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植,周东娜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左翼文学研究
故都城市文化与北平小报左翼思潮
——以《平西报》和《河北民报》为例
裴植,周东娜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20世纪30年代,与上海小报浓重的休闲娱乐色彩相比,以燕京大学创办的《平西报》和具有国民党背景的《河北民报》等为代表的北平小报却展示出忧国忧民的别样情怀。北平小报这种独特内容风格的形成,无疑跟故都与上海迥然有异的城市文化和价值理念密切相关。当时的北平小报经常发出与国民党当局不在同一频道的声音,各种左翼言论时或见诸报端,如对当局横征暴敛之苛政的揭露和批判、对消极抗日的痛斥和嘲讽,以及对当权者动辄杀人的暴虐统治的控诉和对社会各界哑口无声的冷漠态度的悲叹等等。此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精辟论断和革命、普罗、资产阶级、大众化等词汇的流行,预示着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体系已经成功地占据了国民党当局的部分意识形态阵地。
北平小报;城市文化;左翼思潮;《平西报》;《河北民报》
若要概括20世纪30年代民国思想界的显著特征,那么左翼思潮、革命文学无论如何都是不可遗忘和忽略的。以“左联”的成立为标志,左翼思想在当时的中国文坛掀起阵阵热潮,并以此影响和带动了中国思想界的整体左转。不过具体而论,不同地域的左翼化程度其实并不相同,甚至各个地方受纳和传播左翼思想的载体也千差万别。以北平为例,尽管这里报刊林立、出版物众多,然而小报却在一个时期事实上成为左翼思潮的重要传播媒介。当年就读于北平女师大的谢冰莹在回忆自己的求学经历时曾写道:“为了言论过激,一些大报纸的副刊都不敢登我的作品,有位在《华北日报》当编辑的友人曾经好几次对我说:‘你写一点软性的与革命毫无关系的文章不可以吗?’‘笑话!我离开革命还能生存吗?’这是我给他的答复。那时只有一家小报欢迎我投稿。”*谢冰莹:《大学生活的一断片》,引自陶亢德:《自传之一章》,上海:宇宙风社,1938年版,第125-126页。进步青年的激扬文字见弃于大报而受到小报的欢迎,这种事情相信不只是发生在谢冰莹一个人身上,也不是偶然出现在个别小报上的小概率事件,此期在燕京大学新闻系燕京报社主办的小报——《平西报》和具有国民党背景的小报——《河北民报》上,都曾不断出现相当鲜明的左翼思想表达。那么,在北平小报这种现象的背后有何深层原因?它们又是如何表达左翼思想的?直到目前,这似乎仍属被众多学者“遗忘的角落”。鉴于该问题所具有的重要学术价值和意义,笔者不揣浅陋,略陈管见,疏漏不当之处,恳请方家指正。
1932年4月29日,著名报人成舍我在燕京大学新闻学系举办的新闻周上发表了一次长篇讲演,其中有言:“我觉得北平所谓‘小报’,我们真有提倡的必要。……在将来的中国新闻事业,‘小报’一定要占很重要的地位。……如果能够使他充实而具备,更依着环境的需要,他的篇幅,可以比现在所谓的‘大报’少,‘小报’多,那么,在形式上说,这简直可算作理想中,中国未来的标准报。”*成舍我:《中国报纸之将来》,《新闻学研究》,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编辑发行,1932年,第19-20页。一份报纸有什么样的风格,与办报人的思想倾向有关,也与他们的教育背景、知识层次相连,不过,外部环境、城市文化的影响也并非可以忽略不计。对于北平小报来说,北平的城市性格是决定其办报风格的重要因素,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理解当年北平小报这一群体为何乐于接棒上海左翼人士所发起的文学大众化讨论,却又不约而同地摒弃了几乎是小报与生俱来的娱乐习气和嘻哈风格。质言之,北平小报的格调是与北平这座城市的气度紧密相连的。有学者曾指出:“北京(平)小报如果单纯从‘娱乐’‘消遣’的功能看,似乎不像小报”,因为“它正襟危坐、有板有眼,读后并不感到轻松和愉悦。充斥于上海小报中的游戏氛围、浓得化不开的酒色财气,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楠:《迥然相异的面目:京海格局中的北京(平)小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6期。。然而,北平小报的这种风格却得到了生活在北平的新旧人士的接纳——北派通俗小说五大家之一的李薰风习惯于在午饭前先看“几份小报”,如《实报》《新北平报》《小小日报》《现代日报》《实权日报》《平报》等;习惯于“坐在电车上看各种小报”的尤炳圻则很是为“一向是为大人先生名流学者所忽视的”小报鸣不平:“在资本主义社会下,一切事业都畸形地发展着,……譬如所谓教育也者,便是一端”,“我觉得最切要的平教工作,莫如办报,自然指的是小报”*马俊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平小报与故都革命文艺青年——以〈觉今日报·文艺地带〉为线索的历史考察》,北京大学博士论文,2009年,第27页。。
毫无疑问,故都的城市文化和价值理念是北平小报形成自身独特风格追求的重要因素,报纸风格与知识人士相互影响,共同铸就了专属北平的文化印记。在北平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文化人,许多都对当地的小报有着一种认同和喜爱之情,对各版的内容安排更是了如指掌。尤炳圻曾描述道:“北平的许多小报,都有着一种固定的形式,每份都是四开大小,分做四版。第一版载国内外要闻和社论;第二版载社会琐闻;第三版是附刊或是什么周刊;第四版载四五种长篇小说。广告呢,排在各版下半截或夹缝间。”*炳圻:《北平的小报》,《华北日报·副页》,1933年12月20日。有些离开故都到了其他城市的文化人,翻开当地的小报时,往往会把手头的报纸与记忆中的北平小报加以对比,比如黄天庐就曾针对上海小报与《北平晚报》发过一番感慨,并且毫不讳言其对北京小报的留恋,他说:“(《北平晚报》)在故都中是很有历史的。每天出一张四开报,和上海小报样式一样大小。第一版是广告,第二版是重要新闻,第三版是次要和本城新闻,第四版是副刊和小广告,编辑精巧,一目了然”。随后他话锋一转:“在上海看四开报可两样了。”*黄天庐:《逍遥夜谈》,《时事新报·青光》,1933年5月25日。至于究竟是怎么个“两样”法,黄天庐没有细说,但是即如有的研究者所概括的,除了少量“偏重趣味性”的新闻之外,大量充斥的无非是“常识、文虎、诗钟、梨园、北里、俳优、小说、词曲以及日常生活、文化娱乐、名人趣闻逸事等等”*洪煜:《近代报刊和城市文化研究——以近代上海小报为例》,《都市文化研究》,2012年第1期。。故而黄天庐满怀期待地说:“我总希望上海有《北京(平)晚报》式的报纸出现。”*黄天庐:《逍遥夜谈》,《时事新报·青光》,1933年5月25日。
前已述及,与上海小报浓重的休闲娱乐色彩相比,北平小报有着忧国忧民情怀。而在北平众多的小报当中,燕京大学的《平西报》颇具代表性。有鉴于此,这里拟以《平西报》为考察对象,探究在其镜像下的北平思想世界。
1.《平西报》的办报宗旨及其转捩
《平西报》*自1932年8月25日起,《平西报》改名为《燕京报》。,意即北平西部之报纸。与北平众多的小报不同,《平西报》的创办并非出于营利之目的,其初衷乃在于为燕京大学“新闻系学生实习而设”,“重在学生练习”*《与读者诸君告别》,《燕京报》,1933年5月31日。。缘此,《平西报》无意于为迎合读者喜好、扩大发行而追赶潮流,连篇累牍地刊登武侠、游艺等市民文学作品。不过,该报在发刊词中也曾明确表示过:“涉及政治及党派消息一律不收”*《本报欢迎投稿》,《平西报》,1931年9月15日。,即是说,同现实政治保持距离是它最初设定的办报宗旨或曰原则。然而,从实际情况看,该报不仅对政治有相当的关注,而且每期最精彩、最有分量的文章也多属政治评论文章。何以如此?在笔者看来,直接原因乃在于当时“大气候”的变化,即北平社会在政治倾向上的迅速左转。那么这种左转又是何以出现的呢?其根源则在于广大民众对国民党在民族危机深重的情况下仍致力于“剿匪”而对已进逼到家门的日寇视而不见之丧权辱国行径的极度不满。《平西报》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报人亲眼目睹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畸形状态,进而对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的国民党当局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曝光和尖锐的批判:
讵料二十年来,天灾人祸,交迫相加,兵匪遍地,哀鸿满野,苛捐杂税,日愈加重。吾民无日不在水深火热之中,渴望于解倒悬者久矣。民元以返,政治从未走入正轨,贪污官吏之祸国殃民,毫未敛迹,军事领袖之阋墙战乱,频年未熄。……“欧美各国,其日历之中,国庆纪念日多,而我国则国耻纪念日加”。听此言能不令人汗颜无地乎。民国成立以来,诸般建设事业曾经着手开创,国内和平统一曾经再四谋求,列强之侵略亦准备抗御,不平等条约亦曾高呼取消。诸如此类之国家民生大计,无日不载诸报端,出诸政府要人之口。然其结果则与吾侪小民所牺牲及期望者,大有云霄之别。*社论:《我们的国庆》,《平西报》,1931年10月10日。
既然国家衰败已到这般地步,而民众的生活又是如此悲惨,那么以“作现实社会的忠实报告”*章群:《报纸大众化问题》,《觉今日报》,1934年11月7日。为己任的北平小报不可能置若罔闻,其矛头也无不指向政府当局。但与《平西报》相比,北平其它小报不能不更多地虑及当局的耐受度和报纸的生存与发展,这两重因素的存在使其在发表批评时政的言论时不得不权衡再三,为稳妥起见,致降低调门或改直接批判为隐晦暗示成为普遍做法。而对于《平西报》来说,这两重因素对报纸的影响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一方面,《平西报》乃是为燕大新闻系学生实习而设,重在为学生习练提供园地,不存在计较销量和创收营利的经济考量;另一方面,彼时的燕京大学所坐落的北京西郊“是一个封闭社区”*叶文心:《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1919—1937)》,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页。,尽管其发行范围涵盖了燕大周边和北平西郊,然当地居民“教育不够,……没有多少人念过书”*《清河旬刊·发刊词》,《平西报》,1932年12月9日。,从而基本不用担心会因检举而遭查扣。在诸多有利的客观条件下,燕大师生利用《平西报》这一平台,毫不隐瞒地表达着自己对国家和社会政治问题的看法,从而也使后人得以感知和把握彼时青年学子最真实的思想脉搏和情感律动。
2.对苛政的揭露和批判
历史进入20世纪30年代之后,曾被寄予厚望的国民党当局带给社会各界的是无尽的悲观和失望。在政治、实业、学术等领域穿梭游走的冯自由曾无奈地表示:“现政府对内忧外患绝无办法,贪官污吏布满全国,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人民苦于苛政,多铤而走险。”*《新年的梦想·实业家冯自由》,《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1日)。燕大学子则思前想后、所言更详,当然,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同样是十足的凄苦和悲凉:
当共和政府成立之日,全国民众,莫不咸抱乐观,以为吾人今后当可享民主之幸福,从此国泰民安矣。乃未几而帝制复辟,先后发现:护法国会之争,经年未已,皖直奉直之战,生灵涂炭。及国民党改组,兴师北伐,统一全国,民众又曾一度庆幸,亟盼党国政治,果能导引吾民脱离水火也。讵料内讧继起,中原大战,天灾人祸,交相煎迫,日人乃乘机占我东省矣!呜呼!二十年来,一切政体,皆当采用,共和帝制,军治党治,曾无是处;至于中央训制,则总统国会,委员主席,寡头独裁,责任内阁,均曾实验,结果失败也如故。所有方式,欧美行之,皆可统治,何以橘逾淮而成枳,一至我国,均无成绩?*社论:《国庆纪念以后》,《燕京报》,1932年10月15日。
日语省略研究:回顾、思考与展望 …………………………………………………………………… 朱立霞(4.18)
抛开西方政制的“水土不服”——“一至我国,均无成绩”且不说,“党国政治,果能导引吾民脱离水火”“吾人今后当可享民主之幸福,从此国泰民安矣”的美好愿望很快便被血淋淋的现实打破,人们所看到的,满目都是“天灾人祸,交相煎迫”下的“田荒炉烬,有村无屋,有家无粮”*社论:《救济农村与整顿内政》,《燕京报》,1932年10月6日。和战乱频仍下的“生灵涂炭”,以及“日人乃乘机占我东省”的国破危局。种种乱象和危机,都被《平西报》将其与国民党当局的苛政直接联系起来。在一篇题为《救济农村与整顿内政》的社论中,该报就对当局的苛捐杂税给农业生产和农民生活所造成的危害作了入木三分的深刻揭露,指出:“绥远一省,竟有丰收‘成灾’之新奇名词。盖禾稼已熟,粮食奇贱,捐税过重,收入不及缴官之半数。农民宁弃田逃荒,不愿收获。可见农业危机,严重之至。”“农村破产之祸,几遍全国,而政客军阀,犹不稍恤灾黎疾苦,捐税日以增加,预征已逾十载。今胶东川南,内战又起,政治腐败,民痛日深。则我广大之失业农民群众,安得不铤而走险,或落草为寇,或投身共党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篇社论还正面分析了“酿成祸害之原因”,并直言不讳地认为:“其根源厥为内政之不修,贪污土劣与军阀政客,朋比为奸。……中央则以鞭长莫及,坐视不救,甚或纵容包庇,以求财源之丰裕”,“直接间接,其责均在政治”*社论:《救济农村与整顿内政》,《燕京报》,1932年10月6日。。
燕大学子能够作出上述鞭辟入里的分析,是颇令人惊讶的。作为一所封闭管理的教会大学,燕京大学为学生提供的是当时都市精英方能享有的相对便利的生活条件——“燕京的宿舍是两个人一间,其宿舍被誉为结构美观、先进舒适、实用方便的典范。另外有浴缸、淋浴、不间断供应冷热水,还有饮水器、电话、报纸阅览室、洗衣设备,每层都有小厨房,还有学校雇佣的仆役供学生使唤”*叶文心:《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1919—1937)》,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页。。当然,如此优越的生活条件需要较高费用的支撑,燕大学生也曾抱怨过学费的高昂,《平西报》的一篇社论更是明确讲过:“燕京大学学费之高,为华北公私学校所仅见”*社论:《减低学费是使教育中国化的最良途径》,《平西报》,1932年3月6日。。但是,这似乎也反映了一个事实,即燕大学子的家境普遍较好。而在自身生活、学习、成长环境与农村相去甚远的情况下,燕大学子却表现出对全国各地农村状况的真切关注和了解,这显然说明当时民国农业、农村问题之严重和当局农业、农村政策的错误乃至失败。
苛捐杂税不仅仅是压在农民身上的一块巨石,对于包括城市市民在内的全体国民来说,沉重的税负同样使他们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平西报》曾专门就此刊发了题为《国民政府统治与苛捐杂税》的社论予以剖析和抨击,其云:1928年国民党建政后,民众对于“在标榜救国救民之国民政府的统治之下,可得减轻捐税,稍复元气”寄予厚望,然而事实却是“国民政府之一切措施,与人民原始所期望者,大相背逆”。社论言辞犀利地指出:“盖自南京政府获得政府以后,苛捐杂税,名目千般,骈枝机关,花样百出,执征敛之役者,无不肥饱,骤变富翁”*社论:《国民政府统治与苛捐杂税》,《平西报》,1932年4月19日。。社论感慨系之地写道:“查吾国捐税之重,超乎世界各国,而花样之多,更非任何国家所能及也。吾民虑此极端酷暴苛捐杂税之下,早被剥削至体无完肤,敲诈至元气殆尽,不能生存矣。”进而严词警告说:“当局终未顾及苛政之扰民,犹百倍猛于虎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哲言。今人民之被扰,已鸡犬不宁,本已不固,邦将何宁。党国当局,如欲维持其统治权,惟有先免除税捐之一途,反是,则无异自掘坟墓也。”*社论:《国民政府统治与苛捐杂税》,《平西报》,1932年4月19日。慷慨之气、正义之声铿锵有力,然而当局却始终不为所动。不过,国民党当局最终也为自己的横征暴敛和骄纵狂傲付出了不得民心丧失政权的应有代价。
3.对消极抗日的痛斥和嘲讽
在民族危亡之际,知识阶层对国民党当局对外政策的不满更是表露无遗,其中尤令国人感到无法接受的是,在日本已经占据东三省并逐渐进逼华北之时,国民党当局却仍醉心于“剿匪”,而将迫在眉睫的民族危亡之问题的解决寄托于国联这一被视作“国际帝国主义强盗机关的使者”*社论:《反对国联调查团》,《平西报》,1932年4月14日。的组织身上。民众与国民党当局对待国联的不同态度,事实上反映了他们在民族危机面前不同的路径选择。在深受“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传统思想影响的民众看来,苏区中共的存在并不能与强敌日寇的入侵相提并论,特别是在中共竭力主张和宣扬抗日的情况下,执政的国民党却不作积极的回应,其棋输一着的格局则已然成立。而在现实层面,国民党对日寇的步步退让乃至将这一问题诉诸国联,于民众看来实与丧权辱国之卖国行径无本质差异,因此,此期报刊上出现对国民党外交政策严词痛斥的声音也就不足为怪了。《平西报》就曾刊文分析说,“匪患”之不清,其症结恰在于当局的不抗日:
自暴日入寇以来,民情愤激。政府之和平与无抵抗,渐引起民众自卫之心理。更有早抱野心,准备革命者,亦正好借此机会,大事鼓吹,以促革命之成功。于是政府遂抱宁与寇言妥协,而必大举剿匪之决心。……殊不知抗日者全国人民之要求,虽剿尽匪共,将必有继之而起者,欲以一掌掩盖天下目,势所不能也。*社论:《宁剿匪不抗日》,《平西报》,1932年4月21日。
不仅如此,该文甚至进一步挖其根源,指出:“帝国主义者目的在获得在华之权利。现政府希望在保持原有势力,……前者供后者以金钱与武器,后者代前者压服在华之革命势力”*社论:《宁剿匪不抗日》,《平西报》,1932年4月21日。。话语中充溢着挖苦、嘲讽之意。也正是基于对当局的这样一种认识,国民党的任何举措在知识阶层眼中都不过是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因此当局宣布召开所谓的国难会议时,《平西报》即在一篇社论中毫不客气地指出:
国难会议未开以前,吾人已认此项会议不啻无补益于国是,且将为国民党政府所利用以欺骗民众,缓和其敌派之反对,更将由此会议而合法承认其“不抵抗”辱国丧权之行为。故所聘请之会员率皆为军阀、官僚、政客、买办,与统治阶级所豢养之名流学者。以此种人物而解决国难,实无异以国是为儿戏也。*社论:《国难会议所给予的教训》,《平西报》,1932年4月17日。
虽然《平西报》在创办之初曾提出不问政治的办报宗旨和原则,但中国社会向危亡边缘的快速滑落却令报人们无法袖手旁观、置身事外,改弦易辙、主动发声于是成为他们无悔的选择。笔者注意到,作为大学生创办的小报,《平西报》展现了青年人特有的风格:观点鲜明、话语直接,少有条条框框而不乏慷慨壮烈之气。青年人血气方刚的秉性使其对于国民党当局卑躬屈膝的外交姿态发自内心地充满鄙视,因而文章风格大多尖锐犀利。对国民党当局内政外交种种昏招和误举的深刻揭露与批判,以及与之相应的左翼思想的鲜明表达,则充分体现了青年大学生可贵的主人翁意识和家国情怀。
4.《平西报》中的马克思主义话语
值得一提的是,《平西报》的左翼思想表达,除了基于民众立场而对国民党当局内政外交政策和举措所作的揭露与批判之外,还体现在马克思主义话语的“登堂入室”上。
前已述及,燕大学生一般都有着较为优越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从这一群体的经济基础和教会大学的性质看,很难想象他们能与左翼思想和革命性话语联系在一起,然而在《平西报》上,这样的情形却让我们真切地看到了。《平西报》自创办至停办,时间不足两年,然其许多文章却都彰显出了比较鲜明的左翼色彩。例如1932年5月5日出版的《平西报》,在一篇社论中明确提出纪念孙中山与马克思两位革命领袖。社论不仅将马克思与“国父”孙中山置于同等位置,而且对前者的革命功绩给予了高度评价,指出:“马克思一生为无产阶级之利益奋争。曾亲身指导过一八四八之法国革命,又曾参加巴黎公社,组织共产主义同盟,创造了第一国际,终身刻苦的著作无产阶级革命之理论,指导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之前途。”*社论:《纪念二革命领袖》,《平西报》,1932年5月5日。而在题为《纪念“五一”世界劳动节》的社论中,该报亦结合中国现状发表了左翼色彩甚浓的言论:“在中国和别国尚未获得自由的劳动者,今日亦要挣扎来纪念,罢工示威,统治阶级虽施以残酷的白色恐怖,他们决不畏惧,宁愿以鲜血与坐牢来争得罢工纪念的自由。因为他们已深知而且相信:‘无产阶级所失去的不过是他们的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社论:《纪念“五一”世界劳动节》,《平西报》,1932年5月1日。其中“无产阶级所失去的不过是他们的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这句话,乃是对马克思、恩格斯合著《共产党宣言》一书中精辟论断的直译,这样的一种非常恰当的引用,生动地体现了作者良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和无可置疑的左翼思想倾向。
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的精辟论断,而且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思想观点也成为《平西报》一些文章的阐发内容。比如1932年3月6日《压迫与被压迫者》一文,即阐述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指出:“在阶级斗争尖锐化的社会中,被压迫被剥削的劳动者,一定要挣扎,夺回他们的自由。但是压迫阶级一定要百般地阻挠高压,或施以白色的恐怖。所以,我们不必为此多心,亦不必设法避免这些冲突(因为避免是不可能的),只有让旧社会制度崩坏,新社会出现。到那时候,阶级自然就不存在了。”*诚:《压迫与被压迫者》,《平西报》,1932年3月6日。诸如此类的文章还有不少。由于具体信息的缺少,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考察这些文章作者的背景是困难的,分析其写作动机当然也不容易,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些左翼文章的发表并没有对《平西报》产生任何不利影响,甚至在1933年燕大学子围绕《平西报》展开论战时,其批判当局的言论和“从事于革命和复兴中国”*马绍强,蒋阴恩:《〈平西报〉的解释》,《燕大周刊》,1933年第5卷第8期。的标榜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得到了参与论战之人士的默认。由此判断,左翼思潮在此期燕大学子中的传播与影响是广泛的,而同样广泛的还有国民党当局的不得人心。
左翼思潮于20世纪30年代的发达不仅使无党派背景的小报受到熏染,就连具有国民党背景的小报也无法“幸免”,于是我们在此期国民党系小报中便看到了一种令人惊奇的情形:如果说报纸的头版甚至二版、三版皆为含有蒋委员长、中政会、“剿赤”、党部、国联等关键词的信息所覆盖的话,那么当视线转向报纸的副刊时,就犹如突然换了一份报纸一般,铺天盖地尽是革命、群众、普罗、资产阶级、大众化等等话语。话语符号的转换预示着不同办报群体之间不同的政治立场,同时也预示着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体系已经成功地占据了国民党当局的部分意识形态阵地。
有迹象表明,在为数不多的北平小报中,《河北民报》与国民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河北民报》社址在北平前内司法部街甲二十四号,虽然它的存在时间并不长,但该报的经济条件较之其小报同行却要优越甚多。在《本报编辑部启事》中,该报曾表示:“本社招聘各省重要都市本省一百三十二县市通讯员,每月终按投稿采登情形,酌给现酬”。另一细节也可佐证《河北民报》家底的雄厚——基于对日本侵略东三省的反抗,该报在较长时间内连续登载《本报启事》,表示“为实行对日经济绝交,提倡抵制仇货,不惜重资自六月一日起改用西洋报纸”,而这一额外增加开支的爱国行为并没有影响报社的正常运营。《河北民报》在其鼎盛时期,曾宣称“本报销行,力求推广,除畅销平津各重镇外,犹能普及河北全省,一百三市县无一处无本报”。字里行间透露出其与官方的特殊关系。该报与华北国民党关系之密切也有着较为直接的证据,比如该报的广告栏在一段时间内连续登载《河北省党务整理委员会通告》和《宛平县党务整理委员会通告》,而在《本报特别紧要声明》中,该报甚至明确表示:“查本报天津分销处,业经委托天津县党部办理,数月于兹,并未另行再委托他人分销,如有在津假借本社名义招摇撞骗,收受报费情事者,本社概不负责”。由此可见,《河北民报》虽说不是国民党北平市党部的机关报,但其与华北各市县国民党党部关系密切也当是客观的事实。。但是殊为奇怪的是,遍览这一小报,我们几乎找不到三民主义文学和国民党文艺的痕迹,而革命的、抨击国民党当局的言论却屡见不鲜。虽然有时人认为原因之一在于“许多有声望,有天才的作家都不愿屈尊,向他寄稿,又加以小报文艺栏,有的太滥调,甚至肉麻”*海涛:《文艺与副刊》,《河北民报·曙光》,1932年5月13日。,但是这一理由并不能解释为何革命的声音就愿意“屈尊”到国民党的小报上占领阵地、影响读者?窃以为,在国民党小报上出现与国民党当局并非同一频道的声音,只能归因于国民党统治的不得人心。曾有人在该报副刊撰文,言辞激烈地斥责当局动辄杀人的暴政和社会各界哑口无声的冷漠,其中有言:“在这里,我们要回想到一九三一年中国青年作家李伟森,胡也频,冯铿,岭梅,殷夫,柔石诸作家被杀的那回事上去了。当时中国的报章,什么‘红军’,什么‘领袖’,大书特书,卖过多少力气?中国的所谓作家之群,有谁放了一声屁?虽然有几个本着正义的刊物,也为中国文坛的不幸喊过不平,叹过气,但结果,还是屈服在统治者的手里”。作者认为,李伟森等几位作家的死与统治者的残暴直接相关,而作为有良知的群众,对于此事是不可以无动于衷的——“试想,这不是我们大众的耻辱么?一个为我们呼喊不平的战士,他为着我们而死去,为着替中国文坛上造成一种‘力的文学’而死去,这是我们的不幸,文坛的损失,我们应当用出俄国青年拥护高尔基的力量,本着正义,去责问统治者,为死者叫冤”*噫人:《高尔基与中国死难作家》,《河北民报·洪流》,1932年3月1日。。当然,为国民党辩护的声音也是有的,比如在题为《革命的辩护》的一诗中,作者就写道:“日本的暴行,固然玷污了党的名誉,朋友但请你不要怀疑到三民主义;那主义确能救世上的弱小民族。……倭奴的暴行固然玷污了党的名誉,朋友但请你不要怀疑是党出卖的;革命的集团确能把帝国主义摧残,东北沦陷的缘因是因浪漫的官员不守纪律”*狂飙:《革命的辩护》,《河北民报·疾呼》,1932年2月16日。,虽然这些辩护有些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特别是将东北的沦陷归因于“浪漫的官员不守纪律”这种啼笑皆非的缘由,但如果通读全诗就会发现,作者的初衷其实并非只在辩护,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有意要对国民党当局和官员提出讨伐和控诉:
(十二)提起那上级的人们更是可气,整天住在高楼中抱着情人密语,都说革命成功了享幸福我们应当,没半个人见把总理遗下的担儿担起。
(十三)为保护自身利益任意曲解主义,为扩张自己的地盘不守铁的纪律;为维持个人的统治不惜把党牺牲,他们把国家和人民已经弃如敝履。
(十四)他们把打倒帝国主义改作投降帝国主义,把万恶的贪污土劣拉到了党里;不取消苛税杂捐反强制债券使行,从殖民地地位步上了亡国的路子。
(十五)他们不但不服从民意反而强奸民意,不但不信仰主义反讨厌主义;自己成了大地主不再提平均地权,自己成了资本家不愿把资本节制。
(十六)党成了他们的护身符,如果你指责他他就说你是反革命的;贪污土劣成了他们的进宝官,如果你反抗便指你为过激。
(十七)民众只有缴纳捐税的义务,民众只有镇静待死的权利;民众绝不许有组织绝不许多言,民众只能看着自己的家乡沉沦海底。*狂飙:《革命的辩护》,《河北民报·疾呼》,1932年2月16日。
这样的激烈言论即便放在一般报刊也十分显眼,更何况出自于具有国民党背景的小报。如果往深处挖掘,我们便不难发现,彼时民众对国民党的不满体现在诸多方面,而“四·一二”清党所造成的社会死气沉沉、消极堕落即是其中重要的一面。小说家、中山大学教授许儏曾在《河北民报》撰文哀叹:“统治阶级的压迫,文坛上充满了灰色及无生气的现象”*编者辑:《代表作家对于中国文坛的感想》,《河北民报·洪流》,1932年3月8日。。有识之士面对达官显贵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普通百姓的得过且过、无欲无求,青年学子的前途渺茫、不知上进,自然心急如焚,加之外患迫切、内忧繁多,种种因素交织一起,笔下自然会生发出颇具批判色彩的激烈言辞,凝聚成外生型的左翼空气,从而为革命话语的铺开造就土壤和温床。当时有识之士对于如何消除社会的麻木不仁已形成初步共识,而革命的手段即是他们找寻到的改变社会的关键一招。因此有人呼吁说:“现在的环境,就是革命的环境。因为受了几千年破产的宣告,不但物质上的财产,还没有恢复,就是精神上的财产,也全押在贵族资产阶级当铺里去了,所以我们很希望现在文学家要鼓吹文学解放,要到平民里去探访文学,……换句话说,就是造成革命的文学家。”*森香:《文学家的使命》,《河北民报·贡献周刊》,1933年1月22日。革命的文学家自然要写出革命的文学,而革命的文学,在他们看来,不仅要把贵族资产阶级社会里存在着的“人生的痛苦,社会的罪恶,以及那十八层地狱里一般平民黑暗的,凄惨的状态,赤裸裸的暴露出来”,而且更应该毫不吝啬地抒发“新社会的园圃,是极美的,极光明的,极安舒的,是将来社会废墟上良美的建筑物”*森香:《文学家的使命》,《河北民报·贡献周刊》,1933年1月22日。。众所周知,现代中国的左翼思潮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因而服膺于其的进步人士亦惯于和善于用马克思主义来分析问题。有人便如此论证了普罗文学展开的必然性,指出:“近年来吹卷全世界的经济恐惶,使生产过剩,工人失业,工厂农村陷于普遍贫乏化的状态,使大时代反映了变动的阴影,力的文学产生,也是必然性的,这就可以曲折的说明,一般作家把写作的题材集中于普罗,并没有一点牵强的意思”*噫人:《高尔基与中国死难作家》,《河北民报·洪流》,1932年3月1日。。唯物辩证的思维和无产阶级的立场,成为贯穿在文章中的一根红线。
20世纪30年代,以普罗文学、革命文学等为代表的左翼思潮之所以能够兴起并展开,从社会大众的层面看,其拯救社会弊病的方法论意义显然要重于单纯革命意识形态的宣传与阐扬。上文曾提及,此期的左翼思潮具有外生型特点,所谓外生,是指该种思潮的产生并非社会发展进化的必然产物,它之所以在那个年代集中出现,主要由于外部因素的刺激,而外部因素的刺激又使得整个社会的思想基因发生了变异。众所周知,五四运动后,帝国主义的入侵使以爱国主义为表现形式的民族主义在中国蓬勃兴起,从而形成了对外谋求独立、对内渴望富强两个维度的民族主义逻辑架构。然而不论是对外还是对内,民族主义的最终指向无不归于对“怎样做”这一方法论问题的解答,当然,这又必然地会以对现实的批判作为基础和前提。有学者指出,“现代中国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其激烈的批判性”*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26页,第326页。。此言甚确。批判意味着破旧,不论是全盘西化论、中体西用论还是马克思主义,都是秉持民族主义这一根本内核的中国人找寻来的、用以改造中国社会的武器,虽然这些武器有的与民族主义不容,有的甚至反过来向民族主义“开火”,但是对于掌握这些武器的中国社会精英来说,他们即便“在理智层面上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在存在层面上却不能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26页,第326页。。
在民族主义目标的指引下,马克思主义作为改造社会的有力武器而进入国人视野。从理论内核看,主张民族内部认同、民族之间认异的民族主义与宣扬“工人没有祖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1页。的马克思主义不同,但是两种理论却从目的理性方面找到了牵手的可能。一般而言,民族主义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普遍性决定了民族主义具有相对宽阔的理论边界,因而除了具体目标之外,民族主义在诸多方面都能够接纳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其他思想流派的理论,也就是说,对于中国而言,只要一种理论是基于救国图强的目的而被引入,那么它就能够得到民族主义的接纳,而马克思主义等能够在中国得到传播和发展,正是缘于民族主义的这一特点。继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本身是否具备与民族主义共存的条件?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作为现代思想体系,同样具有现代性思想的两大基本特征:普适性诉求和目的论历史观”*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08页。,这两个特征的具备便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与民族主义之间的牵手不存在不可克服的障碍。马克思主义的普适性诉求是建立在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历史事实基础之上的,资本主义在全球的扩张使世界第一次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然而到了帝国主义阶段,资本主义“已经由原先反封建主义斗争中的民族解放者,变为最大的民族压迫者了”,“资本主义已经由进步变为反动,它使生产力发展到了这种程度,以致使人类面临这样的抉择:要么过渡到社会主义,要么一连几年、甚至几十年地经受‘大’国之间为勉强维持资本主义(以殖民地、垄断、特权和各种各样的民族压迫作为手段)而进行的武装斗争”*《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2-513页。。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无疑符合列宁的论断,因而中国需要经历以建立社会主义为目标的、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民族革命战争。而为了建立民族国家,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工人没有祖国”这一论断的意蕴作出与之圆融无碍的解释便成为理之必然。陈独秀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他指出:“工人没有祖国”这句话有三重意义——“一是说还没有一个国家是保护工人的祖国;二是说全世界工人阶级应该不分国界的联合起来;三是说各国工人不应该在‘爱祖国’的名义之下为本国政府侵略别国,为本国资本家格外多做点牛马;并不是对强权的帝国主义者讲什么无祖国,讲什么打破国界的大同主义”*陈独秀:《寸铁:究竟是谁无祖国?》,《向导》周报,第187期(1927年2月7日)。。陈独秀的解释很明确:对帝国主义国家仍然要讲祖国,换言之就是说要讲民族主义。依据陈独秀的解释,民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之间不再是民族国家与“工人没有祖国”的扞格对立,而成了实现社会主义的短期目标与长远目标、现实使命与前进方向的大同小异了。
[责任编辑:曹振华]
裴植(1987-),男,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周东娜(1988-),女,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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