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清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河洛文化】
被改造的张良
——论张良形象之历史变迁
欧阳清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摘要:《史记·留侯世家》中塑造了张良的三种形象:任侠、谋士、游仙。但长期以来,张良主要被塑造成一个深通谋略,又有些“文弱”的谋士。这与历代政府的政策如尊崇儒学、重文轻武等有着莫大的关系。到晚清之世,在内忧外患的危机之下,知识精英们掀起一股强劲的“尚武”思潮,重新诠释张良,使得张良的形象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谋臣形象黯然失色,而游侠形象大放光彩。
关键词:张良;谋士;任侠;尚武思潮
在中国历史上,张良向来被视为运筹帷幄的智慧谋士的典范,给人以从容阔缓又文弱“多病”的印象①对张良形象之变迁,史学界和文学界皆不乏研究,而本文拟从思想史角度,探讨张良形象变迁背后的深层原因。章太炎先生认为,影响学术的因素有三:地齐、政俗和才性。笔者认为,张良形象的历史变迁,也与各历史时代的政俗环境、时代思潮等因素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在最早记载其事迹的《史记·留侯世家》中,司马迁笔下的张良却身兼三种形象:早年任侠、中年谋士、晚年游仙。因此,我们很有必要对历代的张良形象进行一番梳理,以探索张良形象历史变迁中所蕴含的相关因素。
一、张良形象的变化
(一)司马迁笔下:游侠、谋士和游仙
《史记·留侯世家》载:“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始皇东游,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1]2033韩国公子张良一出场,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复仇刺杀的刺客,任侠好勇的张良形象跃然纸上。一开始,司马迁就成功地塑造了张良的“任侠”形象。
然而,随着司马迁的行文,张良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所述多是刘、项争夺战中张良为刘邦谋划之功绩。对此明代黄震曾概括道:“利啖秦将,旋破崤关,汉以是先入关;劝还霸上,固要项伯,以是脱鸿门;烧绝栈道,激项攻齐,汉以是还定三秦;败于彭城,则劝连布、越;将立六国,则借箸销印;韩信自王,则蹑足就封,此汉所以卒取天下。劝封雍齿,销变未形;劝都关中,垂安后世;劝迎四皓,卒定太子,又所以维持汉室于天下既定之后。凡良之一谋一画,无不系汉安危得失,良又三杰之冠也哉!”[2]163显然,张良摇身一变,由任侠之士成为一个深于运筹帷幄的谋臣。
不仅如此,司马迁还多次强调张良体弱多病:“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1]2040“留侯性多病。”[1]2044“留侯病,自彊起。”[1]2046这都给张良形象增添了一份“文弱”色彩。
从入关开始至张良晚年,司马迁还屡次提到张良学辟谷、导引轻身之术。“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门不出岁馀。”[1]2044“‘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穀,道引轻身。”[1]2049张良又俨然一个学道的“游仙”形象。
至此,司马迁为我们描述了张良的三种形象:早年的使气任侠形象、中年的文臣谋士形象和晚年的学道游仙形象。
(二)东汉至明清:智慧谋臣的典范
东汉班固《汉书·张陈王周传》所叙张良事迹,基本沿袭《史记·留侯世家》。班固赞语曰:“闻张良之智勇,以为其貌魁梧奇伟,反若妇人女子。”[3]2023班固虽对张良怀有钦慕之意,但明显已偏重于智谋,并继司马迁之后再次感慨张良外貌“若妇人女子”。
魏晋南北朝时期,张良成为智慧谋臣的典范。时人常将当时智谋之士与张良相比附。《资治通鉴》记载:“初,荀淑有孙曰彧,少有才名,何颙见而异之,曰:‘王佐才也!’……闻曹操有雄略,乃去绍从操。操与语,大悦,曰:‘吾子房也!’”[4]763又载:“司马昭之克寿春,锺会谋画居多;昭亲待日隆,委以腹心之任,时人比之子房。”[4]975更有甚者,有人不仅才略自比于张良,而且外貌体肤亦可与张良相媲美。如左光禄大夫崔浩“研精经术,练习制度,凡朝廷礼仪,军国书诏,无不关掌。……纤妍洁白如美妇,常自谓才比张良而稽古过之”[4]1522。可见张良的“谋臣”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隋唐时期,张良作为谋臣典范的形象更有升温之趋势。在当时著名的类书中,《北堂书钞》将张良列入“功臣封”[5],《艺文类聚》将张良列入“谏类”[6],徐坚《初学记》将张良列在“运筹”条下[7]。不仅如此,唐玄宗“初令两京诸州各置太公庙,以张良配享”[4]2792,“开元十九年,始置太公尚父庙,以留侯张良配”[4]2914,开始将张良与西周军师姜子牙相提并论。
宋代以降,张良的“谋臣”形象与隋唐无异。北宋名将李纲曾将张良与春秋末年的范蠡相提并论,认为两人不仅谋略高度相似,而且功成身退的处世方法亦颇为一致:“范蠡、张良其所以谋国处身者何相似也。……故夫智谋之士,处困厄之时,能忍辱以伸其志,当事几之会,能决断以收其功,功成名遂,能高举远行以全其身。微二子吾谁与归!”[8]318其钦慕之情溢于言表。宋儒真德秀对张良的评价更高:“愚按子房为汉谋臣,虽未尝一日居辅相之位,而其功实为三杰之冠,故高祖首称之。其人在伊、吕之间,而学则有王伯之余;其才如管仲,而气象高远过之。其汉而下,唯诸葛孔明略相伯仲。”[9]他认为,张良的名望不仅超越商周名臣伊尹和吕尚,而且远超辅佐齐桓公称霸的管仲;自汉代以来,名望能与张良相抗衡的只有诸葛亮一人。与唐玄宗时期相比,宋代对张良智谋的赞誉有过之而无不及。
进入明清时期,张良的“任侠”形象重又得到时人关注。明代袁黄论张良言:“张良辟谷,曹参湎于酒,陈平淫于酒与妇人,其皆有不得已乎?其忧思深,其道周,其当吕氏之际乎?良也辟谷,故引而立于洁;参平避事,故推而纳诸污。夫神仙为高尚所托,而公宰非优游之司,余是以轻留侯焉。”[8]165大有鄙视“谋士”张良明哲保身策略之意。而在异族统治的清代,张良血亲复仇的事迹则有了别样的寄托。张竹坡《留侯》诗云:“飘然一孺子,乃作帝王师。岂尽传书力,为思大索时。报韩未竣事,辅汉亦何辞。终得骋其志,功成鬓未丝。”[2]543曾国藩《留侯庙》诗云:“小智徇声荣,达人志江海。咄咄张子房,身名大自在。信美齐与梁,二人饱胾醢。留邑兹岩疆,亮无怀璧罪。国仇亦已偿,不退当何待?郁郁紫柏山,英风渺千载。遗踪今则无,仙者岂子绐。”[10]如果说张竹坡还有效仿张良弃韩辅汉施展才略效力满清政权的志向,则为满清立下大功的曾国藩,似乎流露出更多的无奈心情。
(三)清末民初:“任侠”形象大放光彩
清末民初,张良的形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谋臣”形象黯然失色,而“任侠”形象再度大放光彩,极为绚烂。
其中,对张良形象大转变推波助澜的人物,莫过于章太炎与梁启超。章太炎在《訄书·任侠》所附《上武论征张良事》一文中,根据《楚汉春秋》记载的张良东追刘邦时“簪堕披发”,与平时判若两人的事迹,认为张良本色为任侠,骨子里蕴含更多的是“轻侠蹈厉之气”,与后世以谋略闻名于世的诸葛亮、谢安有着本质的差别:“世读《太史公书》,言留侯‘如妇人好女’,皆念以为运谋深婉,不兆于声色间。观其簪堕披发,一何厉也!秦汉间游仙之风未堕,良又素习于椎击者。下邳受书而后,优游道术以自持,忍也。而轻侠蹈厉之气,遇亟则亦显暴,固与诸葛亮、谢安之徒异矣”[11]140。梁启超同样认为:“留侯,天下之大侠也。”其状貌虽如“妇人好女”,但“何害其为武?”而针对张良晚岁的得道,梁启超认为其不过是“以道自隐者也”,“夫使武士而不得不以道自隐,世变盖可知矣”[12]1387。他对时代的剧变、汉代以后任侠风气的衰落感到痛心。经过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对“任侠“张良的重新发掘和鼓吹,张良一改两千多年以来的谋臣形象,一变而成为任侠,并成为时人议论时政中的重要传统资源之一。
二、张良形象变化的原因
综观张良形象自汉至清末民初的变迁,我们不得不作这样的思考:兼具任侠、谋臣和游仙三重身份的张良,之所以在历史上不断被人们断章取义塑造成性格单一的人物形象,与不同时代的政治环境、时代思潮等因素有着密切的关系。
其一,历代政府实行尊儒压侠、重文轻武的政治政策。 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争霸割据,相互蚕食,混战不已。各国纷纷变法改革,礼贤下士,游说和养士之风盛行,君臣争“养任侠私剑之属”,“举国皆兵,任侠好勇之风,遂下被于平民。于是抱关击柝,屠狗椎埋之流,莫不激昂慷慨,好勇任侠,以国士自许”[13]。任侠好勇的风气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之势。张良出身韩国贵族,家五世相韩,自然受过贵族的习武教育和时代尚武风潮的熏染。
秦大一统后,坚持以法家为治国根本,移风易俗,对任侠行为屡行禁止,致任侠风气渐衰。然而秦朝二世而亡,西汉初期社会动荡不安,故而战国以来的任侠风气依然十分盛行,任侠的“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等品行为人称颂,“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1]3181。所以司马迁不仅在《史记》中为任侠立传,而且对张良年轻时的侠行极为佩服,塑造了青年张良鲜明的“任侠”形象。
然而,自《史记》《汉书》以后,各朝正史中不再有关于游侠的记载。东汉班固《汉书》虽沿袭《史记》立《游侠传》,承认游侠“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罚,亦皆有绝异之资”,但认为游侠“不入于道德”,违背了儒家“各有差等”、“上下相顺”[3]3697的正统观念。汉景帝时,为改变汉初“禁网疏阔,未之匡改”的情况,引导民众“知禁而反正”,开始大诛任侠。汉武帝承其流,法网愈密。昭帝、宣帝时实行内儒外法,“以霸王道杂之”[3]277。因此,自汉景帝到王莽摄政时期,始终在不断“诛锄豪侠”,任侠之风从此一蹶不振。而宋代以后,守内虚外,重文轻武,侠行更是从此绝迹。所以,张良年轻时候的“任侠”、“勇士”形象逐渐被淡忘,人们更歆慕的是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韬略与策谋。
其二,司马迁的叙述,影响了后人对张良的评判。 司马迁对张良事迹的记载是有所选择的。其在《史记·留侯世家》有言:“(留侯)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1]2047-2048明确说明对张良的记载省略了与天下存亡无关的事迹。因此,尽管他对张良不同阶段的形象皆有描绘,但主要集中在张良为刘邦出谋划策的事迹上。而司马迁还多次强调张良体弱多病,以及最后不经意地提及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更是为张良的形象涂上一丝“文弱”色彩。作为记载张良事迹的元文本,司马迁的描述无疑对后世有极大影响。
从汉高祖刘邦开始,西汉时人对张良的印象,似乎更偏重于谋士形象。楚汉之争结束后,天下大定,高祖置酒洛阳南宫,要求列侯诸将对“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进行讨论。列侯诸将认为,刘邦夺取天下的关键,在于能分封功臣,与“天下同利”。刘邦认为列侯诸将“知其一,未知其二”,重用人才才是他夺取天下的关键。他在总结张良、萧何、韩信三杰的长处时,首先强调:“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1]2042这一评价将张良定性为谋臣,并从此成为张良的独家标签。而司马迁为张良作传,其主要原因亦在于此:“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1]3312
其三,晚清民族危机促使知识精英们掀起“尚武”思潮,重新诠释张良形象。 晚清之世,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国家存亡岌岌可危,忧国忧世之士莫不哀黄裔之不竞,惧禹甸之沦胥。于是,备受压抑的文化精英终于在沉默中爆发,在暗淡的时空中振臂高呼,斥责历代政府重文轻武的治国政策,公开呼唤任侠之魂,掀起了一股强劲的“尚武”思潮。梁启超分析说:“我中国,自秦汉以来,日流文弱。簪缨之族,占毕之士,或至终身袖手雍容,无一出力之时。以此遗传,成为天性,非特其体骨柔也,其志气亦脆薄而不武,委靡而不刚。今日为异族所凭陵,遂至无抵抗之力,不能自振起,而处于劣败之列。考其最大原因,未始不由于此。”[12]1376蔡锷在其《军国民篇》中更是严厉指出:“汉族之驯良懦弱,冠绝他族,伈伈伣伣,俯首帖耳,呻吟于异族之下,奴颜隶面,恬不为耻”,认为这是国人“二千余年来,鲜不为异族践踏”[14]的根本原因。
为了培养国民的尚武精神,晚清知识分子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古代的任侠,“任侠”张良再次进入时人的视野。其中对张良形象的大转变起到推波助澜作用的人物,莫过于章太炎和梁启超。1900年,章太炎《訄书·尚侠》所附《上武论征张良事》一文,对张良的任侠本色进行了发掘,并对世人以张良为谋臣的看法进行严厉批评。他认为世人之所以视张良为谋臣典范,一方面是受司马迁《史记》的影响,“世读《太史公书》,言留侯如妇人好女,皆念以为运谋深婉,不兆于声色之间”;一方面则由于汉以来“武德衰,学士慕良,乐闻其阔缓宁靖,其材性则莫之崇法也”所致。正是由于这种无意和有意的双重因素,导致张良游侠形象被世人遗忘,造成国人“登为大帅,而不任举一佩刀;谋于轩较之下,目可瞻马”[11]140的局面。1904年,梁启超以《中国之武士道》为题,辑录了自春秋至汉代间70位“最有兴味,最能刺激人脑识”的“好气任侠”者事迹,希望以此作为高等小学及中学的教科书,以“使全国尚武精神,养之于豫而得普及也”[12]1387。他以张良为“武德足为子孙模范”的“天下之大侠”[12]1416,而将其选入书中。
在近代知识精英章太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对张良进行发掘并重新阐释之下,时人纷纷借用任侠张良作为议论时政的历史资源,从而使张良的“任侠”形象再次大发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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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reation—The Image Changes of Zhang Liang
OUYANG Qing
(CollegeofHistoryand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China)
Abstract:In the book “Redords of the Grand History of China”, Sima Qian descripted three different images of Zhang Liang: Knight, Counsellor, Taoist priest. However, in later history, Zhang Liang was mainly considered as a Counsellor, because of the Confucianism and scholar worship policies of governments. Until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facing with national crisis,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inkers rose strong martial ethos, therefore Zhang Liang’s image as a knight was known by the public again.
Key words:Zhang Liang; counsellor; knight; martial ethos
作者简介:欧阳清(1989— ),女,江西萍乡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2
文章编号:1672-3910(2016)01-0019-04
中图分类号:K234.1
文献标志码:A
DOI:10.15926/j.cnki.hkdsk.2016.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