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散文史传叙事性特点探究

2016-03-06 19:38卓希惠
关键词:墓志铭欧阳修

卓希惠

(福州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福州 350108)

欧阳修散文史传叙事性特点探究

卓希惠

(福州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福州 350108)

作为文史兼修的散文大家,欧阳修往往将史传叙事手法融入散文创作之中,使其散文呈现叙事简洁、条理清晰、节裁有体、刻画生动、摹写逼真、细节传神,以及打破文体界限,以史笔为文的鲜明特点,体现出欧阳修高超杰出的叙事才能,这既区别于宋代其他散文大家,也是对《史记》以来史传优良叙事传统的继承。

欧阳修;散文;史传;叙事性

许慎《说文解字》释“史”云:“史,记事者也。”[1]唐代史学评论家刘知几指出:“凡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2]良史之材的一个重要条件是善于叙事。众所周知,在二十四史中,欧阳修一人撰写两史,《新唐书》是与人合撰之作,《新五代史》则为独撰,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史学家,当他进行散文创作时,会有意无意地将史家叙事之法融入其中。欧阳修散文因为长于叙事,有别于宋代其他散文大家。明代茅坤云:“盖欧得史迁之髓,故于叙事处裁节有法,自不繁而体已完。苏则所长在策论纵横,于史家学或短,此两公互有短长,不可不知。”[3]2421在点评欧阳修《集贤校理丁君墓表》一文时,陈曾则云:“比而观之,介甫文笔劲悍有力,然不及欧阳叙事之周到。”[3]2724通过与苏轼、王安石的比较,都可见欧文长于叙事,善于裁剪的特点。而这一特点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他对《史记》以来史传文学优良叙事传统的继承,苏轼称欧阳修“记事似司马迁”[4]2755,方苞云“欧公叙事仿《史记》”[3]1944,刘大櫆云“欧公叙事之文,独得史迁风神”[3]2638-2639等,都明确指出欧阳修散文叙事性特点的文学渊源。关于欧阳修文章叙事特点的研究,当代学人多从《新五代史》或其碑志文等角度进行研究,在此基础上,笔者以作品为依据,从不同文体切入,力图结合文、史,贯通一体,来观照欧阳修文章在叙事上的总体特色。

一、简括概要,剪裁有法

欧文叙事常能删繁就简、裁剪有法、重点突出、概括性强,深得史家叙事优长。方苞《古文约选序例》云:“退之、永叔、介甫俱以志铭擅长。但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5]825茅坤认为在碑志文创作上欧阳修比韩愈更得史迁风神,他在《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中说:“世之论韩文者,共首称其碑志,予独以韩公碑志多奇崛险谲,不得《史》《汉》序事法,故于风神处或少遒逸……至于欧阳公碑志之文,可谓独得史迁之髓矣。”[5]559如《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的撰写,传主范仲淹生平经历曲折丰富,可记录者不在少数,欧文既突显其生平大略,又极其简括,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评云:“叙事能扼其大,措词不觉其繁,是欧公极意经营文字。”[3]2423归有光云:“欧阳碑文正公,仅千四百言,而生平已尽……盖欧所长在史家。”[3]2422《徂徕石先生墓志铭》为庆历盟友及北宋理学先驱石介作墓志,文章充分突显石介名德声望之高,及“不忘天下之忧”、“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4]506的高尚品节,内容丰富且裁节有法:“尤妙在起处十行已尽其生平。”[6]201同为名臣曾致尧作碑志,欧阳修撰写的《尚书户部郎中赠右谏议大夫曾公神道碑铭》“简而赅”“叙事简净”[3]2448,而王安石所作《户部郎中赠谏议大夫曾公墓志铭》则显“兀傲”[3]2448,语言风格差异颇大。不仅为他人志墓撰碑力求简洁,欧阳修为亲人作碑志同样本着客观忠实、以简为贵的原则。如《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简肃薛公墓志铭》乃为其岳父薛奎而作,但并无过度称美之嫌,确如爱新觉罗·弘历《唐宋文醇》所云:“欧公叙事以简为贵如此。叙子女处直曰‘次适庐陵欧阳修’,余不著一句,何等严重。”[7]417为叔父欧阳晔作的《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也是条理明晰、情感恳挚而文辞简要。在以叙事为主的记体文中,欧阳修同样追求简洁。如欧阳修对五代梁将王彦章的忠勇品节称赏有加,不仅于《新五代史·死节传》中为其立传,更在《王彦章画像记》中以简括的语言写其勇猛之性,所以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云:“写勇处只用二一句形容,便见千人辟易。”[3]2341《偃虹堤记》通过作者与送信人的问答,阐明堰虹堤为救助舟民而建,展现了作者居官替民兴利除害的抱负,文章既有作堤缘由的陈说,又有对作堤者的称美;有问答,又有收束总结;又讲究逆来顺往文势的精密变化,作法精严而“叙次简老”[8]395。在史书传记中,也体现出欧阳修叙事简约的特点。如《新五代史·宦者传论》叙唐朝宦官之患,文寥寥数百言,上括全唐,下斥庄、明二帝,内容涵盖面广,文笔却极其简约。《新五代史·范延光传》突显传主为人多方略、多计谋的特点,叙述生平反复纷繁,但“点次如画,而二千余言如一句”[5]582,似繁而简,重点突出,语意简略。

司马迁的人物传记,往往根据先确定的主题选择和组织材料,因此《史记》叙事善于剪裁的特点,随处可见。如李广一生与匈奴交战七十余次,《李将军列传》只选择其中三次最有代表性的战斗,由于事例典型而集中,故人物形象鲜明。欧阳修有意学习这一叙事手法,他说:“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4]969《桑怿传》主要以下层官吏桑怿善于捕盗为中心,通过桑怿智擒盗墓者、化装捕捉惯盗等几个生动、奇特、有趣的情节故事,使这一智勇双全、品行高尚的神捕形象深入人心,而这显然是继承了司马迁人物传记的特点。此外,欧文也多详略得当、剪裁有体。艾南英云:“传志一事,古之史体,龙门而后,惟韩、欧无愧立言。观其剪裁详略,用意深远,得《史》《汉》之风神。”[5]629如《偃虹堤记》既详记作堤缘由,“摹写甚析”[3]2333,又“叙次简老”[8]395。《王彦章画像记》“叙王公忠勇,写勇处只用二一句形容,便见千人辟易;写忠处,却用数十言流连赞叹,已自低回不尽”[3]2341。《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简肃薛公墓志铭》既“以简为贵”[7]417,又写得“甚详明”[7]414。总之,此类文章叙事完整、详略得当,反映出文史兼修的欧阳修极其高超的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与水平。

二、条理明晰,细节传神

写历史最基本的功夫,就是要把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和人际关系,予以清楚明晰地揭示。如《史记》一书包罗万象,司马迁却能指次形势明晰如掌,叙述历史发展态势脉络清楚、线索分明,使读者一目了然,如梁启超所说:“极复杂之事项,例如《货殖列传》、《匈奴列传》、《西南夷列传》等,皆能剖析条理,缜密而清晰,其才力固自复绝。”[9]受传统史传文影响,欧阳修在叙事方面也是条理明晰、提纲挈领。比如其墓志写作总是眉张目举、布局合理、井井有条。徐文昭认为在叙事明晰、勾画明爽方面,苏轼较之欧阳修,有所不及:“区画明爽,苏不如欧。”[3]1645以《王彦章画像记》为例,全篇分作五段,第一段叙彦章忠勇,低徊不尽;第二段传其逸事,细琐写来;第三段表德胜之捷,凭今吊古;第四段写名垂后世,令人称道;第五段则专言画像,回绕主题。全文条理清晰,脉络分明,又主旨突显。《泗州先春亭记》第一段说治陂障,第二段说礼宾客,第三段说待往来,第四段说作亭宴息,第五段方出议论。前四段是分叙,后一段是总断,最终称美建亭者张侯善于治政,文章也是条理清晰、层次井然。《峡州至喜亭记》写峡州至喜亭,空间上却先从其上游蜀地三峡写起,时间上则追溯五代时前蜀、后蜀政权直至宋平蜀统一海内,再次叙至喜亭之由来与命名之因由,历史现实、前因后果,清晰可见,条理井然。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说:“此文家原叙之法。欧公之文,信笔书来,无不合法如此。”[3]2327此外,《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是叙“盛世君臣之际如掌”[3]2374,《尚书兵部员外郎谢公墓志铭》是“首叙世次本末,次叙立身终始。于中首叙立言,次叙立政,次叙立德。郁乎其相章,焕乎其相辉也”[7]414,《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恭王公神道碑铭》“记王武恭公本末,甚悉”[3]2461,《镇安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赠中书令谥文简程公墓志铭》“序镇蜀处尤核而健”[3]2469等。在叙述中,欧阳修学习司马迁直叙手法,据事直书,直接突出人物生平大事、主要个性品节或事件景物主要特征、创作主旨等,如《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直叙”[3]2501墓主生平事迹,《镇安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赠太师中书令程公神道碑铭并序》通篇“发明‘劳’字”[10],是“叙事直,而多大体”[3]2469,《翰林侍读学士给事中梅公墓志铭》“直叙逼太史公”[3]2527等,让读者一目了然,直接把握。

生动的细节描写,往往是构成文学形象性强的重要因素。细节描写出现在史传著作中,是由《左传》开其端而到《史记》才畅其致的,这也是文史结合的产物。细节描写的最高境界是传神。《史记》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细节轶事很多,有《陈涉世家》中陈涉佣耕叹息、《留侯世家》中张良为圯上老人进履、《陈丞相世家》中陈平为乡党均分社肉、《李斯列传》中李斯见仓鼠而叹、《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忍辱胯下、《酷吏列传》中张汤“劾鼠掠治”等。吴见思云“借轶事传神,乃史公长技”[11],姚苎田云“史公每于小处著神”[12]。的确,这些脍炙人口的精妙细节,对表现人物的志趣抱负、性格好尚都起到了积极作用。在欧阳修散文中,我们同样处处可见作者留心细节、注重轶事传神的写法。《泷冈阡表》是深得《史记》《汉书》之真传,以细节传神,突显人物个性特征的绝佳范本。文章以母亲之语,从多处细节突显父亲慷慨、廉洁、仁爱的高尚品节。如“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殖,以庇而为生”,此写父亲好客待友,竭尽所有的慷慨个性。“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此写父亲对祖母的孝顺与怀念。“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况常求其死也’”,此写父亲治狱谨严,不冤枉囚犯的仁爱之心。“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4]393-394,此写父亲知道自己寿命不永,不及儿长,故谆谆话语,尽显对儿将有立的期待。林纾对此分析得好,他说:“文语家常琐事,最不能工。唯读《史记》《汉书》,用其缠绵精切语,行之以己意,则神味始见。欧公之《泷冈阡表》即学班、马而能化者也。”[13]440此外,《尚书屯田员外郎赠兵部员外郎钱君墓表》也以细节描写突显人物之勤勉个性“每夜读书不止,母为灭烛止之,君佯卧,母且睡,辄复起读”[4]383,刻画出一个既孝谨又勤奋苦读的人物形象。为庆历名臣范仲淹作碑,主要“直叙事系天下国家之大者耳”[14],但也有于细处传神的,如“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此写其少时远大之志。“初西人籍其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4]332,则通过治兵细节,写其权衡大局,为兵士将来着想的可贵品节。这两处都是细节传神,对于人物个性、风貌的展示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欧阳修为不同对象作墓志碑文,能因人选材。范仲淹事业巨丰,多不胜记,故多记关乎国家朝政之大者,梅尧臣主要以诗名闻于世,事业少,无大事可记,故重其纤悉之事,虽记纤悉,但能于细微处见风采。《梅圣俞墓志铭》写道:“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且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4]496真是细节传神,使人如见,精彩之至。又如《尚书户部郎中赠右谏议大夫曾公神道碑铭》,详写主人公曾致尧抑强暴、恤佃民,至叙其知寿州去任之时曰:“既去,寿人遮留数日,以一骑从二卒逃去过他州,寿人犹有追之者。”[4]328这一生动风趣的细节充分彰显了曾致尧对寿地百姓的惠爱,及百姓对他的崇慕。总之,欧文或通过人物刻画,或通过日常事件叙述,皆能以小见大、由微知著,为人物传神写照。

三、状人摹物,鲜明逼真

梁启超论写人,强调要写出个性,认为“凡足以表个性之言动虽小必叙,凡不足以表个性之言动虽大必弃”[15],司马迁《史记》无疑是这一原则的最好实践。众多历史人物,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庶民百姓,在司马迁的生花妙笔之下,异态纷呈,妍媸毕现,使人千载之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欧阳修也擅长在叙述抒写友朋交游聚散情状的同时,使人物情貌风神,栩栩如生,如在目前。方苞云:“然常观子美之诗及退之、永叔之文,一时所与游好,其人之精神志趋、形貌辞气若近在耳目间。”[16]《黄梦升墓志铭》以己四见梦升景况之改变,写人物不得志之哀戚与不幸,读此文,似与故友话旧,亲切有加。孙琮说:“读《黄梦升墓志》,恰如与故友一番话旧。前幅述其髫年相与,中幅记其饮酒悲歌,恍然风雨,联床通宵话旧时也。”[3]2638《徂徕石先生墓志铭》将人物秉正嫉邪、劲直果毅之个性传神写出。王元启很有感触地说:“语语精切,一语移用不到他人身上……此节活画出徂徕先生气岸……摹写刻切,字字须眉毕现,非徂徕不足当之。”[3]2612《石曼卿墓表》曲尽物事、状写有神,茅坤云“欧阳公知得曼卿如印在心,故描画得会哭会笑”,储欣云“欧阳公文说着曼卿,便勃勃有奇气。读墓表,真昂昂若千里之驹”,孙琮云“非欧公与曼卿至交,未易曲尽其为人如此”[3]2676。正因为欧阳修对友朋相知甚深,对其形貌个性了如指掌,又钦佩其品节,感慨其不幸,故描画抒写,极其生动,遂令读者欲哭欲笑,深受感染。《泷冈阡表》是欧阳修满怀深情为父亲作的墓表,文章怀念、追慕父亲人品,以之为则,深切思念。陈曾则云:“欧公叙述先德,怵惕恪恭,真能得其容声者矣。”[3]2719林纾直呼此文为“至文”,又云:“公虽不见其父,而自贤母口中述之,则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至乳者抱儿数言,则绘形绘声,自是欧公长技。”[13]229此外,《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为叔父欧阳晔作墓志,“情文之哀,读之欲泣;及览所次狱事明决如神,读之欲舞”[3]2582-2583。《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叙事详尽,形象鲜明:“叙一廉吏详尽如此。中幅‘是尝诉我者’数句,口吻宛然,尤达人所难逮”[3]2594,《尚书户部侍郎赠兵部尚书蔡公行状》“蔡公宽重正直处,摹写有声色”[3]2752。即便在一些议论性文章当中,欧阳修也是极力形容,叙写生动,使文章形象鲜明。如《为君难论上》“中间两段叙事,如司马太史极力形容,一则曰大喜,再则曰大喜,如睹当年惑溺之状”[3]1921,《朋党论》“善形容小人之情状,真如铸鼎象物”[17]。

关于《史记》描写之逼真传神,日本学者水泽利忠云:“读一部《史记》,如直接当时人,亲睹其事,亲闻其语,使人乍喜乍泣,不能自止。是子长叙事入神处。”[18]欧阳修文章摹写物事,同样有声有色、宛然如见。在一些写景状物的记体文中,摹物形象、状写生动的特点尤为明显。《真州东园记》是状景如画,充满诗情与画意,文章以作园者兼友人许子春之口,描绘出一幅充满生机、生意盎然的园林美景园:“芙渠芰荷之的历,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动摇而下上,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4]581谢有煇云:“一一写出,如在目前。”徐文昭云:“分明一幅东园画,水墨淋漓尚未乾。”茅坤则直呼“有画意”[3]2270。广为传诵的《醉翁亭记》更是如诗如画、美不胜言:“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4]576不愧是文中之画。此外,《偃虹堤记》“摹写甚析”[4]2333,《送杨寘序》“备极形容”[6]323,《丰乐亭记》是“太平气象,跃跃从纸上出现”[3]2705,《秋声赋》形容物状,摹写生动,“形色宛然,读之使人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真可谓绘风手矣”[3]2770,《憎苍蝇赋》是托物抒怀,“形容刻画”[3]2770,极力摹写。

欧阳修甚至打破文史界限,以史笔为文。其中,有用史笔作墓志者,如《徂徕石先生墓志铭》中既有事实陈述,更有发议论断,又如史著般主旨鲜明,重点突出,剪裁得当,“此史氏书法也”[8]424;《翰林侍读学士给事中梅公墓志铭》行文之声响节奏“尤近史公”[6]244,故置于司马迁文中,不易辨别。有用史笔作序文者,如《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作赠序却从对方祖上战功勋业叙起,寄望触发对方仁孝之思,文章以史家笔意作序,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又如《释惟俨文集序》本为诗文集序,欧阳修却学人物传记手法,交待对方个性、经历,又流露深沉感慨,是“直用传体作序”[3]2776文章的代表作之一。也有用史笔作记者,如《襄州谷城县夫子庙记》追溯县学释奠之礼悠久的历史,并深寓感慨,文风雍容典雅,有司马迁之笔意。又如《王彦章画像记》考订史实、记传互补,并从史学家角度,以认真求实的态度来完善史料,订正阙误:“……此皆旧史无之。又云公在滑,以谗自归于京师,而《史》云将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4]570此画像记与《新五代史》中王彦章传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相映成趣,是传、记互为补充的很好范例。《御书阁记》记述御书阁的由来与兴废,并阐发佛与老的区别及佛易兴而老难振的原因,叙事类似司马迁,“颇似史迁”[3]2183,也有浓厚的史笔痕迹。

由上可见,欧阳修文章长于叙事的特点,不仅体现于墓志碑铭和史传作品当中,也体现于其记文、序文等不同文体中。在叙事方面,欧阳修能做到重点突出、条理明晰、简约概括、剪裁合理、以少总多、注重细节、刻画逼真,甚至打破文体之间的界限,以史体作碑、作序、作记,融史传手法、史家笔意于古文创作之中,文章叙事方式灵活多变,既有史学之确真、实际、厚重,又有文学之鲜明、生动、形象,文史交汇,感性理性相融,姿彩焕发,更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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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蒋涛涌)

Research on the Characteristic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of Ouyang Xiu's Prose

ZHUO Xi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Fuzhou University, Fuzhou 350108, China)

As a master of both literature and history, Ouyang Xiu tended to blend the narration style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in his prose, thereby making his prose concise, clear, lively, real, vivid, etc and breaking the stylistic limitation. It manifested Ouyang Xiu's outstanding narrative ability which made him different from other prosers in Song Dynasty. It had inherited the excellent historical narrative tradition sinceTheRecordsoftheHistorian.

Ouyang Xiu; prose; historical biography; narrativity

2016-05-10

福建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2C090)

卓希惠(1977-),女,福建福安人,讲师,博士生。

I206.2

A

1008-3634(2016)06-007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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