实秋就理性得多,公平而且有耐心。这场笔战的结果,就我的印象而言,是鲁迅得胜,但并不是他有理,而是因为他的文笔比较犀利。不过,道理是在梁实秋这边的。”*转引自蔡清富:《鲁迅梁实秋论战评议》,《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6期,(杜博妮原文刊发《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7期)。中国也有学者认为鲁迅不大“讲理”:“《‘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则是抓住梁实秋论争文章中片言只语的‘裂隙’,对证据进行某种改造,并予以扩大。”“这里的是非姑且不论,单就文章来说,其中论证逻辑是不严密的,因为忽略了别的可能性,而他紧紧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要把论敌死死地钉在一根柱子上。”“形象化的功能是污名化,污名化用俗语来说就是骂人,喜骂只是师爷笔法的突出特点”*黄开发:《鲁迅杂文与师爷笔法——现代散文探胜之一》,《名作欣赏》(上旬刊),2016年第1期。。

以上两位中外学者的意见很具代表性,态度也是平和公正的。这里有必要弄清鲁迅文章的理路。而要理清鲁迅的逻辑,首先得仔细阅读梁实秋的文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是一篇驳论,鲁迅的逻辑,是顺梁实秋的文章而来,“走狗”这顶帽子,不是鲁迅专门按梁实秋头上的,而是在鲁迅作文之前冯乃超与梁实秋论争时的互相指认,梁实秋反驳冯乃超的文章已经先把这顶帽子戴自己头上了。

在鲁迅参与之前,我们来看冯乃超与梁实秋的“对骂”:冯乃超在《阶级社会的艺术》一文中,指梁实秋的理论,有利于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因而是替资本家来说教,于是称其为“资本家的走狗”*冯乃超:“无产阶级既然从其斗争经验中意识到自己阶级的存在,更进一步意识其历史的使命。然而,梁实秋却来说教——所谓‘正当的生活斗争手段’‘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那么,这样一来,资本家更能够安稳的加紧其榨取的手段,天下便太平。对于这样的说教人,我们要送‘资本家的走狗’这样的称号的。”(《阶级社会的艺术》,《拓荒者》第2期,1929年)。;梁实秋随后作《“资本家的走狗”》一文,对自己被骂为“资本家的走狗”,表示“我不生气”。但是,他将“走狗”回赠左翼作家,并暗示左翼作家主张“无产阶级文学”,是拿了苏联的钱,是共产党,其逻辑是:“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讨主子的欢心因而得到一点点恩惠”,所以主张文学有阶级性,就和主张阶级斗争的“××党”一样是拿了苏联的卢布。对于自己是否“资本家的走狗”,梁实秋既在文字上、逻辑上承认,又试图从事理上否认:“至于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账房去领金镑,如何可以到××党去领卢布,这一套的本领,我可怎么能知道呢?也许事实上我已经做了走狗,已经有可以领金镑或卢布的资格了,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到哪里去领去。关于这一点,真希望有经验的人能启发我的愚蒙”*梁实秋:《“资本家的走狗”》,《新月》第2卷第9期,1929年11月10日。。按照梁实秋的逻辑,他承认了自己也许事实上已经做了资本家的走狗,只不过“不知道主子是谁”,“是某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资本家?”因而不知道如何去主人那里领赏钱,不像左翼作家知道主子是谁,去苏联共产党领取卢布。

当然,梁实秋承认自己是资本家的走狗,目的只在暗示左翼作家得了“恩惠”,暗含另外的意思则是:他没有得到谁的恩惠,当然不是走狗。但其逻辑前提是:凡是主张有利于无产阶级的,就是无产者的走狗;有利于资产阶级的,就是资本家的走狗。

鲁迅《“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为声援冯乃超而作,同时也是回应梁实秋之作,文体上属驳论。文章首先顺着对方的逻辑:主张有利于无产阶级的,是无产者的走狗;有利于资产阶级的,是资本家的走狗。这是彼此都认可的。那么,梁自己认为,“也许事实上我已经做了走狗”,只不过自己找不到主人。按照这样的逻辑,“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却无法否认自己就是“走狗”,没有主子的“流浪狗”,生活中多的是,所以既然是走狗又不知道主子是谁,自然就是“丧家的”走狗了。那么,如何鉴定是否“资本家的走狗”呢?对主人的忠诚是狗的特性,即主张有利于无产阶级的,是无产者的走狗;有利于资产阶级的,是资本家的走狗,即使无人豢养,而“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这就成了属于所有资本家的证据。这才是耐心细致的在讲理!

如果用“走狗”指人是把对手形象化即污名化,那么,此番论争的形象化即污名化出自哪里呢?当然不是鲁迅那里,而是首先冯乃超,其次梁实秋。

可见,如果说以“走狗”喻人是辱骂,那么,就梁实秋与鲁迅二人的恩怨即所谓“意气之争”看,也是梁实秋辱骂鲁迅在先,而且梁实秋与冯乃超一人对骂时,辱骂所有左翼作家。鲁迅此文,是将“走狗”回赠梁实秋。鲁、梁是互贴“走狗”的标签给对方,因为鲁迅挨骂在先,他也只不过是“回骂”,所以双方理论主张的是非暂且不论,“意气之争”、刻薄谩骂等等坏名声,应该首先由梁实秋承担。如果说,鲁迅的论敌如杨邨人、施蛰存的“革命小贩”和“洋场恶少”标签,的确是被鲁迅贴上的,那么,梁实秋“丧家的”“资本家的走狗”名号,却是自己贴上的。

鲁迅的被骂当时就不为人所关注,此后也只有梁实秋一人贴牢“走狗”标签,这并非鲁迅的过错,只是因为梁实秋的文章表现力不足,逻辑有漏洞,所以也就缺乏影响力。毕竟,笔战凭的是文章的力量,而金钱、权势、武力以及什么“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专制等等其他力量概莫能助。文章的表现力,并非来自为文者的刻薄阴险、用心刻毒等人性的负面因素,而是来自作者对人生的感悟、对人情物理的理解分析等所谓综合素质,即决定于作者的智慧和人生境界。

这里再品味鲁迅加在“丧家的”“资本家的走狗”之前的那个“乏”字。如果联系梁实秋的文章,不止“意气之争”,甚至暗含超于“意气之争”之上的借刀杀人心理,两相对比,鲁迅的反击是留情面的,并心存促其反省改正的忠厚愿望。多有学者指出此次论争中梁实秋的恶劣:把论敌指为共产党,是借助政治权力来打倒自己的论敌*钱理群:“鲁迅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这篇文章,这些年来一直受到尖锐的批评,并被很多人拿来作为鲁迅‘局限性’(‘偏激’呀,‘粗暴’呀,‘不宽容’呀,等等)的‘有力’证据;其实,只要看看十数年文坛的风风雨雨有那么一些人总想借助政治权力来打倒自己的论敌,便可知道,鲁迅对这类社会(思想)的典型的概括仍然具有生命力,是绝非一句‘局限性’就能抹杀的。”(参见:《鲁迅和他的论敌文选·序三》,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6年版)。朱寿桐:“他(指梁实秋)与鲁迅的论战词锋之间常暗藏杀机,似有一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险恶。他每每攻击鲁迅等;到××党(暗指共产党)去领卢布(苏联的钱币,暗指拿共产党的钱)’,正如鲁迅在《‘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中尖锐指出的那样:从事这种带有政治报警性质的‘批评’,‘这职业,比起“刽子手”来,也就更加下贱了。’这决不是诬枉……这是国共两党生死对决的时代,为观念之争而不惜将对手往死路上送,可就不是有失厚道的问题,简直真有点借刀杀人的意思了。”(《面对新人文主义:鲁迅与梁实秋的意气之争》,《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11期)。。为梁实秋一辩的意见也有:“在白色恐怖当中,梁实秋的说法很容易激起政治高压下左翼作家的敏感和愤怒”,“鲁迅咬住不放:‘那故意暗藏的两个×,是令人立刻可以悟出的“共产”这两字,指示着凡主张“文学有阶级性”,得罪了梁先生的人,都是在做“拥护苏联”,或“去领卢布”的勾当。’这里把梁实秋‘莫须有’式的或然判断变成了全称的肯定判断,然后做出评价:‘在梁先生,也许以为给主子嗅出匪类(“学匪”),也就是一种“批评”,然而这职业,比起“刽子手”来,也就更加下贱了。’”因为“在白色恐怖当中,梁实秋的说法很容易激起政治高压下左翼作家的敏感和愤怒”,鲁迅“拈出一个‘乏’字,陷对手于‘死地’。”*黄开发:《鲁迅杂文与师爷笔法——现代散文探胜之一》《名作欣赏》上旬刊,2016年第1期。然而,鲁迅论证逻辑是严密的:既然是“白色恐怖”,那么,被人说成当时的反政府武装的共产党就极其危险,所以,“很容易激起左翼作家的敏感和愤怒”。因为公开自己的文学主张就可能危及人身安全,谁还敢发表与梁实秋不同的主张呢?而梁实秋是文学批评家,与左翼作家论争的是对于文学的不同主张。然而,在其《“资本家的走狗”》一文中,不讨论理论主张,却以“莫须有”来暗示论争对手是政府的敌人。一个文学批评家如果不是凭借专业理论力量使论敌服输,而是靠这样给对手布下一点取死之道,用恐吓使对手不敢反对自己的主张,那么,“从文艺批评方面看”,可不就是“乏”么?

当然,近几年还有一派意见认为,鲁迅这是过于敏感,甚至还有人说鲁迅是“迫害狂”心理,认为鲁迅当时根本没有危险,他因为柔石被害而避难,也是警惕过度。理由是,骂国民党的人很多,像胡适、傅斯年、张奚若等等,他们就不像鲁迅那样特别小心。但是,鲁迅明白他与胡适等人有区别,同样是骂国民党,胡适他们是要做党国的“诤友”,其骂也是“怒其不争”,或者是“得不到帮忙的牢骚”;而他自己支持的是当权者的敌人,“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鲁迅确信不是生活在民主自由的社会,这一点,掌权的国民党也确信,所以那时绑架、秘密处决并不罕见。

还有一点为人忽略因而必须特别明确的是,论争中鲁迅对梁实秋和新月派的期待。尽管鲁迅指出梁实秋超出文艺批评的“论争”暗含对左翼作家的杀机,但是,他对梁实秋并无同样恶毒之意:在《“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中只不过按照梁实秋的逻辑,加以严密论证,使“走狗”标签更准确、生动、贴切而已;即使在整个与梁实秋的论争过程中,鲁迅针对的与其说是梁实秋本人,毋宁说更多的是新月派。鲁迅是要促使新月派诸人认识到,他们标榜的主义,在当时的中国没有任何实行的空间,他们的努力,实际上与“贾府上的焦大”一样,从精神世界到现实处境都是奴才。对盯着他没完没了的论敌包括梁实秋,鲁迅在1932年曾经写过一段文字,有不乏善意的提醒、规劝和希望:“但对于只想以笔墨问世的青年,我现在却敢据几年的经验,以诚恳的心,进一个苦口的忠告。那就是:不断的(!)努力一些,切勿想以一年半载,几篇文字和几本期刊,便立了空前绝后的大勋业。还有一点,是:不要只用力抹杀别个,使他和自己一样的空无,而必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初出阵的时候,幼稚和浅薄都不要紧,然而也须不断的(!)生长起来才好。并不明白文艺的理论,而任意做些造谣生事的评论,写几句闲话便要扑灭异己的短评,译几篇童话就想抹杀一切的翻译,归根结蒂,于己于人,还都是‘可怜无益费精神’的事,这也就是所谓‘聪明误’了。”*鲁迅:《鲁迅著译书目》,《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5页。在这里,批评是有的,也很尖锐,但是,善意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论争全部过程中,鲁迅不仅直接批评梁实秋的文章比梁实秋批评他的数量少得多,而且也无意于个人恩怨。这段文字写完没有公开发表,只是《三闲集》出版时作为最后一篇收录。但是,哪句话哪些事是说着梁实秋,两人心里都清楚。梁实秋随后就写了对此文的回应。

本文一开始就说,近年来有关鲁迅、梁实秋的论争再度成为热点,主要由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如前所述,这次论争提出的问题重大,反映的是不同政治立场的文学者对中国社会大变革时代历史走向的不同理解把握,以及由此而来的对文学参与社会变革的不同态度主张和努力方向,而这类问题,在当代中国社会急剧变化的历史条件下,与其说是文学理论问题,毋宁说是更具有迫切性的文学实践问题。另一方面是,过去那种政治意识形态制约下,将敌对阶级的人物简单批判甚至丑化,封闭了理论探讨和文学实践的正常空间。因此,政治禁锢一旦解除,势必引发对高压的强烈反弹。这又反过来成为另一种极端不讲理。这样的舆情,从另一角度观察,对鲁迅和鲁迅研究也未必不是一种解放。本来,被政治绑架,无论被褒被贬,善意恶意,都是对鲁迅及其思想的阉割和对其影响力的封锁。因而无论因何种原由、以何种方式,解除绑架,即使造成新一轮的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也是利大于弊,即王朔所谓的“解放思想需要一个耍王八蛋的过程”*王朔:《我看鲁迅》,《收获》2000年第2期。。但是,思想界应该清醒,“耍王八蛋”本身却永远不能由此而成为某种具有正当性的东西。在大众获得了对鲁迅及其作品独立解读权的当下,不同派别观点的争鸣,是鲁迅研究和鲁迅的读者“回到鲁迅”,或者说是鲁迅回到读者的良好契机。鲁迅作品本来就只属于他的读者。学术研究需要注意的是,在如何理解鲁迅的问题上,文革式的“不讲理”由于另一种政治正确就具有正义性,并由此而形成一种新型的话语专制,例如,对鲁迅及其思想不同于自由主义的认识都被认为是“左”,是“局限”。在这个大众媒体成为某种至高权力的时代,它甚至还可能在一般公众中间诱导变种的文革思维和红卫兵式的野蛮。对现代社会来说,这是危险的。

[责任编辑:周 南]

曹振华,山东社会科学院《东岳论丛》编辑部副研究员。

I21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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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2-006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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