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著涒吟社及其旅京东北籍诗人考

2016-03-07 09:11:44
关键词:南社国粹国学

孙 浩 宇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清末著涒吟社及其旅京东北籍诗人考

孙 浩 宇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著涒吟社是清末国粹思潮的代表社团,其保存国学的贡献应重新审视,其成员有后来南社等沪上社团所不具备的丰富性,如其中有东北籍及旗人成员,反映出北京特殊的地域文化与思想文化。其社集频繁,诗歌多能反映现实与时代,不乏开明进步处,其中定信、刘焕书等东北籍诗人诗艺颇有成就,是清末诗坛被遮蔽的一抹风景。

著涒吟社;东北籍诗人;定信;刘焕书

剥去历史的烟尘,清末时北京曾活跃着一个极著名的文学社团——著涒吟社。该社以弘扬国学为宗旨,主要活动是办国学刊物与社集。该社之兴也勃,其衰也忽,因宗旨及成员思想并不先进的缘故,后人对该社繁荣一时的诗词创作与国学研究也每每忽略。著涒吟社值得审视的有两点:一是在清末民初的国粹思潮中,该社的活动具有文化与地域的代表性。它主要在北京活动,而当时新思潮的中心在上海,无论是国学保存会、《国粹学报》,还是南社、《南社丛刻》,以及国学商兑会、《国学丛选》,其活动都在沪上;著涒吟社则例外,故将它放在国粹思潮的发展进程中,其价值与地位会很突出。二是与清民之际多数文学社团不同,该社成员包括旗人与东北籍诗人,到后期12名成员中仍有3名旗人,这是清中叶以来清流风雅文化的延续。因此,该社民国肇始即衰落便不难理解。但从文学史角度,它给我们认识清末一部分政治或地域文化身份特殊的诗人群落提供了可能。

一、著涒吟社与清末国粹思潮

1905年初,由邓实、黄节等人发起,在上海成立国学保存会,以《国粹学报》月刊为机关刊物,由邓实主编,发行到1911年底,后更名续发至1914年8月。按该会简章,其宗旨与主要活动为:一倡导“研求国学,保存国粹”;二搜集遗籍及今人著述,刊行《国粹学报》;三搜罗、印行古籍,设“藏书楼”,编印“国粹丛书”。该报撰稿人身份复杂,但主流是思想上趋新,学术上保守传统,该会提出要保种、爱国、存学、反满。

其后沪上有南社及国学商兑会。南社的黄节、陈去病、马叙伦、高天梅、柳亚子、蔡哲夫等都曾是国学保存会发起人或撰稿人,当时国粹思潮有保存研究与论说弘扬两方面,南社更重后者。相对国学保存会的整理古籍,南社更以社集闻名。宁调元《南社集序》强调创作:“诗者,志之所之也。”讲南社像明清的结社一样,在于“以诗古文词相砥砺。”“钟仪操琴南音,不忘本也。”南社精神上发扬了国学保存会的保种、反满。“夫嗟嗟小雅尽废,四夷交侵,子夏序诗,是以君子谓之知言。”[1]2是南社对文学精神的阐发。

国学商兑会是南社的“兄弟组”,发起者高吹万、蔡哲夫、柳亚子、高天梅、姚石子等15人多是南社骨干,主持者是高吹万、姚石子。1912年9月开始陆续印行《国学丛选》十八集。其宗旨为“扶持国故,交换旧闻”,是纯学术性质。其中的卫道尊儒意味与南社有不同。该会也曾拟设图书馆,以收藏古籍,刊刻孤本[2]29。

与上述不同,著涒吟社的活动在北京,就思想的宽松与自由而言,北京与上海不同。该社诞生于1908年,略早于南社。从保存、研究国学的角度,该社刊有《国学萃编》,可谓上承《国粹学报》,下启《国学从选》。该半月刊创于光绪三十四年底(1909年初),由沈宗畸主编。设有散文、骈文、名家未刊稿、诗选、词选、诗话、词话、传奇、小说、杂俎等“十门”。陈衍、孙雄、冒广生等为撰稿者。夏仁虎在《国学萃编缘起序》中表达了在西学冲击之下,国粹派对斯文凋丧的担忧:

自括帖流毒,遂荒六经。迨欧化灌输,土苴群籍,俗学波靡,古谊殆绝。莘莘学舍,无闻吚哦,藉藉诸生,羞云旧业。十年以后,士不知有韵之文……微言古训,不绝如缕,滋可惧已[3]1。

他们认为当时词章“将绝未绝”,正亟待赓续,“词章不绝者,如线耳,顾于既绝后而求续,则已失所凭藉,事倍功半,理有固然。不如于将绝未绝时,预为绸缪,网络散失。”[4]1国粹派想继续发挥诗歌的政治功用,“寻坠绪于微茫,绵希声于雅乐,兹举虽细,所系实大矣。”“津逮后学,继续微言。”[3]1朱点衣在《题国学萃编文》所表达的世界观在保守派中也很有代表性:

呜呼,士君子不得志于时,而肆其力于词章,夫亦学嘤嘤之鸣,求其友声焉尔,固毫末无裨于当世事也。然试观今日之事,变本加厉干进者群,晓然于文字之无用,而弃而之他用,致运动之风。满天下之人,求富贵利达者不复知廉耻为何物,于此有人焉[4]1。

国粹派对词章没落的原因很清楚,他们仍坚持则是出于对革命派的敌对意识,所谓“变本加厉干进者”“富贵利达者不复知廉耻”,不免偏激。在新的文化洪流中,在思想立场上,国粹派多是无奈而失意的对抗者,他们无所破,也无所立,只是维持,其命运可想而知。

另外,“为保守国粹,免落外人”,沈宗畸曾辑校《晨风阁丛书》。潘飞声序中对古籍“流出外域,难望收复”很担忧,并赞同保存国学不妨兼采新旧及中外,以资借鉴:

今日丛书之刻,……凡古之秘本、今之钞本,皆网罗入于一书中……而综彼繙译各门,尤便新学派之采择,如游万生之园;五洲异物供我快览,如观陈列之所中西百货,资我比较[5]卷首。

吟社中人其政治思想不免落后,但文化思想亦非绝然闭眼不看世界之辈。该丛书收书23种48卷,多为旧抄本或稿本,对保存古籍实有贡献。

从社集角度看,清末时著涒吟社的活跃程度远高于前后的国学保存会与南社,其社课形式传统,成员构成与诗歌内容等很丰富。该社的宗旨与活动实兼具国学保存会与南社两者之内容,是国粹思潮在京城的代表;因环境的特殊,该社与上海等他处社团难免不同,如成员中多清廷在职与退养的官吏,这就决定了其政治立场,至于文化思想需要具体分析。

二、著涒吟社社集活动考

著涒吟社时贤及遗老荟萃一时,既有清诗的殿军人物,京城文化名流,又有时代新劲,如袁祖光、易顺鼎、毓寅、沈宗畸、金绶熙、陈栩、金搢卿、廖润鸿、蔡中燮、汪应焜、龚元凯、蒋万里、朱点衣、邱逢甲、吴眉孙、吕调元等各色人物都陆续参与其中。据刘桪《著涒吟社同人录序》:“岁戊申,番禹沈子于京师肇立吟社,锡名著君,纪年也。名流墨客,景附云属,曾不逾月,达百余人。”[6]191“纪年”指取名遵干支纪年:

“著涒”实为“著雍”“涒滩”之省,太岁(木星)在戊曰“著雍”,太岁在申曰“涒滩”[7]742-743。

其“曾不逾月,达百余人”,可见该社在京城文化圈的感召力,据戊申年(1908)十一月十一日刊印的《著涒吟社同人录》(下称《同人录》),入社成员119人,其中不在北京居住者5人,像金搢卿还住在大兴县署,可知社集之便利。社员中籍贯南方的以广东、安徽、浙江、湖南等居多,多者一省可达15人;北方较多的是顺天9人、山东7人、直隶5人,还有旗人与东北籍也多达15人,可谓颇成气候的北方诗人圈。

该社与南社在成员上有交集,如沈宗畸、潘飞声、陈栩、卓启堂、蒋万里、吕眉孙等。沈宗畸(1857—1926)是著涒吟社的灵魂,《著涒吟社诗词钞》(下称《诗词钞》)《国学萃编》《晨风阁丛书》皆出其手;1910年沈离京赴吉林,著涒吟社也告衰落;七年后,该社尚余的12人中仍有沈。1908年《同人录》、1914年《著涒吟社同人小传》(下称《同人小传》)两载其传:

沈宗畸,号太侔,别号二禹山樵,广东番禺县人,住前青厂番禺新馆[6]204。

沈宗畸,字孝耕,号太侔,又号南雅,年五十岁,广东番禺人,乙丑举人,前官礼部主事,现充交通部编辑员,著有《南雅堂诗词钞》,现住北京前青厂番禺馆[6]313。

沈喜结社,七年沧桑,燕去燕归,连住处都一仍旧垒。而南社之相关书,亦多载沈之生平及诗文,并认为“著述甚丰”[8]113,沈兼在著涒吟社与南社,亦是佳话。

著涒吟社或存在了七年,即从1908(戊申)到1914(甲寅)年,但民国后其参与者及影响当很有限。甲寅春三月二日陈止《著涒社同人小传序》称“七易岁华,中更多故。”[6]309而该社的活跃期大致在1908到1910年间。据《诗词钞》,其第一课为“花朝”,是戊申(1908)二月十五;该钞共计五卷五十课,其第四十七课是“孝钦显皇后奉安恭纪”,查慈禧奉安在己酉(1909)年十月初四[9],那么第五十课应时间略晚。这三年间社集频繁,同时沈宗畸《晨风阁丛书》也于己酉年十月编成。至于以后的社集,目前资料阙如。从宣统元年(1909)二月到二年(1910)三月间,该社以编印《国学萃编》为主[10]303-350。当年八月,礼部裁撤,沈宗畸赴吉林。吟社活动遂告一段落。

该社社集内容丰富,虽多有应时应景之作,如“春日田园杂兴”“饯春词”“五日龙舟竞渡”“十刹海观荷”“秋日登陶然亭”“八夕”“逢菊献菊酬菊饮菊”“春雪”“题雨花图”等,像“红豆”“闺情”“蝨蟁蝇蛆蝎蠭蚓蛙”“雨花仙史”等社课甚或无聊,但更多题目却蕴含风人之旨,有现实意义,主要有以下三方面:

首先是关注时事,表达忧国忧民的情怀。如沈宗畸新乐府《闻东南水灾感书》,描写了东南被灾的凄惨场景,表达了对地方抗灾不力的怨愤。眼见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从守旧的政治立场,看到民力交困,新党竞起,难免有对政权岌岌可危的忧惧。而可悲与无奈的是,“庶政维新要粉饰,土木技巧纷经营。虚靡京垓作无益,锱铢累积泥沙轻。”大胆指出维新得华而不实。“奇兽珍禽餍粟肉,嗷嗷鸿雁谁闻声。”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辛辣痛彻。再如金绶熙《迎美军舰歌》,有“海外虎狼目灼灼……海波如沸鲸鲵狂。……我迎人舰心怦怦,我舰何日人相迎。”表达了诗人对列强虎视的忧虑和对祖国强盛的期盼。这些社课,在时事的关怀中透露出传统士大夫忧国忧民的时代精神。

社题的选择往往透露出吟社的政治态度。如《咏马忠武公事》和《克林德碑》。马忠武公,即马玉崑,清末名将,为清廷依仗,殁于1908年。曾驻防西北,与左宗棠部共同抗击沙俄。甲午战争时,在朝鲜与左宝贵一起抗日,后在辽宁血战日军[11]14。《近代名人小传》称其“庚子后为淮军大将,名满中外。在北洋与世凯持敌,体仪不承节制也。”[12]359克林德碑是旧中国耻辱外交的象征。克林德(1853—1900),德国外交官,曾任广州等地领事官、驻华公使。八国联军进北京期间,克多次率众屠杀、绑架中国人。后其带头到清总理衙门挑衅,并枪击清军枪队首领,被击毙。后《辛丑条约》规定,清政府须在克被毙处建立功德碑,以表纪念。龚元凯所写“大耻何年雪,潸然涕泗流。”有老杜之心。还有《追悼戴岑永三君子诗》等,诸题皆忠君爱国之意。

其次是借古寓今,抒发忠贞报国的情怀。如汪应焜《咏明女将秦良玉事》歌颂秦“忠肝义胆”,其意旨仍在提倡武备及女学,着眼当下。《题太康张氏世忠录》题解有:

张维世,河南陈州府太康县人,明右佥都御史,闯冠陷太康,死之。妻常氏,子正谊,阖门自焚,正谊妾汪氏亦投井,死兄弟子侄二十余人,均巷战遇害。

张氏以忠孝传家,至清末七世孙祥麟殉职上海守备,六世孙庚辰办团匪而死,是世代忠烈,也是清廷树立的模范。再如吕调元《咏史》有:

武灵习骑射,胡服乃称雄。若只论形式,夷言蒯瞶同。

宋家论新法,虎狼间螟蝗。末造谈经济,沉沉花石纲。

献纳复何极,空言桑孔财。使臣无富弼,岁款计京垓。

篇篇都是言古,然所谈重武、变法、外交等又无不关乎时义,实忧国之心,咏史之旨。其他如《拟陆游长歌行》《黄金台》等也都是借古言志。又卓启堂《诸将五首》有:

岭云深锁桂林城,野火连天耀赤旌。倡乱孙恩先据险,失机赵括易谈兵。秋风鳞甲飞鲸动,夜月关山唳鹤清。满地疮痍犹未复,将才空忆李西平。

真诗史之作,其他诸篇“一战凉山恨万重”“胜兵名早黑旗标,蚕食鲲身祸未销”“失策和戎仍割地”等,无不剀切深重。与上述《咏史》参照,可见清末孱弱被欺的忧患已成为弥漫在国人心中的普遍情感。《听京师瞽者王玉峰弹三弦子作歌》,李国瑜的序亦是注脚,其“抱忧而为”“深痛深惧”,当政者读之应发省:

主人忽愀然语余曰,庚子岁,与汝非俱坐困京都乎,当时所处之境,亦尚忆之否耶,终日耳所闻者,联军砲火声、号筒声,忧居终日,遑计音乐。自和议以来将及十稔,在朝者虽日言振作,大都借变更为超迁计而选胜徵歌,较承平前为尤过之,似国耻之不足存于心,而外忧之无可萦于虑者。

第三是展现新视界,表达新思想。如《石油》《留海发》《万牲园》《济良所》《风琴(调寄金缕曲)》《电影戏》《德律风》《自来水》《自行车》等,再如诗钟社题《铁路》《宪法》等,都表达出新旧之交文学的时代特色。再像《戒缠足歌》更是打破旧俗,倡导新生,可见清末京城文化圈解放开新的一面。

三、著涒吟社旅京东北籍诗人考

按《同人录》载东北籍诗人有成昌、瑞瑸、定信、王继述、福善、嵩麟、什蒙额、于世珍等8人。另可考者还有刘焕书。按《诗词钞》存有诗词社集53次,参与超过20次者6人,定信20次,成昌4次,瑞瑸3次,嵩麟1次,于世珍1次;有诗钟社集12次,成昌8次,嵩麟8次,定信7次,王继述1次。其生平行迹略可考者有成昌、定信、瑞瑸、刘焕书等四人,都是活跃成员,前三位是东北籍旗人,刘是汉人,其身份、创作有典型意义,定信、刘焕书诗歌成就颇高,成昌词作也深有造诣。

成昌(1859—?),吟社骨干,又名骆成昌,萨克达氏,满洲镶黄旗人。字子蕃、紫颿,一字子和,号湟生,别号有寄沤、顨厂、成敦、南禅、六藤、思园、曼殊梦蝶生等。父崇保,历宦青海、甘肃、山东等地,官至甘肃、山东布政使。成昌生于青海,后居北京。光绪十四年举人,历任兵部车驾司郎中、兵部郎中补授江南道监察御史,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三年任四川夔州知府,辛亥时纳印去官,以遗老居河北涞水县,后入清史馆。成昌精通满蒙及清室掌故,撰有《氏族志》《外戚表》,参撰《清史稿·邦交志》《兵志》《职官志》《清史馆地理志初稿》《清史馆稿本艺文志长编》等。成昌贵公子,性耽风雅,交游广泛。其擅词能诗,尤喜诗钟与社集。工山水。又喜京剧,为京城有名的戏提调[13]45。夏孙桐《满洲三君传》称其“少凭门阀,交游征逐,裘马甚都。”[14]卷四孙宝瑄言“子蕃人极风雅,虽满洲籍,而喜与汉人往来。”[15]1024与王闿运、樊增祥、王鹏运、陈三立、文廷式、朱祖谋、易顺鼎等多有交往。常组织参与社集,如有京城榆社、济南湘烟阁诗钟社、北京慧园诗钟社、艺社、陶情社、著涒社、潇鸣社、寒山社等。有《退来堂诗词钞》《同人小传》《醉六堂诗集》《湟生诗稿》[16]123《蜀弦集》[17]149等,《道咸同光四朝诗史》录其诗[18]。今存稿本《子蕃遗稿十六种》。成昌嗜藏书,善金石鉴别考订,有《追来堂偶存书目》[19]。社集《满庭芳·红杏》《柳梢青·八夕》清丽妩媚,本色为词,可堪一读。

定信(1860—?),吟社主力,颜札氏,满洲正黄旗人。字可安,号冰庵、法界众生、幕巢馆主。嘉庆咸丰间伊犁将军、陕甘总督布彦泰之长孙。又与铁良结儿女姻亲。定信11岁喜吴梅村词,12岁作诗,21岁作诗钟,为榆社前辈称赏。至27岁(光绪二十三年)四次应试不第,遂绝科第之望,考官则称其诗“理周法密,气盛言宜”[20],历官工部员外郎、农工商部员外郎。“自甲辰(光绪三十年)、乙巳、丙午惠园文酒之会……顿忘新亭楚囚对泣,沧桑故国仓皇戎马时矣。”[21]是清末京城诗社热潮的另一注脚。有《人海见闻录》[16]68。《词综补遗》载其词[22]3451-3452。社集《金沧江寓公文集题辞》:

殷土归无日,南州老寓公。星霜吟鬓短,沧海别愁红。镐洛禾非没,旄邱葛已丰。伤心一编在,凄绝况西风。

古直苍凉,感同身受,有老杜之风。又有《花雨》六言一首,他人少见,可见定信对多种诗歌体式的尝试,用力之勤。“燕子楼台春社,海棠时节清明,乞取绿章护惜,湿衣花雨无声。”清新有之,然缺少唐人六言之隽永从容,反多词之味,略显单薄、局促。

瑞瑸(1805—?),富察氏,满洲镶白旗人,《同人录》称其“吉林松花江人”。字竹侪、仲文,号亚公。能诗善画,工花卉[23]516。由官学生考取库使,历任工部主事、员外郎、郎中,浙江宁绍台道[24]165-166,福建盐法道[25]178、布政使[16]121、巡抚[26]18。有《一镜堂诗抄》《续抄》等[18]193。罕见的是,参加吟社时瑞瑸已逾百岁。其《缓催科》有“苛政猛于斯,经言殊不误。殷勤告长官,须种甘棠树。”[27]376有仁政爱民之心。

《诗词钞》第二十六课录有刘焕书挽光绪五律一首。刘焕书(1860—1921),字子丹,号醉乡老人,奉天新民人。光绪十七年(1891)举人,任内阁中书。宣统中升起居注汉主事,后任北京奉天会馆东三省学堂监学员,辽宁大孤山税捐局局长[28]67,后居沈阳。有《爨桐吟草》。刘好读书、交游,“九龄入塾,迄今五十年,未尝一日废书而嬉”(金得春《醉乡老人传》),“博涉经史,于书无所不读,性好友结纳,多名流……与李大令合乾同为岁寒三友之盟”(世荣《爨桐吟草序》)。性格狷介,“少时慕陈同甫、辛稼轩之为人,往往睥睨今古,有不可一世之概”(《醉乡老人传》)[29]卷首。刘在京常参加吟社活动,《诗词钞》多不记录。但《盛京时报》1909—1910间“文苑”录其诗70余首,社集诗有七次,其中《京师著涒吟社十六病喻题七律十六首》《和江侍御归养留别诸友诗原韵》为《诗词钞》所不见,有补阙价值。世荣称其诗“清丽芊绵,翛然尘表,而其古体诗言及身世暨友朋离索之感,尤为悱恻芬芳,沁人心脾”(《序》)[29]卷首其近体亦多反映现实,《民愿》《读友人致袁项城书感赋》《康南海》《忧时》,忧时伤世之作颇多,如《大陆》《庚子六月感怀》:

大陆风云变,纷纭五六年。全球谁干运,百姓尽堪怜。战地禾麻少,军声风鹤传。天河如可挽,万里洗烽烟。

妖氛转盼薄京城,烽火连天人夜惊。鬼蜮半成游釜势,昆虫尚作仰天鸣。安危谁寄愁千斛,治乱关怀酒一觥。独立苍茫何限恨,官卑无计答昇平。

俨然老杜,官小位卑,忧愤深广,读来感人。其交游诗不乏情真意切之作,常将个人感遇、世事沧桑一并打入,蕴藉旨深。辛亥后,刘焕书返回东北,宦居孤山,后退隐奉天,诗中多有记录。

四、著涒吟社民初衰忽的原因

著涒吟社成员复杂,其活动偶有吕眉孙这样的女杰参与,但从民初的政治选择看,这是个“遗老”“雅士”群体,像吕调元这样与时俱进的极少,大部分成员政治立场与情感是忠清的。像社题会有《恭拟孝钦显皇后挽诗》《恭拟德宗景皇帝挽诗》。与南社的不断进步,政治指引鲜明相比,入民该社便失去了政治寄托,其衰忽是必然。

在清末的政治阵营中,这部分中下层官绅又有维新开明的倾向。《南海戴尚书使俄谢礼诗以送之》,与戴的交往可反映该社的政治倾向。戴鸿慈(1853—1910),1909年充俄国专使大臣。广东南海人,字光孺,号少怀,光绪二年进士,《清史稿》有传。戴参加“五大臣出洋”,与端方等同到欧美考察政治,归国后提倡改革立宪,是清廷中的维新派。戴是清末重臣,官至礼部尚书、法部尚书,入军机,任协办大学士。《题桐城吴芝瑛女士书楞严经》亦特殊,吴是倾向革命的。吴芝瑛(1867—1933),秋瑾至交。字紫英,别号万柳夫人。自幼博览群书,诗文书“三绝”。1898年随夫廉泉移居北京,才名闻于京师,被慈禧召见。1904年后,吴劝夫勿事清廷遂南迁上海。1907年秋瑾被害,曝尸街头,是吴冒死将其埋葬。1908年,吴秉承其父“恤民兴学”的遗志,变卖原籍产业,捐办学堂。石钟之作有“笔阵人难续,秋坟鬼不灵。(女士有悼某女士诗)留将纤手在,更作瘗花铭。”括号内是诗人自注。秋瑾是清政府的敌人,钞选此诗可见大胆。

该社成员又有所谓“雅士”一面,这种身份与如火如荼的民国革命自然不合。成昌、毓寅、瑞瑸加入最早,成昌或为发起人(之一)并参与始终,在吟社中这部分旗人或东北籍成员有引导风气的作用。他们追慕京城权贵的风雅,戏班听戏,吟诗弄画等等。像成昌、瑞瑸、牟圻、金绶熙、邵宗禹、冷汝辑、龚元凯等都擅书画,而成昌、袁祖光、金绶熙等又耽戏曲,沈宗畸也是公子作派,本质上讲,该社可称清政府豢养、滋生的一代,有的成员入民后生计甚有困难。

当然,该社在诗歌创作与国学研究上的价值还需申明。《同人录序》:“今时事荆榛,新学坌涌……同社诸君争先投刺,如响斯应,……盖有东瀛国粹之思焉。”[6]191阐发了国学研究、诗歌创作的契机。吟社简章称“(本社)所选诗文宁强毋弱,宁少勿滥,务在唤起一国之精神,振奇侠之气。事果可传,纵文字稍差,亦可选刊,至于流连景物,琐细无关,与夫朋好应酬之作,虽有佳篇亦多不录。”(见《国学萃编》第1期)[7]742-743言明钞选标准要有益国家。

总之,著涒吟社兴勃衰忽,其不以追逐政治为务,而以诗歌与风雅为旨归,其选择诗歌生活是乱世士子的习惯,当然也是一抹接续晚清清流生活的晚照。身份与思想的局限,使这些人与南社不同,他们没有建立新世界的理想,更没有打破旧乾坤的动机,他们只想维持、拯救旧体制,毕竟他们曾是既得利益的分子,但与上层手握权柄者不同,他们稍有审视的清醒与冷静,有直面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的愤激,有揭开伤疤,疗伤治病的渴望,有死马当活马医的幻想,这与时代进步或无关,但却不妨重新打量的诗学与思想价值,更鲜活的是,其所呈现的是清末京城士绅的文化生活图景。

[1] 胡朴安.南社文选[M].上海:上海书店,1979.

[2] 郑逸梅.南社丛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 夏仁虎.国学萃编缘起序[J].国学萃编,1908(1).

[4] 朱点衣.题国学萃编文[J].国学萃编,1909(2).

[5] 沈宗畸.晨风阁丛书[M].北京:晨风阁,1909.

[6] 沈宗畸.著涒吟社诗词钞[M].北京:广益印字局,1908.

[7] 杨镰.中国文学通典·诗歌通典[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

[8] 邵迎武.南社人物吟评[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

[9] 盛京时报1909年第九百十四号二版.影印本13本14页.

[10] 陆胤.“同光体”与晚清士人群体:国学研究第22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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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树武]

Studies of Zhu Tunyin Club and Chinese Late Qing Dynasty’s Northeastern Poets Living in Beijing

SUN Hao-yu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

Zhu Tunyin Club,a chronicling and chanting poems club,is the Chinese quintessence of ideological representativ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hose contribution to preserving the Chinese classic studies is supposed to be treated once again and whose much more abundance than other afterwards memberships like the Southern Club of Shanghai Club,etc. such as the Chinese northeastern and Manchu members,which reflects the unique geography and idealistic culture of Beijing. Club’s creation works or arts were collected frequently,one of which is poems mirroring the reality and times. Some of them are endowed with democratically civilized progress,for example,Ding Xin,Liu Huanshu,and etc. who were well up in the art of poetry and were an anonymous school in the poetic circle.

Zhu Tunyin Club;Chinese Northeastern Poets;Ding Xin;Liu Huanshu

2016-09-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BZW084);吉林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吉教科文合字[2016]第404号)。

孙浩宇(1978-),男,河南卫辉人,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I207.209

A

1001-6201(2016)06-0040-06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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