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关于网络文学经典化问题的思考
周 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学经典是代表文学标高的典范,文学的发展必须走经典化的道路,无论是纸质文学还是网络文学都概莫能外,网络文学经典化是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本文主要探讨文学经典观念、网络文学经典范式、网络文学经典化途径等问题,认为传统经典观念与当代新经典观念相辅相成、互补与融合,二者可以兼收并蓄;只有既体现网络媒体自由开放风格,又具有较大思想深度、文化蕴涵和较高艺术水准、审美品位的网络文学作品,才能成为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之作;网络文学经典化的途径涉及网络文学的主体建构、精品诉求和生态优化等。
网络文学;经典化;主体建构;精品诉求;生态优化
近年来关于文学经典化问题已成为一个颇有争议的热点话题。而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只是文学经典化中的一个更具前沿性的分支性问题。此问题一经提出就面临着来自两方面的挑战:一方面,网络文学这种变动不居、缺乏深度的电子文本模式似乎与经典是格格不入的;另一方面,网络文学这种在中国兴起仅有十几年之久的新兴文学样式似乎与需要长期淘洗的经典沾不上边。不过,既然文学经典是文学的典范,文学经典的建构、文学的发展必须走经典化的道路,无论是纸质文学还是电子文学都概莫能外,那么网络文学经典化就是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本文拟就文学经典的内涵、网络文学经典建构、网络文学经典化途径等问题谈谈粗浅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讨论网络文学经典含义的变迁,必然要涉及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关于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据说当初关于中国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是由荷兰学者佛克马引起的:“他在1993年9月至10月北大的学术讲演中专门谈到中国经典尤其是20世纪中国文学经典构成问题,提醒了中国文人的‘经典’记忆。1997年谢冕、钱理群主编的北大版《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和谢冕、孟繁华主编的海天版《中国百年文学经典》隆重推出,掀起了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高潮。”*金宏宇:《90年代的文学经典化之争》,《光明日报》,1999年6月24日。其实佛克马的讲话只是外在触发因素,正像近年来海外学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张爱玲、张天翼、钱钟书、沈从文等经典作家地位的肯定触发了国内学者“重写文学史”的冲动一样,引起经典讨论热潮的内在因素是当下中国学界在改革开放新的社会条件下对经典问题的焦虑、困惑,以及强烈的现代经典建构意识和变革诉求。
综观争论各方的种种观点,可以看出尽管人们对于文学经典内涵的解读不过是各抒己见、众说纷纭,并未得出大致统一的结论,但对传统经典观念的挑战与冲击却是前所未有的,所取得的突破与进展更是不容忽视的。大致说来其主要突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现代新经典意识的强烈诉求。此前囿于经典须经长期淘洗而成的传统观念,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学经典只能存在于中国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或外国传统文学领域,就当代文学而言,尽管有建国十七年的革命传统名著以及文革期间的样板戏剧本等红色经典,但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无论是否发达繁荣却由于时限短因而不可能进入经典行列。这就使当代文学界学者一直处于自己的当下研究领域既无文学经典又无权命名经典的尴尬和困惑之中,因此要求确立和命名经典的强烈诉求首先由当代文学研究学者领衔发起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本世纪初,虽然有学者悲观地断言“21世纪是一个没有文学经典的世纪”*孟繁华:《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终结》,《文艺争鸣》,2005年第6期。,然而人们对文学经典的提倡和建构的热情并未减弱。尽管有不少学者在文学经典确立问题上采取了比较审慎的态度,但学界也不乏要求经典命名的呼声。例如吴义勤在2005年写的一篇序言就颇像经典命名的宣言书:“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呼唤和确立当代‘经典’。不仅,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而且每一个读者也应该是一个‘经典’的确立者和命名者。”进而指出:“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选和确立过程,更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吴义勤:《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2004年度小说经典”序》,《小说评论》,2005年第2期。这就打破了当世人不能为经典命名的老规矩,理直气壮地宣布确立经典不仅是每个人的权力,而且是其责任和使命所在。
二是现代经典建构的实践。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文学经典问题讨论的不断升温,现当代文学经典建构实践表现为编选文学经典。谢冕、钱理群编选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1895—1996,北大出版社1996年版)和谢冕编选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1896—1996,海天出版社1996年版),以及李敬泽编选的《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经典》、《中国当代中篇小说经典》(1949—2002,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时间跨度分别尚有百年或半个世纪之多,吴义勤编选的中国小说年度经典系列丛书(《中国短篇小说经典》、《中国中篇小说经典》,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2008;《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中篇小说卷、短篇小说卷,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2014),时间间隔已经缩短为一年一度。
从上述关于当代文学经典的提倡与作品编选中,可以看出两个突出的特征:其一,经典的宽泛化和低门槛化。《中国百年文学经典》、《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经典》由于时段较长涉及的经典作品数量较多,而在“中国小说年度经典”系列中仅五年(2004—2008)的短、中、长篇小说作品却达200篇之多。其二,经典的短时性和即时性。不仅整个当代文学可以确立经典,而且每年都可以确立当年的年度经典。
人们没有必要责怪当代学者在对待文学经典问题上的标新过勇或急功近利,近年来新经典思潮带来的巨大变化归根到底是经典观念的嬗变。目前,我们面临着两种不同的经典观念:一种是传统的经典观念,即认为文学经典是经过长时期筛选的、公认的、权威的、具有不朽价值和永久魅力的作品。另一种则是当代的新经典观念,即认为文学经典未必经过长期淘洗,而可以是当下确定的具有较高艺术价值和审美特质的较为优秀的作品。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这两种大相径庭的文学经典观念呢?其实这二者是可以兼容并包、同时并存的。传统的经典观念所肯定的是一种长期形成的经典;当代经典观念认同的是一种近期形成的经典,可分别称之为长期经典与近期经典。传统的经典观念体认的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经典;当代经典观念主张的是一种宽泛意义上的经典,可分别称之为狭义经典与广义经典。前者是定型化的经典,而后者则是处在趋于成型中的经典。类似于加拿大学者斯蒂文·托托西(Steven Totosy de Zepetnek)引述Itamar Even-Zohar提出的所谓“恒态经典”(staticcanon)与“动态经典”(dynamiccanon)*参见[加]斯蒂文·托托西:《文学研究的合法化》,马瑞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3页。。
传统经典观念与当代经典观念存在着互存互补的关系:一方面,文学经典是在社会历史发展的流程中形成的,只有那些经得住长时间考验的作品才能成为经典。正如有的学者所说:“文学经典化最重要的是‘历史化’,时间是决定文学经典最后的尺度。”*孟繁华,张学东:《重读经典与重返传统的意义——与孟繁华先生对谈》,《朔方》,2009年第11期。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甚至说:“对经典性的预言需要作家死后两代人左右才能够被证实。”*[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12页。另一方面,文学经典又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具体时段中逐步确立起来的,需要经过每一个时代的筛选、淘洗与认定。从这种意义上说,当代人对文学经典的遴选、确认的确是天经地义、必不可少的。不过从根本上说,历史对文学经典的长期考验是绝对的,今人的短期认定只是相对的。今人认定的那些相对经典只是长期经典的初选,是一种“准经典”,或者说是其先期入围的预备形式。当然这种初选行为属于经典化必不可少的过程,对于文学经典价值的确认和长期经典的形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诚如有的学者所言:“文学经典实际上是一个在历史中不断分拆和建构的过程:‘纯经典’的观念是在与‘非经典’性的话语知识的不断区分之中建立和凸显。”*莫聿:《“文学经典”解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7年第3期。
以此审视网络文学经典问题,我们可以得到一种宏通的认识:尽管网络文学只有短短十几年的历史,却已经产生了先期独特的奠基之作。如果我们不拘泥于严格的、恒定的传统经典观念,而结合宽泛的、动态的新经典观念去看待网络文学经典问题,就可以对其作出相对合理的解释。与此相关,网络文学经典建构与经典化等问题自然而然地会被纳入经典研究的视野。
近年来不少学者指出了网络媒体对文学经典的解构问题。网络媒体对文学经典的解构不仅体现于对传统文学经典作品及其创作范式的解构,而且体现在对传统文学经典观念的解构上。比如欧阳友权指出这种解构包括:“数字化拟像、复制与拼贴技术造成艺术独创观念的淡化”,“‘字思维’向‘词思维’转变消解了创作经典的思维范式”,“电子文本用‘展示价值’置换了艺术经典的‘膜拜价值’”,“网络作品的‘易碎性’使得经典写作与评判失去存在空间”等*欧阳友权:《网络媒体对文学经典观念的解构》,《贵州社会科学》,2007年第12期。。当然,当前对传统文学经典作品权威性的挑战及对经典观念的解构,除了网络传媒自身的因素之外,还有特定时代消费观念的流行以及各种社会逆反心理的作用等复杂因素。
应该看到,网络传媒解构传统文学经典并不否定经典本身,网络文学在挑战传统经典的同时,其实也在从事着自身经典的积累、建构。如陆贵山所说:“我们既要看到网络文学消解了经典,另一方面又要看到它正在创造或积累经典,毕竟网络文学才十多年,这对数千年的文学发展史来说,无疑是太短暂了。”*刘雷:《网络如何创造自己的文学经典》,《中华读书报》,2009年8月26日。近年来网络界一直为推出网络文学的经典而作着不懈的努力。例如由磨铁图书、磨铁中文网和《超好看》杂志联合举办的“沧月十年巡回庆典闭幕式——暨中国网络文学经典十年高峰论坛”,于2011年底评选出了新世纪十年“网络文学十大经典作品和经典作家”。经典语录网推出了“中国网络文学的十大经典”等等。另外年度“经典网络小说”、“经典网络言情小说”的标题屡见于网上。毋庸置疑,近十几年来异军突起的网络文学特别是网络小说的确与传统文学有着诸多不同,以消遣娱乐为主、靠点击率取胜、作品容量的增加等特征明显,此外更体现为题材的类型化和内容的虚幻化,官场世态、都市言情、校园青春、历史穿越、玄幻仙侠、悬疑惊怵等各种类型盛行。
如果浏览一下那些名之为“网络文学经典”或“经典网络小说”的作品,就会看出它们与传统文学经典作品已大相径庭。而且学者们对网络文学经典的认定问题也提出了迥异于传统标准的新观点。例如有学者认为:“网络时代经典的认证者不再是任何权威机构,而是大众粉丝。不再有一条神秘的‘经典之河’恰好从每一部经典之作中穿过——任何时代的大众经典都是时代共推的结果,网络经典更是广大粉丝真金白银地追捧出来的,日夜相随地陪伴出来的,群策群力地‘集体创作’出来的。经典的传承也是在当下进行的,没有‘追认’一说,并且是否被传承本身就是确认一部作品是否经典的重要指标之一。”*邵燕君:《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网络文学经典的认定的确离不开当下“粉丝”们的参与,这正体现了与传统文学经典认定的不同之处。但是由“广大粉丝真金白银地追捧出来的”作品到底能否成为经典还有待于时间的考验。
由此出现一个新的问题:网络文学经典与传统文学经典到底有何不同?我们应当建构怎样的网络文学经典?我们首先需要明确网络文学是否改变了传统文学及其文学经典的性质。尽管网络传媒的兴起对传统文学与文学经典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极大地消解了传统文学及其经典观念,但是网络既没有改变文学作为语言艺术塑造形象反映社会生活与表现思想感情的文学本质,也没有改变文学经典作为具有永久魅力、经得住反复阅读的典范之作的经典本质。这就是说,我们要建构的网络文学经典不可能是迥异于传统文学经典意义的异类经典,它只能是与传统文学经典具有承继关系的新型经典。
佛克马和蚁布思在《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一书中指出,“经典是指一个文化所拥有的我们可以从中进行选择的全部精神宝藏”,“文学经典是精选出来的一些著名作品,很有价值,用于教育,而且起到了为文学批评提供参照系的作用”*[荷兰]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俞国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6-51页。。文学经典体现为某种文化精神的延续、道义的传承、文脉的贯通等。我们说中国文学经典、俄罗斯文学经典、拉美文学经典各不相同,除了指其艺术形式、艺术风格不同之外,更主要的是指其文化精神的不同。就中国文学而言,我们说古代文学经典、现代文学经典、当代文学经典等,亦是如此。毫无疑问,网络文学经典只是当代文学经典的组成部分。如果割断了与传统文学经典的继承关系,它就脱离了文学经典的链环,无法成为经典。所以网络文学经典的建构必须吸取传统文学经典的长处,吸收其丰富的思想内涵与精湛的艺术形式,实现传统文学经典与网络文学的融会化合,在此基础上熔铸崭新的网络文学经典新模式。
今世之文学固然以小说、影视剧本为胜,就网络文学而言网络传媒则为其独特之载体,网络传媒自身的优越性使网络文学经典又有着不同于传统文学经典的独特性。那么网络文学经典究竟有何特征呢?有学者认为:“网络文学的经典文本至少应当具备以下两个基因:一、充分体现网络文化的自由精神,同时应不损害网络文学的文化品位。二、积极借鉴传统文学的有关成就,同时决不因此自设藩篱。”*江正云:《网络文学与文化经典》,《文艺报》,2002年8月31日。这里所强调的“网络文化的自由精神”、“网络文学的文化品位”虽然涉及了网络文学的特征,但是作为网络文学经典的根本特征仍是语焉不详。
在笔者看来,网络文学经典除了带有网络媒体所特有的追求自由的写作和开放的风格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体现出我们这个处于急剧转型期的高科技时代、全媒体时代、消费时代人们的生命状态和精神面貌,揭示出社会生活的本质真实。只有这种具有较大思想深度、文化蕴涵和较高艺术水准、审美品位的网络文学作品才能成为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之作。此类网络文学经典才能够有资格与传统的文学经典相并列、相媲美,才有可能进入中国文学经典的历史长廊并占有一席之地。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只有实现高技术与高人文的协调与统一,网络文学才能获得更多的千秋情怀和终极道义,拥有人文精神的底气和骨力,这种文学才可能真正走进一个历史的节点,赢得文学史的尊重。这是网络文学人文原道中最基本的本体论价值。”*欧阳友权:《网络文学本体论纲》,《文学评论》,2004年第6期。
应该说某些网络文学作品已经体现了此种潜质。例如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表现了当今时代人的精神极度孤独空虚、灵魂无所皈依、肉体苟合放逐的悲剧,以及现实中人们之间的陌生冷漠与网络世界心灵安慰的飘渺虚幻、遥不可及,颇有思想深度。如作者所言,这部作品属于“简洁而有灵魂的作品”,抵达了读者的灵魂,同样也抵达了她自己的灵魂*安妮宝贝:《告别薇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宁肯的《蒙面之城》通过一个逃离社会常规生活轨道的当代流浪人物展现了一种有悖于都市文明规则的另类人生,表现出对固有观念和传统人生方式的挑战与反思。此类作品既有网聊、网恋、开放性思维、自由书写等鲜明的网络文学特色,又具有传统文学的思想深刻性与精神追求,虽不能说提供了网络文学经典的理想范式,却体现了作为经典的某些特质。李晓敏的《遍地狼烟》则叙写一个山村少年猎手从懵懂无知的孩子成长为身经百战的抗日英雄的故事,以鲜明独特的个性和生动传奇的情节表现了中华民族优秀儿女英勇无畏、不屈不挠的精神,主人公心中始终迸发着复仇的怒火、战斗的激情和自强不息的情怀。作品尽管描写的是历史题材,却较为充分地体现了当代人崇尚英雄主义、追求个性自由解放和自我实现的现实理想。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所说的经典概念应当具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着眼于整个历史长河的被普遍认可的经典,也就是说从历代所有文学作品中筛选出的里程碑式的经典之作。另一种是某一历史阶段或某一类型的被相对认同的经典,即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特殊的经典之作。例如我们说红色经典,可以举出《红色娘子军》、《红灯记》、《白毛女》、《红旗谱》、《林海雪原》、《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一大批作品。但是如果我们把眼光扩大到整个中国文学史,要选出能与古代文学名著相提并论的经典来,也许只有最有代表性的《红色娘子军》之类极个别的红色经典才能够进入此历史行列。同样,对于网络文学也是如此。尽管我们可以把《第一次亲密接触》、《告别薇安》、《悟空传》、《亵渎》、《失恋33天》、《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甄嬛传》、《诛仙》、《遍地狼烟》、《盗墓笔记》等一系列作品都看作文学经典,但是如果从整个文学史的历史眼光来衡量的话,真正能够与历史上文学名著相媲美的作品其实寥寥无几。迄今为止,我们对于网络文学经典的了解比如“网络文学十大经典”、“网络经典小说”之类,所依据的是网络传媒流行十几年来的创作成就及相关研究成果。这些作品在今天看来当然可以谓之经典,但是在许多年以后经过更长时间的淘洗、筛选很可能将会丧失经典的地位,或者说将不被目之为经典。因此,它们只是相对意义上的经典。我们处于如此短促的时段来讨论需要较长时段才能定论的经典之作本来就缺乏充分的依据,而只能是一种前期预选罢了。
何谓“经典化”?学界对此有着不同的理解。斯蒂文·托托西在《文学研究的合法化》一书中引用ItamarEven—Zohar的说法,指出:所谓“经典化(canonized)”是指“那些文学形式和作品,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并且其引人瞩目的作品,被此共同体保存为历史传统的一部分”。而他本人则从整体的观念来解释“经典化”:“实际上经典化产生在一个累积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阅读、读者、文学史、批评、出版手段(例如,书籍销量,图书馆使用等等)、政治等等。”其所谓“累积形成的模式”显然考虑到了经典生成的各种相关要素,因此他自认为“可以用之来说明英语加拿大文学读者与经典形成的方方面面”*[加]斯蒂文·托托西:《文学研究的合法化》,马瑞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2-44页。。国内学者关于“经典化”的理解似乎颇有不同,大致有狭义、广义之别。如有学者主张:“所谓‘经典化’一般指的是一个遴选的过程,即以特定时代、特定群体普遍认同的尺度对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进行估价和选择,从而选出具有强大的艺术魅力,甚至可以超越时代与民族或群体界限、在阐释与再阐释中获得超越时空的价值的作品。”*李静:《“去经典化”时代网络文学经典化的困境与对策》,《辽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辽宁经济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而有的学者则强调:“事实上,应该把作家的创作、批评家的批评,以及整个社会的文学生产和文学消费,都看成是经典化过程中的必不可少的元素。”*贺绍俊:《经典化与当代文学》,《南方论坛》,2012年第6期。很明显,把经典化理解为只是对经典的遴选过程的观点是比较片面的,那样就把作家和他所创作的作品排除在外了,好像经典化只是接受者、批评家和社会公众的事情了。其实,文学的经典化应该既包括作家的创作行为,又包括作品的传播流程以及读者、批评者的接受或消费过程,它是一部文学作品从创作到传播到接受或消费而逐步形成文学经典的整个过程。一方面,文学的经典化的先决条件是优质的文学作品,作品本身必须具有经典的潜质,否则无论读者、评论者如何推崇、炒作也是成就不了经典的。另一方面,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一出版就成为经典,而只能在其流布的过程中被逐步定义为经典,接受者在经典遴选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
网络文学经典化的途径,大致涉及以下几点:一是网络文学的主体建构。只要留意一下近年来学界关于文学经典与经典建构的讨论、呼吁,就会发现文学评论家、学者们的呼声远比作家的声音高,作家们却成了相对沉默的一族。批评家们对文学经典的催生表现出了极度的热情,他们俨然成了文学经典建构的主角。在他们看来,文学经典是由接受者特别是作为批评家的学者来发现和建构的,因此建构经典不仅成为他们的专利,而且也是其义不容辞的责任所在。批评家们往往热衷于指出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沈从文的《边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分别是由某某评论家发现而最终成为经典的,似乎经典的形成完全在于批评家、学者的意见,经典的裁决权掌握在他们手里。其实这种认识是极其偏颇的,如果说文学经典的建构是由作家与接受者双重主体来承担的,那么作家则是居于首位的第一主体,而接受者只是第二主体。也就是说,决定文学经典建构的关键仍然是作家。作家创作出何种作品永远是经典建构的先决条件。此种道理极易明了,这就如同说,《红楼梦》经典建构的首创人不是脂砚斋而是曹雪芹,《水浒传》经典建构的首创人不是金圣叹而是施耐庵一样。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一书的结尾《哀伤的结语》中云:“世俗经典的形成涉及一个深刻的真理:它既不是由批评家也不是由学术界,更不是由政治家来进行的。作家、艺术家和作曲家们自己决定了经典,因为他们把最出色的前辈和最重要的后来者联系了起来。”*[美]哈罗德·布卢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12页。这里还涉及对经典本质意义的理解认识问题:即经典恒定性的内在本质是什么?是其永恒的现实性。黑格尔论史诗时指出:“如果一部民族史诗要使其他民族和其他时代也长久地感到兴趣”,它就必须“能深刻地反映出一般人类的东西”,尤其指出“荷马史诗在直接的宗教伦理的题材,优美的人物性格和一般生活,以诗人把最崇高和最猥琐的事物都写得活灵活现的艺术手腕这种几方面都显得是一部永远有现实意义的不朽著作。”*[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24页。一部作品越是包含着更多的现实意义越是具有不朽的经典价值,因为它艺术地反映了人类身上所具有的某种永恒性的东西,它能够超越特定时代而产生永久的魅力。
网络文学同其他传统文学一样,作者的人生境界、人文立场、道德人格、艺术水准、审美情趣等始终是能否创作出优秀作品的关键要素。某个时代能够产生伟大的文学经典必定在于其时出现了无愧于那个时代的伟大作家。网络作家是我们今天所生活的网络普及时代的产儿,网络文学有无经典不在于我们拥有了多少科技优势以及涌现了多少网络写手,而在于是否有人或者有多少人创作出了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能够称之为经典的伟大作品。网络文学评论者几乎异口同声地声称,网络文学创作无与伦比的优势在于:网络媒体提供了完全的创作自由,作者可以毫无顾忌地真正“我手写我口”了;网络媒体铺设了作者与读者互动的平台,实现了彼此动态交流;网络文学摆脱了意识形态或传统权威的束缚,可以表现纯粹的自我了,如此等等。其实网络文学并非人们津津乐道的那样真正自由超脱,即使它可以一定程度地疏远政治和意识形态,却无法摆脱商业化的命运,因其本身就是商业经营的产物。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网络写手们受到了消费主义时代强大市场的强力牵制,自由的价值并未在中文网站的文学写作中像人们曾经预期的那样真正体现出来”,“对有文学或金钱抱负的网络写手来说,点击率关乎他们的存在与价值,并且是他们写作过程中的深刻焦虑”*姜飞:《“遗忘”:叙事话语和价值态度——评慕容雪村的网络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文艺理论与批评》,2003年第2期。。
同时,如果从经典建构的角度来看,网络文学的这些特长对于其经典化并无多少意义。因为文学经典往往是极少数人在备受压抑或处身逆境的条件下独立创作出来的,从而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忧患意识和人文关怀。因此,只有加强网络文学作家主体人格的建构,致力于精神境界和艺术水准的提升,才能够创作出网络文学的经典之作来。
二是网络文学的精品诉求。精品与经典是两个比较接近的概念,但是二者的含义却有着明显的不同。我们可以说努力创作文学精品,却不能说我们要创作文学经典。因为文学精品是作者可以把握和经过精益求精的努力而能够达到的,但经典却不是凭个人努力就能实现的。它需要经过当世或后世的认可,是否能够成为经典取决于十分复杂的种种因素。由此看来,提倡文学精品也就包含着创造经典的意思,这是实现网络文学经典化的重要途径之一。其实对精品的追求是社会文明程度提高的集中体现,也是人们生活品位、文化水平、审美趣味发展、提升的重要标志。
目前网络文学缺乏精品是不争的事实。各文学网站充斥着大量内容浅薄、艺术水准低下的文学作品,更有甚者就是语言游戏或文字垃圾。一方面,网络作家必须具有明确的社会责任感和创造网络文学精品的意识,竭尽自己的才智努力去创作属于个人的文学精品。另一方面,广大读者、评论者需要提升、推高阅读欣赏品位,大力呼唤、催发进而推动网络文学精品的产生。无论是纸媒文学、网络文学还是影视艺术,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商业经营原则牺牲了高品位读者、观众的审美需求,而更多的是以媚俗的态度去迎合低品位读者、观众的欣赏需求。归根结底,网络文学经典的产生仍然有待于作者对精品的执着坚持和孜孜追求。商业经营的需要使网络文学、影视艺术无法摆脱流行的商业元素,太多作品从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转化为满足人们感官需要的娱乐产品。金钱物质、男女情色、性与暴力、粗俗丑陋等非艺术、非审美的商业元素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作品中,很难产生高品位的作品。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以传统文学经典标准来要求当代的网络文学精品或经典。这个时代的精品或经典必然会打上浓重的商业文化的标记,正像当年的红色经典必然会带上鲜明的政治文化标记一样。
三是网络文学的生态优化。网络文学经典的产生离不开特定的生态环境,这种生态环境包括网络虚拟空间与社会现实空间两大层面。就网络传媒而言,网络发表传播的低门槛、宽准入为大众化的写作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其开放性、自由度非纸质媒介所能相比。但是这种看似优越的条件却并不利于文学精品的产生,至少在报刊、杂志、书籍等纸质印刷媒体出版过程中,由于需要进行严格把关,某些低层次的文学作品就会被淘汰,而网络上的作品则鱼龙混杂、菁芜并存。网络媒体提供了作者与读者互动的平台,使得作者能够及时听取读者的反馈意见,或者实现所谓接龙创作。不过由于网络上人人可以发声、随时能够交流,成为众声喧哗、争吵不休的公共舆论空间,各种娱乐狂欢、暴力语言甚至脏话等严重污染了网络环境,破坏了网络生态。各种网站、博客、微博、微信等频繁开展的网络文学作品推荐、评奖、排名等活动,虽然对网络文学精品的推出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但花样频出的商业炒作和借题发挥使网络媒体人心浮躁,生态环境恶化。各大网站对网络写手采取按字数和点击率分成付稿酬的管理办法必然造成文学作品出现质的萎缩、量的膨胀,海量的信息垃圾和文字泡沫常常让人望而生厌。
因此,必须对网络媒体进行科学的管理,从政府职能、技术、文化、舆论等各个层面优化网络媒体的生态环境,从而形成良性循环的网络生态机制。传统媒体与网络媒体的融合、纸媒作家和专家学者的全面介入,是改善网络传媒生态环境的有效途径。评论界对网络文学的态度应该是少一些炒作,少一些折腾,不要被“打造”经典的冲动所左右,不要急于将某些刚刚问世的作品轻易命名为经典,要尊重经典自然形成的规律,留出充足的时间让经典得到筛选、淘洗。正像过去公认的传统文学经典——古代文学与外国文学名著,到了今天却不能引起读者阅读的兴趣,而被称为“死活读不下去”或被喻为“催眠利器”一样,往往缺乏长期的现实价值*袁跃兴:《经典为什么“死活读不下去”》,《羊城晚报》,2013年6月30日。。
当代更多的文学经典的产生不能仅仅寄希望于网络文学,网络文学至今还是文学的一翼,属于年轻人的沙龙,那些拥有雄厚实力的资深作家很多并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网络作家。不过网络的发展和网民的增加突飞猛进,电子文本的优越性无以伦比,也许不久的将来网络媒体会战胜纸质媒体而统一天下,那时的文学可以说都是网络文学,亦可说都是文学,已无纸媒、网媒之分,二者汇流融为一体,网络文学经典也就是文学经典。无论如何,那些产生于网络媒体初期的真正优秀网络文学作品会带着鲜明的时代特色进入文学经典的历史长廊。
[责任编辑:王 源]
周波(1952-),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7
A
1003-8353(2016)01-009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