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的异色
——论王文兴《背海的人》的小说艺术

2016-03-06 06:33李欣池
关键词:现代主义

李欣池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复合的异色
——论王文兴《背海的人》的小说艺术

李欣池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摘要:王文兴的力作《背海的人》表面上是一个极端个人化的现代主义文本,实则兼有写实与象征的双重内涵,展示了作为多种矛盾集合体的世界,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深刻思考了宗教、宇宙、时间、存在意义等形而上学命题。王文兴对文学传统和经典文本进行戏仿与解构,瓦解了它们身上的神性,显示出反叛的现代主义意识,将悲剧的崇高、严肃与沉重,喜剧的插科打诨、荒诞无稽集合在一个文本之中,发展出独特的极具复义性的现代主义美学。

关键词:《背海的人》;王文兴;现代主义;小说艺术

一、引言

20世纪70年代乡土文学论战后,台湾现代主义风潮陡然转衰,乡土文学一跃而成主流,《南方》杂志上以江迅为代表的观点“现代主义根本不曾进入现代世界”[1],极大地影响了后来者对台湾现代主义文学的认知。而文学史论者的不断重述使得这一认知被强化,对现代主义文学的认知与界说也停滞不前。许多成名于六十年代的现代主义作家发表在八十至九十年代的成熟之作甚少受人重视,除了少数的学院派批评家之外,几乎湮灭无闻。王文兴苦心孤诣的小说《背海的人》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在文学史的定位上,王文兴始终被奉于精英、极端现代主义的位置之上,虽然从一方面看来,这显示出人们对其作品之异样色彩的充分注意,但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对台湾现代主义文学认知的片面与刻板。事实上,《背海的人》是一部复义性极强的小说,其文本“呈现出一种悲喜杂糅亦庄亦谐的含混风格,体现了现代怀疑论基调上的对存在复杂性的经验意识”[2]129,其主题、形式、语言等多方面的美学造诣以及强烈的社会批判倾向足以否定江迅等人对现代主义下的论断,引发人们对现代主义的重新思考。

二、写实与象征的双重内涵

詹明信认为,“现实主义主要是涉及某种叙述形式,某种讲故事的形式,而不是狭义的静态细节描写和表现之类问题。”社会暴露的现实主义从来都是一个双重的行动,建立新的叙述形式和规范的同时,摧毁反映旧世界观的叙述形式,“一种新的叙述形式意味着创造一整套新的、社会的‘参符’”[3]242。《背海的人》的确建立了一个严密的现实主义式的社会性参照系,指涉、反讽、批判现实世界。正如林秀玲所言,这部小说以“写实方式描述一个台湾的渔港小镇的渔民、妓女、社会经济、官僚机构以及眷村,虽然整本小说是主人公‘爷’的独白呓话,但透过他,读者见到的是民国50年代的台湾社会,王文兴以惊人的写实手法以及黑色讽刺提出尖锐的社会批评”[4]10。

事实上,《背海的人》的文本时间与作品面世的现实时间有着长时间的落差,小说中的社会参照符号系统对于它所面对的一个文化高速、多元发展的后现代台湾社会几乎已不适用。《背海的人》面对的并不是当下的现实,它的社会参照符号系统影射、重构了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社会,与现在拉开了距离。张诵圣认为,“王文兴、王祯和、李永平的成熟作品中,都可以看出他们循不同途径,以‘小说叙述语言和指涉世界之间不稳定关系’为核心所作的实验。”[5]30小说聚焦的小渔港深坑澳是一个失落在历史中的乌托邦,展现出作者所创造的美学世界对过去的旧世界的社会性话语、符号的重拾。这种返归明显地带有重述、虚构的意味,是作为共同体的时代记忆的虚幻性、个人性显现,因而作者能够在小说的写实意义之上发展具有丰富的象征含义的语言空间。正如作者所言,“我偏向于symbolic realism,即综合象征和写实的文学。”[6]作者使用一套能指、所指符号造成了现实、象征意义上的双重内涵,显示出作者对世事人情的洞若观火与关于命运、存在等形而上学命题的深刻思考。

在小说语言方面,《背海的人》试图真实地再现口语言说系统,勾勒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侧影,求诸现实生活的语言似乎是最为平实、自然的路径,而王文兴的再现方式却更为疏离大众。他“企图以高度刻意、凝炼的手法模仿口语。具体的说,这包括设计一个特殊的表意系统,透过规律性地变化印刷字形、谐音造字、扭转词序等等来传达心理状况和语言之间的对应”[7]55。多重语言体系的片断在小说文本中互相杂糅、镶嵌,如台语“红头毛”“靠倍”等。这个语言系统在现代主义的语言实验创新基础上,还模拟了人物的语气、声调及情感成分,并反映出阶级、性别、族群、职业等多重社会性因素。例如在小说中,出现地方口音的人物来自底层——诸如渔民、妓女、劳工,而随国民政府迁台而来的外省籍人士如军人、公务员则说着标准的国语,暗示了战后台湾多省籍、族群的聚居状态所导致的诸多冲突与矛盾。在小说结构设计上,《背海的人》对社会秩序、现实环境的再现却是通过主人公看似疯狂无稽的自语建构的。在“爷”的独白中,他所使用的语言,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性的语言,都已脱离了日常生活的语境,成为了个人可以随意使用的收藏品,制造出小说独特的语言节奏与言说方式。作者将自创的表意符号与社会性的杂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个互相交织的巨大语言网络,并通过将词语的位置变换、移置,使其不再仅仅具有单一的现实含义,而显示出个人的想象色彩与象征意涵。社会性话语与个人话语之间本来就存在矛盾与龃龉,导致了指符与意符之间存在着扭曲与错置。这正是《背海的人》语言张力与艺术魅力之所在。

从小说的地域环境上看,深坑澳既有写实的特征,也具有非写实的、寓言层面的含义。“深坑澳。好,起得真好!大概默蕴得有象征意味——还是纯为写实主义?我看两样都没错。”[8]4王文兴将当时人口稠密、渔业繁荣的南方澳改写为一个与艾略特的“荒原”相似的荒凉之地,赋予其深刻的象征意义。“渔港本身就像舞台,四周被山包围,就像罗马的圆型广场……我喜欢它的完整性。它像是一个自足的单位,这就完全借用到《背海的人》里头。”[9]深坑澳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实有的地名“深坑”加上港口城镇多以“澳”命名的习惯而生造出来的虚构之地,既是现实世界社会秩序的投射,又在作者的艺术想象中得到了再生。“深坑澳”三面环山,一面靠海,是一片“丁点的片草片叶都不萌出”的无水的荒凉之地[6]。水本象征着生命、希望,而在寒冷的冬日,深坑澳所面对的海不仅无鱼,也无法作为饮用之水,却会将船只倾覆,生命的象征被转译为死亡,充满了意义的矛盾。而三面皆山一面水的地形本意味着水路可逃生,在这里却变成了主人公时时刻刻面对着的近在咫尺的死亡——以海水的形式显现。

王文兴在《背海的人》中还运用了种种或揭示人物性格命运或讽刺社会现实的艺术象征手法。在“深坑澳”这样一个荒凉、潜伏着未知的危机的地点,房屋对“爷”而言具有母亲子宫的象征意味,是“爷”寻求安全感的所在,虽然这只是个长四步、宽两步、幽暗无光的斗室。雨水的意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深坑澳来势汹汹的雨与冬日之海一样,是破坏、沉沦的象征,而回忆中的绵绵细雨虽然隐含着希望与爱情,却早已消逝,“爷”的人生只剩下荒唐的末路。雨和海的意象共同暗示了主人公处境的困窘与绝望。在王文兴的早期作品《海滨圣母节》中,黑鹰代表了傲视人间的死神在天空巡游。而在《背海的人》中,王文兴延续了这一象征,天空中的山鹰俯瞰着飘浮在海面上“爷”的尸体。这一场景似乎意味着长期笼罩在“爷”头顶的死亡的阴影终于现形。从另一个方面来看,盘旋的黑色山鹰孤独、骄傲、黯郁,似乎与“爷”的精神气质有共通之处,它徘徊不去又仿佛在暗示着“爷”身处的困境,又似乎形成了“爷”自身的一个对应象征。“近整处”的存在更加显示出这个封闭的小渔港的复杂社会结构。“近整处”被描写为一个位于深坑澳的疯癫、荒唐的官僚机构,它是社会权力机构的讽刺性象征,其中聚集了一群病态、腐朽、被放逐到深坑澳的官员,日日上演着幼稚、放肆的狂欢。从其名称及简称的不合常理上,读者又能辨识出它的虚幻与寓言性质。在《背海的人》的下册,“爷”在深夜发出的犬吠之声止息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僵硬逻辑与秩序的绑缚,小说更为近距离地透视出“近整处”卑下猥琐的生存状态。

在王文兴的笔下,“爷”常常通过隐喻的联想方式将两个物象联系在一起,物象在日常意义层面上的错位使得二者的关联中还显示出一种反讽、冷嘲的意味。文本中,人与兽、人与机器有相似之处,如张法武肥胖如猪,傅少康像花斑鼠,神父由于长着白色体毛故而似羊,无鱼可捕、漫游在码头上的渔民活像机器人。在禽兽、机器身上也有生物的特征,如“爷”与曹家人围捕的狼狗用后腿直立起来,宛然似人,热水器的红灯如同一只发烧的疯犬的眼睛。作者描绘了受困于自身欲望的个体的生存状态,现实的意象、符号通过隐喻式的联想方式,构造出了一个全新的语境。

事实上,小说的真实是经过作家之手带有虚构色彩的真实,因此个人话语所指涉、映照的某个时代的现实情境与个人所使用的意象与象征之间在可信性的根源上却显示出矛盾、荒诞的意味,写实主义小说与真实生活之间必然的等号在此被打上了疑问。《背海的人》要反讽的就是与小说虚构对应的“真实”,作者所创造、文本所拥有的社会性、现实性参符的指涉性、批判性只有置身在个人的角度才具有片面的真实性,而真实始终是那未被表述出的、隐匿在远处的未知与缺失。并没有一种静态的现实生活能够供人观察,而个体所感知的只是变动不息的“真实”的一瞬的横切面——某一个词语、某一个形象,而“真实”存在于那些流动的关系所罗织的庞大、立体的空间化网络中,无始无终,并无一成不变的本体。当读者在《背海的人》中寻找、解读、思索诸物象、行为的写实、象征意义时,我们是否也已陷入“爷”的相书之中。他解读的是人生世相征兆的真正含义,而读者希望发现的是作家的真正意图、文本的真正含义,分辨合理与异常,追寻那始终缺场、还未被揭示的真实——崇高、恐怖又暴虐、荒谬的命运。

三、矛盾的主人公与作为矛盾的集合体的世界

《背海的人》中充满了颠倒、矛盾的现象:庙宇的富丽庄严与民房的破落灰败;相貌酷似观音的“性虐狂”妓女;幼稚、愚顽的“近整处”却代表了官方的威严;面对变幻莫测的大海与天空,渔民寻求着宗教的庇荫,于是诸神都成其奉祀、祭拜、祈求护佑的对象,小小的渔港出现了诸神的并立如同“希腊的多神教”。面对深坑澳野蛮、血腥、荒诞的秩序与规则,以及对命运、死亡、未来的无知与恐惧,“爷”借助传统的相术揣摩世界的本相,对他人的命运进行荒诞而缜密的推论,与冥冥的未知之物进行一场无休止的对抗性思辨。但是,他又质疑这一方法,认为相书中对掌纹、痣、五官的论断往往过于武断,缺乏依据,模棱两可。然而“爷”在使用相书的推论方法时却又常常罔顾相书上的教条任性而为,结果往往似是而非,怪异可笑。小说不仅展现了命运的偶然与无稽,还嘲讽了“考证”命运的方法。“爷”在洗脸时将泡沫堆在眉毛上,显示出相书上所说的“眉长色白者,寿长之相”,“爷”疑惑此种因缘巧合出现的假象是否也能如真相一样预示命运?显然,“爷”最后并没有长寿。而劫后余生的渔夫手掌上的虚假之相——泥纹,却暗合相书对其命运的预言。由此可见,真相与假相对于解读命运似乎一般都无效。在王文兴早年的短篇小说《生命的迹线》中,主人公凭借意志力抗争命运的暴虐,几乎书写出了自己的生命线。而“爷”却处在对世界的全然无知之中,他解读征兆的努力最终归于徒劳,一切皆是矛盾,甚至连解构矛盾的方法也是如此,命运所示的征兆最后却揭示了现实的无情嘲讽或含混的笑声,证实了人间所发明的沟通神明世界的严密方法论只是凡人的自言自语,而无形、神秘的命运在小说的结尾处通过有形、血腥的暴力行为展示着权威。

《背海的人》中众生的命运形成了一个交织纠葛的庞大整体,“爷”目睹的诸种人生世相都是那命运的集合体所投射的征兆,征兆模棱两可,转瞬即逝。而反观“爷”的人生,其中充满了多重的矛盾:“爷”批判旧式的算命,轻视现代的诗人,然而事实上,“爷”自己也为人相面算命,并写有诗集;“爷”认为只有小学教师才配得上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却迷恋上名叫红头毛的丑陋妓女;“爷”希望进入“近整处”,却被一个智商低下的白痴排挤出来。“矛盾——爷就是矛盾。”[6]“爷”观察着世上庞杂的矛盾现象,甚至有意制造着自身的矛盾:他生活窘迫,衣食无着,却以追求真理为名,向神父借钱,最后沦为盗贼,以尖刀胁迫妓女,最终引来杀身之祸,如同小说将近结尾处那只被屠杀的猎犬。

“爷”是时代与地域的双重弃儿。“他的境遇就像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终身流放,因为他忘却了关于失去了的家乡的全部记忆,也没有乐园即将到来的那种希望。这样的一种人与生活的分离,演员和环境的分离,真实地构成了荒诞的感觉。”[10]15-16职业是身份的扮演,代表了与他人之间的单一关系性,决定了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而“爷”通过排斥每一种认同、身份,通过那否定一切的姿态,试图定义自己的存在。表面上,“爷”不为任何秩序、逻辑所束缚,实际上这个处处显示出荒谬与压迫的世界早已将“爷”排斥在外,无论“爷”以自己的角度观察到深坑澳乃至天地之间显示出多少不合理的现象,实际上都指向了“爷”存在本身的异质性。“爷”洋洋自得的渊博知识却不能助他理解这个世界的秩序。他是一个错置的时空,一个异样的言说体系。作为深坑澳社会、他人及自我命运的旁观者,“爷”的言语具有神谕与无意义的喧嚣的二重属性。“爷”对自我过去的重述,是对社会、环境或命运未知之物的思索与探求,渗透了整个人类的宇宙观、世界观以及形而上学思想。他作为一个丧失社会身份、职业的无名者(读者只知道他自称“爷”),却试图为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人言说“命运”。强烈的异质性预示着“爷”这个局外人、零余者注定是命运抹杀的对象,“爷”的死亡是命运对“爷”荒谬、矛盾的存在施以冷酷的嘲讽。而他的尸体在海上最终标记了“爷”不属于任何社会系统,是无法定义的存在,“漂淌的这一个人,两只手——反绑——在背方”[11]371。

王文兴创造“爷”这一形象,试图表达自己的道德观——道德相对论。“‘爷’是一种关于人性的试炼:卑贱是否存在底线?道德的限度何在?善恶的分界有何意义?”[2]131在表面文字的夸饰、放纵、嘲笑与戏仿之下,作者仍然抱持有极为严肃的道德立场,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界限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明晰可见,一切皆是矛盾,人类所知的宇宙、真理极为有限。

四、文本的互涉与戏仿

如果说在小说《背海的人》中,主人公嘲笑世上的一切秩序,将反抗一切的绝境视为自由,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爷”在骄矜的同时也保持了一贯的冷嘲。那么,对作者王文兴而言,他在这部小说中戏仿不同时期的文本、风格,解构现代文学的传统、典范,并将多种元素熔于一炉,移植了现代主义文本极富特色的表层结构,显示出对现代主义美学精神的重现。

《背海的人》的片段式结构、小说故事时间的设计、语言上的实验创新、文本表层结构等方面,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着相似之处。《背海的人》的上半部完全是“爷”的独语,没有听众,没有对象,因此断续而跳跃,在此作者使用了下划线、黑体、空白、音标、造字等方法不断冲击传统的书写传统。《尤利西斯》中的意识流也掺杂了世间各式各样的文本,哲学、文学、通俗歌曲、异国语言,等等,甚至在描写莫莉的内心意识流时,通篇都没有标点,词语也不断重复。无疑,《背海的人》在借鉴这些现代小说的同时,并将之扭转为各式方言、个人创造的字符的集合,建构起个人化的独特的书写符号系统。《喧哗与骚动》中以低能儿班吉为叙述者,讲述了疯狂与理性、有意义与无意义的话语,混乱的话语中潜藏着某种真相。而作为一个身处人生困境的知识分子,“爷”的狂想、咒骂等话语也显示出一种丧失理性的疯狂。与班吉的叙述话语不同,“爷”的狂吠中还渗透了存在意义的探讨与人生的沉思。作家不仅仅采用碎片化的小说技巧,而且,我们还能发现,《背海的人》中的“近整处”似乎是卡夫卡小说中的城堡、法院的一个扭曲的影子;预示死亡与解脱的黑色山鹰仿佛是从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飞来;小渔港深坑澳的描绘与建构也有借鉴《喧哗与骚动》中的小镇约克纳帕塔瓦的痕迹。这两处地点各为小说故事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封闭、愚昧的环境。

王德威认为,与乔伊斯相比,“王文兴更沉浸于‘自我解构’的乐趣中,他不断谑仿及戏弄自己小说所源出的传统和典范,较乔伊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的英雄(或反英雄),就是一个西方自浪漫到存在主义文学英雄雏形的讽刺模仿组合”[12]201。我们看到,在深夜如犬吠般咆哮的“爷”感染了李尔王式的穷途末路的疯狂,从台北被放逐到深坑澳的“爷”是漫游多年、无乡可返的奥德修斯形象的拙劣投射。“有,还是没有——活着,还是不活——那是一个的,一个的,问题”。“爷”模仿哈姆雷特的严肃沉思这一行为的反讽意味更为浓厚。抵抗、反叛一切意义的“爷”也瓦解了严肃、悲壮、勇敢的古典精神,他在苟延残喘的生活中,只会在玩世不恭、笑谑嘲讽中无法自拔,陷入无边的精神虚空中。在小说接近尾声的杀狗事件中,“爷”以一种古希腊史诗中的英雄的降格模仿物出现。在这段描写中,“爷”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英勇无畏的反面。当英勇的曹家老太太奋不顾身地与曹家小儿子在危急关头将狗敲昏,而“爷”不过只刺了一刀,将已无反抗力的狼狗杀死,占了这些老弱妇孺的便宜。“爷”的行为是懦弱卑怯的反英雄。小说对古典的崇高美学形式进行了戏仿,展示了一出血腥的模仿喜剧。

在“爷”的身上,我们仍能看到浪漫主义精神的形变。《背海的人》的世界是以“爷”为中心显现的想象的宇宙,他身上仍残留着诗人气质,善于观察,善于借助隐喻与象征为自己建构世界,然而他所遵循的逻辑与现实之间却存在着不可弥补的断裂。像堂吉诃德选择了一个村姑作为日思夜想的公主一样,“爷”也迷恋上丑陋的妓女红头毛,陷入了非理性的狂热激情中。他称她为丑八怪、鬼,有意显示一种现代主义趣味对古典美学的反叛。然而讽刺的是,“爷”模仿言情小说中的俗套求爱方式追求红头毛,对方完全不能理解。这段荒唐的罗曼史展现出一种降格的浪漫主义式的崇高爱情,而他所谓的“反叛”也只是浮夸的拟仿之物。

《背海的人》揭示了一个社会边缘人如何一步步迈向他的灭亡。难能可贵的是,人们在“爷”的卑琐狂悖中看到人性的微光——“爷”对台北某茶室被其伤害过的妓女美珠始终心怀歉疚,而他最后在暗夜喊出的“救命”,代表了可悲可笑的凡人在生命绝境的呐喊,而诸神永远不会回应他的声音。王文兴将悲剧的崇高、严肃与沉重,喜剧的插科打诨、荒诞无稽集合在一个文本之中,对他所了解、接受的文学传统和经典文本进行戏仿与解构,瓦解了它们身上的神性,显示出反叛的现代主义意识,即永远战斗、永不获胜。我们可以看到,《背海的人》在以自己的方式向传统致敬,并发展出独特的极具复义性的现代主义美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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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王文兴.背海的人:下[M].台北:洪范书店,1999.

[12]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责任编辑:王菊芹)

收稿日期:2015-12-28

作者简介:李欣池(1990—),女,福建福州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5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台港澳暨世界华文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444(2016)01—0133—05

Compound of Realism and Symbolism —On the Novel Art of Wang Wenxing’s A Person Who Turns His Back to the Sea

LI Xinch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Abstract:Wang Wenxing’s masterpiece A Person Who Turns His Back to the Sea is seemingly an extremely personal modernist novel. Actually it is a combination of realism and symbolism. The novel shows us a world as a collection of contradiction, revealing the complexity of human nature, taking into serious consideration religion, space, time and other metaphysical proposition. Wang Wenxing made a parody and deconstruction of literature tradition and classical text, deconstructed their divinity, showing modernist consciousness of rebel. He mixed sublime and serious tragedy with comedy in one text, developing a unique modern aesthetics with complex meaning.

Key words:A Person Who Turns his Back to the Sea; Wang Wenxing; modernist; novel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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