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莲
(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8)
《金色笔记》中的身体政治
胡波莲
(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8)
《金色笔记》中的身体书写体现了性别权力关系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运作机制,女性的身体被规训,成为男性欲望的客体,不仅婚姻禁锢女性的身体,婚外自由女性的身体也不自由,但它同时又可以成为女性自主选择、自由行动的主体。
多丽丝·莱辛; 身体; 身体政治
身体进入人类社会以来,就不再只是自然的功能和属性,它有很长时间成为精神压抑的对象,我们认为精神是高于肉体的,精神是高贵的、理性的,而身体是低级的、罪恶的,因为惧怕它导致人的种种无法遏制的欲望和灾难。
进入后现代社会以来,我们试图把身体从精神的桎梏下解放出来,重新开始发掘身体的价值和意义。因而身体本身具有了一种颠覆和解构的功能,那就是解构理性的专横和压制,使身体所蕴含的情感和生命力得以彰显。但是,身体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来说,都不再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它已经受到严重污染,已经有无数的权力话语混杂在其中。被禁锢的身体、创伤的身体、权力化的身体等等,暗示了身体是各种政治意识形态的场所。彼德·布鲁克斯说,“作为爱恨情仇各种情感的对象,身体既是我们自己,也可以说是他者。对于精神分析学来说,它是主要的自恋对象。而对于虔诚的禁欲主义者来说,它是阻碍精神圆满的危险的敌人。在多数情况下,身体在诸如此类各个极端之间处于一个摇摆不定的位置,它既是快乐的主体和对象,又是无法控制的痛苦的化身,对理性的反抗,以及终有一死的载体。”[1]1《金色笔记》讲述了许多关于身体的故事,其中的身体体现了性别权力关系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运作机制,体现了身体对理性和传统秩序的强烈反叛。
福柯敏锐地观察到了身体和权力的关系,他将身体看作权力的对象,他认为身体遭受到权力的建构与规训。福柯认为,“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即肉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2]27对身体的征服和控制,除了惩罚和规训,还有全景式的窥视,它不仅仅是对肉体的征服,而且还会使被窥视人的恐惧与焦虑深入到灵魂深处。因为,“有一种‘灵魂占据了他,使他得以存在——它本身就是权力驾驭肉体的一个因素。”[2]32福柯看到了权力对身体和灵魂双重的窥视与控制,权力关系首先作用于身体,从而达到对人的精神进行控制的目的。
《金色笔记》中展现的被规训的身体主要是女性的身体。女性身体作为被窥视的对象和被观看的对象,总是要迎合观看者的审美需要,男性凝视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塑造和规训女性的身体。
爱拉虽然喜欢自己的身体,但她觉得它太纤弱,“她曾多次希望过自己能换个模样,希望自己能长得更高大,更丰满,更圆润,更‘像个女人。”[3]190爱拉按照世俗对女性形象的建构来幻想自己要求自己,希望自己更像女人,更符合社会规范对女性的审美。
爱拉和保罗交往以后,保罗总是在服饰和穿着打扮上要求爱拉更性感,要求她买低胸衣,对她的发型表达不满。他对爱拉说,“你为什么偏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一本正经的女校长的模样呢?”[3]213爱拉对他的意见不置可否,依然把头发扎在脑后,拒绝穿保罗所希望的花里胡哨的性感衣服,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穿得太性感太妖艳,也会遭致保罗的不满,甚至是奚落。女人不管穿得朴素自然还是艳丽时尚,都会遭到男人的揶揄和谴责,她们没有自己的选择权,她们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男性把女性的身体当作一个审美的客体看待,并总是企图去规训它,改变它。当保罗意识到自己对爱拉的身体规训收效甚微的时候,他很失望,他对爱拉说,“我一点也没有使你有所变化,甚至连你的服饰和发型也影响不了。”[3]213他没有意识到爱拉是一个独立的主体,有权利决定自己穿什么,想要什么。保罗把爱拉当作自己私有的财产,可以任意支配,既可以改变它的外形,也可以支配它的灵魂。他的目的就是占有和改变,而不是互为主体地平等地沟通与合作。
安娜在穿着打扮上也特别在乎迈克尔的眼光,知道迈克尔要来吃晚饭,便特意穿上他喜欢的衣服。后来因为衣服弄脏了,换了一套,安娜因此特别担心迈克尔会不高兴,“我仿佛听见迈克尔在说:安娜,今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人呢?于是,我认真地梳了梳头发,直到打扮得不像个男人为止。”[3]355安娜按照迈克尔对于性别的刻板印象来塑造自己,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品味和喜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可以自己做主。她的身体被那一套老旧的意识常规规训,成为别人希望她所成为的人。
传统观念总是把女性与自然与肉体联系在一起,认为女性代表肉体,男性代表精神,从而贬低女性存在的价值。即使这样,女性也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女性的身体和性被男性控制,成为男人的私有物。女性身体的存在只是作为男性欲望的对象,只是男性传宗接代的工具。
爱拉和保罗做爱以后,“她看见他把钱放在壁炉架上!”[3]198爱拉感觉一股寒流侵入她的身体她的骨髓,她意识到“爱情只是一种妄想,是妇女杂志上编造的神话。”[3]199保罗把爱拉的身体物化、商品化,通过付钱的方式来贬低、物化女性的身体,来粉碎女性对于爱情的幻想。爱拉的身体只是保罗欲望的对象,与爱情无关。
爱拉和保罗分手后,经常会有男人打她的主意,就连平时很熟识且一本正经的老韦斯特医生也打她的主意,“她认为也许他心中早就把她归于这种场合里可资消遣的人了。她也知道,要是她今天晚上拒绝了他,他会按一份列有三四个女人的短短名单,逐个征召。”[3]444爱拉后来又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都是已婚后在外寻欢作乐的男人,她总是奉献她的快乐,自己体验不到性兴奋,因为她知道这些男人都把她当作消遣的对象,当作工具使用。不以爱情为基础的性,不把女性当作主体的性,爱拉从中感受不到快感和幸福,她决定从此摆脱男人,摆脱被物化的命运。
传统婚姻制度不仅确定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地位,而且限制女性的性,用贞洁观念来束缚女性的身体,而男性的性是不受此观念束缚的。“自由女性”爱拉、安娜、茱莉亚、莫莉,是婚姻之外的女性,她们的身体看似不受约束,但被男性窥视被男性物化。她们所遭遇的男性都是婚姻之内的男性,但他们却在婚姻之外如鱼得水,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为自己找到了同一个理由:声称自己的妻子性冷淡,没有丝毫乐趣可言。而这些男人的妻子们都守在家里被一大群孩子包围,对丈夫的放荡行为充耳不闻。
保罗的妻子穆莱尔就是个忍气吞声的“冷静”的女人,她丈夫说她“是个十分单纯的女人”,“是个好母亲”[3]216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丈夫五年来很少回家。她不抱怨,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过着没有性的婚姻生活,只要丈夫能付清各种账单,付清孩子的教育费就心满意足。
理查的妻子玛莉恩也是婚姻的牺牲品,丈夫和年轻的女秘书混在一起,经常不回家,对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不闻不问。玛莉恩经常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之后的痛苦感觉就是她身体唯一的感觉。没有性爱,没有幸福的婚姻,只能通过醉酒来麻醉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爱拉父亲描述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女性。父亲对爱拉说,“你母亲是位好女人,是位好妻子。但她没有主意,压根儿就没有主意。那类事情和她一点也不沾边。”[3]456那类事情指的是性,妻子在丈夫眼里都性冷淡,而且没有主意,不懂生活的乐趣,这是男人眼中不真实的女人形象。女人向来被定义被描述,这些“家庭天使”没有言说的话语权,不仅她们的身体被杀死,而且她们的语言也被禁锢。这些好妻子好母亲如果自己能够说话,她们会说,我们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我们并不是天生性冷淡,我们的欲望被压抑,被控制,我们的主意无足轻重,或者压根儿就不让我们表达意见。
婚姻对这些女人来说,就是束缚自己身体和心灵的牢笼。她们只是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跟爱情无关,甚至跟性的愉悦也无关。她们的丈夫认为她们不是机敏的、性感的充满乐趣的女人,他们到婚姻之外去追逐肉体的享乐,且无需背负任何道德舆论的压力,而如果已婚女人去婚外寻求身体的快乐,就会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轻浮淫荡的。婚姻禁锢的不是男性的身体,而是女性的身体,它压抑女性的欲望,把她们的身体收缴去,使之成为束之高阁的陈列品。
婚姻之中的女性身体得不到自由,那么婚姻之外的“自由女性”的身体是自由的吗?她们的身体看似没有束缚,可以自由地和男人发生性关系。但当她们和这些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却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是不自由的,她们的身体时刻处在被监视和被谴责之中。她们被已婚的到处寻欢作乐的男人作为商品来消遣,她们的身体是他们发泄情欲的工具,但他们却认为她们是“轻浮的婆娘”[3]220。他们用传统的道德观念绑架她们,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悖伦理。而这些“自由女性”试图摆脱传统观念对自己的束缚,她们质疑反叛这些陈腐的观念,爱拉说,“对于像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完美并不在于贞操,并不在于忠诚,并不是那一套老生常谈。完美就是性兴奋。”[3]320但她们实际上却无法真正与这种双重标准进行对抗,虽然少数女性觉醒了,但大多数男性却依然用传统的眼光来衡量和打量这些女性,她们依然是囚徒,被囚禁在无处不在的观念的牢笼里。
对于女性来说,爱和性是密不可分的,她们在性里寄予了爱情的理想。爱拉认为性高潮和爱紧密相连,“只要爱拉一开始跟保罗做爱,便即刻体验到性欲的高潮,正是这一点使她坚信自己爱他,使她敢正视‘爱这个字眼。”[3]210她重视阴道快感,轻视性爱技巧,重视灵与肉的完美融合,她认为,“对女人来说真正的快感只有一种:那就是当男人以他全部的需要和渴望要一个女人并想得到她全身心的反应的时候。”[3]220可是保罗却一直在用言行无情地否定她的天真幻想,他喜欢使用性爱技巧,并且用所谓科学的依据否认女性有阴道快感的物理基础,他时刻在打破她灵肉一致的天真幻想。
爱拉在保罗走后,再也体会不到性高潮,但男人的性快感却与爱无关。爱拉对茱莉亚说,“他们跟一个他们毫不在乎的女人上床时,照样勃起不误,而我们却无法获得性高潮,除非我们真正爱他们。这有什么自由可言?”[3]452爱拉和茱莉亚觉得自己活在一个“性欲横流的疯人院里”[3]452,男人们追逐的只是感官的享受,且观念保守陈腐,所以她们感叹“要是他们不自由,我们自由了又有什么用?”[3]452
这就是“自由女性”的悲哀,“对于女人来说,对性不作思考,不作分析时,性是美妙的。”[3]209而一旦认真地去思考,她们就会失去幸福感,就会发觉那幸福都是虚假的,短暂的。
不仅“自由女性”的身体不自由,她们的精神生活乃至于生活的全部希望和寄托都掌控在她们的情人那里。保罗严肃地指责爱拉和别的男人睡觉,而他自己则可以不受约束。爱拉感到怨恨,但是尽力克制住自己,她认为这是危险的情绪,她时刻担心他不满,时刻担心他离开。保罗不喜欢写作的爱拉,“一提及她的写作,他的声音便充满了不信任。”[3]203他总是摆出一副指导她的姿态,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他把那个聪慧的、多疑的、世故的爱拉给毁了,一次次麻木了她的才智,使她自觉自愿地受他摆布。”[3]206这五年的交往使爱拉失去了创造力,也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和主体性。
爱拉失去保罗后,无法入睡,无法从其他男人那儿获得性快感,并且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女人对男人强烈的情感依赖使她们不仅在身体上顺从男人的意志,而且在精神上受控于对方。
安娜也是通过没有底线的妥协来挽留情人迈克尔。在迈克尔离开的那天早晨,他“从背后占有了我,动作很粗野,让人喘不过气。他的占有是非人格的。”[3]329但是安娜没有计较,她照样恳求他过来吃晚饭,并为他可能的离去担心受怕。迈克尔和安娜做完爱离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一种野蛮的非人格的侵犯和占有。他不仅占有她的身体,还占据她的灵魂,安娜在迈克尔离去后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无法继续写作,数年之后才摆脱了精神危机。她知道男人们都不喜欢“那个好挑剔、善于思考的安娜”[3]326,她知道自己的绝望正在于此,“自由女性”根本不可能自由。
女性的身体不仅被规训,被物化,成为男性欲望的客体,也可以成为女性寻求自我的主体。伊格尔顿认为,“身体是有事情——观看、铭记、规定——正在做给你看的地方。”[4]83这说明,身体即是客体,又是主体。在看与被看的权力结构中,女性身体往往是审美的对象,是欲望的客体,是被塑造被规训的对象,但它也可以成为自主选择、自由行动的主体,可以据此建构自己新的身份认同。
玛格丽特·莫昂·罗认为《金色笔记》杀死了“家庭天使的身体”,“诉说了我们身体的真实经验。”[5]42爱拉和安娜都喜爱写作,她们把自己的身体经验写进文本,通过书写来建构自己的性别身份认同。她们把月经、怀孕、流产、性等女性生命经验嵌入历史,从而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
爱拉是一位有主体意识的女性,她对保罗有意识的操控有清醒的认识,并拒绝穿保罗希望她穿的性感衣服,她说,“我绝不做那样的人。我就是我,如果他不喜欢,那他也只好忍着。”[3]218她拒绝被规训,拒绝被观赏。她遵循自己的意志处置自己的身体,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比“家庭天使”的身体拥有更多的乐趣,更多的主体性。“那是一种获得满足的激情,一份让男人的妻子们相形见绌的痛快,因为她,自由女性爱拉,比起那些被拴在家庭中的乏味女人,其韵味不知要浓多少倍。”[3]447她充分享受性的快感,不像那些冷静、体面的妻子羞于体验身体的快乐,认为享受性快感是羞耻的,是必须压抑自己的欲望的。“任何不能自由支配自己身体的女人都不能说是自由的。”[6]72从这个层面上说,爱拉是自由的。
这些自由女性不仅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做自己身体的主人,而且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男性的身体,试图创造新的男人。安娜见识了很多性机能不全者,深感真正的男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很惊慌,便试图创造男人。”[3]478性机能不全不仅仅指身体的残缺,更多地指向男性精神的残缺和不健全,他们因为女性主体意识的凸显而深感不安,他们歇斯底里,大声辱骂这些女性,他们在她们面前变得萎缩。安娜等自由女性试图拯救这些男人,试图重塑男人,这体现出有主体意识的女性对健康的性关系的需要,对健全的人格和多元文化的渴求。
[1] 彼德·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M].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
[2]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元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3] 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M].陈才宇,刘新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4] 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像[M].华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5] Margaret Moan Rowe.Doris Lessing, Macmillan Press,1986.
[6] 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M].赵育春,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责任编校: 张岩芳]
Body Politics in Lessing’s “The Golden Notebook”
HU Bolian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HuBeiUniversityofTechnology,WuHan,430068,China)
The body writing in The Golden Notebook shows the operating mechanism of the gender power relations between men and women, the female body is disciplined,and become the object of male desire, the female body is not only confined by the marriage, but also the body of free female outside of marriage is not free, but it also can become the subject of women's independent choice and free action.
Doris Lessing; body; body politics
1003-4684(2016)03-0097-04
I106.4
A
2016-04-09
胡波莲(1973-),女,湖北江陵人,文学硕士,湖北工业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及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