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背后
——从《湘行散记》中的“不变”与“变”看沈从文的“历史观”

2016-03-07 19:05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散记湘西沈从文

吴 婷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历史”的背后

——从《湘行散记》中的“不变”与“变”看沈从文的“历史观”

吴婷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拟从沈从文笔下的“不变”与“变”来剖析其“历史观”。沈从文的历史观是以“人与历史的关系”为基点的。“不变”的背后是对于“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的生命样态的体悟。他们淹没在历史中,同时又超越着自身和历史。“变”的背后是对于人性堕落的焦虑,同时作者又有着介入历史的构想。对于“变”和“不变”,作者在矛盾的同时也对未来抱有期望。因此,历史虽然是复杂和不可捉摸的,但满怀希望又总归是好的。

《湘行散记》;“不变”;“变”; 历史观

因老母生病,一别多年,沈从文再次回到养育自己成长的家乡,当故乡万水千山再次出现在眼前,一如当年,“万水千山总是情”,用在乘坐着返乡小船的沈从文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过去的家乡在记忆中,现在的家乡就在眼前。故乡变了吗?亦或没变吗?沈从文在不自觉的做着对比的同时也在思考着历史。所以,当作者伫立在返乡的舟头,瞻望着澄碧无尽的长流,感慨之情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对于历史的品味和思考,“……引起人对于历史回溯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箱子岩》)在本文中,“不变”与“变”与以赵园为代表的研究者眼中的“常”与“变”看似相似,实则有区别。他们认为:“‘常’,指文化的常数,即湘西本土历经数千年不变的恒定文化因素,‘变’是指文化的变数,即湘西在朝现代的转型过程中,自外而来并传染侵蚀的异质文化因素。”[1]一方面,本文中的“不变”与“变”是建立在对“常”与“变”的定义的基础之上的,但另外一方面,这里的“不变”和“变”更偏重于人性。值得一提的是,本文中的“不变”并不单纯指自外而来并传染侵蚀的异质文化因素,而更多的偏向于人民在历史面前自身力量的弱小。多年来,对于《湘行散记》的研究可谓硕果累累。但大多是着眼于其艺术手法、语言特色、风景抒写、思想内容等方面。如张义顺《沈从文<湘西散记><湘西>思想及艺术特色探析》[2]、陈非《沈从文散文的语言形态与结构艺术—以<湘行散记><湘西>为例》[3]等。因此,从“不变”与“变”的角度来探析沈从文的历史观就稍显新颖。

一、“历史”视野下的“不变”

“不变”,实则起源于与“变”两相比照的结果。以人性为立足点的“不变”,其背后是沈从文对于人的关怀,也使得作者将之放入一种更加久远的时空之中,而使得这种“不变”的历史色调变得更加灵动和厚重。张义顺就说,“作品中对于这种不变的回溯既不是由于作者的思古之幽情也不是从古今对照中来寄寓对历史人生的感慨,这种对于‘不变’的返顾是源于作者对湘西生命样态的体悟。”[4]因此,这里谈作者笔下的“不变”,是从湘西生命状态中揭示出作者对于历史的感悟。

美丽的湘西,生活着这样一群人。生活虽然艰苦,但他们却从不放弃生之坚强和生之努力。不管他们是石滩上走着的脊梁略弯的拉船人、一只桃源划子上的三个水手,还是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人、缩颈敛手的老渔婆,亦或是年事极轻的头上裹着大格子花布首巾的女人,长得与托尔斯泰相去不远的长眉毛大鼻子的八十岁老头子,甚至是吊脚楼下待宰的羔羊都会固执的鸣叫以示反抗……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担负的命运,因此千百年来忠实庄严的活着,为自己更为儿女“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这里也有一群从容淡定的生活着的人。任凭历史的变迁,胜似闲庭信步,一份从容处,便是对生活的一份满足。他们总是向生活深处去寻找快乐,不管是打猎的、洗衣的、捕鱼的还是编制竹篮的。作者在文中这样写到:“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箱子岩》)同样,十六年来竹林里的鸟雀,那份从容处,也同于往日。对于这份面对生活的态度,作者怀着尊敬去揣度。正如他说,他不能给那个小妇人什么,也放弃了给水手一些钱的打算,因为他觉得他们的欲望和悲哀都是神圣的,自己用钱去施舍他们的想法是错误的甚至是罪恶的,钱一类的物质在这里是如此苍白无力,自己根本就不配去扰乱他们生活上的哀乐。(《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同样,在遇见老年赵开明一家子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们那份安于现状的神气,使我觉得若我用我身份惊动了他,就真是我的罪过。”(《老伴》)

作者一方面赞扬着这样一种对于生存的坚强和从容的态度。因此会“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辰河小船上的水手》);另一方面又在细想中揭示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同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在《箱子岩》中,作者说从这里的人排泄喜怒哀乐的娱乐等生存方式上看来似乎古今相似,难分差异。在赞扬的同时,沈从文又将之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去考量。历史向前,但他们生活“不变”,这背后自有其内在的活跃与生机,作者从这“不变”的历史背后去体味湘西跳动的脉搏。当望着碧波荡漾,流水滚滚向前时,他的心中似乎悟得了人生,同时又从这河上新得到了灵光。是的,当作者把从河水中领略的知识转化成如今的“智慧”时,他的心是敞开的更是透明的。因为用文字写成的历史不管多么光鲜艳丽,它也绝不能像这条河流那样告给人若干年来人类的喜乐。(《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因此他不禁“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故乡是自己成长的沃土,同时又是自己精神的家园。“我”在这里仔细翻阅着用人事组成的历史,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我”明白,正是对于历史的“毫无关系”,故乡的人儿才会任凭时间的流逝,而不去刻意强求生活的面目,让生活过成生活本来的样子。也许没人会去注意这群人,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生与死。他们淹没在历史中,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同历史本身划上连接符号。但正是这样,他们才在不自觉中超越着自身和历史。默默无闻的生与死,坚强和从容的生活,正为历史这杆天枰加上了筹码,使历史本身变得厚重和丰富。可见,他们忘记历史,但却又成为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平凡的生命书写着湘西不平凡的历史,这也是有着坚强和从容的生活态度的历史,这些“不变”的人性让湘西生命的历史变得美丽绚烂。

二、“历史”视野下的“变”

时代的浪潮正在席卷着湘西,外面的世界正渗透进这个安宁的世界。一方面,对于“变”,作者在文章中表达了自己的忧心和焦虑。作者在文中谈到,这里的人民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不可控的外力,诸如战争、饥荒、洪涝等,走向堕落和灭亡,原来的纯朴范式正在逐渐消亡,故乡的未来变得岌岌可危,难以设想。《辰河小船上的水手》这里,作者写出了让人忧心的堕落;同样,在《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中,曾经的印瞎子狂热、敢想敢做,但时代的威压,却把他变得懦弱、胆怯,终日于精致的烟具和名贵的长袍中消磨时光,他认为人不吃不穿就不知道干什么,当“我”提出去姓杨姓韩的坟上去看看的时候,他吃惊的责怪“我”是一个“京派”,后面三天果然不同我见面。这里是一种令人沉痛的人格萎缩。当然,这样的例子在文章中还有很多很多。在长沙和在常德见到的十多个青年学生,一谈话就知道这些人“都成了颓废不振萎缩庸俗的人物”,“都不打算到本身能为社会做什么,愿为社会做什么。”作者长叹这群年轻人都患了精神上的软骨病,成了懦弱的绵羊,都害怕鬼神(《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当作者回到自己曾经的继父家,原本计划第二天为这长桥摄一个影留个纪念,但一看到桥墩,想起二十七年前的那钵罂粟花,且同时想起自己曾经的伙伴现在为怕“我”是个共产党而“极力退避到屋角隅去”,这今昔的对比,“把我照相的勇气同兴味全失去了。”(《滕回生堂今惜》)可见,湘西在“变”了。但我们并不能单纯地说这种“变”仅仅是由于环境造成的,就像作者所说“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箱子岩》),在力量巨大的历史面前,人其实是脆弱的。他们在历史的车轮下“被改变”或者“改变”都是一种状态,都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沈从文在忧虑的同时又把这种忧虑引向更深远的层次。

单纯忧虑并不是沈从文对于这于“变”的主旋律。另外一方面,沈从文又有介入历史的构想。他用另外一批人和这里的人作对比,那群人总是违背自然规律和习惯,不与自然妥协,寻思着各种办法来控制自然,虽然也是在四季交替和日出日落中活着,但不同于这里的人顺从历史,他们使历史逐渐背弃本来的面目而创造了新的历史。时间向前,一切都在改变,这另外一群人正在抢夺着生存的土地,甚至是生存的权利。沈从文很忧虑该用什么样的办法使故乡患有“软骨病”的一群人感觉到对“明天”的惶恐,拿出划龙船一样的精气神来调整生存态度,有责任的、坚强的生活(《箱子岩》)虽然他并不赞成违反自然习惯的方式,可是到底什么才是合适的方式?他自己也发出了感叹:“不过用什么办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可是个费思索的问题。”(《箱子岩》同时,作者知道虽然时间这个东西不可捉摸,古怪得很,但是一切人和事还是会在历史长河中改变。因此,他“很愿意尽一份时间来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这种介入历史的构想是对于人性完善的祈求。因此,他以笔为武器,以文学为战场,为了人性的完善而进行一场持久战,进而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历史步步向前。

三、“历史”视野下的“矛盾”

对于“变”和“不变”,沈从文是矛盾的。“不变”中暗含着“变”,“变”中又眷顾着“不变”。

一方面,虽然“不变”的东西让作者感到亲切,但人性的不变又往往造成相似历史的一再重演。因此沈从文在对“不变”的感慨中也包含着另外一层视野:寂寞惆怅。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的故乡人同大多数人一样,在他们的生活中,依然会有喜怒哀乐。但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对生活仿佛更加敏感。因此四季变更,日月升降对他们来说都会比世界上其他人感到严肃和神圣。“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哀戚”一词直接揭示出作者对于这种“不变”历史的担忧。吊脚楼下的小畜生(小羊)因为即将成为人们餐桌上的食物而哀鸣,“我”想可能它来自另外的地方,另外地方它的母亲也会如此哀鸣,再过十天八天就会被宰。那倔强又无奈的声音久久萦绕在“我”耳边,使作者忧郁起来了。(《鸭窠围的夜》)故乡的人就同这个小畜生一样,卑微但又坚强的活着,尽管他们对历史毫无担负,依然从容的生与死,但一辈子的卑微和弱小又不免引起作者对于命运的思考。所以他会“……心中玩弄着‘命运’这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历史应该是生命的历史,充满生机的历史,但这些生命却一辈子重复着自己的卑微、愚昧和单调落后,这种认命的生活态度使得这种历史本身伤痕累累。再加之命运的无可操控,明天的不可预知,更使得这群人的生活变得短促、迷茫。这也为沈从文的历史意识奠定了悲凉的基调。

另外一方面,变化的东西让人向往又让人感觉到困惑。例如在《老伴》这篇文章中,成衣人的独生子终于娶到了绒线铺的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当初的誓言变成了现实。但当我再次回到这里,看到的只是被时间和鸦片毁灭了的躯壳。虽然娶了自己心仪的女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既作不成副官,也并未把生活过得美满。作者肯定这位朋友青年时的勇敢伶俐,敢想敢做,也为他娶到了那位美丽女子而高兴,但此时生活的不幸福又让作者慨叹和心痛。又如“我”也曾试图去把一个年龄只有十四岁,生长在穷乡僻壤,小豹子一般的乡下人,“试图用最文明的方法来改造他”,当“我”再次看到他,“我”明白:“幸好我那荒唐打算有了岔儿,既不曾把他的身体用学校锢定,也不曾把他的性灵用书本锢定。”(《虎雏再遇记》)作者向往虎雏的改变,但是又有着对于他作为“乡下人”的自然野性的肯定。因此他说“他虽一再犯罪却不应受何种惩罚。”(《虎雏再遇记》)

不管是“变”还是“不变”,最终都将归入历史长河,对于“变”和“不变”的矛盾态度又正体现出历史的复杂性和不可捉摸性。就像作者在文中说的那样,“历史,多么古怪的事物。”、“谁个人想象得到人类历史是用什么写成的!”(《箱子岩》)因此,他也不免感叹“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老伴》)在认知历史的过程中,沈从文也融入了宿命式的观点。他曾提到,历史自有规律和轨迹,即使是伟人英雄也不一定能够左右,因为在力量巨大的历史面前,人是渺小的,也是脆弱的。但是,矛盾的背后也有他对未来历史的憧憬。如在《五个军人与一个煤矿工人》中,作者给矿工安排了幡然悔悟自己错误的结局,“只听到冬的一声”那矿工跳进了自己七年前抛哨兵的那个井口中去了。他愿意用自己的躯体和灵魂去守护因为自己而失掉的灵魂,这是一种对于自己错误的忏悔和赎罪;同样,在《虎雏再遇记》中,作者对虎雏的“重新做人”给予了希望并且积极帮助他改过……而在《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中,以几个青年军官为代表的人燃起了作者的另外一种希望,“……那种本身覆灭的忧虑,会迫得他们去振作。他们虽无幻想,也许会在无路可走时接受一个幻想的指导。”不管是“变”还是“不变”,对于未来充满希望总归是好的吧。也许在这希望的背后,“变化”依然在无止境的消解着“不变”,可是谁又能说“变”创造的又都是负价值呢?

四、结语

1934年的这趟返乡之旅,也是沈从文的发现之旅。文坛的瞩目,新婚的喜悦,对老母病情的担忧,种种情绪浇筑在一起,形成了他对阔别已久的故乡的别样关照。也正是“以此次旅行为契机,触发了沈从文历史意识的自觉,他对于历史由被动的感悟发展为一种主动地思索,开始对于历史有了介入式的构想。在这次旅行中,他开始思考‘历史应该是什么’这样的命题。”[5]在《湘行散记》中,沈从文的历史观是建立在“人性”上的,人在历史中的“不变”和“变”使历史状态丰富多彩。作品中的历史观念不是从固定的历史概念出发,因此,他对于历史背景作了模糊处理,而把生命真实呈现的过程理解为历史的过程。对于“不变”,作者赞扬着故乡人民的坚强勇敢和从容,但也为他们的卑微感到叹惋。他们忘记历史,但又把历史变得厚重和丰富。但相似历史的一再重演又总归是让人惆怅的。故乡在“变”的过程中,人性的堕落,人格的萎缩,让作者不自觉的有介入历史完善人性的构想。现代文明的席卷,让沈从文也在十字路口矛盾和迷茫。但历史的复杂和不可捉摸性并没有让沈从文放弃希望,相反,对于未来满怀希望也成为他介入历史的一种表现。

[1]赵园.沈从文名作欣赏[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65.

[2]张义顺.沈从文《湘西散记》《湘西》思想及艺术特色探析[J].宁德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2):49~54.

[3]陈非.沈从文散文的语言形态与结构艺术——以《湘行散记》《湘西》为例[J].名作欣赏,2007,(21):70~75.

[4]赵顺宏.《湘行散记》审美意蕴[J].求索,2003,(4):200~203.

[5]仲璨.沈从文历史意识研究[D].南京:南京大学,2012.

[6]沈从文.湘行散记[A].沈从文文集(第九卷)[C].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2095-4654(2016)07-0094-04

2016-03-28

I207.6

A

猜你喜欢
散记湘西沈从文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欢乐湘西
走进湘西凤凰城
时光散记
学书散记
湘行散记
湘西 国画
达里雅布依散记
沈从文小说开头艺术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