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晓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文学研究
如何摆脱“影响的焦虑”
——解析B.E.埃利斯的小说风格及其与欧美文学传统之关联
孟晓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B.E.埃利斯的三部代表作《比零还少》、《美国精神病》、《皇家卧室》,突出体现了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理论中关于创新的特征,但同时它们又与欧美文学传统之间具有承继关系。这其中既有与“垮掉的一代”之间的相似性,也有作者本人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的对传统的回应,时代性成为把握其承继与创新的关键之处。埃利斯的小说创作虽然展现出独特的风貌,但也渐渐融入传统之内,成为新一轮“影响的焦虑”的题中之义。
B.E.埃利斯;“影响的焦虑”;欧美文学传统
B.E.埃利斯是1980年代美国文坛闪耀出的新星,他的小说以独特的叙述方式、不同寻常的题材,以及颇能与时代风气相辉映的艺术风格,使得批评家们不得不加以另眼相看,对于相较而言趋于平淡的二十世纪末期的美国小说界,埃利斯及其创作无疑是一股清新之风,令人瞩目。不过,或许正由于这种追新逐异的心理暗示,埃利斯的作品往往在阅读接受过程中,被打上了某种标签,比如过于看重作者的身份而称之为“小鬼帮”,抑或过于关注其作品所勾画的扭曲世界而称之为“邪典”,这些称谓无疑是在标明其风格特点之“新”之“奇”,暗示其与传统之间的反叛或割裂状态。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埃利斯的作品真如这种宣传性话语所指涉的那样,仅仅充斥着对欧美文学传统,尤其是美国本土传统的离经叛道,而不是恰恰相反,更多地是脱胎于二十世纪美国文学带有某种一以贯之特点的沃土之中,甚至接续了这一传统吗?
面对这一问题,我们不得不联想到在埃利斯发表第一部小说《比零还少》(1985年)之前不久耶鲁大学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发表的批评著作《影响的焦虑》所提出并引起轰动的观点,即文学创作——尽管布鲁姆只是举诗歌创作为例,但是很显然当他的观点一经发表,所涉及的范围瞬间就波及到整个文学的领域——的动力来自于对前辈创作的焦虑以及无可置疑的误读。在书中他断言道:“诗的影响——当它涉及两位强者诗人、两位真正的诗人时——总是以对前一位诗人的误读而进行的。这种误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实际上必然是一种误译。一部成果斐然的‘诗的影响’的历史——亦即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诗歌的主要传统——乃是一部焦虑和自我拯救的漫画的历史,是歪曲和误解的历史,是反常和随心所欲的修正的历史,而没有所有这一切,现代诗歌本身是根本不可能生存的。”*[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徐文博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这番话所要表达的核心,也即意味着后辈的作者与前辈之间实质存在着某种近似鸿沟的东西,不是通常我们所说的“理解”,而是“误读”在其中起了关键性作用,这于是也就改造了我们对关于文学史意义上的“影响”一词的通常把握:很显然,在布鲁姆的理论中,几乎完全不存在所谓“继承”的可能性。
布鲁姆的这一理论绝非故作惊人之语,作为后现代理论家、耶鲁学派的重镇,他的理论实则为二十世纪后期的诗歌乃至整体文学风貌的急剧转变铺展了一条可被解释和认同的路径,其着力于创新、断裂、误读等等,实乃有意所指,并非泛泛而言。然而时过境迁,以今人的眼光看来,其中的片面性——尽管仍然颇具深刻意蕴——也越来越不言而喻,尤其当我们溯流而上,回顾此一时期美国文学创作时,不管被如何包装宣传,如何被理论化,总能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觅得草蛇灰线,从而构成被称之为“传统”的东西。而埃利斯的作品,无论其如何别出心裁、独特新潮,也依旧存活于这一序列之中。
近年来随着B.E.埃利斯的三部代表性作品——《比零还少》、《美国精神病》(又译《美国狂人》)和《皇家卧室》——中译本在中国大陆的出版,他对国内文学界以及普通读者的影响也越来越显现出来,这当然也是由于其中有些作品被拍成电影的缘故,故此笔者以为颇有必要对其作品文本加以解读,并在布鲁姆“影响的焦虑”这一理论框架内,尝试将埃利斯的创作与美国文学传统之间的紧张关系——既存于内又试图摆脱的状态——加以解析。
《比零还少》是埃利斯创作的第一部小说,1985年出版时作者年仅二十一岁,还是在校读书的大学生。这部处女作甫一出版就获得了批评界的一致好评,同时也颇为畅销,旋即被改编搬上银幕。如果我们仅仅从以上的介绍中作出某种判断,恐怕不免从一开始就踏入了有意误读的陷阱,以为这不过是那种不多见却又习见的场景:相比那些同样拥有写作才华的年轻作者们处处碰壁的老生常谈而言,这只不过是另一种版本的幸运儿故事罢了。但事实绝非如此,按照埃利斯本人的说法,早在中学时代他已有了创作这部小说的念头,并为此积累了足够的素材,而在大学中他为了这个想法能得以实现,又特意选修了创意写作课程,以此来锻炼自己的写作能力。可以说,从创作冲动的产生到作品出版,前后花费了四个年头,因而并非一蹴而就之作。
至于说为何要创作这样一部小说,按照埃利斯极为简练的表达方式,即他想要写一部“吸(毒品)飘了”的小说。事实上他成功了。作品中充斥了可卡因和大麻的味道,几乎每一页都与吸毒有关,书中每个人似乎都是瘾君子,无论男女老幼。毒品不仅是小说的基调,而且成为引发情节的关键之“物”,例如主人公克莱的朋友朱利安,因吸毒负债而堕落成男妓。但是作者可能并未意识到,从美国文学传统的视角看来,“吸飘了”的小说并非他的独创,而是早已有之。1950至1970年代,被称为“垮掉的一代”的作家们已然将可卡因和大麻引入了他们的作品乃至日常生活中。其中威廉·巴勒斯的小说《裸体午餐》的主人公即是一个瘾君子,漫游在纽约等都市中,书写着荒诞的图景。而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同样描写了一帮吸食毒品的年轻人的颓废生活。尽管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比附,但也因此颇能见出埃利斯与他的前辈之间的接续之处。不仅仅是毒品这个叙事之“物”的连接,毒品本身也就内涵着堕落、颓废的色彩,这是作品所传达出的精神基调,甚至是那种叙述方式,缺乏情感温度,或被称为“零度叙述”的方式,都与“垮掉的一代”之间并无区别。
但是埃利斯作品中的其他因素却又使得他与前辈们划清了界限。如果说在凯鲁亚克等人的作品中我们不仅窥探了一代人心理的垮塌,并能够自然而然地将其与二战之后的废墟相联结;那么在埃利斯那里,他仅仅描绘了这样一个特定的群体,生活在洛杉矶上流社会富足人家的孩子们,他们富裕、漂亮,无所事事,成天流连于各种聚会,酗酒、吸毒、滥交甚至犯罪,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常态。就拿吸毒来说,“垮掉的一代”以此作为反抗现实虚无的某种象征性行为,而对于埃利斯笔下的那些富家子弟而言,这只不过是日常行为中的应有之事罢了,与“垮掉”式的残存热情相比,他们更显得冷冰冰,寻求刺激却毫无心肝。在小说中,埃利斯也试图探究其中的原因,借主人公克莱之口质问自己的朋友瑞普:“但你什么都有了。你不需要任何东西。”瑞普却说:“不,我没有。”当克莱继续追问时,得到的回答是:“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这段对话可说是点题之笔。“垮掉”是因为眼前的世界变成了废墟,内心失掉了一切,而瑞普他们拥有了一切,却仍然垮掉了。
或许我们可以更往前追溯一番,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美国本土文学所产生的“迷惘的一代”,在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的笔下,年轻人充满着活力以及反思能力,面对黄金时代的“美国梦”,他们既积极追从又困惑反思,具备一种坚持自我的力量,即所谓“硬汉”的形象。到了“垮掉的一代”,世界面目全非,而美梦已戛然而止,梦醒之后歧路彷徨,然而自我仍在,可以“在路上”,可以“嚎叫”*“垮掉的一代”代表诗人艾伦·金斯堡的诗作题目。,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而与现实相抗衡,也可以从东方哲学与诗的灵感中寻求解脱。然而到了埃利斯的笔下,众生已然“无梦”,物质上的富足已经填满了本该属于精神的领域,“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就是这群人的可怕宣言。
主人公克莱既是这一切的旁观者,也是参与者,同他所有的朋友一样,酗酒、吸毒,穿梭在不同的聚会场合,不停地变换异性以及同性伙伴。他在一旁目睹了好友朱利安痛苦地被“客人”玩弄,虽感惊慌却麻木不仁;在瑞普想要强奸十二岁少女之时,他也只是提出了质问,却根本没有阻止的念头。这不仅仅是所谓的道德上的批评,实际上,这些存活在埃利斯笔下的人物,甚至突破了人性的底线,或者哲学一点的说法,他们已经被彻底地“物化”了。最为可悲的是,在整部小说中颇为显示温情的,是克莱与布莱尔之间若即若离的爱情关系,然而那种暗中涌动的描写,却未划上圆满的句号。在小说的结尾,当布莱尔向克莱摊牌,说“克莱,你爱过我吗”之时,克莱却犹豫不决,一会儿说“爱过”,一会儿又说“从来没有”,这种冷漠和麻木,这种对于自我情感的不确定,恰恰显示了主人公自身的特点:即便所谓的爱情——作为某种自我拯救的最后一棵稻草——都无法融化那种坚冰式的生活态度。真正可能映入脑帘的,只是那些诸如“洛城人怕在快车道上超车”此类的毫无意义的断章残句。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这甚至也就意味着,哪怕爱情这种年轻人最为基本的情感要素也是可有可无的。
不过,小说中也通过克莱的回忆性叙述,用一种类似电影艺术“闪回”的手法,描绘了主人公少年时代与全家人在棕榈泉生活的片段。这些片段虽说仍旧采取了零度叙述的方式,缺乏内在的深度,然而作者有意识地将它们穿插在叙事主干中,造成颇为突兀的效果,显然具有某种意图。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片段,找寻这些颓废青年原初的样子,那些颇显温情脉脉、带有明亮色彩的的童年与少年。这些回忆,使得小说讲述的故事带有了纵深感,在一定程度上让读者感受到美好时光流逝不再,而成年了的克莱、朱利安们已然着手埋葬自己的青春,这也是关于成长题材的文学魅影重现。回忆性的片段与叙事主干之间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读者甚或可以从中找到克莱在成长过程中的社会性因素,这些因素如何导致了主人公成为现在这般模样。比如在回忆片段中,克莱生活在一家人团聚的环境中,尤其祖父母的形象,给予这个大家庭一种温馨和安全的氛围;而在主干叙事中,祖父母早已逝去,父母离异,两个妹妹也显然正在走克莱的老路,家庭成员之间漠不关心,很少交流。或许正是这种反差明显的生活变化,造成了克莱的堕落。跟克莱一样,在这个圈子中的年轻人,似乎都饱尝了家庭解体的痛苦,与父辈之间缺乏沟通与温情,相互之间形同陌路,有人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父母究竟在哪里度假,金钱成为维系长幼之间联系的唯一纽带。
从代际关系来看,埃利斯在《比零还少》这部小说中所体现出的意蕴,恰恰可以当作从“迷惘的一代”到“垮掉的一代”之后的某种新形态的文学潮流,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逻辑上的发展顺序,可以说,埃利斯的小说将前两者展现出的颓废气质推向了极致。尽管他从未承认自己受过这两代前辈的影响,但是我们完全可以从文学史的自身规律中找到线索,这种影响的存在,或许不是以一种显性的,而是隐藏在自身的逻辑线条中。这正如“垮掉的一代”也从未承认海明威或菲茨杰拉德跟他们之间有什么血脉关联一样。毋宁说,在布鲁姆“影响的焦虑”这一理论框架中,后辈作者正是以这种对前辈的漠视,来摆脱这种制约自身创造力的焦虑症。那种叫嚷“我们是全新的”,以及“我要写一部吸飘了的小说”的口号,并不十分可靠,他们实际上总是活在传统的巨大影子中。这其中至为关键之处是,文学创作总与时代之间相辉映,时代之变迁,历史之发展,绝非凭空展开,而是环环相扣,步步相连,作为时代与历史的某种映照物的文学之发展与变迁,自然也不可能凌空蹈虚,自说自话。《比零还少》的成功,恰不在于它是否合乎作者的主观意图,所谓吸飘了的小说,而是与1980年代的美国现实之间获得了共鸣。
在获得初步成功之后,埃利斯很快写出了他的另一部引起轰动的小说《美国精神病》。如果说《比零还少》仅仅显示出一个年轻作者的稚嫩笔法,而主要是由于其题材的新鲜、偶合了当时的时代风气,因此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这部作品中,具备了相当写作经验的埃利斯,业已有意识地加强了创作与时代之间的关联性,并以一种颇为娴熟的笔法来把握和描绘自己对时代的观感。
很明显地,稍具阅读经验的读者在同一作家前后两部作品之间即可以敏锐地发现其中的递进关系,作者在后一部作品中保留了之前的什么,同时又增添了什么新鲜之因素,进而发生了某种转向。《美国精神病》就很突出地给读者提供了这样一种感受。它显然沿用了《比零还少》中的那群人物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作为笔下描绘的对象,只不过克莱已经长大了,变成了二十六岁的帕特里克·贝特曼,大学毕业,成为华尔街股票经纪人,一如既往的富裕且漂亮,酗酒、嗑药、滥交、各种聚会,依然是他们生活的日常状态。这是与前一部小说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的地方。作者显然吸取了处女作获得成功的经验,正是由于题材选择得当,描绘得相当真实,才因此得到广泛的赞誉。在美国本土文学中有一条针对于作家的不成文规定,即写你身边的事。身边的事,熟悉的人与物,能够保证写作素材的充分且独一无二,最大限度地保证了作品成功的可能性。尽管这条规定近年来颇受诟病,有批评家指出这导致了美国本土作家想象力的匮乏和视野的狭隘,以至于二十多年来再无美国人摘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但是对于埃利斯的创作而言,显然自觉地遵从了这一法规条文。因而,当我们阅读这部新作时,就不免感受到其间的自我重复性。
主人公帕特里克·贝特曼毫无疑问就是长大了的克莱,尽管步入社会,成为华尔街精英分子中的一员,但如同克莱一样是个行尸走肉。克莱的那些伙伴们,在这里变成了帕特里克周围和他一样的同事,各种股票经纪人、金融家,但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小说几乎很少涉及他们的工作以及其他看上去显得严肃的事情,仍然充斥着美酒与可卡因,性与暴力。在叙述手法上,也与《比零还少》相似,多描绘富于画面感和行动感的对话场景,言谈琐碎而空洞。对这一点不加改变,或许跟上部小说很快被改编成电影剧本有一定的联系,作者有意在小说叙事上夹带了剧本风,是对另一种成功经验的再次复制。
但是毕竟这是一部新的作品,仅从篇幅容量上,就比前一部作品至少扩大了一倍。在关于《比零还少》的分析中,我们已经指出,无论如何宣称自我的新潮独创,仍然避免不了传统的影响,这在深层上说,则是文学创作必然受到时代的制约这一规则在发生作用。而在创作《美国精神病》时,作为已获成功、并以此积累了成功经验的埃利斯,显然不能不在“传统的影响”这一维度上进行思考,这就陷入了“影响的焦虑”之中。这种焦虑意味着,要在新作品中创造出何种新的因素,既避免陷入完全的自我重复,且又能在时代这个大背景中找到自己的突破口。从这个摆脱“影响的焦虑”的角度看,埃利斯在他的新作中做了以下尝试。
首先,以符号化的方式增强时代感。尽管同样描写主人公朋友圈的各色人物,以及极为类似的场景,但是在《美国精神病》中,作者不厌其烦地增添了尽可能细致的人物衣着描写,这种描写是符号化的,它不是传统式的对衣着的质地、颜色加以描绘,而是对商品品牌进行罗列。比如这一段:
普莱斯看上去紧张又暴躁,我可没兴趣问他出了什么差错。他身穿卡内利·米兰的亚麻套装、艾克·比哈的棉衬衫,系比尔·布拉斯的丝绸领带,脚蹬布鲁克斯兄弟的系带结头鞋。我身穿华伦天奴的褶裥长裤亚麻薄套装、棉衬衫,系圆点丝绸领带,脚下是艾伦-爱德蒙兹的多孔牛津皮鞋。走进哈利酒吧,我们一眼看见戴维·凡帕顿和克雷格·麦克德莫特坐在门口的一张酒桌前。凡帕顿身穿马里奥·华伦天奴的双排扣羊毛丝绸运动上衣和羊毛丝绸纽扣倒褶裥长裤、吉特曼兄弟的棉衬衫,系比尔·布拉斯的圆点丝绸领带,脚蹬布鲁克斯兄弟的皮鞋。麦克德莫特身穿褶裥长裤的亚麻纺套装、巴素的亚麻棉混纺纽扣衬衫,系约瑟夫·阿布德的丝绸领带,脚上是苏珊·班尼斯/华伦·爱德华兹的鸵鸟皮船鞋。
这一段已经够我们领略其中的繁复了,但这仅仅是全书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在标题为“早晨”的一章中,主人公从起床穿衣到下楼,作者对每一个细节都加以细致描绘,诸如使用何种品牌的漱口水,家中各种品牌的陈设等等,这种描写几乎占满了全章的篇幅。这种对“物”的描绘,既可以让我们联想起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的诸多闲章,联想起奥诺雷·巴尔扎克关于伏盖公寓长达数十页的静态描写,也可以联想到阿兰·罗布·格里耶关于“物化”的文学观念及其创作。埃利斯如此这般描写,当然可以视作某种“异化”的象征,即人物自身特征消失,全然依靠对衣着品牌的描绘来显示其存在。但其中更具表现力的是,这种把人物符号化为品牌的描写策略,突出了时代特征,暗示了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个商品泛滥的时代与地域,即1980年代的美国。为了增强这种时代感,在虚构文本中作者又添加了很多真实因素,比如主人公与住在同一公寓楼的电影明星汤姆·克鲁斯偶遇并搭话,甚至单列一章来讨论惠特尼·休斯顿的唱片。这些看似闲笔的地方,其实却有机的掺入到文本中,显示出埃利斯在其新作中的某种野心,即为这一时代的美国进行命名。
其次,变态犯罪主题的转向。倘若说在《比零还少》中不多的变态与犯罪的场景描写中,主人公克莱仅仅作为旁观者目睹眼前的一切,甚至还加以质疑,那么在《美国精神病》中,主人公帕特里克就直接转变成残忍冷漠的变态杀人狂,彻底丧失了人性的底线。这是埃利斯在题材上的一种突破性尝试。从大学生克莱到华尔街精英帕特里克,在这条道路上成长的进程中,我们还能看到什么样的变化?作者给出了一种极端的答案。“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是克莱与帕特里克共同的存在境遇,预示着人性的彻底垮塌。帕特里克之所以变成杀人狂,是在人性褪去之后,仅凭兽性的冲动行动的结果。衣着光鲜,各种名牌堆砌起来的漂亮人物、社会精英,里面却隐藏着没有灵魂的冷血狂魔。埃利斯在小说的扉页上向《地下室手记》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这可以视为对《美国精神病》一种最好的对比性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被当作心理犯罪小说的鼻祖,在《罪与罚》等著名小说中,他为我们揭示了人类心理的最阴暗处,而那些残忍的犯罪行为,或许会出于自身的隐秘之处,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罪犯,尚且充满了内心的挣扎,而在埃利斯笔下的帕特里克身上,却看不到这种痕迹。这种毫无理由的犯罪,这种残忍的变态行为,也许只能发生在作者所身处的时代吧。
《皇家卧室》的发表年代距离《比零还少》要晚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间却有着类似好莱坞电影“续集”的直接关联。《皇家卧室》的主人公仍旧是那个1980年代的大学生克莱,二十多年之后,他已经成为著名的好莱坞编剧,改头换面又回到了洛杉矶,布莱尔、朱利安以及瑞普这些曾经的年轻伙伴也悉数登场。
事实上,相比前两部具有先锋色彩的小说而言,《皇家卧室》相对显得平庸,笔法极为写实——作者的用意与此前已经发生了改变,看上去他更想平实地去讲述一个阴暗的故事。成为编剧的克莱掌握了一定的权力,可以帮助一些想要成名的普通演员获得重要角色,他利用这种权力引诱了女演员雷恩。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性交易,虽说在好莱坞名利场中屡见不鲜。雷恩为了能够获得出演的机会,不得不委身于克莱,曲意迎合;但是克莱的占有欲愈发强烈,为了独占雷恩,不惜亲手出卖了跟自己一起长大的朱利安,导致后者的惨死。
埃利斯的小说被称作“邪典”,或许在于,他笔下的主人公既不是正面人物,也不是按照第一人称叙述者通常承担的功能,即代替作者在文本中作出某种评判,而是别出心裁的都是邪恶的反面角色。自从《比零还少》奠定了埃利斯的写作基调之后,他在后来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可以被视为克莱的延伸。《美国精神病》中的帕特里克,虽然改名易姓,却可以看成二十六岁的克莱,作者把他描绘成精神分裂的变态杀人狂。《皇家卧室》中的克莱,是步入中年的克莱,尽管没有成为变态狂,却仍旧是在平庸社会中玩弄权力,残害同伴的混蛋。这是埃利斯在挑选主人公方面的别出心裁,从而构成了他的小说风格的独特魅力。
从与传统之间的关系看,《皇家卧室》并未有太多的独到之处以显示其新颖与独创。这是因为,在埃利斯1980年代创作的《比零还少》、《美国精神病》等小说中所展现的新手法、新题材,以及它们对时代之间相辉映的特色,已然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传统所给予的影响,以及引发的焦虑,正是创新者最为原初的动力源,在这种刺激下,创造性的作品才得以产生。然而一旦这种看上去崭新的事物,从一开始在接受者群体中激发出惊讶,进而又被解释和接受,那么所谓的“新”也就逐渐褪色了,融化在传统的巨大洪流中,虽然或多或少的改变了其流向与流量。埃利斯的创作也超脱不开这种宿命,他早期作品的先锋性已经被文学批评家和阅读者们所接受,二十多年后已不再具有“奇观”的效应。那么,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持续对传统提出挑战,迎接新的“影响的焦虑”,这同时也就意味着对自身的挑战,甚至是对自身的否定,在这种否定中浴火重生;要么选择一种自我重复,不再具有新鲜的活力。显然,从《皇家卧室》的成绩来看,埃利斯的选择与大多数已经成名的作家一样,走向后一条道路。
孤立地看这部作品,不能算作失败之作,至少在人性刻画与情节的跌宕方面,都显示出过人之处以及可读性特征,不过就作者自身而言,这些优点可并非埃利斯之为埃利斯的独特之处。那条“写你身边的事”的不成文律条显然束缚了作家本人,仍旧是那群人物,依然在洛杉矶,摆脱不掉的名利场。在二十多年前,它们可以标识一个特殊时代;但在二十多年后,已经萎缩成一出可以随处搬演的戏剧,尽管它增添了“好莱坞内幕”这样一个噱头。然而可以由此展望的是,埃利斯与他笔下的克莱们融入了美国文学的传统之中,也必然作为其中的一份子对后代的文学施加影响,为后来的作家提供可焦虑、可反叛,继而发挥创造力的源泉。
通过上述对B.E.埃利斯三部代表作品的解读与分析,我们大致能够把握其创作的基本脉络:从无意识的创新却未尝摆脱传统的潜在影响(《比零还少》),到有意识地以时代风貌为依凭平衡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张力(《美国精神病》),再到先锋性的褪色与传统的融入(《皇家卧室》)。可以说,埃利斯以其不凡的才华,独特的题材与叙述方式,在二十世纪末期美国文坛承上启下,使趋于平淡的美国文学传统再添新意,摆脱了“影响的焦虑”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从而真正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开辟了一条新路。
[责任编辑:王源]
孟晓(1977-),女,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副教授。
I106.4
A
1003-8353(2016)09-015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