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小简

2016-03-03 10:37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上海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奶酪草莓

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冬 日

1. 冬之光

斯德哥尔摩的冬天下午两点四十七分天就全黑了。

早晨出门,有阳光的日子,太阳像一颗悬丝偶的头壳,垂落得很低很低,沉重。日光线笔直地照射进我的眼睛,开车的人会感受到太阳的压力,遮阳板派上用场。那时候我忽然懂得伯格曼的电影名字《冬之光》。渴望阳光的感受。

2. 蓝

从窗景望去,干枯的树伸开一条一条秃绝了的枝,每一条细枝都像树妖的小手,绝情地伸向天,树枝之间的缝隙透出大地将黑而未黑的蓝光。初识这般蓝光在淡陌中,有股奇异的熟悉感。

蓝,严整而齐新之深蓝,天空纯净。我后来是在客厅的窗台上摆饰Kosta Boda的烛台玻璃,配对的一只大碗杯,见到那深俨晶莹的蓝。偶然,我只是在电视机边做点琐碎的家事,不经意从眼角余光,那碗杯圆滑底层折射一点淡淡的光里看去,竟与窗景天外之蓝光深遂静默同一色温,于夜黯之前发出透亮的呼唤。那时候,我喃喃自语:感恩,感恩,匠人的用心,一只玻璃碗也使黑夜感觉温暖。

窗外大树的小细枝树妖们一边吶喊着一边舞踏着。头一年冬天刚到北国时,那细针抽丝的无数枝桠,叫我害怕。鸟儿还没有归巢,老鸦还站在老远边上一棵白桦树的尖顶,它不是今夜的哨兵。过不多久,老鸦们呼朋引伴,回家去了,成群一个一个点点黑影。

冬夜的句点。

3. 火 影

冬天的日出时间是上午九点四十七分。晨泳的邻居们将泳池的大灯都打开了,此种灯光的色温最不讨人喜欢。像银行、医院的大堂,白色的卤光实则是更接近青色,照在人的脸上,面孔微微的发绿,不自然的荧光。住在台湾时,我从未发现清一色的卤白灯,是所有室内的公共空间的照明唯一的色泽。我在报社工作的那十几年,挑灯夜战开会写稿排版也都是这般,天花板垂着半青不白的细长的照明,越照越不明,那样的灯光,甚至是灯的形貌感都灭绝了,倒像是块板豆腐般地于青绿当中发霉似的泛黄晕了。有一晚,上海的作家陈丹燕到报社来参观,回去跟我说,啊,一眼望去,排排桌子上人人青着一张脸。我想到鱼缸的热带鱼,那水缸边上也是卤灯,还用深绿的草藻,遮掩过了,把鱼身斑斓的彩纹,妆饰出深海世界的诡异,是人造的美。

邻居们多半是八点多钟来的,窗外还是漆黑的,树影摇动。一排大亮的卤灯底下,我们成了热带鱼,鱼身鳞鳞,水光波动。瑞典人的泳池说是澡堂,冲澡、游泳、洗桑拿、再冲水,游泳与洗澡是分不开的,理想的澡堂当然不好像银行与医院发青的绿光,一等到八点半过后,早一拨的邻居鱼们游荡走了,葛娜就会发号施令要我关灯,那是我九点钟准时跳水以前的工作。我们九点钟的鱼群是另一拨人马。八点到九点钟,有一个不穿泳衣的人在池边轮值当守卫,那人是要看早报的,非打亮灯不可。

熄灯以后,等待天明。我们的澡堂建筑师非常英明地打造了一整条长的大的占领空间一大半的窗,屋内暗黑,我们靠粼粼波动、微微闪烁湛着水蓝的光线,看得清楚偌大的池子与迎面游来的鱼们。边聊着早晨收音机听来的新闻,或者是小区里头邻人间的琐事。运气大好的日子,太阳在瞬间,透过树影射进窗与窗之内,每扇窗面不同的光线射落泳池的水面,浅蓝湛蓝或者深蓝,天明也在理想的澡堂,有如天堂幻梦的早晨:“看,太阳出来了!”这一句瑞典语是天地之间,人与人之间所能描述的最美丽的语言。

接近春天的时候,天明的时间一刻一刻地提早了。当日光照见水影,水光再反映到泳池澡堂的大木墙时,墙上的日影舞动如火影,如佛朗明哥舞者的蛇手,如水里舞鹤一般的提足跺脚,速度奇快无比追风一般的火影在墙面上焚烧起来,燃烧、再燃烧。电光火石啊。

天明、水光与火影。

鱼儿们又欢呼:“太阳,太阳出来了。”

春 天

寻访夜莺

有一年我从台湾飞回瑞典,春天已经过了大半。

幸好我家楼下邻居家的那株玉兰花还闹了满堂的盛景。

自家阳台上的小花蓝色小点点的是“勿忘我”,黄色的小花瑞典文的名字叫“思想”。

不明白为啥叫这么好听的名字,还有一盆中国的菊花。

要紧的事情是寻访夜莺。听说去年是5月6日的夜晚就要开始唱。

我们如约前去。这样的约会一年只有一次。

可这一路上能听到的是画眉模仿夜莺的啼啭。

走到海边桥边远远听见它的咕哝哝的幽扬的调子。

我还不习惯春天晚上天光大亮,而夜莺的演唱会就在海边的树林子。

春 夏

1. 晴天雷(记燕鼻子海湾码头看天色)

蔚蓝天空一声霹雳。

这是我最喜欢的天气,干旱许久了,草地需要雨水。

雨淅淅沥沥落下,大量的湿气含着雾。

下午两三点的大雨,四点多钟忽然一阵黑,屋内要点灯。五点过了、六点差一刻,恢复了夏天的艳蓝。六点过了,空气正新鲜,挺过大雨的小花最为新丽。这时候出门散步穿过林间小路,走往海边的码头,云淡淡飘在天上。

小心,差点踩上慢行的蜗牛。

一年不见,这些小东西就是晴天雷雨以后出来踱步子的好家伙。得把它们挪到草地里,免得那些热爱森林跑步的人来上一个大脚印。轻手捏掐它们的壳,它们的黏液触角先是躲起来,缓慢地张开来,真好玩。自我童年以后,再无机会摸触这些性感的小壳。

还有一种不带壳的小东西,沿途遇到好几只,褐色的、黑色的,原来以为春天早过去了,一阵雷雨夏天唤来春天。

草地长了新的野花“牧师的领子”。小花托盛雨露,远远看去背景是我家阳台。

进屋以后,天外射进一阵暖热的阳光,晚上八点,白夜光明。

2. 宁静奶酪(记某年夏天悦然自己做奶酪)

曾孙奥斯卡是夏天七月初出生的,孙儿悠旺写信告诉家人新生儿的情况:“他的脾气安安静静的,就像一钵宁静奶酪(lugn som en filbunk)。”

宁静奶酪只有在夏天才做,悦然的爸爸最喜欢自己做。

四人份的奶酪配方是一公升百分之三肥度的牛奶,十分之一的酸牛奶,十分之一的奶皮。先将牛奶盛锅,煮开到微微冒烟约九十度热,把锅子挪开。静置放凉。放进酸牛奶、奶皮,完成。

这时候需要一个玻璃圆钵,透明洁净,边沿一圈蓝色,恰巧为北欧夏夜天空的湛蓝色。将奶酪放进钵里,放在屋内窗台边上,找一浅纸,平铺碗钵,盖好二十四小时,安安静静。此时,圆钵奶酪浮白,表层微微波动似而不动,四下无声。户外天空湛蓝云朵已镶上粉红,夏夜微笑了。

童年记忆的奶酪做好放进“冰房”。制作“冰房”实为盛夏家庭大事,一般家庭屋外尚有一个小木屋储藏粮食肉品,“冰房”就在厨房面北的所在,摆个小柜间。六月初工人来了,用皮制的背带背着约一张小桌面积高度一般的冰块来了。冰块放进小柜间,一层层的,铺好木屑,冰块不易融化,能保持一个夏季。

做奶酪的玻璃钵现在不容易买到。超市到处都有现成的奶酪。唯这美丽的词语“一钵宁静的奶酪”形容人的脾气品德,还留在日常生活。每当我看见奥斯卡天真纯净的蓝眼睛,就想起悦然凭着回忆做父亲常做的奶酪,从冰箱拿出来撒上白糖、一点葡萄干,口感沁凉,轻轻挑处味蕾的感觉,非常简约的甜品。

奥斯卡今年四岁。

炎 夏

1. 七睡天(记某年7月27日的事)

早晨广播说今天是“七睡天”。

邻居们游泳时互相提醒,今天别睡多了。

上星期说是“妇女周”,必然下雨的日子多,可头两天下了一场舒爽的大雨,接着狗热的好几天,热得透不过气来了。“七睡天”还信不信?

信吧,信吧。这是瑞典暑气最酽的时节。

林子外的鸟停止唱歌,水果自生微小蚊状的飞虫,红萝卜在厨房台子上发霉了,蜜蜂来来往往飞得很频密,空气有捂熟发甜酸的味道。

有一只大蜂飞进我的书房,绕着我的脑袋做地球公转般移动,我的洗发精是国营药房买的,肯定没香料。我不愿意开罪蜜蜂,只好房内厅外来回走动。才刚回房,“砰”一声,有一只鸟儿直线飞行撞上玻璃窗。开车不该打盹,鸟飞累了也有走神的时候,幸好它头一碰醒转过来,返头往松树林飞去了。它也指点了我的思绪方向:不如到外头林子吃西瓜。海边的微风吹得树林子枝叶飘飒,瓜皮可以丢进林子,让蚂蚁尝点鲜腥,蓝海的波浪在林子外不远的洞天摇摆,绚着亮光,景致好看。

别偷懒睡觉啊,从前、从前有七个人走进一个洞里头一起睡着了。

2. 妇女周(记某一年7月19日)

每天撕一张日历,最近的日子罕见的,连续六天是女人的名字。

19日莎拉Sara

20日玛格莉塔Margareta、葛雷塔Greta

21日尤汉纳Johanna

22日玛格德莲娜Magdalena、玛德烈莲妮Madeleine

23日埃玛Emma

24日萧士婷娜Kristina、萧士婷Kerstin

25日起才是男性的名字雅各布Jakob,接着有男有女,一如平常。

人们说这个星期叫“妇女周”,一个容易下雨的星期。

今晚气象报告说南方要下雨啦。

去年夏天我在南方两个星期刮风下雨,恰巧住在高坡上的农庄,面对大海,地位险要。整天待在房子里,按照瑞典人的说法,“连鼻子也没敢出过大门”。

逢妇女周就下雨,好像台湾多年以前夏天刮台风的名字皆取女人名。

3. 爱自由(记夏天在斯京哈卡公园所见)

自由的意义不仅是在面对大海,也是在亲吻森林。

我是来了瑞典以后才懂得花俏的比基尼泳装不一定是在海边、湖水溪畔,而是在绿色的草地,在森林里,在公园,在家里的露台,凡是有阳光之处,就有女子裸身晒太阳的自由。

Haga Parken是斯德哥尔摩一个森林本色的公园,人进了这样的地方也能适当的释放本性。倒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女子多半独身前来,一部单车,一具美丽的女体,单车与女体皆倒卧下来,形塑一种自由,烈日穿过树林折射出多芬精,这应该是自由与健康的真性情,谁也不要理谁。

在绿地里欣赏这种自由的美丽有一种独特的安静。

美丽的女体跟森林有更多契合之处,更胜于情绪波涛不定的海洋,而更接近永恒的可能。

夏 末

土老爷(记野草莓与种植草莓的区别)

孙女卡茹琳夏天长居她外祖父遗留下来的小岛,她是小岛的女王。那一年她九岁或者十岁。她爸爸可能去海上撒网捕鱼。日头炎炎的,其他人午睡去了。只有岛屿女王兴致勃勃一路领我到森林僻静一处树屋后头,她的野草莓之地。

《野草莓》是伯格曼电影名作之一,英文片名译成Wild Strawberries,简化了瑞典语原名是Smultronst?覿llet(野草莓之地)的意思。我在人民大学进修瑞典语,老师要求写一篇作文,要我们展示自己在原乡的野草莓秘密花园。这一次我感觉到文化冲击的震撼。瑞典的字词有着这么一个庞大文化根源的隐喻。若非孩子与大自然的关系如此紧密牵连,似乎没有这样一个字义直指桃花源之境与个人内心秘密。

野草莓从草叶间摘下来,孩子们还兴许拿一根稍长而干硬的细枝,将一排摘下来指头般大小的野草莓,像编花环似的串起草莓,有点像吃糖葫芦那种丰盛而澎湃的吃法,可还更美些。

卡茹琳是晚生的小幺女,她哥哥姊姊都攻读大学离开家了。她还保持着所有纯洁的儿童思想,冬天跟妈妈在家做姜饼屋,挤鲜奶油写书法。她写的“圣诞快乐”的字体比外头的面包师写的美感强十倍,她懂得书法的艺术。她常会问大人一些难以回答的简单问题:问我中国人是否吃狗肉?问爷爷什么是Sex?(恰巧瑞典语的数字“六”的拼法sex跟英语的“性爱”完全相同)。瑞典人管小男童叫“小老爷”,小女童叫“小老婆婆”,喊起来很亲切。我常常觉得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老婆婆。

一时没料到小岛的餐桌甜点送上来也叫“土老爷”(jordgubbe)。18世纪瑞典城市的公园开始种植草莓,引进法国南部的品种。草莓已经不只拇指大,逐渐加倍。切半剖心其色如白,包裹着红色外衣,冬天我看到这画面,也会从舌头的味蕾唤起大脑记忆区联想起清凉的夏天。唯草莓二字,意义不同了。满足了味蕾饱满的一颗心,却可能失去了古老的秘密花园之径的文化根源。于是代以地方的方言,把土地上的一个小疙瘩喊作了“土老爷”。

土老爷两种吃法。草莓洒糖(白糖,你看洒糖又来了)淋上奶皮(不含糖的鲜奶脂),我喜爱这个吃法,奶皮跟草莓相遇的饱足美满,为其他莓果所不及。卡茹琳这一代的小老婆婆是冰淇淋的奶脂跟草莓混着吃。那一次在岛上相邻而坐,我问她:“你认为人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缺点?”我听到她像一个小哲学家说:“一般说来,小孩的缺点容易改正。大人比较难,他们不是电视机,你不能按了转台器。就把他们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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