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以诗补史之阙”说的另类解读*
——中国文论教学手记

2016-03-02 02:15:18项念东
学语文 2016年6期
关键词:诗序黄宗羲诗史

□项念东

黄宗羲“以诗补史之阙”说的另类解读*
——中国文论教学手记

□项念东

“以诗补史之阙”是黄宗羲对传统“诗史”说的重要发展。这个命题不仅指向裨补史阙,更可见古代中国知识人一份自觉的使命意识和着力人文重建的思想关怀。

以诗补史之阙;黄宗羲;诗史;见证文学;人文重建

自唐人孟棨用“诗史”来指称杜诗(尤其是其安史乱后所作),后世代有阐发。至清初黄宗羲,则明确提出一“以诗补史之阙”说(《万履安先生诗序》)[1],可谓“诗史”说的重要补充。严迪昌先生即指出:“易代之后,新朝为‘胜国’修史,必有删芟,必有其自持自定的绳衡取舍标准,于是脱漏、曲隐、篡改、瞒骗,种种手段不一而足。亡国人氏‘野制遥传,苦语难销’则正是足可补其缺漏,烛其曲隐,戳穿瞒骗,败露篡改。”[2]亦即是说,诗文乃至小说物语中常“夹带”有某些为史书所有意无意“阙失”的历史信息,故可补其阙、正其讹、弥缝其鏬隙、揭露其真相。“亡国大夫谁为传,只饶野史与人看。”(文天祥《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可谓此种解释的一个脚注。然而,其义尚不止于此。

其一,借用徐贲提出的“见证文学”的概念,“以诗补史之阙”亦可谓一种“见证文学”,不仅可以见证现实的黑暗与痛苦,更体现了“受难幸存者站出来,向世界‘作见证’的道德勇气和社会行动”。[3]

明人邢昉诗云:“虽然怵罗网,慎勿罢记载。”(《读祖心再变纪,漫述五十韵》)面对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举世噤声的时代,“以诗补史之阙”体现了真正以儒家风教精神为生命旨归的古代中国知识人的一种胆魄,其中凝聚着一份自觉的人生使命。文天祥、郑思肖皆是黄宗羲提到的“以诗补史之阙”的重要案例。文天祥在谈及其《集杜诗》时就提到,“昔人评杜诗为诗史……虽谓之史可也。予所集杜诗,自予颠沛以来,世变人事,概见于此矣。是非有意于为诗者也,后之良史尚庶几有考焉。”(《文信国集杜诗序》)显然,文天祥所强调的,正是要用诗(集杜诗)来保存颠沛流离之中的 “世变人事”,以备后世良史查察。而《心史》作者郑思肖,不仅明言“托诗为史笔传闻”(《哀刘将军》),且表示“非歌诗,无以雪其愤……泽畔孤吟,块然其形,心乎一脉之生,眇然千冰万雪之下,微微绵绵,不绝如缕,穷阴戮力杀之,终不可得而杀”(《中兴集·自序》)。可见,存亡绝续之际,自觉的保存遗逸、见证历史、烛照现实,成为诗人生命意识的一份寓托,“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观念,国可亡,而史不可灭。”(陈寅恪《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4]

其二,“以诗补史之阙”不仅意味着一种勇于见证现实苦难的思想自觉,更是直面当下生活实际的人文重建。

黄宗羲讲,易代之际,“血心流注,朝露同晞,史于是而亡矣”(《万履安先生诗序》)。此所谓 “史之亡”,固然是指新朝为“胜国”修史必然的那些“脱漏、曲隐、篡改、瞒骗”,但天纲解纽所带来的更可怕的,还在于弥漫于整个时代的士人精神的失落: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末世人情弥巧。”

尤侗《金孝章诗序》:“鼎革之际,竞言高尚,久而饥寒驱迫,改柯易叶者比比。”

黄宗羲《寿徐掖青六十序》:“年运而往,突兀不平之气,已为饥火之所销铄。……落落寰宇,守其异日之面目者,复有几人?”

黄宗羲 《范熊岩先生文集序》:“今之所谓名士者,平居酒食游戏相征逐,名谓交友。于其缓急生死,截然不置盼睐于其间。”

相较暴政集权对正义的扼杀,士人自身的退缩、遗忘乃至背叛才是更具弥漫性的精神生活的灾难。就像陈寅恪所说:“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5]从这个角度来看,黄宗羲之所说就有了更值得关注的内容:

嗟乎!顾安得事功节义之士,而与之一障江河之下乎?(黄宗羲《明名臣言行录序》)

是故景炎、祥兴,宋史且不为之立本纪,非指南、集杜,何由知闽广之兴废;非水云之诗,何由知亡国之惨;非白石、晞发,何由知竺国之双经,陈宜中之契阔;心史亮其苦心,黄东发之野死,宝幢志其处所,可不谓之诗史乎?元之亡也,渡海乞援之事,见于九灵之诗,而铁崖之乐府,鹤年、席帽之痛哭,犹然金版之出地也,皆非史之所能尽矣。明室之亡,分国鲛人,纪年鬼窟,较之前代干戈,久无条序,其从亡之士,章皇草泽之民,不无危苦之词。以余所见者,石斋、次野、介子、霞舟、希声、苍水、密之十余家,无关受命之笔,然故国之铿尔,不可不谓之史也。(黄宗羲《万履安先生诗序》)

两相对照,文天祥、汪水云以下诸多诗人饱含“诗史”精神的写作,就不仅可以见证黑暗,为现实思想界解毒、祛昧,更成为“一障江河之下”最后的思想阵地。这些作品是诗,更是史——“史外传心之史”,是“事功节义之士”最后的思想遗言。其中有历史真相,有对暴政横逆永恒的抵抗,更有古代中国知识人世代相守、歌哭以随的一份精神关怀。《周礼·春官·女巫》曰:“凡邦之大烖,歌哭而请。”郑玄注:“有歌者,有哭者,冀以悲哀感神灵也。”清末谭嗣同《和仙槎除夕感怀》诗曰:“无端歌哭因长夜,婪尾阴阳剩此时。”诗不苟作。越是艰难时世,真正的诗人越会用其手中的笔去展现知识人应有的一份良知与责任,从而让这些文字“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

因此,“以诗补史之阙”既是一个文论命题,更是一个思想命题,其中深蕴着一种直面现实危亡与时代之痛的人文关怀与批判精神。这是文学的使命,也是文学事业永不可磨灭的价值之所在。

[1]沈善洪主编:《黃宗羲全集》(增订版)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9-50页。

[2]严迪昌:《清诗史》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7页。

[3]徐贲:《为黑夜作见证:维赛尔和他的〈夜〉》,《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第212页。

[4]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第362页。

[5]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01年,第85页。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编 李平]

★本文为“安徽师范大学文艺学省级教学团队(2015jxtd005)”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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