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彤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酒与南宋词人的家国情怀
张彤彤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文人与酒一直关系密切,文学作品中的“酒”也非常多。南宋词中的酒所包含的意义更加多元:南渡词人杯中的是孤独凄凉之酒;南宋中后期词人杯中的是壮志难酬之酒;宋末元初词人杯中的是幽怨苦闷之酒。酒,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是词人家国情怀的一种寄托。
南宋;酒;心态
文人与酒一直关系密切。无论是“把酒当歌”的欢乐、“对酒当歌”的洒脱,抑或是“借酒浇愁”的苦涩,酒都是人们情感的旁观者和参与者。文人在生活中与诗酒相伴,文学中的酒也俯拾即是,渐渐地酒也从一种客观存在转化为一种意象。据《全宋词字频表》统计,《全宋词》21 085首词(不包括存目词和神仙鬼怪词)中“酒”共出现4 574次,排在第33位,可见“酒”在宋词中的重要性。
如果说酒在晚唐五代词中是末世歌舞升平的道具,在北宋词中是文人士大夫娱宾遣兴的佳品,那么在南宋词中,酒对于文人而言更是一种精神寄托的存在。南宋文人们背负着北宋灭亡、二帝被俘的伤痛,其家国之情、兼济之心尤为热烈,然而面对现实却又屡屡失意。由此,文人们在酒中寻求醉意、梦想的实现以及精神的完满,词人杯中的不仅仅是酒,更是其满满的家国情怀。
南渡词人是南宋词坛一个相当重要的群体,他们经历过北宋末期的繁华,也经历了靖康之变国破家亡的悲苦。南渡之后,他们的词作充满了对往昔生活的追忆、对故国家乡亲友的思念以及对当下孤苦的描绘。对于大多数南渡词人来说,创作于北宋时期作品中的是富贵娴雅之酒,创作于南宋时期作品中的则是孤独凄凉的酒。
朱敦儒是南渡词人的典型代表。当他还生活在西京洛阳繁华的环境中时,他自命清高、疏狂不羁,“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1]842是他狂傲的宣言,还有那首以山水郎自居、“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鹧鸪天·西都作》一度风行汴洛,字里行间洋溢着疏狂随性、任真洒脱之气。但当靖康之难横扫神州,这个沉醉在美梦中的人终于睁开他高贵的眼皮,看到硝烟战火,跟随人群逃亡,他的诗酒烂漫也随着北宋帝国一起消失。来到已是南宋的南方,他的酒变得苦涩难咽,其《水调歌头·淮阴作》就记录了这个翻天覆地的转变,当年的五陵少年如今仅剩憔悴。对比之间,而今的凄苦可见。酒见证了他的潇洒疏狂,也陪伴着他的困苦凄惨,如《鹊桥仙·康州同子权兄弟饮梅花下》:
竹西散策,花阴围坐,可恨来迟几日。披香不觉玉壶空,破酒面、飞红半湿。 悲歌醉舞,九人而已,总是天涯倦客。东风吹泪故园春,问我辈、何时去得。[1]841
雅集梅花之下,本为赏心乐事,然“飞红半湿”,换头承接以“悲歌醉舞”,其后之“天涯倦客”“故园春”等语点名原因,故国以及过去生活的不可再得是其悲苦之源,所以词人在悲歌醉酒地借酒浇愁。这里,“酒”是词人悲苦生活的伴侣,是宣泄痛苦的佳品,借酒浇愁而不得便愁苦源源不断、苦不堪言。又如《浪淘沙》:
圆月又中秋,南海西头,蛮云瘴雨晚难收。北客相逢弹泪坐,合恨分愁。 无酒可销忧,但说皇州,天家宫阙酒家楼。今夜只应清汴谁,呜咽东流。[1]850
中秋之夜身处南海,良辰而非良地;故知相逢而为北客,可喜亦可悲。词人将思亲念国之感以及自身的漂泊之悲融化于中秋佳节的夜晚之中,情景交融。下片两个“酒”字,一说现实中无酒的苦闷与无奈,一说回忆中汴洛一带的繁华景象,词人之悲苦可见。
其他如李清照的《声声慢》《忆秦娥·咏桐》,蔡伸的《看花回·和赵智夫韵》等都表现出词人南渡后内心的孤独凄凉之态。
自从南宋建立,朝廷内部主战派与主和派就一直争论不休,而以主和派多占上风。朝野上下的有志之士大多主战,希望驱除鞑虏,收复故土。朝廷决定北伐带给他们希望,战争的失败让他们痛心,而主和派的胜利又让他们失望无力,遭到弹劾、被贬等皆是常事。这一时期的词作大多表现了词人忧心国事、报国无门的痛苦,酒是他们的知己,词人们在酒中寻找心灵的慰藉,在醉中实现心中的理想,这时词作中的酒是壮志难酬之酒。
辛弃疾心怀天下立志报国,有勇有谋才能过人,然而时代的悲剧性最终还是使他只是孤独地呐喊,无力地前行。但在词坛上他却是呼风唤雨的将军、拥有众多追随者的王者。据刘扬忠统计,辛词共629首,“专写饮酒、写到饮酒和借酒态拟物态的词竟有三百四十七首,占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五。”[2]可见酒于稼轩之意义。
刚刚南渡的辛弃疾,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待,这时的“酒”意象是乐观美好的,“酒如春好,春色年年依旧,青春无不老,君知否”,[1]1883将酒比作如春天一般美好,表现了词人的雄心壮志和乐观向上的心态。随着时光的推移,辛弃疾在仕与隐中游走,在宦海中沉浮,尝遍隐居时报国无门、无路请缨之苦,以及出仕后的无力无助、忧谗畏讥之悲。如《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1]1919
酒杯是盛酒之物,终会空空如也,而人生也是一样。词人就这样将自己对人生、宇宙万物的思考浓缩于小小的酒杯之中,在古今之间、虚实之间,一切所谓的盖世英雄、恢弘宫殿、陶醉之梦、半夜钟鸣都是一样的结局。这种虚无化的想法亦体现出词人的苦闷与忧郁。另如《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常、泥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1]1881
据邓广铭考证,这首词作于乾道八年(1172),[3]25辛弃疾时年三十三岁。该词开篇以酒点送别之题,“老”字点明时光飞逝,“怯”字呼应“老”,又照应“别”酒,谓年老而怯对离别。下片以酒写词人的苦闷忧愁,以致终日沉溺于酒以求消忧;结尾以惊鸟自喻,写出了畏讥忧谗的心里。本词送别范倅,写出了对朋友的不舍、对朋友的劝勉并想象他得到重用,同时词人正值壮年却言“老”,也反衬出作者感慨时光飞逝、壮志难酬的苦闷。
陆游的创作中也常常表现出壮志难酬之苦,如《木兰花·立春日作》: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尽青衫尘满帽。身如西瀼渡头云,愁抵瞿塘关上草。 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旛判醉倒。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1]1584
上片正面写心底抑郁潦倒之情,抒发报国无门之愤;下片词人借酒消愁,看似欢乐而内心是很伤感的。结尾处,表面上是说不是偏我一人老,而实际上是词人深深感到时光虚度、岁月空逝、壮志难酬之悲。词人强自宽解,故作旷达,正是推开一层、透过一层的写法。这里的酒看似欢乐甘甜,实则苦涩难咽。其他如张孝祥的《浣溪沙·霜日明霄水蘸空》、史达祖的《湘江静·暮草堆青云浸浦》等都体现的是壮志未酬之酒。
由宋入元的遗民词人面对国破家亡、亲友失散,他们孤独落寞,浪迹天涯,酒成为他们的知心朋友;他们词中充斥着对故国故乡故友的思念之情以及国破家亡的苦闷之痛,酒也是他们摆脱痛苦的良药。相对于南渡词人的思国思乡思亲,遗民词人们还有身受异族统治之痛,所以他们的家国情怀更加深邃厚重;身为遗民而不敢公然抒发内心的苦闷和悲痛,所以导致词作中情感的抒发变得内敛幽隐,这时词作中的酒是幽怨苦闷之酒。
南宋时张炎词中的酒是富贵娴雅之美酒,是他欢乐生活的标志。入元后的张炎词中的酒则他是苦闷生活的伴侣,是他排解忧愁苦闷的工具,如《绮罗香·红叶》: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 长安谁问倦旅。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1]3472
词中题咏红叶,言其处境之艰辛、身世之飘零、情绪之疲倦,而句句红叶之状,亦句句词人之状。“借”字表现了词人的潦倒。与词人早期身为玉田公子的富贵生活相对比,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在生活状态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其情感之悲苦亦可见。又如《瑶台聚八仙·杭友寄声》的下片:“平生几两谢屐,任放歌自得,直上风烟。峭壁谁家,长啸竟落松前。十年孤剑万里,又何以、畦分抱瓮泉。山中酒,且醉餐石髓,白眼青天。”[1]3491写恣意放歌的登山游玩,峭壁、长啸,结尾充满仙道色彩,却不似词人曾有的温婉闲雅、烂漫洒脱,而带有一丝逃避现实的意味。
周密的词中也有这种表现幽怨苦闷的酒,如《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
老来欢意少。锦鲸仙去,紫箫声杳。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闲自笑。与君共是、承平年少。雨窗短梦难凭,是几番宫商,几番吟啸。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载酒倦游甚处,已换却、花间啼鸟。春恨悄。天涯暮云残照。[1]3288
本首词是词人为好友吴文英(号梦窗)的词集《霜花腴词集》而作,词的上片以回忆为主,下片以对当下的感慨为主。由怀念亡友写起,渐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感一并写出。词人的孤独、落寞以及对故国故友的思念使他伤心欲绝。“载酒倦游甚处?”一个问句表现出词人的迷惘,虽是故地重游,但“已换却”。可知,在这个物非、人亦非的境况之中,唯一不感到陌生的恐怕就是手中的“酒”了,这里的“酒”是他的伴侣,也是他精神的寄托。
另如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1]3441词人的浓烈愁思、对家乡的思念绵绵不绝,这愁思等待借酒浇愁,这里的酒突出表现了词人愁绪不知如何排遣,只有以酒浇愁,然词人并没有慷慨悲歌内心的苦闷与愁思,而是内敛幽隐地加以表达,词作中的酒是幽怨苦闷之酒。
通过“酒”这一意象,我们可以看出南宋词人在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家国情怀:南渡时期词中是孤独凄凉之酒,词人用酒来表现自己的孤独与痛苦,对故国故乡以及亲友的思念,对收复故土的愿望;南宋中后期词中是壮志难酬之酒,词人们心怀兼济之志、收复故土之愿,然而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别,他们深受煎熬与痛苦,在酒中寻找心灵的慰藉,在醉中实现心中的理想;宋末元初词中是幽怨苦闷之酒,词人们经历南宋末年的离乱、遭受国破家亡、更身受异族统治的痛苦,其家国之思尤深、悲愤之情尤浓,酒成为他们的知心朋友,也是他们摆脱痛苦的良药。同样的酒,在南宋不同时期的“味道”却是不同的,因为它打下了时代的烙印,更蕴含着南宋词人的心绪,反映着南宋词人的家国情怀。
[1]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刘扬忠.稼轩词与酒[J].文学评论,1992(1):106-114.
[3]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Wine and the Native Land Sentiments of the Ci-poet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ZHANG Tongtong
(School of Literatur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Heilongjiang,China)
Literati and wine have always been closely related with wine-featured literary works abundant.The significance of the wine in the literati was more pluralistic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wine in the cup of the Ci-poets revealed loneliness and depression in the early Southern Song Dynasty;the wine in the cup of the poets exposed blighted aspirations in the middle and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the wine in the cup of the poets showed sadness and depression in the Late Song and Early Yuan dynasties.The wine,marked by the brand of the times,was a spiritual sustenance of native land sentiments for the Ci-poets.
Southern Song Dynasty;wine;state of mind
I206.2
A
1672-2914(2016)05-0114-03
2016-03-25
黑龙江大学研究生创新科研项目(YJSCX2015-012HLJU)。
张彤彤(1988—),女,黑龙江七台河市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