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林伶
杜诗意象的涵咏意义研究——以《杜甫诗三首》为例
○郑林伶
杜甫诗歌堪称唐诗情感厚重与艺术精妙的典型,其中广细交织并明暗辉映的意象陈述着诗圣的复杂情感和精工技巧。在高中语文教学中,把解读杜诗意象作为赏析情感的突破口,设计形与象相结合,象与意相渗透,意与情同出入,情与旨共会通,旨与象互牵引的环形思路,领略杜诗意象的涵咏意义,让学生掌握由意象解情怀和从情感读意象相互补充的诗歌鉴赏方法。
杜甫 意象 情感 精神
盛唐气象打造了众多才华横溢的诗人与学者,而历经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苦吟诗人杜甫因其仁民爱物的精神和心系社稷的情怀在浩瀚的诗歌海洋里独领风骚,完善了他己溺己饥的人格美与诗歌成就的艺术美双峰并峙的统一。
高中学生尤其是高一学生阅读杜诗会存在一定的难度,因为缺少时代沧桑的感受和身经乱离的体会,虽然会感觉杜诗于感官具有朗朗上口参差和谐的韵律美,却难以真正领会缭绕其中的家国情怀的忧思沉重与超越儒士身份的博大胸襟。所以我把杜诗意象的解读研究作为理解杜诗主题的突破口,在教授《杜甫诗三首》的时候,不妨把《秋兴八首(其一)》《咏怀古迹(其三)》《登高》中的意象整合起来,分析它们在形象表意方面的微妙特征,探究诸类意象在表达情感思想方面的不同作用,从而在整体上感受杜甫在这一时期的人物形象,进一步反观三首夔州诗歌本身,从主题思想的宏观角度再次领略杜诗意象的缤纷与厚重交织的双重美。
首先罗列出三首诗歌中的诸多意象并且按照意象的色彩、性质、形态以及在传情达意等方面的综合属性把它们大致归类。
a.美好类。这一类又可细分为两小类:艳丽多姿与温馨秀丽。艳丽多姿如枫树林、紫台、环珮、画图,温馨秀丽如玉露、丛菊、春风面、夜月、(清)渚、白(沙)、琵琶。
b.气势类。这一类又可细分为两小类:壮阔磅礴与广袤无垠。壮阔磅礴如巫山、巫峡、江间波浪、群山万壑、长江,广袤无垠如朔漠、万里、天。
c.悲凉类。这一类又可细分为两小类:凄凉与落寞。凄凉如孤舟、寒衣、风、啸猿、霜鬓,落寞如青冢、黄昏、落木。二者兼而有之如魂与浊酒杯。
接着具体分析这些意象所具有的固定文化内涵或者在杜诗中所表现的精神特质,为进一步理解杜甫在夔州时期的情怀做铺垫。
1.美好类意象特征:枫树林颜色似火,给予人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象征着生命与热情。紫台形象神秘而高贵,代表权力与功名。环珮作为饰物娇小玲珑,是生活细节的表征。画图形色兼具,颇寓韶华与才情。这些意象的选取大多与杜甫此时生活在风景美丽的夔州日夜与山川朝饮暮宿息息相关。玉露晶莹剔透,晨晓间生,喻义生命的短促与可贵。丛菊花团锦簇,鲜艳夺目,由其固定内涵极易联想起故乡的可爱与萧条。春风面本指王昭君美丽的容颜,用“春风”一语形容不禁使人唤起笑靥如花的脸庞与年华正好的青春。夜月因月在夜中倍加幽静空旷,因是夜中之月而多了一层清纯与冷静。清渚与白沙色调单纯,视感爽洁,两相映衬线条明晰色彩相宜。琵琶乃乐器,其形状修长婀娜,其声音情韵包罗,是显露才情的优良介质。这些意象的选取更加符合晚年杜甫远走长安漂泊至夔州时对仕途功名淡漠的心态和对安定生活极其渴望的心情。
2.气势类意象特征:巫山巫峡一者苍茫巍峨一者迂回绵延,两相辉映尽显祖国山河之瑰伟与壮丽。长江自古滔滔不绝,加之“滚滚”汹涌潮来的形态,有力地表现了江水的雄浑气象与磅礴精神,昭示着生命的亘古长存,象征着力量与气魄。江间波浪则把表现这种力量与气魄的动态画面描摹到了精彩绝伦的地步,加以“兼天”而“涌”把长江水铺天盖地狂卷天地的规模与力度形容得有声有色,极富立体感和夸张效果。至此,群山万壑这彰显自然生命力的三峡景观把夔州风光的整体效果轻描淡写地勾勒出来,着一“赴”而衬托出三峡水势的浪猛流急。这些意象的选取一方面实写了三峡山水的雄壮伟丽,另一方面也体现出杜甫深厚的家国意识和沉重的悲悯情怀。朔漠苍凉无边荒寒萧索,以直接的视觉画面冷静地表现出一种旷古的寂寞与无奈。万里以夸张的形式从面积的广度表现出飘零生活的辗转多处与悠悠岁月,以大手笔写悲秋情怀,阔朗无形。天出现在《登高》的首联,呼应文题,因登高而愈觉天高地迥,表现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渺远与深邃。这些意象的选取典型地表现了杜甫由始至终的博大胸襟,突出了诗人的气度并没有随着岁月而湮灭,即使在潦倒落拓的境遇下依然伟岸的趋向。
3.悲凉类意象特征:舟本漂泊船具,孤舟强化了漂泊本身的孤独,极形尽相地暗示了诗人晚年的境况。秋冷渐寒,寒衣一“寒”写天寒,写无御寒之物而寒,不用冷用寒在文字层面具有穿透肌肤直逼骨髓的效果。急风呼啸,因时序之秋因立足之高因峡口水疾而猛烈强劲凄冷无比。“听猿实下三生泪”与此啸猿若合一契,谷多风大,猿声传久不绝,哀莫多于此也!霜鬓颜色似雪,因露于乌发之上而比雪多了一重衰落与沧桑,诗人老态毕现!这些意象的选取从自然环境客观事物和个人面貌等方面表现出杜甫晚年衣食无着举家艰难的真实状况与长期以来物质困窘的凄凉心境。青冢色调清丽,形象荒凉,暗喻昭君青春生命的凋零和归汉梦想的埋葬。黄昏色彩黯淡,意境苍凉,暗示着昭君的韶华无情地流逝和她于异族生活的惨淡无光。落木以平常景物一窥生命的自然衰飒,将飘落途中秋叶的动荡感和窸窣作响的生命气息用广阔的三峡背景烘托出来,极具时空感。这些意象的选取,形象表现出贫病衰老的杜甫饱受因动乱未已归乡无望而产生的对生命衰颓的无限感伤和因尧舜风俗渐行渐远而蹉跎岁月的难言酸楚。
诗歌意象是客观物象在诗人主观情意上的折射。杜甫在这三首诗中所使用的意象反映了这一时期他对生活的态度对社会的认识以及个人处境辐射到心理上的情绪色彩。
杜甫生活态度积极乐观,对自然山川景物浓墨重彩的观照体现了他美好生命的热爱对闲适生活的留恋。事实上,无论杜甫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中,诗歌中对细小事物的描摹与刻画一方面体现了他对生活细腻微妙的观察力,一方面表现出他心灵深处对朝气蓬勃的生活的眷恋。枫树林、清渚、白沙等都是这种精神风貌的无意表露。而这种眷恋生活投入诗歌创作的心态也与杜甫晚年对朝廷君主的失望和对功名仕途的淡漠不无关系。这就是夔州诗歌中常出现美好类意象的意识痕迹。
窘困的生活处境并没有消磨诗人创作诗歌的热情,更没有影响诗人忧国伤时仁民爱物的济世精神。在对夔州山水的描绘中,诗人常常在客观景物的绘摩中无意流露出主观情意的色彩,这种情景汇融的效果使得杜诗大气磅礴热血澎湃,彰显着时代与命运同步家国与个人共存的超我情怀。那充斥巫山巫峡间萧森的秋气,那兼天而涌的江间波浪,那接地而起的塞上风云,形象地暗示了动荡的时局给国家安定带来的危机重重,反照出杜甫胸怀天下穷达兼济的仁者气度。那通向塞外的茫茫漠野,那万里飘泊的颠簸生活在诗人的笔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局促与萧条,反而烘托出诗人即便饱受颠沛仍旧心怀社稷的高尚情操。杜诗中的气势类意象呈现出这位伟大诗人的圣者情怀。
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并不能改变杜甫失意落拓的现实处境,虽然他一如既往的忧国忧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八个字把杜甫政治失意、辗转异乡、奔波半生、穷苦多病、孤独落魄、触秋即感的多重感伤精要概括地表达出来。他的夔州诗歌很多意象都表现出这一种因命途不达时岁匆忙诸多愁苦凝聚而成的无法排遣的悲凉。猿啸的哀绝,孤舟的凄凉,黄昏的冷寂,落木的萧索,浊酒的苦涩,魂魄的怅惘无一不透露着这个沧桑的老人在风烛残年之际无法摆脱的因国家衰落百姓劳苦举家困厄独自饮愁而产生的精神创伤。这些沉痛的创伤因为杜甫民胞物与、己溺己饥的豁达精神给诗歌审美增添了由内而外形神兼具的悲壮美。
难能可贵的是杜甫在写作这些诗歌的时候并不是有意识地借景抒情或者主动地把自身情感容纳到所描绘的景物之中,而是他本身就具有无穷的宇宙生命意识具有博大的家国情怀具有人生落寞的嗟叹,所以在摩景绘物的同时情不自禁地使笔下意象自然而然的具有或阔大或苍凉或秀丽或凄冷的多种情感色彩。这种艺术表征既体现了杜甫忧思情怀的深沉厚重,又表现出杜甫不着痕迹的驾驭语言的高超技巧。
杜甫的一生始终洋溢着火一般的热情,即使在政治上受到打击,生活上受到折磨时,也从未有过低落和消沉。这一特点和任何一个古代作家相比,都显得尤为突出而难能可贵。……所以梁启超先生不称杜甫为“诗圣”,而称之为“情圣”[1]。而他善于把宏大与枯索、清丽与黯淡、积极与悲伤诸多特征完全不同的两种意象统一组织在同一首诗中,正是诗人思想情感丰富多彩的直观体现。无论是从《秋兴八首(其一)》对自然之秋人生之秋家国之秋的悲叹,还是《咏怀古迹(其三)》悲昭君以自悲借古咏怀的嗟怨,抑或《登高》从祖国山水所感受到的忧愁与酸辛,他都能够坚强乐观地抒情写实,唱响出时代的最强音。
《秋兴八首(其一)》从赞美秋景的鲜艳壮阔到感叹它的衰败萧瑟,继而于汹涌的江浪卷地的风云暗喻战伐的不断边境的危急,顿生故园乡思之无奈和己运漂泊之悲苦,在家家户户敲砧的暮色之中亲会时光的催逼,诗人的绘景写情叙事伤怀与杜甫崇高的境界与广博的胸襟密切关联,因而诗歌的情感流畅自如,意象包容而厚重。《咏怀古迹(其三)》以三峡风光为背景烘托出昭君的美丽与伟大,接着用富有对比感色彩和空间立体感结构的画面形象地勾勒出昭君一生的不幸境遇,揭露汉元帝的昏庸,痛斥画工的奸邪,抒写昭君借助琵琶乐器向后人传达思乡如煎的哀愁与怨愤,如此梳理杜甫悲昭君以自悲的两相对照如出一辙,而杜甫借助诗歌形式向读者表达归乡似渴的痛苦与希望蕴蓄其中,含蓄而厚重。《登高》从峡谷急流到江滚木落,自然引发悲秋漂泊伤时叹病的酸楚,末联胸臆顺势直吐,潦倒之态逼真夺人,艰难况境醒目撩人,诗人缘情绘景,以景寓情,将情景互相辉映,达到了情景高度交融的境界[2]。这种境界的生成与其意象的密度和意象内涵的相似度有着决然的关系。
思想主旨决定着诗人情思流转时使用的或触目而见或情寓其中或思古有寄或直抒其怀的种种特征有别的意象,这些意象随着诗人思想情感的吞吐呈现出缤纷与厚重相互衬托的和谐别致的内在张力。
杜甫为他的思想、性格找到了多样统一的形象,同时又在客观世界丰富多彩的形象中发现了自己。这样就达到了主观情志与客观物象的统一,创造出完美的诗歌意境[3]。他以贴近现实的有血有泪的动地歌吟,呈露出君子忧道不忧贫的高贵人格,一种大慈大悲的仁者襟怀,由此形成了杜诗境界的大、重、拙[4]。
这种教学尝试根源于诗歌以语言形象传情达意的写作方式,兼顾学生观象解意品情析旨由浅入深的认知心理和赏析能力,并且将意象表现思想情感与思想情感统率意象先后结合起来,成为理解杜诗言与意颇契于境象与情浑融交合的创新途径。
注释:
[1]萧涤非,郑庆笃:《杜甫》,吕慧娟,刘波,卢达:《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二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2月版,第255-256页。
[2]傅璇琮,彭定安,刘继才:《杜工部集》,沈阳:东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3月版,第191页。
[3]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4月版,第293页。
[4]张毅:《唐宋诗词审美》,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69页。
(郑林伶 安徽滁州 天长中学 239300;安徽芜湖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24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