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先一,朱 熠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赤壁赋》经典化探析
沙先一,朱熠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221116)
摘要:《赤壁赋》得以成为文学经典,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以文为赋”是《赤壁赋》在艺术上的创新,苏轼在继承传统赋体的基础上进一步革新创造,多用散文笔法,骈散结合,打破了板重的句式,有效地发挥了赋体的功能。《赤壁赋》所蕴含的思想情感也极为丰富,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苏轼才气纵横且敏于政事,其直而不随的品格、超旷自由的人生态度更是为历代文人所激赏,并且成为他们立身处世的标准。苏轼为文讲求“自出新意,不践古人”,表现出强烈的超越意识。另外,艺术家们也从《赤壁赋》中得到了某种启发,并对《赤壁赋》作了不同程度的接受,从而为我们呈现出更为多元的艺术享受。
关键词:《赤壁赋》;经典化;以文为赋;《赤壁图》;艺术接受
文学经典是指那些经得起时间考验并在读者不断地阅读和阐释中形成、发展并完善的作品。文学经典化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任何文学作品只有经过时间和历史的检验才能成为经典。
《赤壁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因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丰富的思想内涵受到自宋以来历代文人的喜爱与推崇。宋人唐庚曾有此议论:“余作《南征赋》,或者称之,然仅与曹大家辈争衡耳。惟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1]元代学者唐元对《赤壁赋》也情有独钟:“坡仙前后两赋,可谓能吐胸中之奇者,其与周瑜乘胜意气不相上下。此卷写湖山景致,特为妩媚,向使长公作赋于此,欲须江山以为助,吾当三叫于其旁。”[2]明代古文家茅坤在论及《赤壁赋》时,亦有赞语:“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3]清人姜宸英对《赤壁赋》更是推崇备至:“作者心思蹙缩,壅閟于内,挟其才气,坌愤欲出,则飙发泉涌,不可以古法绳尺裁量,读者洞心骇目,不能执此而废彼也,斯已奇矣。”[4]透过这些评骘之语,我们不难看出《赤壁赋》在历代文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由于文人的推崇与传播,《赤壁赋》在民间的影响力也随之水涨船高,以至于“古今传诵,即妇孺亦知之”。现如今,《赤壁赋》更是作为古文典范被选入各种版本的文学教材。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赤壁赋》的经典化?本文试图从多个方面予以分析。
一、《赤壁赋》超越时空的审美力量
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固然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是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才是建构文学经典的基础。对于《赤壁赋》而言,艺术上的创新以及丰富的思想情感内涵构成了其超越时空的审美力量。
“以文为赋”是《赤壁赋》在艺术上的创新。文赋是继汉代大赋、六朝俳赋、唐代律赋之后出现的一种新兴赋体,其发轫于中晚唐,形成于宋初,在欧阳修和苏轼的手中逐步发展成熟。张宏生则言简意赅地指出:“文赋主要渊源于古赋,又吸取俳赋和律赋的某些形式,相邻文体如散文的一些方法,经综合提异而成。”[5]具体到《赤壁赋》中,则有三点。
(一)保留了传统赋体主客问答的形式
有关主客问答体,元代学者祝尧有这样一番论述:“赋之问答体,其原自《卜居》、《渔父》来,厥后宋玉辈述之,至汉此体遂盛。……首尾是文,中间乃赋。世传既久,变而又变。其中间之赋,以铺排为靡,而专于辞者,则流于齐梁、唐初之俳体;其首尾之文,以议论为驶,而专于理者,则流为唐末及宋之文体。”(《古赋辩体》卷三)主客问答体经过汉初赋家枚乘等人的创作实践,已然成为了汉代大赋最为典范的文体形式,对后来的赋体文学创作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赤壁赋》中的“苏子”与“客”,一问一答,以此来展现苏轼独特的内心世界,写得淋漓尽致而又波澜起伏,这当是继承传统赋体形式的结果。
(二)骈散结合,多用散文句式
六朝时期的俳赋讲究句式整齐且两两相对,即所谓的“骈四俪六”。到了唐代的律赋,在句式上有了更为严格的规定,甚至句数、字数都有相应的限制。宋代的文赋则突破了这道藩篱,在没有任何句式束缚和语法规定的条件下,作家可以根据表达的需要,自由选择各种不同类型的句子,于是便有了大量的散文句式进入宋文赋。苏轼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革新创造,打破了前人融散入骈的格局,而采用以散为主,多用散文笔法,兼收骈偶、韵语之长的创作手法,从而形成了亦文亦赋的新格局。日本学者铃木虎雄认为:“文赋之认识,在其气势流动一贯有散文之风。……余因而以为决定其为文赋邪否邪之标准。”[6]
《赤壁赋》完全符合这一标准,其中起首一段苏轼先以极为简练的笔调集中交代了夜游赤壁的时间、地点、人物,再以大量的骈句生动地再现了当夜赤壁的美妙景色以及作者乘兴游玩的愉悦之情,中间穿插以散句。句式骈散结合、长短相间、错落有致,行文流畅连贯、潇洒自如、奔逸绝尘,不经意间便流露出散文诗般的自然灵动之美,浑然天成,全无斧凿之痕迹。
(三)押韵更为自由
古人很早就懂得借助押韵来增强文学作品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如先秦时期的《诗经》《楚辞》,都是由韵文写就的。随着六朝时期四声的发现,人们对于辞赋的韵律要求逐渐提高。而到了唐宋时期的律赋,押韵、平仄则有了更为严格的规定。然而辞赋用韵,本是为了增强文字的表达效果,若一味追求韵律的工整,必然会对作家的创作造成某种束缚。《赤壁赋》虽未完全摒弃押韵的形式,但押韵更为自由,有效避免了韵律对于内容表达的束缚,因而行文显得自然流畅、活泼灵动,构成了亦散亦韵的独特美感。“以文为赋”的创作手法“有利于打破板重的句式,使其更富于自然流走之势,更便于描写、叙事、议论和抒情,更有效地发挥赋体的功能”[7],《赤壁赋》也因此取得了极高的文学成就。
作为文学作品,其所描写的世界是否广阔,是否蕴含深厚的意味,也是其能否被建构为文学经典的重要因素。经典的文学作品总是能够给不同时代的不同读者提供充足的阐释空间。《赤壁赋》作为文学经典,正是以其丰富的思想情感内涵而得以经久不衰的。
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被贬黄州,遭遇了人生中的重大打击。为了排解心中的郁积,他寄情于山水,试图从自然山水之中寻求解脱之道。正如欧阳修所言:“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颠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8]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自然山水往往具有消解士大夫“不得施于世”的抑郁苦闷之情的独特功用。士大夫所追求的人生价值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当这样的人生理想破灭的时候,他们为了寻求心理上的平衡,常常寄情山水,以图抚平心灵上的创伤。这是历代文人所表现出来的常态,苏轼当然也不例外。苏轼年少便奋厉而有当世之志,拥有“致君尧舜”的宏伟抱负,此时却遭贬闲置,其内心的苦痛是难以言喻的。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其在《赤壁赋》中所极力描摹的“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空灵浩渺、旷远迷茫的景象以及“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逍遥自在、了无牵挂的独特感受了。在《赤壁赋》中,自然山水与人浑然为一体,令人神思迷离。
在寄情山水的同时,苏轼还力图用佛老思想来消解自己内心的苦痛与郁闷。他在《迁居》一诗中感慨道:“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生。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万事万物都有自己所遵循的轨迹,与浩瀚无垠的宇宙相比,一个人的不幸与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任性逍遥,随缘放旷”[9],凡事但求尽心尽力,不求甚解。苏轼晚年在给弟弟苏辙的另一封书信中也表露出类似的心境:“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此外万端皆不足介怀。……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吾作乐事也。”[10]这些与《赤壁赋》中所表达的思想内容当是一脉相承的: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在这里继承了庄子“齐生死,等是非”的“齐物”意识,力求超越物质,超越时间,达到一种不受外物羁绊、超然自由、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即苏轼自己所说的:“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与造物者游。”[11]然而这种人生境界“在苏轼那里也常常只能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或理想,或者说只是一种想象。而作为一个诗人,这种追求和想象常常熔铸在他的创作中,就变为一种艺术创造。”[12]《赤壁赋》中所包蕴的思想情感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其中有关天地人生的深刻哲理更是历代文人所无法释怀的共同话题,正所谓“感物之情,古今不易”[13]。《赤壁赋》正是由于其丰富的思想情感内涵而得以成为“文章绝唱”的。
二、苏轼的个人魅力与超越意识
“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主要来自作家的艺术创造活动,来自作家的心灵创造的主体性。”[14]文学经典化是一个由作家发起,最终由读者完成的过程,而作家作为文学经典化的开端,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苏轼年少便即成名,“一日而声名赫然,动于四方”[15]。张方平认为其“文学实天下之奇才”(《论苏内翰》)。梅尧臣也赞其“超然绝足”(《送曾子固苏轼》)。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更是对其赞不绝口:“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烂然,论议蜂出”(《举苏轼应制科状》),甚至于“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与梅圣俞书第三十一》)。在欧阳修之后,苏轼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文坛的领军人物,他继承了欧阳修的精神,大力发掘、培养文学人才,先后有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陈师道、李之仪等一大批文学才俊成为苏轼的门生,他们在继承苏轼文学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创新,皆取得了很高的文学艺术成就。苏轼的才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其诗、词、文、书、画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甚至对于水利、医药、烹饪、酿酒、瑜伽等还有一定的研究。苏轼不仅才气纵横,还敏于政事,他先后担任凤翔、密州、徐州、杭州、湖州等地的地方官,均取得不错的政绩并且得到百姓的广泛爱戴。正如苏轼在《与李公择书》中所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尊主泽民”是苏轼的从政理念,终其一生也未曾易志,忠君爱民,恪守为臣之道,为民舒困,虽九死其犹未悔。
苏轼为人直而不随、刚正不阿,“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16]。苏轼尤为重视个人的名节与操守,在他看来:“夫君子之所重者,名节也。固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可杀不可辱’之语。而爵位利禄,盖古者有志之士所谓鸿毛弊屣也。”[17]苏轼一生宦海沉浮,屡遭贬谪,这与其刚直正派、“不能俯仰随俗”的品格是分不开的。苏轼虽也明知自己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臣:“臣之刚褊,众所周知,党人嫌忌,甚于弟辙。”[18]但是他从未“变志易守以求进取”[19],正如明人王直所说:“先生虽为所困,然胸次悠然,无谪而非乐,其直节自足以照映千古。”[20]苏轼的胸中总有那么一股“浩然之气”,即使遭遇到重大的人生打击,亦能处之泰然。《宋史·本传》有赞曰:“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15]10818-10819苏轼波澜起伏的一生造就了其卓尔不群的个人魅力,直到今天,人们依然热衷于谈论苏轼,苏轼的形象已深深地印在中国人的脑海之中。
“‘谁使弥尔顿成为经典?’这个问题的答案首先在于弥尔顿自己。……直接战胜传统并使之屈从于己,这是检验经典性的最高标准。”[21]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从经典传承与超越的角度指出了作者在经典形成过程中的意义。在他的观念里,每一代作家在面对前代大师时都会产生焦虑的心理,只有克服这种影响的焦虑,突破前代大师的创作模式,形成自己的创作特色,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文学经典,而但凡能创造经典作品成为经典作家的,必须具备超越前人的意识和才力与挑战传统的魄力和勇气,苏轼的文学创作之所以能做到“皆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六),这与其内在的超越意识是密不可分的。
苏轼在《与鲜于子骏书》中写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此处的“自是一家”是针对不同于柳永词的“风味”而提出的,而在当时,柳永是词坛巨匠,其词风靡一时,以至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即便如此,苏轼依然敢于与柳永一较高低。也正是其对前人的超越意识,造就了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22]的艺术高度。苏轼为文同样也讲求“自出新意,不践古人”[23],强调“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24],反对浮巧轻媚、丛错彩绣的骈文以及“怪僻而不可读”的时文。苏轼尤为喜爱审美性与实用性、形式美与内容美高度统一的文章,因而他极为推崇韩愈、欧阳修,在继承他们的同时又有所超越。
苏轼讲求文道并重,强调文学的独立性,突破了前人“文以载道”的观念,在他看来,文章具有独立的价值,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25],而不仅仅是用以“载道”的工具,“道”,也不局限于儒家之道,而是泛指整个客观世界的规律。在这样的文道思想的驱使下,苏轼的文学创作呈现出“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多样性特点,平易自然者如行云流水,婉转曲折者如莺歌燕语,气势磅礴者如山崩海啸。“某平生无快意事,唯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26]苏轼为文特别注重所表现对象的特征和规律,不刻意求新、求变、求巧,因而苏文往往意到而笔随,表现出“自然天成”的审美特征。正如苏轼自己所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27]《赤壁赋》的创作更是集中地体现了苏轼的创作思想和超越意识,宋人谢枋得对此就有赞曰:“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观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也。”(《文章轨范》卷七)苏轼的个人魅力与超越意识无疑是《赤壁赋》得以经典化的又一重要助力。
三、《赤壁图》等艺术作品对《赤壁赋》的接受
元代学者唐元有这样一番言论:“江山草木云石,阅千百载而形不可变,因人而荣多矣。然江山草木云石,正不自知其孰荣也。大苏公文章妙一世,赤壁之游,人境俱胜,后其画史追其胜于毫素间,以极夫江山草树之荣,必东坡其人始识之。”[28]随着《赤壁赋》的广为传诵,原本并不起眼的黄州赤壁成了驰誉天下的名山胜水,“山川得名,多因人杰,未有苏公之游,赤壁一顽石也。苏公既游之,虽荒台残树,赤壁一名山也”[29]。于是越来越多的文人来到黄州赤壁凭吊山水,感怀古今。兴感之余,他们纷纷拿起手中的画笔,凭着自己对《赤壁赋》的理解,创作出众多富有艺术造诣的《赤壁图》。元人张之翰有诗云:“一时谪向黄州去,四海传为《赤壁图》。争得谢墩方罢相,有人曾画半山无。”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艺术盛况。尽管许多见于文献记载的《赤壁图》没能流传至今,但是存世的《赤壁图》亦不在少数。宋代的乔仲常、马和之,金代的武元直、明代的文征明都有《赤壁图》流传于世。
《赤壁图》大多以单幅的山水图式为主,画家们的高明之处在于能紧紧地抓住《赤壁赋》中最为精彩的场景,通过精心独到的艺术构思和深湛的笔墨功夫,准确地传达出《赤壁赋》的精神内蕴,以此来达到“以形传神”的艺术境界。在诸多画作中,金代武元直的《赤壁图》堪称典范。整幅作品画面宏伟开阔,黄州赤壁烟波浩渺,曲折的江水汹涌奔流,两岸峭壁陡立,山石嶙峋,远处群山连绵起伏,山顶崖岸间郁郁葱葱,而就在这广阔的空间中,武元直却只以寥寥数笔来勾勒长江中的一叶扁舟以及舟中的游人“苏子”与“客”,这与孤耸壁立的危峰、浩淼无垠的江水、悠旷寥远的天地构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这样的艺术处理,不仅紧扣住《赤壁赋》中所描摹的皓月江天的自然景象,更是巧妙地传达出《赤壁赋》的精神内蕴与哲理内涵,达到了“夫神在形似之外,而形在神气之中”[30]的艺术高度。这样的艺术佳构无疑更进一步丰富了《赤壁赋》的内涵。欣赏着这样的画作,即便没有读过苏轼的《赤壁赋》,也同样会得到艺术上的享受、情感上的共鸣以及精神上的震撼。武元直正是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完全融入到《赤壁赋》中,才得以实现在文学与艺术之间的迁想妙得,才能绘出这样杰出不朽的画作。
关于《赤壁图》,历代文人自然少不了题咏之作,他们在准确理解《赤壁赋》和《赤壁图》的基础上,创作出大量的题画诗。他们或感慨英雄旧事:“千载英雄事已休,独余明月照江流。画图不尽当年恨,却写苏家赤壁游。”(戴表元《题赤壁图》)或同情东坡遭遇:“乌台夜雨伤神,赤壁秋风岸巾。此老眼空四海,舟中二客何人?”(陆文圭《赤壁图》)或赞美苏子文章:“星汉文章王佐才,江山如画为公开。只今月白风清夜,定有神灵数往来。”(胡祇遹《题赤壁图》)或聚焦赤壁盛景:“匏尊潋滟吸明月,扁舟荡漾浮中流。白露横江夜将半,万顷浮光影凌乱。”(黄仲照《赤壁图》)这些题画诗连同《赤壁图》一起被历史所保存下来,并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历代文人还尤为热衷于书写《赤壁赋》,现今可见的名家名帖就不在少数,其中就包括苏轼本人的作品。明初文人杨荣曾有此议论:“惟东坡以文章擅名当代,传诵于天下后世。如此赋尤为奇崛,读之锵然,若振乎黄钟大吕之音,令人击节叹赏。而又得图画之工、字书之妙,皆可为翰墨之珍玩矣。”(《书赤壁图后》)而纵观中国古代艺术史,文征明无疑是最为钟情于《赤壁赋》了,他一生数十次书写《赤壁赋》,楷、行、草诸体皆备,且风格不一,富于变化,实为中国古代书法艺术中的精品。当然,在中国古代造型艺术中,《赤壁赋》不仅仅为书画家所喜爱表现,同时也是古代能工巧匠所擅长的文学题材。明人魏学洢在其《核舟记》中就记载了这么一件核雕作品,雕刻者在长不满一寸的桃核上进行雕刻,竟能把人物的外貌、动作、神态呈现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工匠技艺之高超,可见一斑!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表现《赤壁赋》的艺术作品,如屏风、陶器、瓷器、扇面、刺绣、笔筒等等,其中虽也不乏构思精巧、工艺精湛的作品,但限于篇幅,在这里就不一一展开论述了。
总之,对于文学作品而言,每一种新的艺术表现就是一种新的解读。众多表现《赤壁赋》的艺术作品无一例外地都加上了艺术家们自己的理解与感悟,从而为我们呈现出更为多元的艺术享受。文学与艺术紧密联系,互为影响,对此,我们从《赤壁图》等艺术作品对《赤壁赋》的接受中就能够探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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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彩霞)
On the Analysis of the Classicalization ofTheRedCliffOde
SHA Xian-yi,ZHU Yi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Jiangsu, China)
Abstract:The Red Cliff Ode becomes one of the literary classics due to many combined factors,one of which comes from his artistic innovation of "Writing Fu in prose form",that is, combining the traditional Fu with parallel prose to break up the rigid sentence patterns and play the function of Fu style effectively.In addition,the rich emotion in the The Red Cliff Ode not only arouses readers' "resonance" toward his talents,integrity,and life attitude of freedom but also attracts them to follow his life style.Furthermore, the artists also get some inspirations and acceptance from his strong sense of transcendence expressed in The Red Cliff Ode and present diversities of artistic enjoyment for us.
Key words:The Red Cliff Ode; Classicalization; Writing Fu in prose form; The paintings of the Red Cliff; Artistic acceptance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6)01-0078-06
作者简介:沙先一(1971- ),男,江苏丰县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朱熠(1993- ),男,江苏张家港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2014年度国家级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唐宋八大家’散文经典化研究”(201410320052Z)
收稿日期:2015-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