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第三新人”流派的文学母题及其寻根之旅

2016-03-06 22:00宿久高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流派

宋 婷 宿久高

(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论“第三新人”流派的文学母题及其寻根之旅

宋婷宿久高

(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摘要]战争是令人厌恶的,它让家庭破碎、民不聊生,和平是令人向往的,历经战争,才会懂得和平的珍贵、家的温暖。“二战”给世界带来了灾难,也肢解了很多完整的百姓家庭。于是,回归日常状态、感受家的温暖便成了20世纪50年代后国际社会的共同期盼与努力方向。在此背景下,“第三新人”学派诞生了,他们以“家”作为文学创作母题,将百姓“日常生活”付诸笔端。“第三新人”流派中的几乎每一位作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谱写着“家”的故事,用其独特的方式抒发着对“家”的情感。要探究“第三新人”文学母题“家”之全貌,需研读、推敲各旗手创作者不同阶段的代表作,进而洞察“第三新人”流派“家”的文学母题及其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寻根之旅。

[关键词]“第三新人”流派;文学母题;寻根之旅

日常状态成了20世纪50年代后的世界社会新常态,这一社会状态同样体现在文学领域中。其中“第三新人”成为最具代表性的文学流派,该文学流派代表作家有安冈章太郎、小岛信夫、吉行淳之介、庄野润三、三浦朱门、三浦绫子和远藤周作等人。“第三新人”学派作家的文学主题更多关注老百姓身边的日常生活。提到日常生活,家是一个永恒的文学母题。可以说,“第三新人”流派中的几乎每一位作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谱写着“家”的故事。被誉为“第三新人”旗手的安冈章太郎善于以自身经历为模板进行文学创作,用独特的方式抒发对“家”的情感。然而,文学创作者的这一情感并非一成不变,随着社会的变革以及安冈年龄的增长,他们笔下的“家”呈现出了别样的姿态。

有关“第三新人”文学中“家”这一文学母题,早在1973年,著名评论家江藤淳就曾在长篇批评《成熟与丧失》*江藤淳:『江藤淳著作集続』1,講談社1973年版,第9-144頁。中有所论及,江藤以《海边的风景》中的主人公与他母亲的关系为例,对近代文学中所出现的家庭中的母子关系进行了深入剖析,他指出日本近代文学中的母子关系过于相互依赖,因此,战后主人公被迫迈向成熟的时候,此前密闭的母子关系也开始逐步丧失。江藤将其称为日本近代文学中的“成熟与丧失”。中国学者谢志宇在其博士学位论文《近代、现代日本文学中的“家庭”》中也阐释了安冈章太郎作品中“家”的特点及表现形式。虽然先行研究的方法与角度各不相同,但纵观其结论不难发现,目前为止的绝大多数研究都认为“第三新人”流派笔下的“家”是存在诸多矛盾的问题家庭,而安冈对“家”的态度都是厌倦、排斥的。然而,笔者认为先行研究中已经达成共识的这一观点不够客观和全面,其主要原因在于多数研究都未将“第三新人”流派作家,尤其是安冈的全部作品,特别是中后期作品纳入视野。而安冈文学中的主题“家”恰恰在他的晚年出现了巨大转变,要想探究“第三新人”文学母题“家”之全貌,首先需要研读、推敲旗手创作者各个阶段的代表作,进而洞察“第三新人”的文学母题及其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寻根之旅。

一、家:“第三新人”流派的文学母题

“第三新人”文学的起点多是取材于自身经历的自传体小说,如安冈初期阶段的作品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侧重描写个人的情感及周边的日常生活。以代表作《海边的风景》为里程碑,安冈的目光逐步转向了社会、家庭等问题。1960年,安冈赴美留学,为期六个月的留学生活给他的创作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并使他的视野延伸到异国空间。晚年的安冈开始在其作品中探索历史和宗教等问题。由最初的以自我为中心,到探究社会与家庭中的“亲子关系”,再到异国体验中的发现以及历史长河中的追溯。安冈的文学创作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屏障,将视角投向了世界与历史,站在更高的角度延续着自己的文学生命。同时,他也用实践让“小市民、弱者、无政治性”*服部達:『新世代の作家たち』,『近代文学』1954年9月第1期,第18-38頁。等文学批评不攻自破。安冈的文学创作风格之多变、涉猎领域之广、创作生涯之长,让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后辈赞叹不已。在他的创作生涯中,从取材于自身经历的短篇小说,到考证家族史的长篇历史小说,看似很难找到一脉相承的创作主题。但若将安冈的作品按照创作时间的先后顺序细致研读下来,便会发现贯穿安冈文学的主线之一,即安冈文学中呈现出的对“家”的情感变化。安冈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很少直接将“家”作为话题展开,而他的几乎每一部作品中都蕴藏着对“家”的内心情感独白。

“家”是“第三新人”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那么作家们究竟对“家”抱有怎样的情感?这一情感又是如何以其文学作品为载体表现出来的呢?在安冈的中前期作品中,厌倦和纠结可以说是其作品中对“家”之情感的主旋律。由于其作品中的人物原型多为他本人,因此作品中主人公的身世、性格、经历都与安冈十分相近。这些主人公大多很少与父亲接触,对母亲感到排斥,对“家”表现出明显的逃避情绪。在发表于1967年的长篇小说《落幕之后》中,“家”中矛盾冲突不断激化,主人公对自己曾经的“家”以及现在的“家”都表现出了极度的反抗。然而,安冈对“家”如此强烈的负面情感却在他五十岁之后发生了转变,这一情感主要体现在他的“归巢”和“寻根”情结中。

二、归巢情结:对家的情感回归与反省

如果说作家笔下的“家”在《落幕之后》中达到了矛盾冲突的顶点,那么在此后的作品中,“家”则明显呈现出不同的样态。短篇小说集《奔跑吧,马儿》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集,其中共收录了九篇短篇小说,大多数是安冈四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的作品。五十岁,对于作家来说是人生的一个重要分水岭。

“人生五十年”的背后是百余年的历史。当然,我们要有活到八十岁的心理准备。但用五十岁来划分人生确实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公司、政府的退休时间逐年延长,但五十五岁左右大多被下派到子公司或是被调职。对我来说,既无下派亦无调职,有的只是写作风格的改变。而这一转变并非有意而为之,也非自然生成。是到了该发生转变的年龄了。*安岡章太郎:『走れトマホーク』,講談社1967年版,第247-248頁。

年近五旬的安冈章太郎在创作风格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如果说此前的“家”是令他厌恶、让他纠结,并且冲突四起的“家”,那么以《奔跑吧,马儿》为代表的作品群中所呈现出的则是对“家”产生的“归巢”情结。这种“归巢”情结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家”的心理回归,二是对“父亲”的追忆与自责。短篇小说《奔跑吧,马儿》的素材来源于作家去美国西部旅行的经历。由某饼干公司赞助,包括主人公“我”在内的一行十余人组成了“西部开发史迹观光旅行团”,旅行地是美国西部的山岳与原野。一行人中除了“我”和一名摄影师外,其他游客都来自欧洲不同国家。文中以幽默笔锋、独特视角,为读者描述了主人公“我”于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及所感。从未有过骑马经历的“我”因旅行团所安排的骑马行程困惑不已,但出于对赞助方的“义务”,“我”还是无奈骑上了一匹名叫“斧头”的马,马儿时而驰骋山间、横越川流,时而吃草小憩。篇末处,马儿径直奔向前方的马厩,此情此景瞬间勾起了“我”的“归巢”之情。小说简短精炼,结尾处的点睛之笔尤为突出,从中可深刻感受到于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真实情感。

忽然间,马儿径直奔向远处森林的方向,不只是我骑的这匹马,身边的马儿都几乎同时开始全速奔驰。(中略)这使大家都疑惑万分,但不知为何,我却丝毫未感恐惧。只觉得马儿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我享受着我们共同演奏同一旋律的快感。很快,眼前出现了环绕着白色栅栏的建筑物,我终于明白了这种快感从何而来。没错,那就是同样也让我怀念不已的“斧头的马厩”——奔跑吧,马儿。

由此,我终于明白了“径直奔跑”一词的由来。*安岡章太郎:『安岡章太郎集』4,岩波書店1986年版,第146頁。

其中一句“同样也让我怀念不已的‘斧头的马厩’”有一语双关之意,既是为结束令人胆战心惊的骑马体验而长舒口气,又是“我”看到眼前马儿归厩的情景,“回家”的欲望油然而生。而使“我”感到自己与马儿融为一体的原因,正是“我”与马儿心中共同的“归巢”情结。小说看似描写旅途,实则旨在突出自己心中对“回家”的渴望。安冈在文中还多次谈到了对旅行的看法:“所谓旅行,终归还是要回到某个地方。哪怕是月球之旅也是一样。人类花费了莫大的费用和精力是为了去月球做什么呢?最终的目的仍是要回到地球。我们对宇宙飞船中的飞行员所抱有的希望和不安,并不在于他们在月球上拾到了什么样的石子儿,而是他们如何平安归来。”*③④⑤⑥安岡章太郎:『安岡章太郎集』4,岩波書店1986年版,第129-130、170、188、188、143頁。在作者看来,所谓旅途,终究是以“回家”为前提的,在回顾自己的成长经历时就曾用过“人生即旅途”一词,他的幼年时期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心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步入知天命之年的安冈,每当回忆起自己的“家”,那段“空白”就会出现,这种“空白”就如时间的缺口,永远无法填补。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自己与父亲的模样越来越像,就越发想要填补那段“家”的缺失。正如作家自己所说:“我也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马厩。”*安岡章太郎:『走れトマホーク』,講談社1967年版,第251頁。

在翌年发表的作品《瀑布》中,“归巢”情结是以“我”的朋友平林的思想转变为线索而展开的。《瀑布》讲述的是主人公在美国南部留学期间和朋友平林参观尼亚加拉瀑布的经历。比起作品中的“我”,平林更像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分别被设定为平林邀请“我”去参观瀑布以及平林告知“我”他要回国的决定。文中的情节发展也都是通过平林对“我”的邀请、指引和倾诉而完成的。平林在距伦敦三百余里的哈密尔顿做牧师,同时还在“我”所留学的学校攻读神学学位。“我”与平林很投缘,不仅源于我们同为异乡客,更重要的是,“我在平林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与我相同的,缺失某些东西的空白感”③。“空白”和“空白感”一词在文中共出现了七次。我与平林的“空白感”或许不尽相同,但这种“空白”无疑使我们彼此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小说的结尾,平林平淡地告诉“我”,他要放弃美国的工作和学业,与家人一同回国。看似平常的结局,却隐藏着作者用心雕琢之笔。譬如,平林在表达自己要回国的决定时,说了这样两句话:“我已经考虑好一段时间了,还是决定回。”④“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觉得之前的自己一心想着学位的事,以往的这种生活方式是错误的。而且父亲也催我早点回去。”⑤平林的这段情感表达主要由三个关键信息构成,分别是:“我决定回”、“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和“父亲希望我早点回去”。这三个信息正是安冈自身对“家”的情感回归、对既往生活方式的反省以及对父亲的情感变化的变相抒怀。而这一情感恰恰是安冈借平林之口达成的自我表白,也是解读《瀑布》这篇小说的关键所在。

年近知天命之年,作家除了在“家”这一文学主题上有了明显的转变外,描写“父亲”的作品也骤然增多。上文曾提到,在记忆中,父亲始终是缺席的。即便父亲在战后回到家中,父子之间也很少交流。正因为如此,安冈初期的文学作品中很少出现描写父亲的场面,即使有,也总是那个沉默寡言、从不出门、一心只顾花鸟鱼虫的老头形象。然而,以《奔跑吧,马儿》为代表的作品群中不但“父亲”时常登场,而且他更是多次借助作品直接倾诉了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其中,情感表露最直白的,是《奔跑吧,马儿》中主人公的这段内心独白:

父亲当时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吧。马儿越过山谷,来到平坦地带,瞬间的安心,倏地让我想起战争期间父亲作为驻外军人被派到外地,也刚好是我现在的年纪。想到这,我不禁喃喃自语:回想起来,儿时的我每天早晨,看着父亲笨拙地爬到马背上,我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心里想着,为什么要摆出那么难看的样子?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那是多么轻浮的想法,那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幼稚的虚荣心。从不考虑由于战争常年在野战部队工作的父亲,只顾着和母亲过着悠哉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实在羞愧不已。⑥

在《奔跑吧,马儿》中,那个眼中从不曾有父亲、连称呼一声“父亲”都觉得尴尬、为父亲要来与自己同居而烦恼的主人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父亲的追忆、自责和心声的吐露。作家心中的“归巢”情结与他对父亲的情感变化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作者曾坦言,此阶段自己文学风格的变化与父亲有着直接的关系。年近五十发觉自己的容貌、体态甚至体味都与父亲越来越像。每当从外边进到房间,嗅到屋子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体味,一种自我厌恶与思念之情便涌上心头。《马夹与狗》就是作家带着这种强烈的“思父”情感完成的作品,这部作品写于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生前从未与父亲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每次想到这里,心中的懊恼与惭愧就无以言表。正是以这种情感为契机,安冈的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三、“寻根”之旅:展现了“父子关系”与“历史”的契合

如上所述,安冈对“家”的内心情感以《奔跑吧,马儿》为转折点发生了巨大转变。其中最显著的特色之一即作品中流露出了对父亲的追忆和情感表白。安冈晚年创作的长篇历史小说《流离谭》的诞生就与这一情感变化相辅相成、密不可分。谈到《流离谭》,不得不提到另外一部作品《志贺直哉私论》。《志贺直哉私论》早于《流离谭》九年问世,如题,这部作品并非小说,而是一部长篇评论。作者之所以对志贺直哉的文学世界感兴趣,最大的原因莫过于被志贺作品中的“父子关系”所吸引。该书打破了既往孤立地聚焦于志贺文学中父子的对立与不和的评论定式,结合志贺一家所处的历史及时代背景,重新审视志贺及其家族关系的特殊性。正如三浦雅士所评价的那样:“(安冈)旨在通过探索家族血脉,来近距离地领会历史。”*三浦雅士:『精神のことは肉体にたずねよ』, 安岡章太郎:『群像日本の作家28安岡章太郎』より,小学館1997年版,第16頁。确切地说,在尝试将个人情感与历史融于一体。他认为,水火不容的父子关系背后是“父”与“子”不同的时代背景和不同的社会认知,每一段个人情感都与所处的历史背景息息相关。正是《志贺直哉私论》的创作让作者找到了“父子关系”与“历史”的契合点,这也给安冈此后的创作注入了新鲜血液。安冈本人在回顾《志贺直哉私论》的创作时就曾坦言:“完成志贺直哉论对我来说受益匪浅,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让我学会了把历史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来思考问题。如果没有这部作品,就不会有之后追溯家族血脉、寻找时代与自我关联性的《流离谭》”。*安岡章太郎:『安岡章太郎随筆集』4,岩波書店1991年版。

《流离谭》讲述的是幕府末期到明治维新前后安冈一族的历史。小说分为上、下两卷,分别以安冈嘉助及其兄长安冈觉之助的故事为中心展开叙述。幕府末期,安冈家族勤王志士辈出,上卷主要讲述了文久2年(1862),安冈嘉助暗杀土佐藩要职吉田东洋后离开故里,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翌年,嘉助加入天诛组并参加大和义举,暴动失败后被捕并被处以死刑。下卷则主要讲述了嘉助的兄长安冈觉之助流离的一生。觉之助因“与勤王党勾结”之罪被判终身监禁,其后被释放,后又加入倒幕大军,多次参战,最终死于会津战场的流弹之下。《流离谭》是安冈文学创作中的首部历史小说,也是他的大器晚成之作。日本近现代文坛历史小说层出不穷,从岛崎疼村的《黎明之前》,到森鸥外“遵照历史”和“脱离历史”等历史小说,再到司马辽太郎的《龙马风云录》、《国盗物语》等获奖作品,历史小说始终受到众多日本读者的青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日本读者的历史观。然而,《流离谭》与上述历史小说在写作手法、创作意图等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井筒满在论文《历史小说的必然性》中,对历史小说的特点作了如下阐释:“与非历史小说相比,历史小说的最大特色是以历史为媒介,运用远近法来重新捕捉当下。”*井筒満:『歴史小説の必然性』,『文学と教育』1982年第121期,第38-42頁。也就是说,历史小说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借“史”论“今”。虽然,《流离谭》中也同样清晰可见作者于“历史”中寻找“当下”的创作意图,然而却更为侧重于“历史”中探索个人的情感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完成自我“寻根”的精神苦旅。这也是这部作品有别于其他诸多历史小多的独特之处。那么,安冈又是如何将“个人”与“历史”融合在一起的呢?笔者将从《流离谭》的文学主题入手,剖析安冈是如何通过《流离谭》的创作,从中寻找“父亲”的影子,进而完成内心对“家”的寻根历程。笔者认为长篇小说《流离谭》想要传递的主题可分为三个方面:

其一,即历史与个人情感的对峙与融合。纵观《流离谭》全篇不难发现,安冈在还原历史面貌的过程中格外突出对个人情感的描述。全篇中有关个人情感的揣测与分析无处不在。文中安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历史”的看法:“事实往往有很多侧面,一旦你对流传下来的历史产生怀疑,就会觉得一切都越发可疑。特别是当我们用现代的常识去判断历史的时候,眼下的这一常识未必行得通。”*安岡章太郎:『流離譚下』,新潮社1981年版1981年版。这表明了安冈对历史单一性的质疑,他认为历史是有很多侧面的,而我们所看到的大多是被历史书籍所记录下来的一个侧面而已。安冈不希望读者只是被动地接受,或是仅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历史记录背后,犹如多棱镜一般存在着不同的平面与角度。其中安冈最为重视,也是最愿意去探究的一个侧面就是宏大的历史背景下每个人物细微的情感世界。安冈嘉助流亡在外时的思乡之情,觉之助战死沙场时的悲怆之情,父亲文助与子生离、与妻死别时的孤独无助,在安冈的笔下,这一幕幕场景都流露出了未被历史记录下来的人情的一面。这种尝试探索、揣摩历史背后的个人情感的行文风格,在描写坂本龙马的这段文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这万两黄金,龙马当然不是拿它当做己用。而是用于商社,大概是用于购买船舶吧。但是,我总感觉,龙马因为这笔钱,把自己身上某些无形的、珍贵的东西,出卖给了官僚政治家后藤。(中略)尽管如此,我在读到龙马传记中此处之时,不禁深感孤独。或许是因为,读到这里让我感觉到“历史”变成了一种无生命的、标本一样的东西。至少,此时的龙马心中确实已经失去了此前信马由缰的自由。*②③④安岡章太郎:『流離譚』下,新潮社1981年版,第31、205、208、32頁。

当“历史”被定格为标本一样的无生命体,安冈对此感到困惑不已。因为在他心中,“历史”与个人是不可分割的,坂本龙马留给大家的绝不只是历史时间与重大事件的罗列,他的内心深处是由许多细微的情感变化构建而成的。安冈认为只有这种个人的真情实感才是栩栩如生的历史,方能给他人带来真切感受。由此可见,安冈面对历史所具有的诸多侧面,最为强调的是个人的情感。在《流离谭》中,安冈赋予每个人物以情感的复活,这些人物的情感变化是安冈施展文学想象的载体。《流离谭》虽然围绕嘉助和觉之助的流离之谈而展开,但字里行间中我们仍能感受到最令安冈产生共鸣的人物,无疑是嘉助与觉之助的父亲安冈文助。

《流离谭》的主题之二,即作者欲在文助的情感探索中寻找父亲的影子,以达成心中的“寻父”情结。首先,这部作品创作契机便是昭和46年(1971)安冈于老家发现了文助的日记。也就是说,正是文助在日记中留下的记忆与倾诉,吸引着安冈进入了《流离谭》的创作世界。文助虽称不上是该作品的主人公,但文中多处可见描写文助作为父亲的思想与情感的语句,可谓这部小说的浓墨之笔。透过文助于文久2年(1862)留下的仅三行的日记②,安冈头脑中浮现的是一位父亲孤单的身影;翌年三月文助的日记中两次记有“京城来信”③的字样,文字比往常小了很多,读到这里,安冈想到的仍是反复思量儿子去处的父亲心中的无助与彷徨;三子出征在外,妻子病逝家中,此时文助寂寥的身影更是让安冈胸中一悸。不难看出,安冈想要借揣度文助之心境,从中寻找父亲的影子。《流离谭》的中心人物虽是嘉助和觉之助兄弟二人,但文中历史全景的回顾大多是通过文助遗留下来的日记及书信得以完成的。

如果说“寻父”是安冈执笔《流离谭》的初衷的话,那么“寻根”应该是安冈于历史与个人、父亲与儿子、血脉与亲情之中收获到的又一珍宝。这也是《流离谭》的主题之三——“寻根”苦旅。准确地说,《流离谭》中的“寻根”主题是建筑在“寻父”基础上进而延伸开来的。《流离谭》中,安冈对自己的家谱曾有过以下这番描述:“说实话,我一边翻看着文助留下来的家谱,一边探索着每个人之间的关联,心中激荡起一种无以言表的热情。我深切地感觉到有些事情永远无法找到谜底。文助出于怎样的心情写下了这份家谱,我无从得知。但文助翻开古老的宣纸,想要弄清楚每一个名字与自己的关联,这种热情,就如体温一般感染着我。”④安冈通过对家族血脉史的考证与追溯,寻找自己的生命之源,以寻求心灵深处的自我归属感。《流离谭》正是安冈尝试于历史长河中,寻找对“家”的归属情感的结晶。由于战争,安冈在本该体味家庭温暖的年龄颠沛流离、四处奔走。战争结束后,此前长期的生活状态骤然突变,几乎所有日本国民都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这种战争阴影同样使得安冈对“家”产生莫名的厌倦与排斥。战后的阴影终于远去,安冈却已年近五旬,此时的他再度回首当年的“家”,在他心中留下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时间和记忆的空白。而安冈填补这种空白的途径之一,就是通过“寻根”来达成一种对自我血脉及生命来源的心理确认。

四、余 论

“第三新人”是在战争的硝烟中度过青少年时光的一批作家,他们都是在人生价值观的形成阶段,被卷入战争的洪流,不但亲身体验过战争带来的物质和精神的匮乏,还亲历了战后巨大的价值转换。正因为他们身处相同的时代,且拥有相似的成长经历,因此在对事物的认识和思维方式上都带有某种共性,这种共性也直接反映在他们的文学母题上。他们对“家”的情感由厌倦到对峙再到“归巢”与“寻根”,而这一特点绝不仅限于安冈章太郎一人的作品之中,在“第三新人”流派其他作家的代表作中同样可以找到类似的现象。例如:小岛信夫和庄野润三等作家同样在前期作品中关注“家”中的冲突,而晚年作品中则流露出对“家”的向往之情。有关“第三新人”流派其他作家对“家”之情感的演变,期待学界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5-0108-05

作者简介:宋婷,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收稿日期:2016-02-18

·文学与艺术研究·

宿久高,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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