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抒悲,哀婉妙绝——浅谈元稹《遣悲怀》(三首)、苏轼《江城子》艺术特色

2016-03-03 13:54:51范奎
学语文 2016年2期
关键词:艺术特色比较

□范奎



悼亡抒悲,哀婉妙绝——浅谈元稹《遣悲怀》(三首)、苏轼《江城子》艺术特色

□范奎

摘要:《遣悲怀》与《江城子》以悼亡而妙绝千古,令后人为之潸然。其妙在作品成于平静中的追忆,使得情感深挚而不驳杂;妙在特殊情境的捕捉与营造,使得情感抒发有所附着而不直露浅俗,尤为重要的是两部作品均源于对亡妻的一往情深。

关键词:悼亡诗;比较;艺术特色

清代蘅塘退士称颂元稹《遣悲怀》(三首)说:“自古悼亡诗如汗牛充栋而无出此三首者。”然而,千载之下,自有能与此争锋者,论此当以苏轼之《江城子》而无替。二者皆以悲情为胜,千古之下,令人为之潸然。

不可置疑的是,这二人的悼亡诗都是抒情性作品,都饱含着对亡妻的无限追思,并且都在委婉细腻的情感吐露之中透出一种跃然纸上的悲哀。“闲坐悲君亦自悲”,元稹诗中以坦率的语言把悲情诉诸笔端。苏轼则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语言凸现出不胜其悲的凄凉。虽然两人对亡妻的悲悼之情都是极其沉痛而且不可扼止,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出,作者笔下的作品却并非一览无余的情感宣泄。在作品中我们捕捉到的是源于语言深层的情感共鸣,而于语言表层之上,有的是作品细致委婉的抒写。华兹华斯指出:“我曾经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逐渐发生,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1]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抒情主人公所表现的情感是对其情感经验的再体验,而且伴随着这种体验有一种自觉的沉思,从而于内心产生一种与过去情感同构的有一定组织形式的情感体验。

我们知道,元稹的《遣悲怀》(三首)约写于元和六年前,即其妻韦氏亡去两年的时候。而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更是有着极大的时间空间,这表明,这两种作品中的强烈情感均起源于平静中的回忆,是对其亡妻之痛的情感的再体认,一旦这种情感沉寂多年以后再一次被翻来查阅,沉痛之情显得隔了一层,但却更为深沉和强烈,尽管岁月的沧桑已经磨砺了当初的不可扼止的悲哀与痛不欲生的混乱之感。这样作者便可以在相对平静的心绪之中,深层地体味,用一种深情绵邈的语言表述出来。文学抒情不同于情感的宣泄,在作者当初深受亡妻之痛折磨时,情感亦是沉痛的,但却是混乱的。这这种状态之下,作者是无法驾驭其笔端的。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曾说过:“企图根据从人类经验的无秩序无统一的领域——催眠状态、梦幻状态、迷醉状态——中提取出来的相似性来解释艺术的所有美学理论,却没有抓住主要之点。”[2]是的,尽管抒情诗人始终处于一种深层的平静心理的支配之中,他们挥毫的是狂肆的情感,但是落笔的却是极具结构形态之美的艺术作品。

正如卡西尔所说:“一个伟大的抒情诗人有力量使得我们最为朦胧的情感具有确定的形态。”[3]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在一个悲情的贯穿之下,具有层次性。第一首从记忆起笔,从细小的细节出发,道出妻子的贤淑;第二首则由死后自我的行动出发,“针线犹存未忍开”,“也曾因梦送钱财”,见出自己对亡妻的不舍与怀念之情;第三首回到目前,以“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把自己对亡妻的悼念之情直送到极致。苏轼的《江城子》更是结构回环,富于变化,“十年生死”、“千里孤坟”时空跨度极大,透露出生死两别的惨痛,“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亦真亦幻中把一个悲字写得令人荡气回肠。

抒情作品自然不可少却作者直抒的情感,换句话说,没有作者情感的直接抒发便不成为一首抒情作品。“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闲来悲君亦自悲,百年却是几多时”是这种直呈式的抒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亦是不可否认的主观抒情。但是,一篇优秀的抒情作品决不可能仅仅是苍白的直呈的抒情表演,如果那样的话,便失于直露,落于浅俗。苏珊·郎格指出:“艺术品是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欣赏的,是由情感化成的可见形式。……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4]。抒情作品更是如此,它不是情感的直呈,而是把感情化为可见的形式,这里,我们不能简单的理解为把直抒的情感转化为语言符号的形式。因为我所谓的“直呈抒情”也是一种语言符号形式的表现,我所理解的“可见的形式”乃是抒情作品中构建的特殊情节,抒情作品具有特殊作用的情境描写。

在两位诗人的悼亡作品中,作者都精心地营造了如此的情境。我们先看元稹的《遣悲怀》中“落叶添薪仰古槐”“顾我无衣搜尽箧”这些诗句看似平常道出,其实个中兴味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表出。我们单就诗句本身来看,它已不是单纯的描写,而是以蘸有浓重情感的笔调刻画出了自己亡妻的形象,这样无疑在整个抒情的空间里营造了一幅幅鲜活的足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画面。那种念落叶为薪而持篮树下仰望古槐的形象是何等的刻骨铭心,这里我们可以隐隐见出作者对其妻的怜爱之情,这也为诗歌下文深惋亡妻贫贱一生设下铺垫。这里作者以白描的手法,运用细节刻画了自己亡妻的贤淑。从而在画面层次之后,把作者的深深痛惜之情曲婉地表达出来。苏轼的《江城子》中更是以“小轩窗、正梳妆”的情景描绘使全词灵动起来。与元稹的《遣悲怀》相比,《江城子》更多一些直抒的情感,较少细节的刻画,元稹诗中则处处可见上述情境描写的影子,所以,在《江城子》中“小轩窗,正梳妆”等描写才显得尤为重要。这里作者虽然指明在梦中,然而,这一情景却并非作者梦幻般的虚幻之作,而是作者对前妻的深层回忆所唤起的旧日情景,可以说,这一情景在作者心中是烙印一般,一旦被重新唤起,无论时空的转换是多么辽夐,它都栩栩如生地直入作者笔端。那独倚轩窗,梳理鬓发的女子形象是何等的美丽,是何等的令人怜惜,然一“幽梦”把一切全都否定,往昔已成烟云,作者获取的只有无奈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其实除了这一情境之外,苏轼词中“明月夜,短松岗”亦是如此绝妙的刻画。

尽管我们分别列举两作之中的特殊情境描写的妙处,但是,就比较而言,苏轼《江城子》则更为玲珑圆整,结构形式上更富有创意。元稹的《遣悲怀》中这种情境的运用,我们可以看出是侧重于对往事的追忆,也就是说,他的细节描绘多少流于浅层次,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其营造的鲜明的形象和特殊的情境给诗歌带来的审美意蕴。而苏轼的《江城子》中,这一特殊情境的运用,则贯穿了全词的整个语词抒情结构。“小轩窗,正梳妆”的出现,正好“纵使相逢应不识”中对“相逢”的渴念达成一种完美的契合,正是有上片心理深层次的呼唤,才有下片这一形象的呼应。“明月夜,短松冈”不仅为下片“料得年年断肠处”的情感设置了一个冷清、苍凉的境界,使那种断肠的情感更显一层空旷、寂寥,而且,这也为上片中“千里孤坟”下了一个形象的定义。从而,我们可以见到词作上下片达成一种浑融的状态,达到一种不可割舍的结合,整首词作玲珑剔透,结构圆融。

对悼亡主题的诗词,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追寻其创作的特点。一部作品,特别是如此流传千古的作品,都是作者精心组织的精灵,这两种悼亡之作,当然都是作者在悲情之下真情的表露,诚挚的抒发。

首先,我们可见二者均在作品中涉及到梦的字眼,在怀念亡妻的岁月中,对亡妻沉痛思念之中,梦境的闯入是合乎情理的。元稹诗中这样写道,“也曾因梦送钱财”,只此一笔作者对亡妻不幸早亡,受尽贫贱的惋叹愧疚之情便婉约地表达出来。“送钱财”是因亡妻一生贫贱,不免死后依然清贫,这里可以看出作者于梦中依然时时追念亡妻生前贫贱的生活,从而生出送钱财以救其贫贱的梦来。“梦”则把这种心灵中预设的美好愿望全盘打碎,从而使愧疚与惋叹更深地呈现。苏轼《江城子》对于梦境的虚构,虽然出乎意料之外,但却合乎情理之中,上面已分析了其上下片之间的联系。但是这里,苏轼梦境的运用却有着高出元稹一层的艺术手法,他运用梦境把整首诗置入亦真亦幻的审美境界。看来全是痴言语,却于幻境之中见出作者真挚情感。在《江城子》中,作者大胆地把梦境置入诗中,从而在梦境的虚幻之中落实自己对亡妻的无限深情。同时,这亦真亦幻的作品形态,更增添作品的审美意蕴,使作者的悲哀之情显得多了一些晶莹澄明的意蕴。我们如同与作者一同步人梦境,在那朦胧缥缈之中深深感受到作者的情感之韵在梦中缓缓哀鸣。

在悼亡之作中,抒情主人公难免于今昔之中畅游自我的情感,在往昔与目前的情感交互之中,暗渡自己不胜的悲痛与哀悼。

元稹的《遣悲怀》三首正是抒情主人公穿梭于回忆与今日之中的作品。“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更是直书“今昔”。首篇一系列细节的回忆,把亡妻生前与自己共患难的生活内容鲜活地给道出,二三首则对亡妻死后自我的怀念作了一再的抒写,“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往昔生活贫贱穷困,但是仍不失生活幸福。而如今,只留下“闲坐悲君亦自悲”,今昔鲜明的对比更把悲情深化了。第三首末句“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则把今昔的时空纬度进一步延伸,更见其悼亡之情深。《江城子》看似直抒目前,但我们仔细品读作品则不难发现今昔对比的存在。上片中“纵使相逢应不识”无疑是作者对自我形象(深层地则为自我处境)的真实写照,这本身便透出今昔差距的悲凉,下片中“小轩窗,正梳妆”虽是对梦境的描述,但这正是对昔日妻子美好的回忆,这正把今日徒留“千里孤坟”作一鲜明对比。同时,上下片中这两处亦形成鲜明的对比,“尘满面,鬓如霜”,不仅是针对作者自己。退一步讲,假若作者亡妻仍在的话,无疑也是鬓发苍苍了,这正与“小轩窗,正梳妆”的形象作一对比,这样便把时间的沧桑感写出,这种变化,似乎瞬间,然而这一今昔之中饱含几多悲哀,几多伤痛,当不是此一首词所能道出。

参考书目:

[1]刘若瑞:《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2页。

[2][3]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213页。

[4]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24页。

(作者单位:上海市崇明县教师进修学校)

[责编夏家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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