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张和最后一张老照片

2016-02-29 18:08雍措
中外书摘 2016年2期
关键词:三妹大石头康定

雍措

第一张照片是我8岁,父亲45岁时照的。

那时,我们还住在村子中心,一座石砌的青瓦房里,房子显得很破旧,地面没有用水泥平整,时间一久,黄泥的地面凹凸不平。

青瓦房是一座连体房,一座房屋从中间一分为二,左边是舅舅家,右边是我们家。房屋显得很狭窄。自从分家之后,父母就从来没有修整过这间房子,他们心里想着,只要存够钱,寻一处安静的地方,重新修一座独立的房子。这一等就是十年。我在这座简陋的青瓦房里呆了十年。

和父母的想法相反,我喜欢这座处在村子中心的连体房。因为是中心,在这里我有很多好朋友。怕父母责备,每天,他们都会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呼唤我。一听见布谷鸟的叫声,我就心慌慌地收起作业,偷偷溜出家门,直到肚子饿了才回家。三妹是我的死党,每次玩耍的时候,就从家里带些好吃的零食给我吃,她说,她有个亲戚在康定,这些零食都是亲戚给她的。我问三妹康定在什么地方,她想了想,告诉我,康定在北京。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康定就在北京。

一天放学,我老远看见父亲站在路边,朝我回来的方向眺望着。看见我,招着手,我加快步伐,跑到父亲面前,父亲牵着我的手,高兴地告诉我:“康定伯伯,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康定伯伯?”我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笑嘻嘻地说:“是呀,你康定有个工作的伯伯。”父亲似乎没有看见我疑惑的表情,他打开一个用蓝色的布料包扎好的口袋,顿时,一摞摞大大小小的本子和几支带有卡通色彩的铅笔出现在我眼前。本子和老师发给我们的完全不一样,是用厚实的白色油画纸做面,手工针线缝合而成,厚度不一,里面的格子颜色有红色的、也有蓝色的,纸质白皙。我小心地拿起这本翻翻,又拿起那本看看,父亲见我爱不释手的样子,问我:“喜欢吗?”我边看着这些漂亮的本子,边点着头。父亲继续说:“这些本子,是伯伯大老远带来的,你以后要好好珍惜着用,不要浪费了。”

这些本子快用完时,我认识了康定的伯伯。伯伯来时,我正趴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写着作业,他微笑着跟我打着招呼:“小朋友,写作业呀?”我抬头看看他,点了一下头。“让我看看你写的作业好吗?”他依然笑着。我倔强地说:“我还没有做完呢?”他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认真地看着我写字。我并没有在意这个坐在我身旁清瘦的人,心里只想着快快写完作业,就可以和三妹她们去玩耍了。我写了多久,他就坐在我身边看了多久,等我准备收起做完的作业时,才发现,身旁这个人,正用一双含泪的眼睛盯着我看。看着我奇怪地盯着他,他急忙擦去泪水,恢复了原有的笑容说:“家里的大人呢?”“下地干活去了。”“地在哪里呀?”我顺手给他指了指父亲干活的地方,急匆匆找三妹玩耍去了。

回到家时,天已暗了下去。我大大咧咧推门而入,全家人都围坐在火堆旁烤着火,火焰将每个人的脸印得红彤彤的,从这一张张红彤彤的脸蛋中,我发现了那张清瘦的脸,正感觉纳闷时,父亲把我叫到他身旁,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是康定伯伯,快叫伯伯。我的心怦怦跳着,脸一下子红了。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伯伯,便躲在了父亲身后。无论再躲藏,我始终觉得那双疼惜我的眼睛,盯着我。

那晚,伯伯住在我们家。

第二天,母亲早早起床,做着早饭。因为是星期六,我和姐姐不用上课,父亲吩咐我们打扫起家里的卫生来。三妹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村子来了一个照相的人,只要那人手指一动,自己就可以钻进相机里。姐姐和我丢下手中的扫把,跟着三妹跑出去看热闹。伯伯刚刚起床,见我们疯跑的样子,问我们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边跑边告诉伯伯,去看照相的。

我们来到三妹说的地方时,村子里的好多人也到了。他们排着队,都准备给自己的孩子或自己照相。排在后面的,取出兜里揣着的梳子,给孩子梳着头,有的整理着衣服,有的用从家里带来湿帕子擦着身上的灰尘。摄影师选择的背景是村口一处长着竹子的地方,苍翠的竹子,直直地伸向天空。轮到谁照时,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头,下面的人嘻哈打笑、逗乐玩耍,站在镜头前的人完全一股憋足劲儿的样子。

姐姐和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生怕前面的人挡住我们的视线。这时,听见伯伯在大石头下喊着我的名字,我滑下大石头,站在他面前。他问:“想照相吗?”我看着伯伯害羞地笑着。伯伯的手在我头上抚摸了一下,从衣包里拿出十元钱,放在我的裤兜里,把姐姐也从上面喊下来,他让我们跟在队伍后面,自己却一直坐在大石头上,看着我们跟着队伍缓缓向前走。轮到我们了,伯伯示意我和姐姐站在竹子前,我们在众人面前变得拘谨起来。只听摄影师说,笑一个,我和姐姐尴尬地笑一笑,“咔嗒”一声,这相就照好了。没等多久,相片出来了,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我们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父母看见照片上的我们,也笑起来。伯伯进屋,让父母也一起照一张。母亲是个倔强的人,她说自己不上相,说什么也不肯照。最后只有父亲照了。

父亲照相的地方选在院子里,那时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一片绿油油的景象。父亲换上了一件藏青色的中山服,是去年母亲为他缝制的,头上戴着一顶帆布帽子,一双土黄色的胶鞋踩在泥土里。摄影师一会儿说树叶挡住了父亲的脸,一会儿又说父亲应该侧着站。父亲没有照过相,站在绿油油的菜地里,也不免紧张起来。姿势终于摆好,父亲僵硬地盯着照相机,像木偶一样。姐姐和我想出一个鬼点子,一起默数一、二、三之后,对着父亲喊:“阿爸,笑一个。”父亲没料到我和姐姐会这样逗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咔嗒”一声,照相师傅按下了按钮,父亲的笑容定格在了照片上。照片上的父亲笑得那样开心和真实。

这两张照片是我和姐姐的第一张照片,也是父亲唯一一张照片。没有想到,时隔几年之后,父亲站在菜地里的照片,竟然成了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

“阿爸,笑一个。”这句话,在每个思念父亲的日子里,时时萦绕在我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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