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启明在机关食堂吃完早餐,缓步走进办公室,屁股还未落凳,手机便嗡啊嗡啊地响了。他用拇指一滑,电话接通,贴近耳窝,手机里传来信访局方局长颇为急促的声音:“赵镇长,你们镇汪河村有近百名群众在信访局上访,请你赶快过来处理。”他连忙答应道:“好的,好的。”
挂断电话,赵启明心里陡生疑惑:汪河村是城关镇的一类好村,村支书汪新成能力超强,村支部很团结,村里一向比较稳定,怎么可能发生聚众上访呢?并且是毫无征兆地突然越级上访呢?
他用座机打通信访办主任老林的电话,让他速来办公室。
“赵镇长,是不是又有上访了?”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五大三粗的林主任走进来,站在办公桌对面,像一堵墙挡住了他的视线。
“汪河村近百人到信访局了。”赵启明有些焦虑地通报道。
“不会吧?”老林根本不相信,声亮嗓大地叫嚷道,“对于有上访隐患和苗头的村及单位,我都认真排查过,汪河村一直以来很稳定,怎么可能呢?”
“近百人都拥到信访局了,还怎么不可能?”赵启明心里有些窝火,不满地回敬道。
“今年还准备拿县里信访先进的,这下可全砸锅了。”老林懊悔道。
“先进你个头!”赵启明很是气恼,又不好批评,便指示道,“通知黄副书记,咱们三人一块去接访。”
县里要求,群访超过二十人,分管信访领导接访,超过五十人,镇长接访,超过八十人,镇委书记接访。这次汪河村群访,本该江良平书记去的,但他在县里开会,只能由他出面接访了。
三人上车,赵启明和黄副书记坐后排。黄副书记满含愧疚道:“对不起呀赵镇长,由于我们工作疏漏,以致出现这么严重的群访事件,又要攀扯你去接访了。”赵启明笑着宽慰道:“没事,这也是工作嘛。”黄副书记立马将炮火对准坐在副驾上的老林,大声呵斥道:“书记镇长多次强调,让你仔细摸排,你当耳旁风。汪河村出现近百人的群访事件,你连原因都不知道。你这信访办主任是怎么当的?”老林颇感委屈,小声嘀咕道:“汪河村这些年来一直平安稳定,哪晓得一闯就闯个大豁子。”黄副书记继续训斥道:“你平时工作在干什么?就知道喝酒,一天三遍醉,脑袋是木的,眼睛是花的,心里是糊的,当然摸不出情况查不到问题。我跟你说,再发生这种事,我让书记镇长免你的职!”
黄副书记叫黄秋生,十八岁从中师毕业就分到城关镇,在这里工作近二十年,现在处在三把手的位置,分管工业及招商引资和信访维稳。他资格老,魄力大,威信高,批评起人来劈头盖脑不留情面,下属只能接受不敢顶嘴。刚才的一席话名曰是在批评老林,实则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毕竟他是分管领导,于情于理难逃其责。
赵启明清楚,像老林这种人,你把他训得再狠斥得再凶,也只是当面即刻的事,只要把酒一喝,什么话在他脑里都烟飞云散。他不想做无用功,便故意扯出新的话题,喃喃自语道:“汪河村到底为何事上访呢?”
黄秋生思虑片刻,推测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要求镇里按照合同兑现六年前关于食品工业园的征地补偿款。”老林转过头,立马接口道:“是的,是的。前几天,我看到汪河村的书记和村主任找过江书记,江书记让他们找分管财经的马副镇长,马副镇长说没钱,就打发他们回去了。”黄秋生追究道:“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何不报告?”老林不以为然道:“我以为你们领导过问的事,所以没多在意。”
这样看来,汪河村的上访就是要兑现六年前的那份征地补偿合同。对于那份合同,他只了解一个大概,具体情况并不清楚,而黄秋生是见证人。他谦逊地询问道:“老黄,你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理?”虽然年纪比他大一点儿,但赵启明依然亲切地尊称他为老黄,除了给他面子之外,更大程度上,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他得依靠黄秋生。因为黄秋生对城关镇的沟路剅渠了然在胸,对城关镇的是是非非一向尽知,堪称城关镇的“活地图”和“百度吧”。
黄秋生紧开口慢开言道:“如果他们只是随便闹闹,这件事很好处理很快就可平复下来。如果他们动真格的,坚决要求兑现合同,我们就会极其被动,因为镇财政根本拿不出七千多万的钱来。”
赵启明心里顿时闪过一缕不祥之兆,他赶紧对老林布置道:“迅速通知汪河村书记和村主任到信访局来。”黄秋生摇头叹息道:“没用的,这两个人早有预谋,当‘逃兵了。”老林应和道:“怎不是呢?我在上车前就给他们两个打了电话。村支书汪新成在省城东方肛肠医院住院,说向江书记请过假的。村主任汪新普住在上海给儿子装修婚房。”
赵启明戏谑道,“还真赶巧了。”
“恐怕不是赶巧这么简单,我看内里大有名堂。”黄秋生瞧出了个中端倪,一语点破,接着安排道,“赵镇长,等会儿到信访局后,你在方局长办公室坐一坐,不用你出面,由我来对付他们。”
凭黄秋生的威望和能力,劝退这帮上访户应该不成问题,即便自己出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既然已经来了,如不出面,怕给人留下危急时刻退缩不前的印象。所以,赵启明表态道:“已经到场了,我还是露露面吧。”黄秋生摆手道:“大王小王不能随便打出来,更需要的时候你再露面不迟。”
小车停在信访局门前,三人下了车,但见接访大厅门口挤满了村民,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得从侧门进去。上得二楼,黄秋生带着老林到会议室和五名村民代表谈判,而他则走进方局长办公室。一阵寒暄过后,方局长极为忧虑道:“今天汪河村的上访来势凶猛,坚决要求兑现六年前的征地补偿款。这是我见过的态度最强硬、步调最一致的上访群体。你们如果不赶紧处理下来,我担心他们会闹到省里,把事态扩大。”他双手一摊,十分为难道:“要处理下来,就得拿七千多万块钱出来,镇里一时半会儿哪能筹得到这么多钱?”方局长叹口气,郑重提醒道:“年底了,县人大的老朱退休,政府挪出了一个副县长职位。我听说你们的江书记呼声颇高。他升迁了,你这个‘千年老二也能进步一坎,多好的事。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不摆平这件事,只怕会好事多磨。”
方局长被人叫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方局长说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让他为自己的坎坷仕途悲嘘不已。命运就他妈的会捉弄人,每逢要从镇长提升为书记时就出事,以致他做了宁阳县有史以来最长记录的镇长——十年。这一路辛酸满腹苦楚与谁诉说?
十年前,他二十九岁,风华正茂的他从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职位上下派到黄林镇当镇长。到任后,他勤恳工作,诚实为人,赢得了口碑。干了两年正值换届,书记谢林仿年过五十,县委安排到县农业局任局长,由他接任书记是罐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既合民意,又顺理成章。可偏偏就在代理期间,黄林镇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意外事件。
黄林镇是偏远小镇,而盛产的油菜籽却久负盛名。谢林仿在任时,花了一些气力从外地引进一名老板兴办油厂。兴办油厂需要大量收购本地农民的油菜籽,由于收购资金不足,谢林仿便让镇里担保,五月份农民将菜籽交给油厂,油厂打欠条,镇里担保盖章,十月份油厂兑钱给农民,运行几年较为平稳。可谁知就在换届前,油厂老板在澳门赌博输掉千万,油厂经营不下去,老板只能“跑路”。他得知后,迅速向县主要领导汇报。领导们经过协商,准备调度财政资金支付农民的菜籽款。
财政调度资金得有个时间,农民一时没有拿到钱,心里急呀,那天得知镇里为谢林仿送行,便自发地涌进镇里,要求谢林仿给个说法。谢那个时候要是出面,不被老百姓捶成肉酱才怪,所以连送行宴都没敢参加,坐进小车偷偷溜了,留下的烂摊子只能由他来收拾。他带领全体班子成员和机关干部把几百农民组织进镇里的小会堂。在大会上,他实事求是地还原了事件的真相,也庄严地作出了承诺,农民们的心态才得以平复情绪得以稳定。会议结束,在农民们井然有序地走出会堂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突发心脏病,猝死在镇政府的操场上。
这下可真是闯下大祸了。农妇的几个儿子开口就要镇里赔八十万,经过讨价还价,然后降到五十万,一个子儿也不能少。镇里怎能答应这种无理条件?于是农妇的几个儿子将其母亲的尸体摊在镇里,哀乐声声,花圈满棚,闹得乌烟瘴气。最后在派出所的强行干预下,尸体才被拉去火化。但农妇的几个儿子背上行囊走上了上访之路。他们先到县里告,没告出门,又到市里告,也没告出门,再到省里告,而后告到北京。那个时候各级领导对信访尤为重视,宁阳出现非正常赴京上访后,被省里点名,被市里通报。县委无奈,既要给上边有个交代,又要给农妇家一个说法,决定给所谓的责任人一个处分。县纪委书记先去找了谢林仿,被谢林仿一口拒绝,他说:“首先,我已调离黄林。再则,事发时我不在现场。你们不能把一个已经调走的人拉回来再作处分吧。”谢林仿不愿背这个处分,是当时县里准备为他解决副县待遇。
插图:杨平凡
接着,县纪委书记找到他,他本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因为这件事与他无甚关系,完全是谢林仿所为,油厂老板是他亲自招来的,镇里出面担保是他拍板决定的,老板跑路也是在他任一把手期间发生的。作为镇长,他认为既然是书记决定的事,少插手为好,所以平常对油厂之事也鲜少过问。但这些话他一句没说,只说了一句:“听任组织决定。”
县委常委会上,虽然定调处分只是走个过场履行个形式,不记录档案,不影响升迁。但是,为处分谁还是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县委书记发表了倾向性意见。他说谢林仿在宁阳最为边远最为艰苦的乡镇工作近三十年,做党委书记八年,不简单啦!县里刚刚向市委申报为他解决副县级待遇,要是背个处分,这件事不就黄了。一把手这么说了,其他常委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归他堵“枪眼”作牺牲。
他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并平调到河口镇做镇长。
党委书记的职位,像煮熟的鸭子,眼睁睁地看着它飞了,他的心里是有些难过的。他的高中同桌,至今仍走动频繁的好朋友邓建明请他吃饭,愤愤不平道:“县里为照顾老同志没错,但不能让无辜的年轻干部‘顶包受罚呀。这口气不能这么随便咽了,你得去找县委书记申冤。”他摇头拒绝了。邓建明埋怨道:“窝囊!你当了一次软柿子,今后大家都可以把你拿在手里捏了。”他淡然一笑,支吾过去。他有自己的考虑:书记一言九鼎,他决定的事,你再去申辩,除了表明你年轻气盛政治上不成熟外,还表明你斤斤计较个人得失,不能正确看待组织决定,那可犯了官场大忌呀。所以,尽管心里头有些失落有些不爽,他还是乐意地接受了处分并喜笑颜开地到河口镇任职。他坚信:县委书记能够坐上那个宝座,对于干部不会偏心到哪去。他那么做,肯定有他的政治考量和全盘运筹。何况,自己三十出头,吃点亏受点屈在升迁上打下盹儿算不得什么,今后有的是赶本追击的时间。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吃亏能养德,忍耐能养心。”再说啦,上天是公平的,你吃了亏,他会瞅准机会想方设法为你抹平。
黄秋生带着老林走进来,才打断他的思绪。他赶忙站起身,询问道:“情况怎么样?”黄秋生信心满满道:“对付他们,我有经验,几条几款一讲,他们不就撤了。”他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难道没提什么条件?”老林插进来道:“怎么没提条件?他们让镇里十五天之内余款兑现到位。”他心事重重道:“看来这件事远未结束,只怕我们得多长几个心眼。”黄秋生大包大揽道:“没那么复杂,晚上我们给江书记作个汇报,定个调,后续之事交我处理就行了。”看到黄秋生这么从容这么有信心,他的心里也放宽了一些,赶紧应承道:“好吧,我和江书记约定时间。”
下午,他给江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告之上访经过及晚上汇报事宜。江书记马上回复过来,让他通知黄秋生、纪委张书记及马副镇长晚上在小会议室里开会。
江书记在县里参加了一天的会,他没吃会议安排的自助餐,而是赶回镇里,在机关食堂随便扒了两口饭,就直接到小会议室召集会议了。
黄秋生简要介绍了汪河村的上访情况。带头者叫汪新华,是村支书汪新成的叔伯兄弟,曾做过民师,现为镇上一家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他们要求镇里迅速兑现六年前的征地尾欠款,给了半个月的缓冲时间。否则,他们将把上访升级。
江书记听完,预感不好道:“汪河村上访,访得突然,访得蹊跷,针对性很强。并且恰在这个时机,书记和村主任相继请假外出……”
“怎不是呢?”赵启明附和道:“江书记,现在当务之急是得解决他们提出的要求。”
江书记将目光投向马副镇长。
马副镇长通报道:“按合同,镇里每年每亩支付村里一千二百元,支付五年,已每亩支付六千元。到第六年,一次性结清余下的土地补偿款每亩三万九千元,镇里征地两千亩,共需支付七千八百万元。目前镇里的账上只有几百万元,难以支付这笔款项。”
“哎呀,当时是谁订这么个合同,完全是自己给自己设套。”纪委张书记听到这么个巨额数字,随口埋怨道。
张书记刚来镇里一两年,对合同情况一无所知,黄秋生望着他直眨眼,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没想到江书记倒很坦然,毫不避讳道:“六年前我们招引台商来建这个食品工业园,台商要求我们零地价提供土地。对老百姓的补偿,我们准备分年偿付,三十年付清,但当时上面政策不允许,于是采取了这种变通的方式。为啥定五年?是因为按当时的经济发展势头,五年内工业园区将装满项目,税收返还支付余款应该绰绰有余。哪知道这几年经济下行,园区土地只被征掉一半。”
赵启明听完,从心里佩服江书记,他的解释冠冕堂皇无可挑剔。其实,他专门问过黄秋生:江书记明知五年后镇里根本还不起这笔钱,为啥还要签这份合同?黄秋生笑道,江书记当然考虑过,他预测他的仕途,在城关镇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就要进县里的班子。他只管当时能签下合同留下政绩,自己拍屁股走人了,后面谁兑现合同谁筹钱还债与他有啥关系?所以呀,江书记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在城关镇做书记的时间超过了五年。
黄秋生建议道:“江书记,镇里砸锅卖铁,恐怕也难筹足这些钱。我看可以和村里坐下来谈,再来个分年偿还。”
“县财政今年分成到我们镇里还剩多少钱?”江书记问马副镇长。
“一千万多一点吧。”马副镇长回答道。
“在一个月内筹集一千六百万有问题吗?”江书记继续问。
“我尽量争取。”马副镇长点头道。
“好。”江书记摸摸头发,这是他作决策前的习惯动作,“一口气兑现,镇里承受不了。我想分五年偿还,每年偿还一千五百六十万。”江书记坚定无比道。
“江书记,从镇里的经济状况来看,你的安排合情合理。但我今天把他们的阵势一瞧态度一看,恐怕这种分期付款的方式,他们很难接受。万一他们坚决要求一次性兑现合同怎么办?”赵启明很是较真地反问道,这件事最终该他来处理,事先得把问题想多困难想足。
“如果他们不满意,那么我们就多补偿他们一年,一千五百六十万,算利息应该足够了吧。”江书记不假思索果断拍板道。
江书记的这一点令赵启明深感佩服。什么事情在他那儿,总是由繁变简,干脆利落。旁人的意见,别人的想法,他一概不听,果敢得如刀切豆腐,利索得如天马行空。佩服之余,他的心里瞬时涌过一阵悲哀,这种体制下的决策,就是一把手说了算,无须请示汇报,不用征求民意。一千五百六十万啦,就是他的口一张一合的事,那么轻松,那么任性,那么随意。幸喜这笔钱是补给了农民,要是投向了别的地方呢?与会的几位核心成员,无人提出异议,没人表示反对,好像习惯成自然一样。
“如果多补偿一年,能换回汪河村老百姓不再上访,我觉得这个钱出得值得。毕竟这些钱补给老百姓,让老百姓讨了好。”马副镇长立刻出来表示支持,并且把一千五百六十万的去处诠释得极其圆满十分妥帖。
“这样决策,高明!”黄秋生和张书记纷纷赞美道。
轮到他表态了,说这个决策高明,赵启明丝毫没有看出来。但他又提不出什么具体反对意见来,反正心里总好像有点不过关。作为镇长,即便有反对意见也只能放在心里。因为这个时候在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支持之时,身为二号人物如提出异议,不仅是对一把手权威的挑战,更重要的是让下属看到一二把手之间不和谐有矛盾,那可是影响团结影响大局的事儿,切切不可为之。其实,江书记要在作决策前能够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以示对二号的尊重,那可就无话可说了。尽管有些不乐意,但他还是张开笑脸,热诚拥戴道:“这个决定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得到大家的高度认可,江书记颇感欣喜,他进一步地部署道:“这项工作由赵镇长牵头,马副镇长负责筹资,黄副书记出面和村民谈判,张书记主抓督办。希望各位全力以赴,各司其职,迅速平稳地处理好这件信访事件。”
会散了,他和黄秋生刚走出会议室,又被江书记叫了回来。待两人坐定,江书记面色严峻语气严肃地通报道:“今天开了一天会,主要议题是招商引资兴办项目。上午,河口镇一个投资两亿元的机械项目奠基,县四大家领导、镇办书记及县直科局一把手共一百五十多人都参加了,人家的镇委书记吴远扬可是赚足面子大出风头啦。”江书记满脸嫉妒语含羡慕,接着他话锋一转,慷慨激昂道,“我们城关镇地处宁阳县的皇城脚下,地理位置比别人好,交通设施比别人优,人脉资源比别人足,为什么我们这几年招引不到一个像模像样的项目?你们分析分析,这问题的症结到底出在哪儿?”
赵启明和黄秋生满面愧色,低垂着头,不敢吱声。两个人,一个主管全镇经济发展,一个主管招商引资,江书记近乎发难的责问其实是对两位的鞭拷。江书记批评得没错,这两年不知是工作欠火候,还是运气使然,没有招进一个投资过亿的大项目。招进来的几个,都只投资几千万,在招商局挂不上号排不上位,全是“虾子小鱼”项目。他的心里急,黄秋生心里也急,作为一把手,江书记的心里更急。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输不起这一局。如若我输了,你们俩也都输了。”江书记语重心长地敲打道。
“我们的进步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次不能让你失去进班子的绝佳时机。”赵启明心领神会道。
“江书记运筹帷幄成竹在胸。”黄秋生先予赞赏,接着催促道,“你就快快出招吧。”看来对江书记的做派,黄秋生了然于胸。
“我想在‘诚凯电子眼项目上下点功夫。”江书记提示道。
两人瞪大眼睛很感惊愕,不知道在“诚凯”项目上能下什么功夫?“诚凯”老板是宁阳人,在深圳做电子眼项目,准备将工厂迁回,满打满算投资就那么两三千万。当时为了列入进招商局的重点项目,镇里和“诚凯”老板商量,将投资额提升到了五千万。
“我下午抽空儿同老板联系过了,他同意将项目总投资提高到两个亿。”江书记报告道。
将总投资提升到两个亿,比小孩堆积木增高还来得要快咧。“诚凯”投资胀破眼珠三千万元,为上招商局的榜单,已经虚增到五千万元,现在一口气又要猛增至两个亿,岂不虚得像鼻子大死脸,泡得像老鼠生牛崽?赵启明感到自己的思维已经滞后,观念已经落伍,气魄已经不合时宜。
“这个想法好!”黄秋生称赞道,“咱们可以做下技术处理,总投资两个亿,分两期投资嘛。”他的脑瓜子反应快,很快就领会到一号的意图。
“我认为不妥。”赵启明赶紧出来泼冷水,作为二号,不能一味顺从一号,关键时刻得提醒,“江书记,还是谨慎点好。如果这件事情被捅出去,只怕会弄巧成拙。”
“只要咱们三人不说,‘诚凯的老板也不会说,因为投资越大,在县里争取的优惠政策就会越多。这件事涉及到各自的切身利益,谁又不是傻逼,一定要往外捅。”江书记不留情面地挡回了他的担忧,随即摸摸头发,霸气十足地布置道:“完成这项工作需要落实三件事:第一,请黄副书记迅速和‘诚凯方联系,完善合同文本,并报招商局备案。第二,‘诚凯只征地三十亩,现按投资两亿的要求,必须征到一百三十亩,请赵镇长在园区落实土地,并从镇财政调集资金为其打好院墙。第三,请招商专班仿照河口镇开工项目的奠基仪式,拿出‘诚凯项目的奠基议程及接请领导的安排和经费预算。确保月底举行奠基仪式。”
江书记对已经认定的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强势推进。为了保证在与竞争对手吴远扬的比拼中不落下风,江书记像杀红眼睛的斗士,有些奋不顾身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无条件接受呗。尽管内心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是不能说出口呀。此时说出,就是顶撞,那是讨气怄呀。哎——谁叫你只是镇里的二号呢?
二
从单位出发到火车站,坐动车到省城,再坐出租车到东方肛肠医院,赵启明和黄秋生辗转半天才到达汪新成的住院病房。
刚刚做完肛瘘手术,汪新成斜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两人分坐病床两边。汪新成不胜感激道:“年底了,工作那么忙,两位领导还来看望我们这小萝卜头,哪领受得起哟。”
“你不是小萝卜头,你是城郊村的书记,俗称‘土皇帝。人家说,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但我看汪河村离了你就转不了。你不在的这几天,村里都闹翻天了。”黄秋生接上他的话,刻意恭维道。
“即便我在家里,他们该闹照样闹,‘翻天是迟早的事。”汪新成泄气道。
“不会吧。”赵启明否定道,“我查看了这些年的信访记录,你在汪河村当政十七年,可没发生一起上访事件,怎么会突然‘翻天呢?”
“哎呀,领导们不是不知道。之所以这些年村里还平稳,一是靠带,二是靠压。人年纪一大,带不动了。加上身体不好,精力不济,也压不住了。现在的老百姓,民主观念和维权意识大大增强,荷叶包钉子,个个想出头,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奈何得他们?”汪新成满腹苦衷叫苦不迭。
黄秋生不想继续纠缠那些与兑现合同不相干的事,便开宗明义道:“老汪,你不必叫难,我们不是从外星球来的,都知道村里工作不好搞。我和赵镇长来探视你,不是追责,而是根据江书记的要求,和你共同商议兑现征地合同款。”
“我不知道镇里是怎么安排的?”汪新成眼睛盯着黄秋生,问。
“你的心里比鬼都明白,镇里不可能一口气拿出七八千万来兑现,只能再来一次分年偿还。”黄秋生如实坦告道。
“七千八百万,我们拟分五年偿还,每年一千五百六十万。另外多拿一年,作为利息补偿。”赵启明进一步明确道。
汪新成没有说话,而是用左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黄秋生。
黄秋生打开,有些错愕,忙递给赵启明。
“老汪,怎么能够开这种国际玩笑?关键时刻撂担子可不是你的风格。”黄秋生立马制止道。
“我是严肃的认真的。”汪新成正儿八经道,“我反复考虑过了,与其等受党委撤职处分,不如现在主动请辞,让我这张老脸还有点光彩。”
看来汪新成早有准备,铁了心要辞职,不然,他不会写出正式辞职信。有些村支书辞职,只是口头提提,吓唬吓唬镇里罢了,而汪新成来真的了。这个时候,必须要稳住他。赵启明苦口婆心道:“老汪,你是老同志老党员老支书,在村里出现危难之时,突然辞职不干,这岂不要毁掉你的一世英名。”
“赵镇长、黄书记,我真的是干不下去了。”汪新成几近求饶道,“我身上除了几根头发还算健康外,再也没有一个好零件。既有‘三高,也有痛风,还患糖尿病。光这肛瘘就折腾死我了。所以说,身体不允许,精力跟不上,两位领导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老汪,不要给脸不要脸。”黄秋生板起脸,厉声指责道,“你干了十七年书记,做了不少工作,但镇党委对得起你,该给你的荣誉都给了你。同时,待遇方面也没亏待你,为你买了社保投了医保,还把你女儿安排在镇计生办上班。做人得有点良心。”
老泪从汪新成的眼角沁出来,漫洇到沟沟壑壑的皱纹里,整张脸都湿润了。许久,他才从口里挤出一句话:“反正我不干了,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闭上眼睛,佯睡而去。
两人无趣地退出病房。
在等电梯时,黄秋生气恨难消,怒气冲冲道:“哼!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我就不信了,汪河村除了他汪新成,就没人能当家理事了。”
“老黄,问题很严重呀!”赵启明加重语气特别提示道。从汪河村村民突然上访到村支书村主任碰巧外出,再到村支书辞职不干,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预谋呢?他拿不准猜不透,但他坚信这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镇长,你大可放心,凭我在城关搞了二十年的这张老面孔以及积存下来的老关系,我保证把这件事处理下来!”黄秋生一直闷闷不乐,在走出电梯时,才赌气发誓道。
对于黄秋生处理这件事的积极态度和坚定决心,赵启明当然一百个放心。镇里都在传讲,说江书记即将升任副县长,他接任书记,黄秋生出任镇长。他做了十年镇长,接任书记只算平级挪动,至多算是个重用。而黄秋生任镇长,是从副职晋升为正职,属名副其实的提拔,他当然对这件事要更上心更卖力。
进了动车车厢,甫一坐下,他提议道:“老黄,我想咱们赶回去后,直接到汪河村去召集一个党员会,把镇里的想法贯彻下去。”
“行!”黄秋生立刻赞同道,“我让老林去通知,下午五点吧。”说完,拿出手机便作安排了。
下了动车,小车司机把他们拉到了汪河村村部。走进会议室,只有村会计和治保主任两名党员坐在那儿闲聊。
“还有人呢?”黄秋生急不可耐地问。
“我们分头通知了两遍,林主任也通知了两遍,但大家都不肯来。”村会计汪常普道。
“老林呢?”他问。
“老林怕受批评,又去通知了。”治保主任汪天明道。
“他们为什么不肯来参会?”黄秋生询问道。
汪会计舔舔嘴唇,慢言细语道:“党员们觉得镇里肯定是来讲大道理的,无外乎是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所以,他们认为没有必要来参加会议。”
“大家还觉得,会就不用开了,费时间不说,还怕起冲突。镇里到时间拿钱来摆平就行了。”汪天明补充道。
问题比预想的还要复杂还要严峻。老百姓几乎形成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得想其他法子突破。赵启明不想在这个方面做无用功了,他准备擒贼先擒王,便问:“汪新华在家吗?”
汪会计摇头道:“不在,他的单位派他出差了,说要一个星期时间。”
刚刚找到的突破口又被堵塞,赵启明有种狗咬刺蒺无从下口的感觉,他心事重重道:“老黄,咱们回去再作商议吧。”
黄秋生点了点头。
两人走出门,老林急匆匆地赶过来,咋咋呼呼道:“赵镇长,黄书记,我在湾子里跑了几趟,喉咙都喊哑了,但他们就是不来。这汪河村的人好像中邪了。”
“上车吧。”黄秋生横了老林一眼,没好气地发话道。
一路无语。赵启明在心里盘算开了,工作必须有的放矢,得兵分两路推进。一路由黄秋生负责,找到牵头者汪新华,想方设法稳住他,让他不要继续牵头上访。一路由老林负责,将镇里的补偿方案印发几百份,从城建办政法办抽调人员组成专班驻到村里,晚上逐家逐户上门宣讲。
回到办公室,他把想法提出来,黄秋生表示认同。
他到机关食堂吃过晚餐后,又回到办公室。桌上有一大摞文件夹,他准备一边签签文件,一边等待老林他们进村入户做工作的消息。
手机提示音响起,他打开收件箱,看到组织部蒋副部长发来的短信:“晚上八点,在‘品茗茶吧坐坐。”他立马写好回复:“好的。”便发了过去。
人靠在椅窝里,想起和蒋副部长的点点滴滴,不禁思绪万千心潮难平。
从黄林镇平调到河口镇当镇长,只当是从地板滚到芦席上,强了一篾片。除了离县城近交通便利外,河口镇是继城关镇之后的第二大经济强镇。这儿的镇委书记和城关镇的一样,要么提拔进县里班子,要么调任县直强势要害部门做一把手,安排明显比其他镇要好上许多。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考量,总算弥补了心中没当上黄林镇委书记的那份缺憾。
和蒋副部长搭班子,他感觉到自己增了见识长了阅历学到了乡镇工作的许多真功实招。老蒋大他十二岁,在工作上像大哥一样地教他带他,在生活上又像兄长一般地关心他帮助他,让他宛如处在一个温馨和睦有情有爱的大家庭里。很快,他们成为了无话不谈心心相印的同志加弟兄。两人精诚合作团结共事,堪称“黄金搭档”,在整个宁阳传为美谈。回想那段美好时光,他认为书记与镇长之间相差十岁左右为最佳。年龄悬殊大了,会产生交流上的“代沟”,观念难得合拍。而如果年龄相仿,容易产生相互抵牯互不买账的状态,很难和谐相处。只有相差十岁左右,小的理所当然尊敬大的,大的无微不至照护小的,彼此贴心,方能合作,产生“正效应”。
河口曾是农业大镇,工业的发展起步于老蒋从县经委主任下派到河口任镇委书记。老蒋学经济出身,他到任河口后,就看中了那条横贯河口全境的国道,迅即提出了发展“马路经济”对接宁阳县城的思路,并立刻得到县委主要领导的首肯。根据土地利用规划,国道两旁属于基本农田。按照国土部门要求,国道两旁只能在九十米内可以展开建设,之外是“禁区”,绝对闯不得。但是,在道路两旁兴办企业,九十米的襟伸肯定短了。为此,老蒋打报告到县里,领导们不能公然支持越红线闯禁区呀,只是鼓励他大胆地闯大胆地试。得到这番暗示,老蒋便大刀阔斧地干上了,只花几年时间,国道两旁落户的企业如雨后春笋,七十多家企业形成的“马路经济”带,宛如长虹卧波蔚为壮观。
五年多前,县政协的鲁主席退休,腾挪出一个副县长职位,和今年的情况类似,也是几个镇的党委书记之间的竞争,老蒋自然名列其中。竞争大幕还未完全拉开,关于老蒋占用基本农田发展“马路经济”的告状信开始满天飞,从市里到省里再到国土部。占用基本农田发展地方经济是“公罪”,县里不仅不会查处,还千方百计予以袒护。但是,如果上级要追究下来,那就另当别论了。不久,国土部和监察部的联合调查组直达宁阳,拿着举报信到现场进行勘测和核实,发现问题挺严重。他们正到处找典型,碰到河口镇这种情况当然不会放过。刚好那几天,老蒋出差在外。调查组的人先后找了镇经委主任、招商办主任和分管招商引资的副镇长,最后找到他。他把责任一把揽了下来,称企业占用基本农田,是企业发展的客观需要,也是镇政府为发展经济无奈而作出的违规之举,如果说有责任,主体在镇政府。调查组的人点名道姓地盘问他:发展“马路经济”是你们蒋书记的主意,在操作过程中,他就没有给予支持?他一口否定:镇委书记管党务,镇长管经济,书记从不越位过问经济工作上的事情,所以与书记无关。调查组的人继续问他:你们是懂政策法规的人,不会胆大妄为公然违法,是不是有县领导给了你们尚方宝剑?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口里直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最后综合材料反馈到县纪委,调查组明确指示,必须对责任人进行纪律追究。他再次“顶包”受到一次党内警告处分。处分决定只印了两份,一份送省国土厅,一份送国土部,没记入个人档案。
有人问他:本不是你手里的事,完全可以撇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要替别人背处分?他淡然一笑,未予回应,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如果调查组的人先找老蒋,老蒋肯定会一肩扛下来。而调查组的人先找了他,凭和老蒋的交情,他不可能把责任往书记身上推,做人得厚道吧。何况老蒋正与人竞争副县长的职位,人家联合调查组接到告状信显然是冲他而来,自己有机会为他挡驾为他分忧,何乐而不为?当时,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处境,一旦“顶包”背受处分,接任书记是不可能了。但仔细想过,自己的这点得失与老蒋的得失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勇敢担当。
后来,老蒋未能当上副县长,竞争对手又告他年龄造假,说他把自己弄小了一岁。其实是看按什么算而已,原来的父母记孩子生日都是以阴历记,按阴历是今年底,而按阳历则是明年头,应该是一查就清的事情。但县里觉得告他状的太多,最终没有向市委申报提拔他,而调任他到县委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解决副县待遇。县里从另外一个乡镇调了一位书记接任河口镇委书记。恰恰调来的是吴远扬,真是让人窝心让人憋屈呀!好在两人在一块儿没有共事几天,县里又把他从河口镇调到城关镇,继续“蹲点”做镇长。
要说他心里没想法,那是骗人的。要说他不垂涎欲滴那个职位,那也是假话。谁不想当真正意义上的镇里的一把手?谁不想在镇里一个人说了算?谁不想在自己从政经历中留下开疆辟土属于自己描绘的一页?当现实不能让你遂愿时,你不能闹情绪而影响工作吧,你也不能像祥林嫂一样念念叨叨自己的不公吧,你更不能认为自己资历深厚而与一把手书记闹不和对着干吧。你得服从组织的安排,而组织的安排就是你的命,人不服命不行。再则,虽然职务还是镇长,但咱们往好的方面去想还是让人备感宽慰的。调进城区,解决了夫妻分居的问题,再也不用每个星期两头跑了。另外,城关镇经济实力雄厚,做点事有钱支撑做后盾,比乡镇做事顺溜多了。还有,城关镇是人口大镇经济强镇,是宁阳的政治文化中心。在人们的心目中,当城关镇长比做一个万把人的小镇书记,地位还要重呢。
其实,人活的就是个心态。如果你朝正面去考虑,想到的尽是美好,眼里充满阳光,身上的正能量会喷薄而出光芒四射。反之,如果你往牛角尖里钻,你的眼里就是县委不公、社会不平、人心不古,继而你会怨天尤人怨声载道怨气冲天,全身上下充满负面情绪,那还怎么与人相处怎么轻松地工作怎么愉快地生活?
下派之时,他被列入县里的后备干部。但是,几年下来,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镇长位置上徘徊不前,不仅从县委组织部的后备干部库中被剔除出局,而且政治前途也变得扑朔迷离。他傻里傻气地倒还是想得通,而好心的邓建明和几个铁杆朋友却暗暗替他着急。他们坐不住了,便相约一块,涌进他的办公室。邓建明率先给他“上课”道:“赵启明,你几次替人‘顶包受过,高尚吗?没人觉得。你以为凭自己正派诚实踏实肯干就能出人头地?错!那只是你想象的‘桃花源中才会出现的景象。现在社会上流行三句话:‘苦干实干做给天看‘ 东混西混一帆风顺‘ 任劳任怨永难如愿。官场的那种鬼把戏你不知道呀!”还没待他开口说话,马上有朋友给他“洗脑”,劝他不要“榆木脑袋死心眼,埋头拉车不看前”,切莫把别人的事太当真,要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他正要开口辩驳几句,又有一位朋友拦在前面给他“支招”,让他该拉的关系要拉,该拱的路子要拱,该走的后门要走。提醒他为啥几次“处分”都降临头上,就是因为县领导那儿没人给你撑腰替你说话,让你当了不明不白的“替死鬼”。乍听他们说的似乎头头是道,讲的好像句句在理,差点把他“策反”过去,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好在埋藏心中的那个信念,始终稳如泰山没有动摇。那是蒋副部长在私底下专门给他讲的一番话:“只要你坚守如一,勤恳做事踏实为人,你的前途就不会坏到哪儿去。”
每每想到这里时,赵启明有一种超脱之感。毕竟这是组织部一个分管干部工作的领导所讲,有点儿说教的意味,但更多的应该是他从县委提拔、选用干部过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所以,他不再心浮气躁,他不再牢骚满腹,他不再怨这怨那。他要让那种潜心静气的坚守,达到一般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抬腕看表,时针指向七点四十,他慌忙下楼,坐上小车急急赶往“品茗茶吧”。走近吧台,准备订位,吧台小姐告之,蒋副部长已到,在108房恭候。
哎呀,这就是自己的不对了。老领导作出提议,自己应该早早来到茶吧订好包间恭候,怎么能让老领导先到等候自己呢?推开房门,他不好意思地抱歉道:“对不起,让老领导久等了。”蒋副部长极为理解地回应道:“你们身在一线,事儿多。再说,又处特别时期,应该比平时更忙。”他自我奚落道:“做点儿挑不上筷子的事,纯属瞎忙。”
蒋副部长让泡茶小姐退出包房,自己亲自上手。赵启明早就知道,蒋副部长对茶颇有研究,很好这一口。看他连贯娴熟的举动,不紧不慢的节奏,心平气和的姿态,就能看出他是懂茶之人品茶之士。
第一泡倒入小杯,汤色金黄,香气冲鼻。赵启明端杯欲喝,被蒋副部长制止,“别急,得等八秒钟后再饮。”
他哪里知道这些规矩,便借机吹捧道:“领导泡出的茶就是不一样,清香扑鼻,让人按捺不住,只想端杯就饮。”
“哟,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溜须拍马了?对你而言,这是一个进步。中国的官场,有时需要这种素质。”蒋副部长不失时机地肯定道。
“我没有溜须拍马,我说的是真心话。”他重申道。
“算了,不争这个没用的了。”蒋副部长自己打住,接着转换频道,当面拷问道,“我问你,我们今天喝的‘金骏眉贵如黄金,知道它为什么金贵吗?”
他对“金骏眉”略知一二,听说这种茶要经过“萎凋、摇青、发酵、揉捻”等四道环节,几十道工序。他带着不确定的口气,猜测道:“可能是需要千锤百炼的缘故。”
“是的,好茶面世,既需要时间的沉淀,更需要弥久的磨砺。”蒋副部长说完,便举起茶杯,提议道:“这第一泡可以喝了。”
他举杯品完,汤中带甜,甜里透香,让人惬意极了,人也有如醍醐灌顶全身通透,蒋副部长的话里有话,发人深思呀!
“最近,县委杜书记向我要一组名单:在乡镇党委书记岗位工作八年以上、在镇长岗位工作十年以上、在副书记岗位工作十二年以上、在副镇长和委员岗位工作十五年以上的人员名单,结果凤毛麟角,人数稀少,统计下来没几个人。”蒋副部长披露道。
能够坚守这么长时间的人当然是少之又少。现在的乡镇,流行着“两年不提拔,心里有想法”、“三年不挪动,到处去活动”、“四年不进步,就找组织部”的说法,在一个职位上能够坚守一届坚持五年就实属不易,何况十年左右。在一个岗位上待久了,被人取笑为“差生留级”,被人讥笑为“死头憨脑”,还有的被人误为“能力不济”,或是“后台不硬”等等。由于挪窝太快流动太频繁,很多人变得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出现许多短期行为,往往屁股没热窝,人就走了。社会上流传着书记镇长的“时间表”:三分之一在外跑招商,三分之一四处堵上访,三分之一县里请客忙。人都浮在面上,在镇里待的时间就很短,更抽不出工夫沉下心来沉下身子为老百姓做点实事了。现在杜书记能够特别关注这个群体,赵启明觉得足矣!他满怀希望道:“但愿县委的春风能够让我们温暖温暖。”
蒋副部长没有回应,做组织工作的人嘛,点到为止吧。他的思维跳跃性很大,很突然地问:“江良平这个人怎么样?我要听真话。”
赵启明在脑里理了一下,很快便客观公正地评价道:“心地善良,对人直爽。想做事也能做事;能决策也善决策;善拍板也敢拍板。”
“评价很高呀。”蒋副部长有些惊诧,连忙又问,“就没有一点儿缺点和不足呀?”
在旁人面前,他是不会讲别人坏话的,何况在组织部分管干部的部长面前,他更不能随便乱讲,弄不好就要影响别人的政治前途。所以,他很审慎地回答道:“很明显的缺点我未发现。”
蒋副部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没有明显缺点,应该有隐性不足呀。”
被逼无奈,他便想到了江良平在“诚凯”项目上做手脚搞变通的事,尤其是脑里一晃过江良平对自己近乎粗暴的回击,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何况对这件事情,他一直持有保留意见。所以,这个状要借机告出去,但得讲点策略,不能给人留下背后告人阴状的恶劣印象。缓了好大一会儿,他假装不情不愿道:“如果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话,我觉得在提拔面前,江书记表现得有些操之过急。”
“此话怎讲?”蒋副部长警觉起来,刨根问底道。
他把江良平在处理“诚凯”项目上的做法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最后归纳道:“所以,我认为有弄虚作假之嫌。”
蒋副部长沉吟片刻,慢声细语道:“县里强调发展为上,以招商引资论英雄,规定只有两亿元的项目才组织全县范围的奠基仪式,其目的是鼓励多上项目上大项目。当前这个时期,经济下行,哪个大老板愿意跑到我们偏远的宁阳来投资?这是逼着乡镇变通呀。前几天,河口镇一个机械项目奠基,五十亩地,投资两个亿。如果不是高科技项目,五十亩地不可能容纳下两个亿投资,显而易见是诓人的。但大家都已经默认许可习以为常了。反观你们这个项目,我觉得比河口吴远扬的那个靠谱。首先,老板是本地人,回归工程不会有假。第二,他是整体回迁,虚不了。你认为加泡了投资额,我觉得不尽全是,因为还有第二期投入,留有余地嘛。所以,不存在弄虚作假之嫌。”
蒋副部长讲出这番话,让他感到明显的倾向性,他还能反驳什么呢?只能装出深受启发豁然开朗的神情,不住地点头称是。不是他见风使舵转变太快,而是蒋副部长所说纯属实情。当县里、镇里的干部彼此心照不宣相互心领神会全部予以默认之时,你单个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好好地配合江书记做好镇里稳定、发展的各项工作。”蒋副部长站起身,握住他的手,眼里满含期望地叮嘱道:“坚守,其实也是一种智慧。”
送蒋副部长上车后,他在场上伫立了一会儿。虽然曾经为他“顶包”受过,但是这几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是那种“润物细无声”地帮助和提醒,让自己很受用。身处他那个处置,动嘴就是机密,所以他用比较巧妙的方式给自己上课。今天,从他的授课中,自己得到了两个方面的信息:一是像他这种坚守岗位多年的人受到了县委杜书记的关注。二是在这次副县长竞争之中,江良平略略领先吴远扬。自己要和江书记处好关系,沉下心稳住神做好配合工作。
吴远扬在副县长的竞争中处于下风,真是大快人心啦!
赵启明猛吸一口气,感觉浑身都是劲儿,抬头看天,月亮那样亮堂星星那样斑斓天空那么晴朗,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芬芳。他坐上车,对司机说,到汪河村。司机问,十点多了,您还下村?他说,老林带着工作组在那儿做群众工作,我不放心,得实地瞧瞧。
三
中午吃完饭,准备午睡一会儿,党办机要员打来电话,说黄秋生从深圳传来一份投资协议,让他赶紧审查签字后迅速传回。
嘿,黄秋生早上飞深圳,中午就把和“诚凯”的投资协议谈妥,真够神速的。他没敢耽误,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拿起协议书认认真真看了一遍,除了投资额度从五千万增至两个亿,增加“投资分两期进行,首期一个亿、第二期一个亿”这些改动外,加了“享受全县重大项目政策优惠”和“纳入全县重大项目调度”两项,其余款项基本没动。他用座机打通江书记的手机,就协议改动之事作了汇报,江书记表示没有意见。放下电话,他便在甲方法人代表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把协议书交给机要员后,离下午上班尚早,他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一上班,他便把招商办主任和经委主任叫到办公室,吩咐道:“你们俩下午赶到杜湾村去,‘诚凯项目要加征一百亩地,我昨天抽空儿去看过,左边有一家工厂征不了,只能往右扩。我看那地上有老百姓栽种的油菜苗,好像还有一家小型养鸡场。你们去摸一摸,扩充墙院得多少钱,赔偿油菜苗和鸡场得多少钱?”招商办主任提醒道:“赵镇长,杜湾村的土地镇里全部征用过来了,不需要赔偿吧。”他细心解释道:“本来镇里征用了,但存在即为合理,如果不予赔付,恐怕又会引起不必要的事端,稳定为大。”招商办主任担忧道:“那个鸡场在镇里征用土地之前就存在的,和村里签有合同,明年六月到期,这怕是个大麻烦。”他明确指示道:“你们先去摸底,把情况弄清楚,等老黄回来后,我们明天到现场议定。”
两人走出办公室,马副镇长走了进来,向他呈上一张发票,请示道:“这是前段日子江书记到市直科局走动,用了一些烟,花了将近三万元,需要您签个字后我们再入账。”
他接过发票一看,金额是两万九千八百元。心里不免涌出一阵不快:你江书记要大额开支,事先给我这个镇长通个气怎么了?我难道会阻止吗?你江书记处在特别时期,面临着民主推荐,在县直科局一把手那儿走一走坐一坐,以汇报工作为由,拿两条烟当一点小礼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县直科局对城关镇的工作是倾力支持,资金是倾斜下拨,平常从不表示什么,这个时候拿两条烟去感谢一下人家合情合理,既以示谢意,又融通感情,更增加印象。三好合一好的事,我怎么能不理解呢?
很快,那种不快转瞬即逝,因为他想通了,在乡镇这种体制中,一把手想要开支,他可以给你通气,也可以不给你打招呼,只要向分管同志说一声就行了,又不需要开党委会研究,也不需要上镇人代会讨论通过。特有体制下的特殊权力,你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你当镇委书记后,不也是这种做派吗?
他看一眼发票的名目,觉得不妥,便小心谨慎地提示道:“我认为用烟条子报销走账不太合适。如果有人拿这说事,上级纪委来查,这就是把柄。关键时刻呀,我们不能伸着手指被人咬。”
马副镇长深有同感道:“我也知道用烟条子报账不可取。但是,走其他名目,开正规发票太难了。”
他想了想,建言道:“这张发票不要入账,留下痕迹不好。至于这笔钱,镇里一年有二十多万的门面收入,你在那儿和租户打个商量,不知不觉地冲销算了。”
“哎呀,您这脑瓜子咋就这么好用呢?”马副镇长真心实意地表达佩服后,拿上发票,兴冲冲地离去。
不是脑瓜子好用,而是得用心去做。作为二号,危急时刻要挺身而出冲锋陷阵,平常日子要稳固后方揩净屁股,不能留下隐患。一号干了六七年的党委书记,在提拔的当口,作为二号得事无巨细谨小慎微,确保平稳而不出乱子。倘若这个时期出了问题,那可要影响一号的大好前程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号受到影响,你二号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第二天早上,江书记在办公室召见他和黄秋生。一见到黄秋生,江书记慰劳道:“一天里来回飞深圳,辛苦你了。”黄秋生笑道:“只要能把事情办妥,辛苦一点无所谓。”
江书记又询问起两件事情的落实情况。他赶紧报告道:“关于汪河村的信访问题,我们已从两个方面突破,牵头人汪新华的工作由黄书记负责。村民的工作我已经让老林带人去工作了几个晚上。两百八十户村民,除十九户在县城打工不在家外,其余已经走访几遍,已有两百二十三户同意我们的补偿方案并已签字,还有三十六户不同意,坚持要求一次性补偿到位。我们准备继续做工作。”他一说完,黄秋生立即接上道:“汪新华怕我们找他,有意外出躲避,我已经和他公司老板商定,由公司出钱并派两个人,陪着汪新华一同在外旅游,让他这半个多月不要回来。”
“不会是劫持吧?”江书记笑问道。
“管他绑架还是劫持,只要能稳住他让他牵不了头就行。”黄秋生口气蛮横道。
“也不能让他用电话遥控指挥。”他提示过后,继续汇报道,“‘诚凯项目的前期工作已经启动,我和老黄准备等会儿到工地把相关事情定下来。”
“好的,工作效果还是挺显著的。”在做过一番肯定后,江书记强调道,“汪河村的稳定还要做细致做扎实,绝不能出现重复上访,更不能出现赴省访。另外,‘诚凯项目奠基仪式最好在本月二十八日举行。”
掐指一算,到二十八日只剩十天时间,确实够紧的。但是,一号提出了这个要求,你是不能打折扣的。社会上在传讲,市委考察组下月初就要进驻宁阳展开考察。如果奠基仪式能在月底前举行,正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他立马表态道:“我们按十天时间倒排工期,力争奠基仪式圆满无误!”
江书记很满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两人说:“近段时间我主要是在外边跑,镇里的事就仰仗你们两位了。尤其是赵镇长,要切实负起全面责任来。”
这是在交责任吗?还是随口而出的一种暗示呢?似乎都有一点儿,越是这个时候,头脑越发要清醒,不可忘乎所以而冒犯一号继而影响关系。他急忙表忠心道:“事情该我们做的我们一定做,但你还是我们的头,大事小事我们还得要请示汇报。”
话说出来特别敞亮,说的人很顺溜,听的人感觉很舒爽。江书记内心荡漾的喜悦沁露到脸上,笑意涟涟春光满面,他突发感慨道:“能与你们两位搭班子,乃我人生之大幸。”说完,眼角有潮潮的东西,他拿出纸巾揩去,继而安排道:“有一个上海老板想到宁阳投资,白天由县领导接待,在全县选点。我想请他吃顿晚饭,定在‘梧桐苑。你们两位陪陪餐,一块儿努把力,争取让项目能落户我们镇。”
两人答应下来,走出办公室,坐车直奔杜湾村“诚凯”工地。坐在车上,刚才的那幕还在脑前浮现,心中感触颇深:一向特别理性苛刻严厉的江书记今天也算感性泛滥了一次,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柔软的领地。
经委主任、招商办主任以及村支书村主任在“诚凯”工地门口,看到他和黄秋生下车,立刻迎过来,村支书直奔主题开口道:“根据赵镇长的要求,我们昨日找人做了一个预算,共需资金七十九万元。”
“哼!”黄秋生冷笑道:“以为是镇里这个苕儿子的钱,就狮子大张口,打劫呀。”
被黄秋生当头一阵数落,村支书有些发蒙,张口结舌道:“我——我们这是一笔一笔算——算来的。”
村支书的预算与他心中的预算相差甚远,翻了个筋斗还转了个弯,他耐着性子道:“你一笔一笔地算给我们听听。”
村支书记没有料到镇里两位主要领导会这么顶真,他心里没底,只能随口胡诌道:“院墙五百米长,每米六百元,三十万;鸡场得赔偿四十万;附作物赔偿一百亩,每亩九百元,九万,共计七十九万。”
“说谎也得做做功课,不然胡编乱造离了谱了。”黄秋生满脸无情当面揭穿道,“一百亩地,四周箍院墙,长度至多三百七十米,我不知道你的算术是怎么学的,居然搞到五百米。另外,每米院墙一般四百,好点儿的五百,六百元可以砌城墙了。还有那鸡场,已经兴办十年,明年六月份合同到期,残值至多万把元,你开口就要镇里赔四十万。你以为镇里的钱是无爷娘的钱,是大水冲来的吧。”
村支书满面羞愧浑身不自在。
赵启明对村里的报价有想法,是因为他有更深的考虑。如果平整土地打个院墙就花七十九万,再把举行奠基仪式的费用加进去,可能就要往百万上赶了。本来对这个项目心里不那么过格,如果花百万就为组织一个奠基典礼,让人传出去了,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形式主义“典型”和装点门面的“范本”啦。所以,费用必须下降下降再下降。他把村支书村主任叫到跟前,以商量的口气道:“你们商量一下,费用可否控制在十五万。”
村支书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拿不下来,拿不下来。”
黄秋生警告道:“当时镇里与你们村订有合同,在你们村征地,院墙归你们村的劳动服务公司承接。如果赵镇长提出的价格你们做不下来,我们只能另请别的公司来做。”
村支书和村主任走到一旁商议去了。
“十五万有公司拿得下来吗?”他心里没底,便问黄秋生。
“我有办法。”黄秋生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拨着号码。
“你找谁来?”他问。
“金红祥。”黄秋生道。
金红祥曾是宁阳的“黑道老大”,这几年把他的非法所得在逐渐漂白。他手下有多家公司,并做着正当生意。虽然这个人名声有所好转,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合适吗?”
“十天时间,又要搞拆迁,又要搞补偿,又要打院墙,还要组织桩机等设备进场,你给的钱又不多,只有金红祥能够搞定。”黄秋生当机立断道。
是呀,时间太紧了,光鸡场拆迁,如果让镇政府去谈,要谈多个回合不说,钱也不会赔得少。业主以为是政府的,知道你急,也晓得你是公家的,当然就趁火打劫,无理也要嚼出个有理来。而金红祥去谈,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的背景吓人,余威犹在,只要几个小喽啰往鸡场一站,业主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就范。再说,他有建筑公司,打院墙是提锅上灶。什么桩基呀挖机呀等开工设备应有尽有,只需往“诚凯”工地一搬就成。让金红祥办,十天之内完全可以搞定,镇里要少操许多心,少伤很多神。这件事要是搁在以往,打死他也不会答应。他认为共产党的官员怎么能与这些夹在红黑两道之间的黄道人物交往,把自己搞得不红不黑不清不白的。但是,这几年的实践和教训,让他得出一个结论:极个别的刁民让金红祥这样的人去治更简捷更有效,复杂难办的事交他们去处理更快捷更轻松。所以,他也开始慢慢地接受这些黄道人物。他丝毫不担心他们的能力能量,只是担心他们帮助你完成任务后,会不会有交易条件,便问道:“不会有啥后遗症吧?”
“不会,镇里请他们出面做这种小不点工程,在他们看来是对他们的信任,很引以为荣的事情。他们就是要通过做政府工程来拉近和政府官员的距离,为今后争取更大的政府投资项目,积累人脉聚合资源。”黄秋生深谙其道,款款道来,接着催促道,“你去吧,这儿由我来对付,保证把事情办好。”
对黄秋生做事,他当然放心。黄秋生让他离开,他求之不得,便坐上车赶回镇里。
走到办公室门口,听到隔壁江书记的办公室有喧闹争吵之声,侧耳细听,一个男人粗气大声道:“我儿子年过三十,面临结婚。镇里必须兑现我们的土地钱,不然我儿子要打光棍了。”又一个男人苦兮兮道:“我老婆得了尿毒症,每个星期都要花钱透析,镇里的钱不给我们,我老婆只怕没命了。”江书记耐心解释道:“你们两家有困难我能理解,但这不是一两个钱,镇里筹钱还需要一个过程。另外,镇里只欠村里的钱,你们要钱只能去找村里。”其中一个耍横枪搭横耙道:“我们只找债主,你不答应给钱,我们就赖着不走!”
哦,又是汪河村的村民来上访了。
眼看书记被困,做镇长的必须解救,万不可避而不管。他急忙打通政办主任电话,让他多叫几个人来江书记办公室。
一会儿,政办主任带着六个精壮小伙子来到。他领着他们走向江书记的办公室,一到门口,蓦然看到两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齐刷刷地跪在江书记的办公桌前,旁边有一个男人装着看手机的样子,其实在抓拍。他冲过去,一把从那个男人手中夺过手机,交给政办主任。他得理不饶人地大声嚷嚷道:“通过抓拍‘下跪请愿的视频扩大影响呀,太下三滥了。要钱就要钱,搞这种鬼把戏干什么?”原来是准备劝退的,现在抓住了把柄,那就休怪不客气了。他手一挥,六个精壮小伙两人一组,把三个人架出办公室,送到一楼信访接待厅。
待三人坐定,政办主任让三人报上姓名。得知他们叫汪新光、汪祖成、汪作强。他便耐心细致地和三人展开对话。听完他们的诉求后,他先讲一番道理,再讲几点纪律,而后才讲兑现方式,可谓不厌其烦苦口婆心,直至讲得三个人心悦诚服无话可说,最后心平气和地离开。
从刚才这件事,他似乎又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作为质朴的农民,他们怎么会想起偷拍视频呢?从迹象判断,他们是有备而来。如果这段视频抓拍成功挂到网上,冠之以“上访百姓下跪请愿”的醒目标题,江书记将会面对怎样的社会舆论和压力。在提拔的关键时刻,还能容得下这种负面新闻吗?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解救,让江书记逃过一劫。
当好一个镇长不易呀!他在心里喟叹道。这一路走过来,经历也多,感悟更多。镇长是个敏感职位,弄不好就要在书记和下属之间受“夹板气”,像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有很多镇长,开始和书记关系处的不错,当着当着就逐渐变得面和心不和,暗中较劲互不买账。还有的当着当着,和书记变成两个阵营,下属跟着站队,双方坐不到一块,互为敌我,互相制衡,搞得工作无法开展。其实,当好镇长也没啥诀窍,最最关键的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是二号,就要说二号该说的话,做二号该做的事,就要“来了矛盾得挡,来了荣誉得让,来了危险得上,来了问题得扛!”
下午在县里参加“文明城市”创建动员大会,手机突然在荷包里振动一下。他偷偷掏出手机查看短信,不觉大吃一惊:“我已订‘梧桐苑388包间,想请你共进晚餐,周亚倩。”
她的短信彻底搅乱了他的思绪。主席台上的领导振振有词地作着报告,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脑里萦绕的是她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以及那双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的大眼睛。
他和周亚倩是高中同学,同年考入省城师范大学。由于两人被选为系学生会干部,便和身为校学生会副主席高他们两届的吴远扬熟识。也许都是宁阳人的缘故,三个人关系走得挺近,很快成为了好朋友。她有校花一样的美貌,心性很高,两个男生都对她有好感,但怕拒绝都未敢表白。
吴远扬毕业那年,在全省公务员招考中,考进了宁阳县委办公室,并很快当上副科长。在他毕业那年,正巧县委办招人,吴远扬告知了他信息。他认真复习积极备考,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县委办,并成为吴远扬手下的科员。而她在省城找工作受阻,也被其当教育局长的叔父与人社局长做交易,安排进了人社服务中心。
在拍完毕业照合影后,同学们欢聚一堂举杯痛饮,都把自己喝得昏昏欲醉。那天,他借着酒劲,大胆而放肆地向她作了表白:“亚倩,我爱你!让我一生一世来照顾你吧!”足足憋了四年,几乎每晚都在口里念叨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他做好准备面对她的拒绝,可她却默默地牵起他的手,捧在胸前,然后幸福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进办公室之前,所有领导讲话由吴远扬负责。他进办公室之后,吴远扬抽身,他成了“主笔”。两人出自同一学校,本来就很友好,现在又在一块共事,自然而然地成了无话不谈相互信赖的朋友。吴远扬经常有意无意地打探他和周亚倩的相处情况,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吴远扬常常向他灌输:要想出人头地,必须成为办公室里不可或缺的“笔杆子”。嘱咐他要多花时间阅读,多花时间积累,多花时间练笔。所以,他几乎每晚要加班,和亚倩单处谈恋爱的机会少之又少。
他记得很清楚,十五年前的七月二日,县委要召开“思想再解放,认识再提升,促进宁阳跨越发展”的大会,办公室主任召集他们一道,按照县委书记的要求,拟出了大会主体报告的脉络和提纲,交由他操刀完成。他关掉手机,闭在小会议室写了三天,完成了洋洋洒洒一万五千字的报告,先送主任过目,再送书记阅审,好在他们都比较满意,未提过多的修改意见。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去找断了几日联系的女朋友。
他打她的手机,不接。上她的单位去找,人家说她请假了。摸到她的家里去,也没见人影。最后通过她的闺蜜打听到,她的父亲心梗差点送命,正在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他发疯一样地跑到医院,碰巧看到她挽着吴远扬的胳膊从医院出来……
三天能发生什么呢?他设定过无数种场景无数种画面。但是,只有那个画面是最为合理的解释:那天,她父亲突发心梗,给他打手机,不通,打他办公室的座机,吴远扬接到,听她声音挺急切,忙问她什么事?她说找赵启明。吴远扬对她心仪已久,挑拨离间地说,赵启明和省城来的一个女同学出去了。你有事给我说吧。无助的她便告诉他父亲病危的消息。于是吴远扬二话没说,义不容辞地跑到她的身边,像她男朋友一样,担起了照护陪伴的责任。
这也是最为接近真相的一个版本,因为后来从同学间的议论和揣测之中,大家推演的情况和这个版本相差无几。
通过这件事情,让他彻底明白,千万不要见人就掏心掏肺的,有的人真的是“面前心连心,背后动脑筋”。
想一想,他对吴远扬没啥好感,对她更是有一种鄙视。他不想见到这个女人。他想一口回绝。再说,晚餐江书记已作安排。他拿出手机,打开发件箱,快速写上“我有应酬,不能赴约”的句子,拇指在“发送”键上正要按下,却忽然犹豫而停住了。拒绝?等于是还在计较,还没有放下。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总在过去的回忆里纠结,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我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是他们对不起我,何苦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必须和她要有一次面对,彻底解开心中的那个结。他立马删掉那八个字,补上“六点半赴约,赵启明”这行字,发了过去。
他感到人从内到外,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期盼。
会开到将近六点才结束,他匆匆赶到“梧桐苑”餐厅,在288包房里,主人客人都已到齐,和大家寒暄过后,他坐在靠近门边利于撤退的位置,反正有县领导和江书记作陪,自己只是个镶边角色,坐哪里无所谓。
开席了,先是一阵集体敬。接着,他端起酒杯,分头敬了上海老板和县领导后,走近江书记,把嘴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请了个假。
推门走进388包间,他还为如何开口而伤神。没想到一看到他出现,已为人社局副局长的周亚倩大方得体地站起身,“来了,坐。”她的眼睛依然那么生动有神,脸庞依旧那样白皙精致。她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雍容和优雅,没有半点的不自在,也没有丝毫的尴尬,好像他们之间不曾有过恩爱情仇,就当是现在刚刚结识的朋友一样。
两人例行公事地相互询问了工作上的事,又冠冕堂皇地作了回应。
“今天和你相聚,是有一事相求。”她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切入正题道。
“说吧。”他淡然回应道。
“你也知道,我们家远扬和你们镇江良平书记是副县长的竞争对手,我希望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帮我们一把。”她娇羞地望着他,有些直白地要求道,话语中明显带着撒娇发嗲的意味。
“我区区一个小镇长,何德何能可以帮上你家吴大书记的忙?你太高抬我了。”他语含讥诮吊儿郞当道。
“说正经的。你们镇汪河村群众为兑现征地合同款的事正闹上访,并且你们镇补偿不到位的事已经被捅到省里。即将有省主要领导签批意见,肯定是要求严肃查处。估计时间不会很久,签批的意见就要传下来。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江良平所为,因而江良平必须被追究责任而背受处分。一旦处分做实,提拔应该是没戏了,吴远扬也就没竞争对手了。”她眼里闪过一缕得意,自信满满道。
真相终于大白!原来在背后操纵汪河村上访的真的是吴远扬之流。他打心眼里对这班人感到鄙弃,不满地责问道:“阳光操作,公平竞争,有必要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吗?”
“你可能不知道,江良平是一个在背后搞小动作的‘祖宗。六七年前,其实调到城关镇任书记的应该是吴远扬,而不是他江良平。但是就在那当口,江良平通过他的老家村支书煽动几百老百姓在县委县政府大楼前静坐请愿,告吴远扬的状,搞得吴远扬下不了台。最后讨好的是江良平,调进城关镇当上了书记,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县领导的行列之中。所以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周亚倩旧事重提颇为激愤道。她面色泛红,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在宣战:我报仇来了!
吴远扬的确在江良平的老家做过党委书记。当年,为了快速增加镇里的税收,吴远扬引进了一个化工企业。由于排污设备不全,化工企业的污水基本是岔排进河里,而那条河流经江良平的老家村,对村里的农田、鱼池污染挺大。每天有死鱼死虾的不说,连那稻谷也长得矮矮锉锉不出稻穗。老百姓多次上访,县里镇里答应得很好,但就是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往往上访那几日,化工企业停排几天,一旦不访了,企业照排不误。这下惹怒了老百姓,几百人倾巢出动,在县委县政府门前静坐示威。闹出这么大动静,背后肯定有人在组织策划,但江良平是否参与就无从考证了。他好心劝慰道:“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何必追究不放?再说,你又没有掌握证据一定是江良平所为。”
“你呀,白在这官场待了十几年,依然那么天真。”她在夸奖中带有鄙夷,继而秘而不宣道:“这统统都是内幕 。”
“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内幕?”他根本不相信地问。
“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不说罢了。”她高深莫测地一笑,直言不讳道,“我是你的多年同学,远扬是你的学长,凭着我们这种关系,希望你做两件事:第一,汪河村的上访不要管了,让他们越闹越大越好。第二,你曾几次帮人‘顶包,这次切不可意气用事,再为江良平”‘顶包背过。只要你保证做到这两点,我将动用所有关系全力运作,帮你当上河口镇委书记,让你甩掉‘中国好老二的帽子。”
她的言语之中,给了他虚有其表的承诺,实则是在炫耀她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但却没让他产生丝毫的动心。她好像在演绎一部跌宕玄幻的悬疑剧,让他身临恐怖不寒而栗。他可不想陷进她布局的阴谋的大网之中,便冷冷地拒绝道:“对不起,我要让你失望了。处理汪河村的上访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可能失职渎职弃之不管而让事态恶化影响扩大。至于‘顶包之事,那是我的选择。如果那个人值得,我想我会再次冲动一次。”
她的脸刚才还是阳光灿烂,听完他的话后,瞬间变得阴云密布,不一会儿还滴起豆大的雨珠。她啜泣道:“一心向善,帮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对我绝情绝意?”
女人的眼泪差点让他心软下来,但正义的豪气立马筑牢了理智的堤坝,没让感性的洪水泛滥开来。他用低沉的男中音,慷慨陈词道:“不是我绝情绝意,而是我向来只帮光明正大行事磊落之人。如果我助纣为虐,帮那些专在背后搞阴谋诡计之流,岂不污没了我的善良?”
说完,他昂首挺胸地走出包房。
四
二十八日上午,“诚凯”项目奠基仪式圆满收场。县委书记带着四大班子领导以及乡镇党委书记和县直科局一把手参加了这个简单而热烈的仪式。应该说,在市委考察组即将到来之前,这项活动给了江书记一次惊艳“亮相”的机会。最让赵启明欣慰的是,老板一直犹豫不决久拖未建,随着仪式结束,项目正式动工开建。
江书记交代的两项重点工作,一项算是大功告成。另一项工作,目前虽还平稳,但他不敢懈怠,周亚倩说的那番话,让他真假难分,却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让他的心揪得更紧,气力下得更足。
下午,他坐车来到汪河村村部。老林带着几名工作组成员刚刚吃完午饭,坐在饭桌边闲聊,见他到来,老林站起,欣然汇报道:“报告镇长,在家的两百六十一户,已经签了两百五十五户,只剩六个钉子户。”看到老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段时间全身心扑在了汪河村,他心疼地鼓励道:“这些天辛苦了,再加把劲儿,把六户签下来,我车上有两瓶好酒,留着犒劳你们。”老林扫过大家一眼,硬生生地吞了口冷涎,兴高采烈道:“听到没有,最后冲刺一把,镇长请我们喝酒!”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摩拳擦掌,纷纷表态,坚决把六颗钉子拔下来。
他把老林拉至另外一间办公室,征询道:“还有不在家在县城打工的十九户怎么处理?要不要找他们签?”老林摇头道:“我觉得没必要。我征求过大家的意见,大家认为,十九户本来不在村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把他们一找,只怕又要把事情挑起来弄得复杂化。再说,村里只要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村民签字同意,没签字的极少数人即便上访也访不出去。”想一想老林说的也对,村民的工作做到这样已经相当圆满了,要达到百分之百不太可能,所以他没再要求,而是郑重提醒道:“做工作签字是一回事,更要关注村民们的动向。”老林突然打了一个激灵,神秘兮兮道:“你说到动向,这几天我拣了个耳朵,好像是说村支书汪新成的外甥叫吴什么的也参加这次副县长竞争。”
哦!轻轻的一声点醒,却把他震撼到了。
他坐车来到县委组织部,在档案科找到老同学罗文芳。看他慌慌的样子,罗文芳问他有啥事?他说想查一查吴远扬的父母亲姓名。罗文芳说,档案只有县领导才能查。他玩笑道,我现在不是县领导,保不准日后能当上呢。罗文芳望看他甜甜一笑,然后走进隔壁档案室。
仅过小会儿,罗文芳走出来,交给他一张纸条后,努嘴示意他走。
坐上车,他展开那张纸条,赫然看到两行字:
父亲 吴云江 1950.1 务农
母亲 汪新姣 1951.8 务农
汪新姣、汪新成、汪新华、汪新普、汪新光……当脑里把这些名字一一闪过后,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回到办公室,他打通派出所长的电话,吩咐他去袁桥镇黄益村核查一下汪新姣的娘家所在地。派出所所长说,如果只要查清她的娘家地,我不用过去,打个电话给袁桥派出所所长,让他查查信息就知道了。
其实不用查,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联想到村支书汪新成突然住院、村主任汪新普远赴上海、汪新华一夜之间组织百人上访、汪新光直闯镇里找江书记讨钱并偷拍“下跪请愿”的场景,还有汪新成撂担子辞职等等,说明背后有高人指点、专人策划、团队运作。他们选准这个薄弱点突破,功夫下得不谓不深。不过,仅就他们目前所出示的“组合拳”还不足为惧,就是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阴招损招接踵而至?根据那天周亚倩提供的信息,省主要领导要就汪河村上访事件签批意见,难道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这件事该不该给江书记作个汇报呢?他有些犹豫。
月初,市委干部考察组如约而至,先召开全县领导干部大会,进行民主推荐,他和江书记都参加了。大会推荐过后,还要单独进行个别推荐,因为牵涉的人多,所以身处城区的他们被安排到了下午。
回办公室不久,江书记把他叫过去,面色沉郁地告诉他,汪河村又有二十名村民赴省上访。他摆手否定道,我派老林带着工作组驻扎村里,严防死守,不会有人去上访的。江书记拿出手机,翻出短信,证实道,驻省城办的刘主任发过来的短信,不会有误。接着默脸指示道,你带人去接访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心里一直担惊受怕汪河村会出现上访,它还真就来了,而且是在干部考察组前来宁阳考察的节骨眼上,他们还真会凑热闹的。
他打通老林的手机,劈头盖脑一顿臭骂。等到老林知道缘由,赶紧澄清道:“我的领导呀,我带人驻在村里,风平浪静的,哪有什么人去上访呀?”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是那一块出问题了。他有些懊悔,当时真该让老林他们把那班人的工作也做了。想到这是隐患,却没有想法去化解,侥幸心态害死人啦!
他拉上黄秋生,坐车直奔省城。到了省信访局,驻省城办刘主任守在门口,周围没见一人。黄秋生急问:“人呢?”刘主任摆头苦笑道:“刚才在一个叫汪新河的带领下欢天喜地坐车走了。”他不解地问:“既然来上访,为何那么欢喜?还走得那么洒脱?”刘主任细述道:“这班人来了后,由驻省城站的一名叫汪新民的记者引着,直接找到今日接访的领导,省纪委的郑书记。这个记者是你们镇汪河村的人,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与省领导关系很熟络。他把早就写好的内参文章交给了郑书记。郑书记听过上访人的申诉,又看了汪新民的内参,非常气愤,当即作了批示。那班人拿到了省领导的‘墨宝,当然欢喜呀!”黄秋生追问道:“批示写的啥呀?”刘主任面色凝重道:“大概意思是要求县委迅速整改到位,严肃追查问责。你们犯在郑书记的手上,恐怕是摊上大事了。”黄秋生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来背个处分。”刘主任瞪大眼睛望他一眼,补充道:“现在省里正在开展损害农民利益的专项整治,你们刚好顶在风头上了。郑书记处事严厉办事认真,他责令省纠风办主任下午到县里专门去督办这件事。”黄秋生直吐舌头,“动这么高的格下这么大的驾呀?”
看来周亚倩说的没错,他们早有筹划,让驻省城记者站的记者汪新民写好内参文章,在提前得到省纪委郑书记的接访日期后,迅速组织人员上访。一环一环,严丝合缝。
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挽回是不大可能了,唯一的途径就是做好补救,他诚心诚意地求助道:“刘主任,你在省城待得时间长,码头宽,能否给我们疏通疏通?”刘主任当即推却道:“在省城时间长,但和省纪委没啥关系,不能帮上你们的忙。”
和刘主任握手告辞后,两人无精打采地坐进车里。
“这狗日的汪新民每次回老家,我都代表镇里热情接待,又吃又带的,真他娘没良心,一条白眼狼。”黄秋生恼恨地诅咒道。
“现在这个世道呀,有几个人还记得良心二字。”他无可奈何道,“整个汪河村,围绕一个共同的目标,全体动员同仇敌忾团结一心。我们在明处做工作,人家在暗处使绊子。按下葫芦浮起瓢,让人防不胜防的。”
“说实话,我通过这件事情才真正体会到官场的险峻和不测,简直太可怕了!”黄秋生胆战心惊道。
晚上,回到镇里,他给江书记汇报了情况,最后自我检讨道:“对不起,江书记,本人做事顾此失彼,只把工作重心放在住在村里的村民,而疏忽了在县城打工的那班人。”
“你老赵向来做事稳妥,工作精细,当了十年镇长从未错拐,这次怎么会出现疏忽,犯这种低级错误呢?”江书记脸色不好看,话中有话道。
“其实这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他不是想推卸责任,而是想揭出真相。
“我中午听袁桥镇党委书记说了,汪新成汪新普汪新华一班人是吴远扬的舅舅,他们在共同谋划这件事。我下午又听一位朋友说,吴远扬的老婆曾是你的初恋,你们两人还单独用过餐。”江书记抽丝剥茧,一点一滴地吐槽道。
“是她邀请我,在一块坐了会儿。”他坦陈道。
“除了叙旧之外,就没有谈别的吗?”江书记眼光犀利,逼视着问。
“没有。”他有意避开江书记的眼神,确切地回答道。
“怎么我听说你的初恋女友向你提了几点要求呢?”江书记的目光又像利剑一样直射过来,寒光冷冷,凌厉吓人,“她让你不要管汪河村上访的事,任其发酵。所以你有意留出一块不管,以致发生今天的赴省上访。她还让你不要像个傻子,再为我‘顶包受过。是吧?”
“不是!”他断然否定道。不是他想隐瞒,更不存在欺骗,只是他觉得说出那些话,会让江书记平添许多联想,而自己也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所以他索性矢口否认。
“老赵,这几年和你配合下来,咱们既是工作上的搭档,也是生活中的朋友。在县委主要领导那儿,我从来没有吝啬过对你的夸奖。你当了十年镇长,求进步想提拔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汪河村的上访即便追责下来,我会好汉做事好汉当,与你无关的事,不会把你扯进来。”江书记的话语之中,既表现出善解人意的风度,也体现出敢作敢当的气魄,接着他郑重承诺道,“周亚倩活动能力超强,她答应出面为你运作,看在我俩搭档几年情分上,我保证积极成全,让你体体面面地到河口镇任党委书记。”
误会了,并且还挺深。是隔墙有耳,有人偷听了他和周亚倩的谈话断章取义传出去的呢?还是他们故意传话给江书记,离间江书记和他的关系?细细推敲一番,冷静斟酌一下,他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出此阴招,可谓恶毒至极呀!他不急不躁不卑不亢道:“江书记,我赵启明是个什么样的人,社会有评价,你心里也有数。我不想为自己争辩什么,我只希望你保持克制,不要在提拔晋升的关键时刻,失了阵脚乱了方寸。”
“唉——”江书记灰心丧气毫无信心道,“我准备接受追查问责,还谈什么提拔晋升?”
“你万万不可气馁!”他鼓劲打气道,“我打电话询问过组织部的罗文芳,她协助计票,她说你的推荐票比吴远扬的还多几票。”
“那有什么用呢?我遭人暗算被人戏耍,没有机会了。”江书记几近绝望,又深感意外道,“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背后捅我刀子的人,居然是我朝夕相处的同事和自认为处得不错的搭档。”
完了,完了,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在江书记的心里,自己和吴远扬、周亚倩、汪新成等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在背后搞小动作,在暗里使花板眼,害得他失去晋升的机会。他的内心已然形成“心结”,靠自己来解,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的。何况,解释永远是多余的,理解你的人不需要,不理解你的人没必要。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等待时机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晚上回到家,他随便洗了一把,便上床休息了。老婆晓芳蹲下身子,手搁在他的额头,关切地问:“看你像霜打过似的,没病吧?”他摇摇头,转了一个身,背对着晓芳。
过了一会儿,晓芳在他身边躺下来,小心探问道:“我今天听到一个信息,说你们的江书记被列为全省损害农民利益的反面典型,不仅提拔泡汤,可能要背处分。”他立马否认道:“没有的事,别听人瞎传。”晓芳唠叨道:“我不是瞎传,只是听别人说了,心里为你着急,害怕你又去给人‘顶包。”
晓芳从来不过问他的工作,也从不打听人事调整之类的事,今天这是怎么了,絮叨个没完,嘀咕个不停。一定是有人把工作做到她的名下,希望她吹“枕头风”,制止他做出憨事傻事。看来那班人是无孔不入无招不使呀。他贴心贴意地劝慰道:“你老公在镇长位置上摸爬滚打十年,知道什么事该做,也知道什么事不该做,自有分寸,你就不用为我操心劳神了。”晓芳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滴,洇湿了枕巾,泣不成声道:“你以为我喜欢操心费神?什么‘顶包王,什么‘中国好老二,听得人钻心地不舒服。你当十年镇长,在别人看来就是不正常,人家会认为你像留过几级的小学生一样没脸皮不光彩,也会觉得你像干了终生的小科员一样没本事少能耐。有时候,我的脸都不知往哪儿搁。”他摸摸她的脸蛋,嬉皮笑脸地打趣道:“我老婆的这张脸,搁哪儿都是漂亮。”晓芳冷漠地没予回应,眼泪流得更凶了。
老婆心中藏有道不完说不尽的苦楚,只是她平常憋在心头一直没说,既是在照顾他的情面,也是在维护两人之间的和睦。他揪身而起,拉出两张“随手抽”,轻轻地揩去她脸上的泪水。此刻说什么都显得空洞显得多余,唯有一个紧紧的拥抱,让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才够温暖才够有力。
第二天早上,他和江良平相继接到县委杜书记秘书小骆的电话,让他俩九点钟赶到县委小会议室里开会。
不用猜,他也知道是什么事了,便主动和江良平碰头,准备作番商议后一同前往。哪晓得江良平大手一挥,推却道:“你先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以往凡是涉及到两人出席的活动,都坐一台车一同赴约,而今天江良平如此而为,明显带有不满情绪。也难怪,本来在和吴远扬的副县长竞争中,他一直处于领先地位,而昨天突然发生赴省上访事件,让事态急转直下出现变数。他的心里有气呀!
赵启明坐车来到县委大院内,待在车上没有下来。他要等江良平来后一同上去,毕竟在这种场合,两人一齐出现会比较好。
仅过一会儿,江良平便坐车而来,下车后径直而去,他紧追几步尾随而行,一同走进县委小会议室。稍等片刻,县委杜书记和县纪委谢书记走了进来。谢书记打开场子道:“找你们二位来,是处理汪河村群众上访事件。汪河村的征地补偿款迟迟未有兑现,驻省城记者站记者汪新民专此写了《失地农民的征地补偿六年没有兑现》的内参,农民也赴省上访,所以省纪委的郑书记在内参上签批了意见,昨天下午派纠风办的常主任来县里督办,本来他们要亲自上手处理,在杜书记的一再要求下,最后交由县里处理。现在亟须落实两件事:一是整改到位。二是追责问责。”
谢书记说完,望了杜书记一眼,杜书记发话道:“你们先说说看。”
江良平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地汇报道:“半个月前,出现了汪河村百人赴县上访的情况。为此,镇里成立了由江良平书记牵头、我具体负责的工作专班,我们拿出了分年兑现的方案,并深入到老百姓中去做工作。截至昨日晚上,住在村里的村民共有两百六十九家,已经同意我们方案的有两百六十七家,唯有两家没签。”说完,他向两位书记呈上镇里的补偿合同及群众签字表。
杜书记只看过一眼,便充分肯定道:“你们行动很迅速,并且给老百姓的兑现很优惠,老百姓也很认可,我估计这签字同意率应该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很好呀!为何老百姓还要赴省上访?没道理的。”
“的确没道理。”他接着杜书记的话,大胆揭露道:“记者的内参文章不是这几天写的,一个月前就写好了,昨天的上访也不是住在村里的人,而是村里住在县城打工的人。说明有人蓄谋已久,暗中操纵,故意在这个敏感时期,出城关镇的洋相,让江书记难堪。”他揭出这个真相,就是希望县纪委插手,查出幕后元凶,为自己洗清身子。同时,天赐良机,给了他在两位书记面前告吴远扬状的绝佳时机!
“还有这种事情?”杜书记恼怒地质问后,指示谢书记,“你给我派人去认真调查严肃处理。要坚决杜绝‘一提拔就告状‘一提拔就捣鬼的不良风气。”
“好的。”谢书记答应下来,继而转题道:“整改到位不是问题了,涉及到追责问责,你们也说说想法。”
一直沉默不语低头思考的江良平抬起头,满脸疚愧地自省道:“六年前,我从乡镇调任城关镇书记,当时年轻气盛,想干点事,便征地两千亩兴办台商食品工业园。由于资金短缺,对征地款只能采取分年补偿的办法,没想到埋下祸根,给领导们添了麻烦。”
杜书记抬手打断他,当即开脱道:“这不是祸根。‘发展无畏发展无罪,要是都等钱办事,我们的发展将会寸步难行停滞不前。”
一把手带有明显的袒护意味,江良平当然会顺竿爬了,他勇于承担道:“毕竟我们抓发展征用老百姓的土地,补偿款没有一次性到位,用上级的说法,是损坏了群众利益。所以,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也乐意接受组织处理,让两位领导在郑书记那里有个交代。”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真是到位呀!不愧是乡镇这座大熔炉里锻造出来的精坯。既敢于直面问题,又勇于承担责任,还请求组织处分。江良平是在捕捉到杜书记“发展无罪”的深意后,顺势而讲,即席而说,把难题推给了杜书记。在当今“发展第一发展至上”的大环境下,如果对一个敢闯敢冒狠抓发展稍出纰漏的人给以处分,那么今后有谁还敢在发展问题上想办法动心思闯禁区破陈规呢?那岂不是对发展的一种制约和扼杀?
杜书记面有难色,他的踌躇在于,作为县里的一号,发展是第一要务,纪检监察是第一责任,两手都要抓,两手都得硬,不可偏颇失衡,不能顾此失彼。他以调和的语气跟谢书记协商道:“老谢,城关镇的这个问题是在抓发展中出的一点儿小毛病,他们的整改很及时也很到位,出现上访主要是背后人为操纵,不是群众真心而为。我觉得你可以去省纪委做做工作,可否免予处分?”
谢书记考虑须臾,满口答应道:“纪检工作要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我们坚决按杜书记的要求去做工作。”接着话锋一转,建议道:“昨天省纠风办常主任来,给我透了个底,像这种情况,至少要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工作我们去做,但免予处分恐怕郑书记那里通不过。我想变通变通,给个行政记过之类的处分,不伤皮肉,不受影响。”
杜书记似乎有难言之隐,他紧皱眉头道:“你的这种变通很好。只是如果江良平背了这个处分,就要失去这次竞争机会。反正现在的考核干部都是公开的透明的,我不妨给你们透个底,江良平和吴远扬,民主推荐和个人推荐票数相近,江良平同志还略略占优。如果江良平为发展的问题背受处分而影响晋升……”
后面的话杜书记没有说出来,留给了大家思考的空间。
会议室里死一样沉寂,空气似乎凝固一般。
赵启明顺着杜书记的思路揣摩,杜书记是不希望江良平背受处分而当不上副县长的,因为杜书记不想让发展的气氛变差让发展的势头受阻让发展的士气降低。那么,如果江良平背受处分晋升不了副县长,江的竞争对手吴远扬就会取而代之。这又是赵启明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结果。吴远扬是个喜欢搞小动作喜欢出阴招喜欢使诡计的人,接二连三地制造出汪河村上访等一系列事端,挑唆矛盾,陷害他人。让这种人上台当县领导,岂不贻误事业贻害百姓?还有那次夺走女朋友之恨,一直让他含垢蒙羞耿耿于怀。坚决不能让这种阴毒小人得志再猖狂,必须阻止吴远扬提拔仕进!赵启明在心里义愤填膺地叫嚣道。要阻止吴远扬仕进,唯一的办法是保证江良平晋升,而江良平晋升只差一个条件:身上无污点不要受处分。还犹豫什么呢?该出手时就出手!他无所畏惧铿锵有力地接承道:“两位书记,既然是行政记过,就应该由镇政府负责人来承担。我是城关镇长,我来接受这个处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江良平口气坚定地反对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赵镇长后来才调来,与他没半毛钱关系。再说,他已经为别人‘顶包几次,以致当了十年镇长。将心比心,我怎么忍心再让他为我‘顶包而失去晋升成为党委书记呢?宁可我不当那个副县长,也不能让老实人受连累受委屈。”
江良平肺腑之言至真至诚,让他极其感动。他何尝没有想过,再次“顶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不是镇长继续当下去,县里就要安排进县直科局任个副局长了,那个在乡镇当一把手的梦可能就该破灭了。妻子的暗自垂泪,世人的冷嘲热讽,同僚的惊诧眼神,从脑海里一一闪过,那又有什么呢?都已经“顶包”两次,脸已经耻出来了,何惧再耻一次。一次两次算不得什么?再来一次,将“顶包”做到王者级别,创造出一个奇迹,何尝不是人生追求的一种境界?想到这儿,他执意坚持道:“江书记,你不要和我争了,为了大局,由我接受这个处分恰如其分。”
谢书记一脸愕然,他盯着赵启明,郑重提醒道:“启明同志,切切不可感情用事,这是要背处分,而不是在受表彰。”
他潇洒地笑了笑,不乏带有一丝苦涩,眼里闪过的是坚毅而又不容置疑的神情。
几个人面色凝重,倒是杜书记一脸轻松,“组织部的同志给我讲,说你们俩是乡镇中配合最好的‘黄金组合,果真名不虚传,危难时刻见真情啊!”杜书记深有感触大发感慨后,调解道,“这件事就不要争了,让启明同志接受这个处分吧。”说完,望着谢书记送上了意味深长的一笑。
杜书记发话,大家还有啥说的呢?
五
江良平顺利晋升为副县长。而赵启明原地踏步,继续“坐庄”当镇长。
江良平空出来的书记职位,对他而言,似乎触手可及,唾手可得,可就是坐不上去。那是一把手的位置,并且是宁阳经济强镇的一把手位置,诱惑之大渴求之切,只有他感受最深,心里最痛彻。那天,在杜书记、谢书记面前,为什么大义凛然不顾一切地要求接受那个处分?绝不仅仅是冲动那么简单。在那个情景之下,江良平和吴远扬竞争惨烈你死我活,如果江良平背受处分,晋升提拔的人会是吴远扬。提拔谁也不能提拔吴远扬!这是促成他跳出来“顶包”的主因。他觉得自己像个真男人一样在人生的紧要关头,报了一箭之仇,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他认为值当。你曾经的伤害给我种下前因,我今天的回击就是你的果报!除了这层原因,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他要向江良平证实自己的清白。江听信谗言,把自己划入吴远扬联盟,对自己有误解。何须辩解?最好的辩解就是行动!当然,不排除当时有一种表演的欲望,有些发“人来疯”的味道。既展示自己的仁心侠骨和高风亮节,又能把“顶包”之事做到极致。直觉和睿智告诉他:一件事只要做到极致,领导不会不对你刮目相看。
激情逝去,豪气不再,心中是满满的失落。最让他难受的是外在的压力。妻子晓芳得知信息后,当晚和他大吵一顿。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爆发的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他真正领教了女人歇斯底里时的凶猛和疯狂。吵完架后,晓芳带着儿子回她娘家住了,说是给时间让他独自反省扪心自问。还有邓建明一班同学、朋友,更是让人难以招架,他们像翻车泡似的对他轮番质疑,攻击他“顶包”上瘾,患有“代人受过”的强迫症,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黄秋生是最后一个走进他办公室的班子成员,没有劝慰,没有惋惜,而是用那种男人少有的爽直真情告白道:“赵镇长,能与你共事,交上你这样的朋友,值!”一番话总算让他沮丧颓废的心灵得到些许的慰藉。
当别人都认为你做得不对时,你对你自认为“正确”的决定该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回首自己的三次“顶包”,第一次是无可奈何地顶替,第二次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第三次是义不容辞地承担。一切似乎是天意注定,让你无法回避难以逃脱。难道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
人本来就极其郁闷,更让他始料不及备受打击的是,县委把吴远扬从河口调到城关镇当书记,做他的顶头上司。这是县委在考验他的心理极限吗?调谁来不行,怎么偏偏调吴远扬来?让他们这对冤家第三次聚首。他窝火死了,他憋屈死了,他想呐喊,他要爆发!
他打通蒋副部长的电话,准备找他坐坐,好好倾诉一番。而约了几次,老蒋都以忙为由推托,说有时间会找他。
苦苦挣扎几日,心里才渐趋平静,工作也慢慢适应下来。日子还得不紧不慢地过,事情还要一如既往地做。他知道,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忘不了”。他尽快地调整心态,告诫自己“成不了心态的主人,必然会沦为情绪的奴隶”。所以,他努力地让自己变得乐观,变得淡泊,变得与世无争。而要达到这种变化,唯有用阿Q精神胜利法宽慰自己:你只有做镇长的命,就不要去做当书记的梦。把“中国好老二”做出水平做出样板做成全国第一,比那无声无息地当个镇委书记不知要强多少倍咧。
他很清楚,他和吴远扬搭班子不会很久。两个人志不同道不合,在一起别扭不说,而且心里都不会踏实。无须他出面,吴远扬自有安排,他新官上任,会有他的“组阁”计划,而自己绝对不是他计划中的镇长人选。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镇里有人放风说,吴远扬已找了杜书记,建言县委调他进科局。社会上立刻就传出风声,说杜书记同意调他出来,到环保局任副局长。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一样。他求之不得,反正他已经收起了那股子雄心壮志,做好准备到县直科局做个副局长了。只是,他感到很寒心:替人“顶包”三次,换了三个地方,做了十年镇长,按资历资格,不说做个小科局的一把手,至少也应该安排在大科局当个“常务”。而到县环保局当个末副局长,真的无法向社会交代,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一个半月后,蒋副部长终于给他打了电话,但不是约他出去坐坐,而是通知他,杜书记在县委小会议室召见。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赶到县委小会议室门口,竟提前了一刻钟,蒋副部长候在门口,拍拍他的肩膀,面带微笑眼露喜悦地看着他。见时间尚早,他把蒋副部长拐到一边,急切地问:“杜书记何事召见?”蒋副部长笑道:“当然是好事。”他摇头否认道:“像我这种‘破脑壳,怎么会有好事降临呢?”蒋副部长低声透露道:“昨晚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举荐你参加市里的援疆团,出任新疆某县的副县长。”
“不会吧,不是已经有人选了吗?”他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光顾到他的身上。关于这件事情,两个月前就听说了。市里要选派三人援疆,分给宁阳县一个指标,到新疆挂职去做副县长,干满两年后回市里安排相应职务。说白了,这也是市委为县里解决一个提拔名额。所以,县里一般是安排具备提拔资格但因职数限制而未能提拔的乡镇优秀党委书记。当时民间组织部纷纷传讲,说县委推荐吴远扬赴新疆挂职副县长,但不知道为什么无疾而终,县委又把吴调到城关镇做书记。他曾在心里想,是不是那天当着杜书记、谢书记举报,杜书记责令谢书记去彻查汪河村上访内幕……难道自己的一次无心插柳,成就了今日的一片荫凉?
“我说的是真的,你说的那个人选被淘汰了。”蒋副部长不容置疑地肯定道:“杜书记这次打破常规越过惯例力主提拔你,常委们一致同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
“谢谢领导还记得我。”他眼前发雾,眼角潮湿,有些喜极而泣。
是呀,一份坚守,终于守得云开日出,守得春暖花开……
作者简介:郑局廷,1963年1月生,湖北仙桃人,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现任仙桃市文化局局长、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仙桃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发表小说、杂文、报告文学等约200万字。其中发表中篇小说三十多部,被多家选刊选登。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国家投资》《眼缘》等三部,出版长篇小说《破蛹》《巨额贷款》《青萍之末》等三部,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2009年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大奖。中篇小说《国家投资》获湖北省屈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