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谅
刚刚扒拾了几口饭,一小块土豆还在唇齿间蠕动,楼下就有人大喊:“明觉,快搬电视机,要看《追捕》了!”明觉把土豆嚼了几口,吞进肚里,对楼下喊:“再等等,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爸爸妈妈心疼地看着他,说:“别急,慢慢吃,吃好了再去。”
明觉吭了一声,可是嚼食吞咽的动作节律明显提速了。
居委会有一台十八寸的黑白电视机,专门请人制作了个电视机架子,两米多高,放在空地上,每晚搬了电视机放置在架子上,露天播放。
临近傍晚,电视机架子前已放满了竹椅板凳。明觉十五六岁,还是初中生,可在小区里,也是个重量级人物了。居委会的老头老太、叔叔阿姨们都很信任他。比如,电视机能不能搬出去,什么时候搬出去,什么时候结束搬进来,都听明觉的。
明觉奔下楼去,几个小伙伴都在了。刚才喊叫的那位英俊青年王罗,也正笑眯眯地等候着他。
王罗比明觉大四五岁,是明觉的老邻居,身材匀称,身高一米七五,国字脸,浓眉大眼,风度翩翩。他父母是双职工,父亲是支援内地建设的一名技术干部,在这普通工人居多的小区里,是令人关注和称羡的。
王罗给了明觉一粒巧克力。明觉接过,笑着说:“黄泥螺,你急什么急!”黄泥螺是王罗的绰号。别人这么叫他,他会生气,明觉这么叫他,他并不介意。
“哎,你不明白,今天有好戏看呀!”王罗说。
“不就是《追捕》吗?”明觉问。
“不只是电视里的高仓健和真由美,还有电视外的好戏,你不懂,你还小。”王罗有点倚老卖老。
明觉并不在意,招呼着大家一起把笨重的电视机搬了出来,再搬上架子,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的画面亮了,一个说话的人头清晰了,在将暗初暗的此刻,银光也忽明忽暗,倾泻在屏幕前的一小块天地。
王罗已坐定在中间的一张长板凳上,眼睛还在四处探寻。小区里的人已陆续走来,集聚于此,或坐或站,站着的人在外围成一圈,孩子们也格外欢闹,时不时被大人们呵斥着。
天幕完全暗下来时,《追捕》才开始播放。
观看的人都目不转睛,气也喘不过来。站在中间内侧的明觉无意间向王罗那边看去,紧挨着王罗的那个叫黎花的女子,似乎心神不宁,眼光有种担忧,有种羞涩。
再定睛细瞧王罗,他目不斜视地盯视着电视屏幕。但从明觉这边的角度看过去,王罗的右手隐没在黎花的裙裾里。
王罗说:“捉蝈蝈去吗?”明觉说:“好呀!今天下午正好没课。”那时,明觉还在上小学。蝈蝈、蚕宝宝、蜻蜓、小蝌蚪,都是他所喜欢的。
王罗带着明觉走了几里路,到了农田密布、流水淙淙的野外,杂草丛间,蝈蝈之类的昆虫时不时地出现。他们小心翼翼地捕捉,在蝈蝈尚未扑腾之前,迅即下手。很快,他们随身携带的小竹篓里,已装填了十来只蝈蝈。蝈蝈扑闪着细长的身子,在竹篓里攀爬跳跃,想挣脱这竹篓的囚禁和束缚,但竹篓编织得密实而牢固,它们徒劳地折腾着,王罗和明觉不时又将它们的同类送进来,与它们为伴。
夕阳西下的时候,王罗对明觉说,他要去解个手。明觉说:“这田地野外,你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呀。”王罗不依,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工厂说:“我要到那里的厕所去解手。”
一堵灰白色的围墙。上面几个黑漆大字“抓革命,保生产”,还清晰可辨。墙内有一处水泥屋顶,墙的顶端正好有两扇被打开的窗户,半米见方,像是厕所的通风口。
明觉来不及劝阻,王罗已奔了过去,并灵巧地攀上墙顶,钻入通风窗户,很快就消失了。
明觉惘然若失,坐在田埂上,有点无聊。周围不见一人,阳光正在慢慢消褪,草间的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着,让明觉的心里更觉空荡。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王罗从那扇窗户爬出来。
明觉也不想一个人回家,直到如血的夕阳已变化成天际挂着的夜幕,他才下意识地站起身,向围墙边的南端走去。那里有一个厂门。
厂门是敞开着的。明觉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壮汉从门卫间快步走出来,迅速拽住了明觉的胳膊。
“你是他的同伙吧?跟我进来!”壮汉声震耳膜。
“我,我是在找他,他说他上厕所去了。”明觉赶忙解释。但壮汉力大无比,像抓着一只小鸡似的,把他拽进了门卫间。王罗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
然后是一顿审问,说是若不老实交代,就报告派出所,通知他们学校。如果从实招来,不仅可以把蝈蝈还他们,还让他们在厂内的那块草地上,再捉几只蝈蝈。那里小草茂盛,蝈蝈又壮又灵巧。
明觉咬定他们是在厂外捉蝈蝈的,王罗是要上厕所,才爬围墙的。王罗也坚持着,面颊上还留有一抹土灰。
壮汉盯视了明觉一眼:“你这个小屁孩懂什么呀!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明觉一脸茫然。
“这小子闯进女厕所了,这是什么行为?流氓行为!”
“啊?”明觉大惊失色。王罗面如土色,低头一声不吭。
“你,你不是去解,解手的吗?”明觉问王罗。
“我没耍流氓,我是去解手的。”王罗委屈地说。
“还不老实!这样,你们读过老三篇吗?你们每人给我背一篇老三篇,我就放你们走。”壮汉突然转口。
原来是换班的人到了。
王罗结结巴巴地背了一大段《为人民服务》。明觉也背了大半页《纪念白求恩》,壮汉打断他们,说,“我放你们回家,你们回去以后要好好斗私批修,不要再做违法乱纪的事了,明白吗?”
王罗和明觉点头承诺,如获大赦般飞快地离开了厂门。
路上,明觉问王罗:“你到底怎么回事呀,怎么会被抓了?”
“我爬错了,进了女厕所,有人惊叫了一声,就把我抓住了。”
“你什么都没看到吧?”明觉稀里糊涂地追问了一句。
“我说给你听,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我从窗口爬进去,刚落地,就看见一个女的脱了裤子,大屁股白花花的,真白!她回头看见我,就大叫了一声。”王罗神秘兮兮地说道。
“那屁股真的好白,好白。”王罗目光迷离,不住地感叹着。
“我找到铁丝了。”明觉正在单元门外与小朋友玩耍,从外面回来,还背着书包的王罗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那太好了!”明觉屁颠屁颠地跟着王罗进楼了。
王罗家在一楼最西端,房门敞开着,他的娇气十足的妹妹王婕正半躺在靠窗的单人床上,嘴里咀嚼着什么美味食物,大眼睛扑闪扑闪,长长的睫毛也随之颤动。她也是明觉的小学同班同学,平常两人话不多,但也一点不生分。
“外国人,吃啥好东西呢?”明觉笑嘻嘻地问。“外国人”是邻里街坊对王婕的美称,说她生来就长得像个洋娃娃。她说话嗲声嗲气的。她是老末,因而家里人都很宠着她,平时她也像个骄傲的公主,不太搭理人的。
“你也吃两粒吧,喏,蛮好吃的,香话梅。”她白嫩的手心上,摊放着两粒泛着白霜一般的话梅。
“话梅呀,你吃吧,我怕酸。谢谢呀!”明觉也挺坦率。
王婕莞尔一笑,不作声了。
王罗拿出一截细长的铅丝,对明觉说:“你的幻灯机可以搞定了。”
“是呀,我们去试试。”明觉喜上眉梢。这些日子,他沉迷于幻灯机的制作。物理课老师鼓励他们课余自己动手做各种实验。明觉在家已经鼓捣好几天了。
他和王罗到了自己家。在一节电池上,将一枚花生米大小的灯珠用铅丝系上。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是明觉的母亲下班回来了。她看见明觉手上的电池和灯珠,连忙叫嚷起来:“你当心触电啊!这是有电的!”
“这点电量怎么可能触电呢!”明觉回嘴。明觉的母亲还想跟着说话,王罗开腔了:“阿姨,这没什么事的,我在弄,你放心。”明觉的母亲也就放心了,说:“王罗,那你带他好好玩哦。”
“没问题,阿姨,有我呢。”王罗的嘴格外甜。
将各一块手掌大的凹镜、凸镜置放在纸做成的圆管里,调试了十来分钟,在昏暗的小斗室里,白色墙壁上清晰地出现了几只小动物的画面。小动物虽然是剪纸造型,可也灵巧活泼,让明觉禁不住鼓起掌来。
王罗的额角已是汗津津的,他用手抹去了汗水,脸上漾满了得意的神情。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胸前口袋夹出一张小小的塑料片,把小动物图案从红灯机座架上撤换了下来。他左看右看,没什么动静,便把幻灯机的电源又接上了。
画面上竟是一对半坐半躺着的男女,赤身裸体,女的胸脯很秀美。明觉顿时就羞红了脸:“别,别放这个,黄色的!”
王罗目不转睛地望着,口中在呢喃:“多美,多美啊。”
明觉一下子把电池上的铅丝碰倒了。墙面回归昏暗。他感觉到王罗很不高兴,但碍于前屋还有大人在,他也不敢多吭声。
不欢而散,但两人心头多少又都有点兴奋,小鹿乱撞。
刚放下筷子,楼上的王伯伯就来串门了。据说他是单位的一个小头头,人倒和善寡言。曾经有一回,明觉一个人在家,那时仅六七岁,不知怎么就把家里的报纸点燃了,火苗一蹿一蹿的,明觉正看得愣神。隔着院子,王伯伯从窗口看到了烟雾飘绕,连忙走到门口,敲门直入,用脚三下五除二把火给踩灭了。之后,他站定,对明觉说:“你差点闯大祸了!”明觉直愣愣地,嘴巴噘着,一言不发,他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危险存在。晚上爸爸妈妈回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父亲说:“要不是你王伯伯发现及时,家里都要被你烧光了!”虽然心有不服,但之后,他再没玩过火。今晚王伯伯又来干什么呢?明觉莫名地有些紧张。
果然,明觉要离桌,王伯伯把他叫住了,脸上还是一团微笑。他和父亲寒暄几句,就略显严肃地说道,自己家养的老母鸡,今天死了好几只。父亲忙问,怎么回事?王伯伯说,没找着真正的原因,他分析是被人弄死的,在一只老母鸡的身子里,嵌着几粒绿豆。绿豆怎么会进入老母鸡的身体内,而且是完整的绿豆?
明觉心头陡地一沉。父亲的脸已转向了他,目光是锐利的:“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我,我没有呀!”明觉拚命摇头,“我,我真没有做过。”
父亲还想再问,王伯伯笑着把他打断了:“我相信明觉是不会做这事的。是吧?明觉。”
明觉又坚决地点了点头。
“算了,算了,几只鸡不算什么,我只是说说而已,别错怪了孩子。”随后,王伯伯立即转换了话题,与父亲交流单位的事了。
明觉心里明白,自己即使不算是同谋犯,也可算是包庇犯的。如果父亲一再追问,他或许就抵挡不住、和盘托出了。这楼上楼下的,谁不知道明觉有一把货真价实的气枪,把绿豆送进母鸡的体内,气枪有这种功能的。
气枪是在镇江的舅舅当年用来做小生意的。就是街头公园门口,时常能见到的射击游戏。
舅舅偏爱这小外甥。当小外甥对气枪爱不释手,央求舅舅送给自己时,舅舅一口答应了。但他告诫明觉,任何时候,这枪口都不能对着人。
明觉牢记着舅舅的忠告。小伙伴们都听他的,拿出一支铅笔当靶子,搁置在墙角,七八米之外,三点成一线地瞄准。
明觉可以管住小伙伴,却阻挠不了王罗。王罗向别人家的玻璃窗开了第一枪,又一枪把人家的晾衣绳给打断了,挂得满满的半湿的衣裤堆积一地。还把街角的一盏路灯打碎了,致使这街角好几个月都黑咕隆咚。
今天,向老母鸡下手,自然也是王罗所为了。
食物匮乏的年代,鸡是城里人偷养的宝贝。每天的鸡蛋与每天的太阳一样,是令人憧憬期盼的。这回,明觉想像着那些死去的鸡们,他心如刀割,又感觉到了一种罪恶!
他马上找到王罗,对他说了这鸡们悲惨的结局。王罗只是嘘了一声。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惊恐,更无明觉的那丝愧疚感。
“我发现了你的一个秘密。”王罗在一个夜晚忽然得意地对明觉说。
明觉不无诧异,脸竟然又微微发烫。王罗黑亮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他的心底。“你喜欢上谁了,我看出来了。”他的神情显示出几分狡黠。“你,你别乱说。”明觉否认着,心里却是一片慌乱。
确实,那个姑娘这些日子常常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她圆润的脸蛋,像红红的苹果,明净的大眼睛则像会说话的星空,令他产生无尽的美丽的遐想。她的乌黑的长辫在丰腴的肩后或跳跃或晃动,让他想看又不敢多看。当她和他擦肩而过时,他们没有一句交谈,但明觉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动,连眼帘都害羞似的垂了下来。这一切,竟然被王罗观察得一清二楚。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放心吧。”王罗嬉皮笑脸地说。明觉还想否认,王罗拽着他,说了一句:“走,跟我玩去。”
走了几十米路,来到了小区里的另一个单元。“到谁家去呀?”明觉问。“你进去就知道了。”王罗说着,直往一楼门道里去。走到一家门口,王罗停住了。明觉知道这户人家,家里有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比明觉低一届,是个女孩,人长得小巧秀气,最大的那个也是女孩,丰满白嫩,也是一个大美人。她就是上次紧挨着王罗观看《追捕》的那个女孩,黎花。
王罗敲了敲门。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声音很好听。声音之后,人就出现了,是美艳的黎花。
“我还带了一个人来,呶,认识吧?”王罗把身后的明觉给推了出来。
“哦,明觉呀,怎么不认识,是小区里最乖的男孩。”黎花笑眯眯地说着,眼风却魅惑地飘向了王罗。
“我给你妹妹做介绍,怎么样呀?”王罗说。明觉一惊,这人怎么乱点鸳鸯谱呀,他不是知道明觉心里的秘密吗?真是!
“他们还小呢,你搞什么鬼!”黎花嗔怪了一句,扭身让他们进屋。屋子里空无一人。王罗坐床沿上,黎花也在对面的方凳子上坐下了,胸脯鼓鼓的,眼睛亮亮的,和王罗对视了好久。明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是还要照看电视机,便先行离开了。在单元门口,明觉正好撞上黎花的妹妹,想到王罗刚才对黎花说的话,明觉的脚上像抹了油,一溜烟地跑开了。他感觉到黎花的妹妹在背后狐疑地站着,一脸的莫名其妙。
再次见到黎花的妹妹,是在两天后的放学之后。在小区里,她见到明觉竟然脸红了。明觉这回倒是胆大了,很自然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她绯红着脸,秀眉上扬,轻声骂了明觉一句:“小跟屁虫!”没来由地,明觉也回敬了她一句:“小爬虫!”。
以后,“小跟屁虫”和“小爬虫”,就成了他们见面的问候语了。“小爬虫”对“小跟屁虫”是含情脉脉的,可“小跟屁虫”对“小爬虫”却从未心动。
王罗和黎花玩得很疯。他们在明觉面前也不避嫌,搂搂抱抱的,有两次还亲上嘴了,明觉只好飞快地逃离。
有一段时间没与王罗在一块玩了。王罗正在家忙碌着,几十个蟋蟀盘摆放在屋子里,他忽这忽那地查看着,伺弄着。明觉走进去时,正巧听见他妹妹王婕尖细的嗓音,原来嗲声嗲气的声音,现在却裹着一团怒火,从嗓子里如枪弹一样啸叫着出膛:“你真烦死人了,乱糟糟的,你当蟋蟀是你家人呀!”
“你吵什么吵,我待会儿会收拾好的。”王罗的声音低了好几度,完全不和妹妹在一个频率上。
“你要是现在不收拾好,我就把它们全部扔出窗外!”公主毫不松劲,双目圆睁,连明觉进屋,也置若罔闻。
明觉和王罗闲聊了几句,就早早退出屋去。
晚上又是露天观看电视节目。明觉站在最外围,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上一眼,是一台文艺晚会,几个相声演员正在“痛打白骨精”,是江青去大寨,假模假样劳动的那一出,把江青的模样表演得惟妙惟肖。明觉已听过好多遍了,他走神的当儿,忽然听到前面的一个女孩与另一个女孩在咬耳朵。
“这个黄泥螺是下作坯,前天晚上约我去看电影,我以为他想找我谈朋友,一兴奋,就跟他去了。你晓得吗?去了之后,竟然发觉不是他一个人。”
“还有谁?”另一个女孩问。
“还有一个矮冬瓜,他们一左一右地坐我两边。开场后不久,黄泥螺就牵我的手。我想摔掉,他抓得更紧了。放映当中,他还伸手将我胸罩的褡襻解开了,握住了我的乳房。”
“更触气的是,矮冬瓜也不太平,他的手也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抚摸我另一只乳房。我想挣脱,可是他们都紧紧抓住我。我又怕被别人看到,心里吓势势的,一声都不敢响。”女孩摇头。
“怪不得上次黄泥螺也约我去看电影,矮冬瓜还在边上嬉皮笑脸,恶形恶状的。”另一位女孩回了回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俩,又轻声说道。
“他们俩这是流氓行径!黄泥螺仗着他长得帅,自认为是高仓健,竟然这样玩弄人,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上当的那位女孩说,声音却不是十分愤懑。明觉乜了她们一眼,快步地走开了。
王婕走了过来,主动与明觉打招呼。明觉不卑不亢地回应了一句,自顾自地走了。
平房拆了,要建新的居民楼。建造的楼房把好多人家光线给挡住了。斗争的结果,明觉家尚有十来米的距离,没被置换。王罗他们家则如愿在新楼建成后,搬了进去。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这是让小区里的人称羡的!
高考前夕,明觉正在复习功课,听见窗外喧哗一片。一位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在王罗他们家门口哭闹喊叫着,几个邻居拉住她,正在劝阻。她砸门寻死,哭得令人撕心裂肺,但迟迟不见王罗的身影。他家里人也仿佛消失了,可是他家里的灯是亮堂着的,明觉不相信他们家没人。也许是脸皮薄,王罗的父母又都是知识分子,平常与邻居间话也不多,也不常露面,但他那个颐指气使、娇娇嗲嗲的妹妹呢?
折腾了好久,女青年才被人劝说着暂时离开。不久后的一个周日,女青年又来闹腾了,王罗家门窗紧闭,无人理睬。女青年要死要活的,还拿出了一把水果刀,在手腕上抹了一下。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洒了一地。这时,王罗终于出来了,用一块毛巾裹住了女青年划伤的手腕,好言相劝,扶她上了一辆呼啸赶来的救护车。
大人们都说,是王罗把女青年肚子搞大了,又把人家给踹了。女青年不肯就此罢休,非得要与他结婚。
后来,听说王罗还是把此事搞定了,又换了一个新女友,是和他一个厂子的。
王罗分配在一家纺织厂工作,那里的女青年特别多,都说王罗掉进蜜罐里了。
明觉高考后进了一所土木建筑类学校。同一届的王婕与大多数同学一样,高考落榜,也进了一家工厂,据说就是王罗所在的纺织厂。
后来,明觉毕业后留校任教,家也搬得远远的,没再听说王罗他们的消息。
这天下午,明觉朝北的小房间也光亮温暖,和风吹拂。
他正聚精会神地念诵着舒婷的诗:“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门被敲响了。明觉起身去开门,是一张熟悉又带点陌生的脸,再细看,是王罗,是比原来稍胖了一圈的王罗。明觉连忙把他迎进屋,让他在沙发上坐定,给他沏了一杯绿茶。
“我正好路过,知道你家住这儿,上来看看。”王罗笑盈盈地说。
“欢迎你呀,好久不见了,真难得呀。”明觉真心招待,年少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不知不觉,两人都已二十好几了。
“你还是爱看书呀,听说你还在学校任团委书记了,不赖呀。”
明觉一笑,说:“读书是件快乐的事,工作着也是开心的。”
“还没女朋友呀,就光考虑工作?”王罗走时也是一脸微笑,他似有若无地对明觉点了点头。
又过数日,明觉微有小恙。正逢暑假,便卧床在家休息了一天。下午有一个从无联系的小学女同学来串门,明觉正纳闷,她竟笑眯眯地对明觉说,有人看上你了,叫我来传递信息。明觉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是喜悦难辨。
“是个大美女哦,你猜猜是谁?”这女同学还故意卖关子。
“人家可早就恋上你了。你真是好福气。”女同学自顾自地动着嘴皮。
到底会是谁呢?明觉禁不住也想探询起结果来了。
“是外国人,王婕!”女同学像叫出女王的名字一样公布道。
明觉愣了愣,半晌没回应。“你怎么了,同意不同意,你倒是说句话呀,我好给她回个信。”女生在一边催促着。明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好半天,才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是这样呀。”
有一晚,明觉和爸爸妈妈看了一会儿电视,快睡了,听见了礼貌的几声叩门声。是王罗的母亲。虽已年近六旬,还是穿着优雅。她与明觉的爸爸妈妈客气地打招呼,说是正巧路过这里,来看看老邻居。她似乎特意与明觉多攀谈了几句,茶水还没喝几口,就又礼貌和气地告辞了。
两天后,女同学把王婕带来了,王婕倒无多少羞涩,仿佛明觉早已是她的男朋友似的。
王婕的肌肤白净细腻,一身白色连衣裙也恰倒好处地衬出她的成熟的身躯。她的胸脯是鼓鼓的。
“真对不起,我,不想恋爱。”明觉缓缓地吐出这一句话来。
王婕好看的大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儿,目光有所暗淡:“你是看不上我?”
“我,我只是不想恋爱。”明觉又一次说道,有点艰难。
“那你是,看不起我的工作了?”王婕又问了一句。
“我没这个意思。”明觉赶紧说,“我只是没这谈恋爱的心境。”这话并不假。和王婕这个公认的美人儿接触了一两个月,他根本找不着一丝恋爱的感觉。好几次,王婕在散步或公园长椅上与他相偎时,想与他进一步地亲热,明觉都毫无冲动,毫无快感,像面对一具毫无生气的塑料时装模特儿,毫无表情地躲开了。
这一阵子,明觉是痛苦难过的。
国庆节,休假三天。他干脆呆在学校里不回了,带着从外地农村来的新生,参观了人民广场,野生动物园。
“结婚时,我要给明觉买一个大书桌,大书柜!”王婕对明觉的家人说过,神情是兴奋而又骄傲的,白里透红的脸蛋上飞扬着快乐。可明觉听了,心口像堵了一堆杂物似的。
“明觉是我们同学的骄傲,是我们邻居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我会好好照顾明觉的。”王婕对明觉的好朋友们都这般表示了,大家都为王婕跷起了大拇指。明觉却说不出话来。
国庆节里,王婕已陪同明觉母亲走亲戚了,却没和明觉打个招呼。明觉回来后,莫名地气恼了。明觉下决心要与王婕说出实话。
他真的不爱她。明觉在心里对自己说。虽然此时王婕站在那儿,泪水已流过她的双颊,眼眸中盛满了悲伤和绝望。
她终于饮泣着独自离开,独自出现在楼下,踽踽而行,渐行渐远。明觉目送着她远去,不是留恋,是担心她一时想不开,会做什么傻事。他脑海里又闪过了王罗的形象,还有王罗的某女友吵吵闹闹的情景。
听说不久后,王婕就找人嫁了。嫁的是一个老实木讷的街坊邻居,听说这家人家很欢喜,傻儿子娶了这样一位俏媳妇,真是天上掉馅饼。不过,男人的母亲事先也曾悄悄问过明觉的妈妈,听说你儿子没要王婕,这是怎么回事呀?
明觉的母亲说,她是喜欢王婕的,只是儿子不喜欢,她也没有办法。母亲对王婕也是一番真心诚意的好评价。
又听说王婕婚后并不幸福。有朋友就说明觉,是你害了人家吧,人家在你这里彻底伤了心,才这么随便就嫁了。
后来明觉再也没有见过王婕,倒见过王罗一回,是在明觉任一把手的一家事业单位的食堂里。
明觉单位负责动迁,动迁到了王罗所在的纺织厂。明觉知道纺织厂负责人今天来具体洽谈。手下的人报告明觉,说都谈拢了,谈得很好,带队的是他们的厂长,姓王。
没想到中午在食堂见到了,王罗原来就是厂长。他也一定早知道明觉是这家单位的年轻而有魄力的当家人,竟也没要求与明觉见一面,聊几句。
午餐是自己端着盘子打饭菜。明觉只是和王罗远远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王罗的额头已现皱纹。
明觉想,孔子说得对,逝者如斯夫!某些年华已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