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 说
我的名字叫狐。其实,我就是狐。一只白色的狐。岁岁年年,我一直栖息在这片山野的丛林里。不曾被谁见到过。即便被谁见到了,也不会太过在意。因为我很普通。我是山野里的众生之一。就像闹市里的众生之一。闹市里,人与人虽然相貌各异,却谁和谁即便是擦肩而过也多是视而不见。或许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路人吧。在这片山野里,我一直过着自己的日子。我的日子与世无争。我也自得其乐。我有自己的家。我一直把自己的家视作天堂。温暖。惬意。关上门,且歌且饮,或舞或蹈。物我两忘,欢喜莫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帝力于我有何哉。即便是让去做神仙我都不屑。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突然发现,天变了,天塌了,一切的一切转瞬不见了。我感觉自己陷进了一张网里。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环然四顾,感觉网很大,很密,很结实,像牢笼,像堡垒,像坟墓,像我梦里见过无数遍的地狱。
这感觉令我窒息。
我想,我得挣脱。不然,我就得死。我就得窒息而死。可我不想死。起码不想现在死。更不想死在这网里。
我贴着网的内侧一点儿一点儿地瞅,却不见任何出口,也不见丝毫缝隙。于是,我就抱了死的意念,用尽浑身的气力,重重地撞向了那网。
死亡说
人们将我唤作死亡。
其实我就是死亡。当然,叫我死神也无不可。
我,无影无形,无声无臭,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所不在。我很忙,一天到晚都忙。无时无刻地忙。我跟在每一个生灵身后,和谁都如影随形,不弃不离。芸芸众生,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乃至万事万物,谁都逃不脱我的视野,谁都跑不出我的掌控。
不过,我的样子可不凶神恶煞。平素里,我总是含笑不语,袖着手,偎在不远不近处,静静地,默默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大千世界。就跟看戏似的。即便是对那些濒临灾祸或行将死亡者,既不施以援手,也不施以毒手。谁的死活都是他自个儿的事儿。与我无干。也与他人无干。
真的是这样。
当然,这只狐也不例外。
平心而论,自打它呱呱坠地,我就瞅着它呢。瞅着它一天天长大。瞅着它一天天出落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瞅着它过它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
我知道,它极聪明,啥事儿都明镜似的,也有灵性。成仙成道逃出六道轮回于它而言只是或迟或早的事。
但有一点,当局者迷。它并不清楚此时它感觉中的这张网,其实是它自个儿编织而成的。
狐 说
我的名字叫狐,实至名归,我有着狐的种种禀异灵性。这是天赋。苍天在上,不敢说我有多大道行,但,起码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各位看官别听那些自以为是的东西胡嘞嘞,其实我知道眼前的这张网是我自个儿编织的。但它从前不是网,而是家。是我多少年来一直苦苦经营的家。
这个家,有着我的一切:全部的心血,全部的寄托,乃至是我的归宿。
我对这个家,一直很知足,也很自豪。也一直想着在自己的家园里老死终生。
可是,就在那个夜晚,就在那场始料不及的风雨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园,其实是一张网。倘若是家的话,为什么不能为我遮风避雨呢?为什么风雨来临之时漏得如此不堪呢?这不是网又是什么?
我很压抑,很憋屈。
我有了一种比死更难忍受的苦痛。
死亡说
人们在称呼我的时候,我听得出,语气里满含敬畏。
也难怪,咱是谁啊,法力无边,无所不知。
我对这只狐是十分了解的,以其心性,它是断断不会委屈自己的。它受不了任何羁绊,任何束缚。所以,它得挣脱。
但我知道,它挣不脱。
它自个儿编织的,自个儿钻进去的,且一直生活在那里面,怎么能够挣脱得掉?原本它编织这网的时候,就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撕破它。若说这网几近于铜墙铁壁恐也不为过。
起初,当我看着它试图挣脱时,觉得挺好玩,忍不住地乐。后来见它动了真格的,不由得目瞪口呆了。
没想到那样瘦弱的一副身躯,会有那样大的气力,生生地将那网撞开了一个口子。
当然,当它挣脱那网时,已是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了。
命运说
我是命运。
在这尘世间,我和死亡几近,也是无影无形的,却同样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
只是许多人意识不到。
不过,我可不像死亡那样好心性,有涵养。我的脾气不好。死亡只是远远地打量着谁,满脸的超然冷漠。我可不是。我的脾气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对谁更不好。谁不承认我谁不敬畏我,我都记着呢。我有小本本,常常翻。看谁不招我待见了,就抽冷子给他一下,让他追悔莫及,乃至抱憾终生。
谁也别小瞧我。我既是无所不在的,又是无所不能的。
当然,平素里我也不刻意地为难谁。这一点我和死亡有点像。但我不但不刻意为难谁,往往还以卑微示人。
真的,我很卑微。谁都攥着我呢。
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有我。
无论在谁的手心里,我也不挣脱,不溜走。
至于他最后能不能攥得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譬如说,你前半生的行为,就是你后半生的命运;你前十年的行为,就是你后十年的命运;说得严重些,你上午的所作所为,就是你下午的命运。
一切都是修来的。一切都有定数。
这只狐也不例外。它的头破血流,实为咎由自取。
咳,还是闲言少叙。我看到,当狐冲破那网,准备离开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那眼神,极为复杂。
但是它的那份心情,我懂。
随后,它才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朝前走去……
只是,没有走出多远,它终因伤势过重,倒在了一个雪窝子里。
见它倒下了,那个死亡以为它寿数尽了,就一步步地朝它走去。
这时,我看到有个人,背着一小小行囊,步履蹒跚地正朝这边走来。
看样子,像个过客。
死亡当然也看到了过客,不由得停住脚步,并悄悄地站在了一旁。
过客说
我就是那个过客。我本来在一座城市谋生度日。那里有着纵横交错且被反复硬化过的街道。日复一日地,我从这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街面很硬,街道很长。我在街上走,举目四顾,总觉得是在异域他乡,找不到丝毫的归属感。
我知道,这怪我。
于是,我就想走出那座城市。我想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可我不明白,怎么走着走着,就走进这片白桦林了。
一定是自己迷路了。
我举目四顾,除了皑皑白雪,就是棵棵白桦。
景色虽美,却觉得生气全无。隐隐地有种肃杀感。
面对此情此景,霎时便令人没了脾气。甚或令人惶然意识到,我会倒在这里,葬身于某棵树下。
然而此时,我突然看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还有那两只幽幽的琥珀色的眼睛。
那一刻,我呆住了。
它是啥?
我怔怔地呆立了许久。
雪糁子抽得脸颊生疼。
后来,我走过去,才知它是只狐。
白色的狐。
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瞅着我。
我也瞅着它。
透过斑斑血渍,我看到,它的毛色雪白,光亮。耳朵又短又圆。鼻子红润润的。体形娇小。
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缘何在此?缘何至此……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的它,需要帮助。
而此时,我的行囊已空,浑身上下一无所有。我又能给它提供什么呢?无奈之下,我只好蹲下身子,用手抚摩它。
用手抚摩它。满脸惭愧。
它静静地打量着我,像个孩子。
突然,我忍不住偎在雪地上,将它抱起,轻轻地揽在怀里。
狐 说
当他把我轻轻地揽在怀里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幸福极了。
一个暖流,霎时遍布了我的全身。
我知道,我死不了了。
我贴着他宽厚温暖的胸膛,泪水不由得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你知道吗?在我与那网进行殊死拼搏时,我没有哭;在那漫长而又无望的等待时,我也没哭;当我意识到死亡临近生命不在时,我同样没有哭。然而此时,我哭了。
我是喜极而泣。
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挣脱那网了,因为我知道我又重获新生了。
而且,遇到了他。
他就是我今生今世要等的人。他是我的救星。他是我的亲人。
然而,我知道,此时的他,仅仅是个过客。他也需要帮助。
我要帮助他。
我要成为他的天使。
我要帮他走出这白桦林。
过客说
当我看到它的泪水悄然滑落时,心头不禁又是一惊。
这个小小生灵,竟还通晓人性。
这样孱弱的身子,受到这样惨烈的伤害,竟然还能够生存下来。
我诧异地望着它,心存感动,也颇受激励。
可是,我该如何救它呢?我该如何救我自己呢?
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得救它。
这时,我无意间看到远处隐隐地似有一处篝火。
于是我抱着狐,朝那光亮走去。
果然走了不久,就看到了一顶白色的帐篷。
那帐篷,搭在了白桦林的尽头。
帐篷的前面,是风吹草低的茫茫原野。
原野上,有条若隐若现的小径,羊肠似的,伸向穹庐之外。
我知道,我终于可以走出白桦林了。
命运说
帐篷的门帘,低低地垂着。
我看到过客站在门口轻轻地喊:“有人吗?”没有回应。
他又喊。依然没有回应。
可他闻到了奶茶的香味,闻到了奶酒的香味,闻到了烤羊排的香味。
他好像已有好几辈子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一阵几近晕厥的感觉使他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帐篷。
其实,这就是命运!
过客说
帐篷中央,摆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有盏羊油小灯。烤熟的羊排,煮好的奶茶,还有温热了的奶酒,都在小方桌上摆着。
它们的热气在灯光下盘桓,形成一团晨雾般的氤氲。
我将狐放在羊毡上。
我不知道狐爱吃什么,能吃什么。只记得听谁说过,狐爱吃鱼。可我四处地看,帐篷里并没有鱼。
那狐静静地卧在我的身边,目光柔柔地瞅着我。
它的意思我懂。它是让我吃自己的,不要管它。
此时,远处传来悠悠的歌声,虽然歌词听不真切,但倾耳听来,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歌是一首来自大草原的长调。浑厚粗犷的男低音。很古朴。很沧桑。隐隐有些惆怅,有些憧憬。如诉如舞。忽高忽低。像帐篷外面的风……
那一刻,我醉了……
死亡说
狐静静地瞅着过客。瞅着他大口吃肉,瞅着他大口饮茶,瞅着他大口喝酒,瞅着他那忘情陶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多少年来,狐就没有这样笑过。
这笑,是开心的笑,满足的笑,欣慰的笑。
当然,狐也在笑眼前的这个傻小子,竟然不知道他时下享受的这一切,都是幻化出来的。
渐渐地,过客斜倚着帐篷一角,睡去了。
过客睡得很沉,很香。似是许久没有如此香甜地睡过了。
我想,如果他不是斜倚着,而是平躺着,四仰八叉的,并且脱得光光的,那就真的像是到家了。
那狐,一直卧在不远处,静静地瞅着。
目光温柔似水。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就在他俩相遇的那一刻,彼此就都获了新生。
我也意识到,我的出现实在多余。
拜拜了,二位!
过客说
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帐篷里阳光明媚,四壁焕然,另有一年轻女子,斜倚在一张摇椅上,脱掉了袜子,把脚放在光线里,随着音乐摇啊摇……
那女子,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婉转,胜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这不整个一个妲己吗?
那音乐,单纯、轻盈,空灵、曼妙,时而起于幽谷,时而隐于溪涧,时而附在蝶翅,时而悬在枝梢,像晨风,像晚岚,像春日的露,像夜间的潮,像浮动的暗香,像娇羞的少女……
她是何时进入这顶帐篷的?
莫非这帐篷是她的?
莫非是我闯进了她的家?
莫非是我享用了她的午餐?
我惶惑了。
有些愧疚。
慌忙站起身,想向她问个究竟。
然而,当我刚站起时,这才发现,帐篷里空无他人,帐篷里也空无一物!
刚才的那个女子呢?
刚才的那张摇椅呢?
还有,还有曾经的那只狐呢?
怎么啥啥都不见了!
我急急地走出帐篷,极目四顾,只见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空空荡荡……
狐 说
起初,瞅着过客酣睡的样子,我的心妥帖极了。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
因为我,他才能这样酣然入睡的。
我有种欲说不能的成就感。
不过,而今思来,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得意忘形了。
就因为我太过陶醉了,竟不由得显了原形。
嘿嘿嘿嘿!我的原形是啥呢?是狐狸?还是一年轻女子?我也说不清楚。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就像庄周不知道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一样。
其实,爱啥啥吧!
记得,当他睁开眼站起身准备向我走过来时,我真的窘迫极了,啥也没顾得想就匆匆地来了个地遁。
竟忘了本该幻化成狐依旧留在帐篷里。
此后,我看到过客站在帐篷外,四处地瞅,疯了似的。
他的嘴里呜呜呀呀地喊着,只是不知道在喊什么。
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不知道我就是那只狐。
他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那只狐。
他疯了似的只是四下里瞅。
踮着脚瞅。
我猫在他的不远处,没有显身。
我的心里矛盾极了,难受极了。我知道,显了身又能怎样?我与他人狐两隔,本就生存在两个世界。以前是,而今是,以后也还是。偶然的相遇只是前世修下的缘。五百年只能修得擦身而过。我对我们间短暂的宛若梦幻般的肌肤相亲已经很知足了。我对尘世对上苍不能有太多的奢望。我们的缘分尚浅。另外,我还有着许多未尽的修行,以及责任……
可是这一切,他不知道。
他只以为我是只悄然溜走的狐。甚至认为我绝情,认为我不懂得知恩当报。
我看到,他在帐篷外徘徊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沿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小径,一步步地,走出了我的视野。
泪水在我的眼窝里转了又转,转了又转……
风 说
我是雪原的风。我在这辽阔而寒冷的地方,一年一年地,刮过来,刮过去。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我知道,当年的白桦林还在,草原还在,死亡也还在,只是,狐不在了,过客不在了。
我不知道狐去了哪里。
自打过客离去,我就再也没见过狐。
也许它又困在了另一张网里了。
也许它又在精心地编织新的网,或者是回去修补它从前的那张旧网了。
反正,无论是谁,都是活在网里的。
不在这张网里就在那张网里。
谁都逃不脱。
比如说死亡这张网,谁又能逃脱得了呢?
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但我记得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那个曾经的过客沿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小径一步步地再次来到了这里。
他在这里不知盘桓了多少个时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那么老的一个人了,拖着疲惫的身心,在那曾经的白桦林里,走过来,走过去,神色凄然。
我还看到他,在那曾经的帐篷处,长卧不起,涕泗交流……
风 说
还记得有天黄昏,我隐隐地听到了他的低吟——
一路彳亍到北疆,
冰天雪地觅芬芳。
夕阳西下狐何在,
似真似幻唱晚凉。
作者简介:吴营洲,男,1958年出生,河北丰润人。现为《杂文月刊·文摘版》执行主编,《红楼梦研究辑刊》特约撰稿人。著有《无法言说的言说》《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别传》《新解〈红楼梦〉》《将生命化作文字》《当代杂文三十年》等。曾在《上海文学》《长城》《鸭绿江》《文学港》《各界》《百家讲坛》《红楼梦研究辑刊》《曹雪芹研究》《红楼研究》《辽东学院学报》《咸阳学院学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学术论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