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官箴研究

2016-02-28 22:53:33曲长海
学术探索 2016年5期
关键词:明代

曲长海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明代官箴研究

曲长海

(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摘要:明代官箴的发展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期延续了宋、元官箴的内容与形式,嘉靖之后随着新知识的加入,明代官箴的内容与形式发生改变。其内容由原来注重道德劝诫之词转向注重知识的传播,其形式也从原来注重“修、齐、治”的结构变为各种知识文本的整合。直到清初的《福惠全书》采用新的结构,标志着明代中后期以来各知识文本间融合的完成,同时也标志着明代官箴的退场。明中后期的官箴文本,既不同于早期也不同于清代的官箴。

关键词:明代;官箴;牧民心鉴;仕学悬镜

关于官箴的研究,学术界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成果[1]。特别是近些年来,一些学者开始尝试应用新的理论视角对其进行研究,深化了我们对这类文本所承担的文化、社会意义的认识。①如法律文化史视角:徐忠明,杜金:《传播与阅读:明清法律知识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社会史视角:魏丕信著,吴旻译:《中国帝制时代晚期如何学习为官之道》,法国汉学(教育史专号),北京:中华书局,2003。阅读史视角:蔡基祥:《官箴、官场与官术──清代基层官员实务知识的生产与流传》,台北:中国文化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然而,无论是综合研究还是个案研究,学者的关注点多集中在宋代与清代。在大多数研究者看来,“官箴之发轫可以追溯到先秦。大致在唐宋之际形成比较完善的官箴书籍,以武则天的《臣规》和吕本中的《官箴》为代表。发展至明清,官箴无论是从规模,还是形式和内容上均远迈前代”。[1]日本学者佐竹靖彦在论述宋以后官箴的发展时也指出:“《作邑自箴》是北宋的官箴书,将其与南宋初期的《州县提纲》以及其后的《昼帘绪论》作比较时,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发展过程,即他们的内容由具体而趋向抽象,由实务指导而上升为系统的行政导论。这一倾向在与《州县提纲》同时期的南宋初期吕本中的《官箴》中已经出现,到南宋末年人许玉卿的《百官箴》,其系统已经相当明显,到元代的《三事忠告》达到了一个顶峰。经明代的《实政录》,到清代的《福惠全书》,实务性的,而且内容浩瀚的官箴书再次登场。”[2](P239)因此,在论述官箴发展的时候,现代研究者或习惯上将明清放在一起,或直接将明代忽视。具体研究亦是如此,如魏丕信的《明清时期的官箴书与中国行政文化》,[3]但其实里面所讨论的大多都是清代的官箴书籍。就笔者所见,目前为止,对明代官箴专门的研究只有孟波的《明代官箴文化探析》[4]与何朝晖的《从官箴书看明代知县的为官心理》[5]两篇文章颇其代表性。现代学者有意无意地忽视明代在官箴发展史上的地位,一种原因可能是习惯上将明清史连续起来研究,认为二者无差别或者差别不大;另一种原因可能是明代的官箴与其他时代差别很大,以致被踢出人们所熟知的官箴发展谱系。但实际上,官箴从唐、宋时期注重道德训诫到清代注重行政技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明代应是这一发展变化的关键时期。同时,即便是明末清初的官箴文献,与清雍正之后的官箴文献都有很大的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故无论视明清官箴为一体抑或忽视明代官箴都是有问题的,理所当然地将明代官箴视作不变的整体,亦不可取。因此,重新考察明代不同时期的官箴文本,梳理其发展轨迹,对官箴研究意义重大。

一、明代早期的官箴文本

冯桂芬(1809~1874)在为他人作书序时指出:“至以生平政绩勒为专书,唐以前不可见,宋、元以来著录渐广。今所传真西山《政经》、张养浩《牧民忠告》、吕叔简《实政录》类,能存心利物、自抒其阅历之所得,卓然为世楷。”*(清)冯桂芬:《显志堂稿》(卷1),清光绪二年冯氏校邠庐刻本。从冯氏的描述及其所举之例来看,其所指即为宋以后士人所理解之官箴著作。唐代之后,官箴始在“为官之戒”的意义上被使用,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冯氏所谓“自抒阅历所得、记述生平政绩”的文本。明清时期,人们更多地将这类文本称之为“镜鉴”“治谱”“牧令书”“宦海指南”,并在综合的意义上将其统称之为官箴。因此,冯氏的论述极具代表性。至少在清代的学者看来,官箴文本的产生始于宋代。现代学者认为官箴可追溯至先秦时期,但经过唐宋社会变革之后,官箴的内涵及其形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由“官箴王阙”意义上的文体变成了以“为官之戒”为内涵的实用性文本。明代的陈子龙(1608~1647)即感慨道:“箴者,所以补上之阙,不忘警诫而歌诵之类也……汉扬雄作《百官箴》而崔骃、崔瑗、胡广之徒补之,存其义矣。时代既隔,命官间殊,而献诵之旨弗彰,其何以示交警而存忠敬?”*(明)陈子龙:《安雅堂稿》(卷15),明末刻本。可见,明人对“补上之阙”的官箴文本已因“时代既隔”而陌生了,文学文体意义上的官箴在明代几乎不见。故明代的官箴文本多是在“为官之戒”的意义上形成的,而明代特别是早期的官箴深受宋、元官箴文本的影响,更多体现为宋、元官箴的延续。

明代的官箴延续了宋、元官箴的风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形式上,明代早期的官箴多依宋、元官箴的分类方式来安排内容。从现存的文献来看,宋、元时期官箴内容的编排主要有二种:一种以《作邑自箴》为代表,主要是按正己、治家、处事的顺序排列。佐竹靖彦认为,这一排列方式“也许是根据《礼记》第四十二《大学》,展开其‘修身、齐家、治国’理论而得到的”。[6](P160)到了元代张养浩(1270~1329)的《牧民忠告》虽稍显不同,但也只是增加了上任前后的部分内容,其编排的逻辑顺序并没有变。明初期的《牧民心鉴》亦然,其作者朱逢吉将内容分为谨始、初政、正家、蒞事、宣化、听讼、征课、营缮、事上、驭下、交人、备荒、善终等部分,每个部分下又分别设各细目,显示了与《牧民忠告》相同的思路。此外,明代的官箴还有《初仕要览》、《璞山蒋公政训》、《初士录》、《官箴集要》等,其内容都是按“正己、治家、处事”的思路编排的。宋、元官箴另一种书写形式是记述先贤有关从政的语录,以吕本中《官箴》为代表。据粟品孝考证,《官箴》虽题吕本中(1084~1145)撰,但实非其亲自撰写,而是后人从其另一本著作《童蒙训》中析出相关内容编成。该书的单行本出现不会早于朱熹(1130~1200)、吕祖谦(1137~1181)的生活年代,至迟到嘉泰四年(1204),然究竟由何人析出仍然无法确定。[7]明代的《薛文清公从政录》即是胡缵宗(1480~1560)在读《薛瑄集》时摘录薛瑄(1389~1464)从政语录而成,其在序中述之曰:“缵宗守郡,尝以敬轩读书要语录而刻之,以与学圣者共;及参藩,又录其为政名言以与学王者,非敢言入室,亦窃欲升堂而未能也。顷见古今论为政者若吕氏之《官箴》、胡氏之《绪论》……实切于日用,固今时居官者之药石也。”*(明)王鸿《薛文清公行实录·从政名言序》(卷4),明刻本。由此亦可见《官箴》对他的影响。此外还有明代成书的《二公政训》(即《朱文公政训》和《西山政训》),均是明人彭韶辑录二者的从政言论编纂而成*(宋)朱熹:《朱文公政训·政训前序》,丛书集成初编据宝颜堂秘籍影印本。。

二是在内容上,明代早期的官箴亦表现出与宋、元时期官箴书相同的关注点。明代作者或总结自己的为官经历,或在宋、元官箴著作的基础上重新整理以适应新的社会需要。前者如《牧民心鉴》,后者如《官箴集要》,尽管二者内容来源不同,但都集中论述官员的道德要求、官员人际关系的处理、政府的司法审判、课税、教化等内容,且都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进行书写,提高了文本可信度,同时亦体现了劝诫的意味。

总之,至迟到明嘉靖年间,明代的官箴文本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与宋、元官箴无较大差异,甚至直接吸收宋、元时期官箴的内容,从而表现出宋、元官箴的延续而非变异。此外,这一时期的官员还多刊刻宋、元时期的官箴书籍,如前所提宋代吕本中《官箴》、胡太初的《昼帘绪论》等。元代张养浩的《牧民忠告》《风宪忠告》《庙堂忠告》亦是明代官员所重视的官箴文本。据明嘉靖时人顾清重刊《三事忠告》序:“《三事忠告》胜国时已板行,然各为一书,各自有序述。国初犹然。洪武甲戌,广西佥宪黄公士宏始合而为一,予童时尝得见之。入仕以来四方新刻书聚京师者多矣,而求是编卒无有。尝闻成化间吴兴有刻本,而亦未之见也。辛巳南归得正统时故本,于箧中绎累日凡三十年。余体历讲求与夫见闻所得有关身心家国天下之大者,悉具其中……以是益深敬信!”*(明)顾清:《东江家藏集》(卷37),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因此,顾清才决定出资将其重新刊刻以供同事传阅。

中晚明时期社会环境剧烈变动,这种只提供道德信条、行政经验的书籍逐渐无法满足官员的实际需求,于是官箴书籍的编纂者开始吸收其他知识于官箴文本之中。新知识的加入,使得官箴文本随之发生了改变,从而有别于前期的官箴文本。明代中晚期官箴的变化主要表现为新知识的加入及其与前期官箴文本整合两个方面,而这一整合过程一直持续到清初。《福惠全书》的出现,标志着这一整合过程的完成。一方面《福惠全书》通过重新编排的方式,融合了明代中晚期以来不断加入的技术性知识与宋、元以及明代早期官箴的内容,将其整合成了一个新的文本;另一方面,《福惠全书》又受清初政治、社会环境的影响,在收录明代官箴内容的同时又进行了取舍,对整个清代的官箴文本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二、新知识的加入与文本间的整合

1.新知识的加入

李开先(1502~1568)在《送杞令王中宇之任序》中曾引唐顺之等人关于为官经验的教导,其谓“唐荆川尝言:‘作有司不必有他长,但恪守官箴、遵信《须知》,熟读《大明律》,略通《详明算法》,其庶几矣!’崔后渠则欲博览《求政录》《居官格言》《牧民心鉴》《吏学指南》,而《三事忠告》牧民尤其切要者也!韩野田为太守,属县有参谒者,则以四种书畀之,且教之曰:‘官以听断为先,只精究乎此更无余事矣!’书名《祥刑要览》《棠阴比事》《洗寃》《无寃》二录,每日拨善书候缺吏二名抄誊备用我还……执此以往……无难治者,不日政成,不三年即当征取超擢!”*(明)李开先:《李中麓闲居集》(卷6), 明刻本。其中唐顺之(1507~1560)、崔铣(1478~1541)与李开先都是同一时期的人物,韩野田虽不知为谁,但应该也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人中除了崔铣推荐的宋元代以来流行的官箴著作外,唐顺之与韩野田还推荐了《大明律》《祥刑要览》《棠阴比事》等被时人视为法家的书籍。其中《大明律》《祥刑要览》属于法律知识,《棠阴比事》《洗冤录》《无冤录》为法医学著作。韩太守甚至断言:“做官以听断为先,只精究乎此更无余事矣!”故只要熟悉这四本书(一本为法律的应用、三本法医学著作),不出三年即可升官。韩太守所言听起来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但却反映出当时朝廷及官员都关心的一个问题:对官员司法责任的重视。因此,对律法的熟悉程度及其在实际案件中的应用能力成为官员必备的技能之一。

官员对其所担负的司法责任的重视及相关知识的需求,在中晚明的知识界亦有反映,表现为司法相关书籍被编纂、出版的增多。这里以明中后期商业出版中一套重要的官员读物——《官常政要》为例。该套书所收录的书籍共可分为五类:一为官箴类,主要以道德信条与官员行政经验为主要内容,分别是《初仕录》《新官轨范》《居官格言》《蒋公政训》《庙堂忠告》《风宪忠告》《当官日镜》《牧民忠告》《牧民政要》《居官必要为政便览》《初仕要览》《为政九要》《吕氏官箴》《昼帘绪论》;二为文告、套语,为官员书写公文提供范文或模板,这类有《招拟假如行移体式》《孔部元法题四六参语》《文移选要》《四六合律判语》《四六谳语》《释音参审批驳四语活套》《律条告示活套》;三是法律的解释与应用类,有《重修问刑条例题稿》《法家裒集》《问刑条例》;四是法医类,在刑事案件中为官员提供技术指导,有《洗冤录》《无冤录》《平冤录》;最后是礼仪类,指导在不同场合实施适宜的礼仪规范,如《新官到任仪注》《官员品级考》。

这套专为官员提供的参考读物除了收录内容丰富之外,而且在短时间内被多次刊刻。现可见有四个版本,一是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金陵书坊王慎吾刊本,21卷11种;二是明崇祯金陵书坊唐锦池刊本,收入文献17种;三是明崇祯金陵书坊唐锦池、唐惠畴刻本,计22种41卷;四是明崇祯年间金陵书坊刊刻的重刻合并《官常政要全书》,共50卷,收入文献29种。[8](P168~169)这四个版本中,以最晚的崇祯金陵书坊本所收最全,囊括了前三个版本的全部文献,同时新增了四种。如果以1584年版为第一次刊刻的话,即使算到崇祯最后一年(1644),也只有六十年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被重刊了三次,且每次都有新的文本加入,可以想见在当时应十分畅销。

当然,这套丛书都是以单行本的形式收录各文本的,故《官常政要》的盛行只能说明明代中后期,官员不仅需要官箴提供从政经验,而且急需与行政事务相关的法律、法医、公文、礼仪等技术性知识作为参考以应对日常事务。而《官常政要》将官箴与这些技术类书籍合在一起刊刻,也说明当时的人们已开始承认这些技术类书籍与官箴具有同样的地位与价值,从而为这些不同文本之间的整合提供了基础。与此同时,一些官箴的编纂者开始尝试将各种技术性知识与官箴融合成新的文本,一方面可以增强文本的知识性,另一方面较之大部头的丛书亦便于携带,因而更具实用性。

2.不同文本间的整合

官箴编纂的这一发展趋势,最早反映在万历年间出版的一些文本之中。如刘时俊的《居官水镜》,即收录了官箴的内容与公牍文本。现能见到的《居官水镜》只知为万历年间版,标注刘时俊撰,孔贞时辑。其内容卷一为杂说与理县事宜,主要介绍为官施政的一些基本原则,及其前人的经验,即官箴的内容;卷二之后即为公文,分为谳语、批词、公移、告示、崇祀等五类。与《居官水镜》相类似,融合官箴与公牍于一个文本之中的还有吕坤的《实政录》,其首卷论述各级官员的职责,二、三、四卷皆为民务,具体讨论养民之道、教民之道、治民之道的问题,之后各卷则收录了吕坤在不同时期所作的一些公牍。该书在明末及整个清代都十分流行,又多次被刊刻,并且对清代的官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最早的版本为万历二十六年赵文炳刊刻的七卷版,此外还有九卷本和十卷本。魏丕信认为,吕坤可能是公牍这种形式的创始者。[3]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实政录》与明末的很多官箴文本都收录了官员的公牍,但在吕坤及其清代官员的眼中后者所收的这些公文只是“空”言,故吕坤名其所作为“实”以示其区别。这也是为何明代后期的官箴在清代消失殆尽而只有《实政录》长久流传的一个重要原因。

明代末期,江西文人王世茂在南京开了一家书坊,名曰车书楼。从流传下来的目录及其文本来看,王世茂不但刻书还自己编书、注书售卖。《仕途悬镜》《新刻精纂详注仕途悬镜》是王世茂辑的两部官箴书籍,这点从其名字即可看出。《仕途悬镜》今已不可见,但据张曙光介绍:“仕途悬镜,明王世茂辑。八卷。本书收辑了有关明代地方吏治的材料。书内每页分上下栏。上栏有四六判语、谳语、参语、合律判语(分吏、户、礼、兵、刑、工六律)等项;下栏有新选州县上府尊通用启、筮仕始末、告示类公移指掌、告示活套、巡方总约、居官清事录、政府集要、吕公政训、牧民九要、牧民四慎、法家要览等文。”[9](P386)其主要内容包括公文、套语、官箴、法律知识等几个方面。天启年间,王世茂又刊刻了《新刻精纂详注仕途悬镜》,主要包括公文、套语、官箴、法律等几个方面的知识。只不过,《新刻精纂详注仕途悬镜》采取了每页三栏的形式,分别录入文告与套语、官箴、法律这三方面内容。与王世茂编纂风格相似的还有苏茂相(1566~1630)辑的《大明律例临民宝镜》,“该书每页分二栏,下栏载《大明律例》,加以注释,每条后附有关例令并设拟罪情作成指参、审看、批断、评判、议拟、告示等范式;上栏辑居官临民之要法与程式,内有新官到任要览、吏部示谕新进士、谕民各安生理示、违禁取利示、新奇咨案劄付、吏部严禁私揭咨、丈量不均田地咨、清狱牌、新奇散体审语、新拟招议体式、新颁教民榜文、新编刑统赋等目。书前有为政规模论、七杀总论、六赃总论、收赎钞图、科赃则例、招议须知等多目。书后有宪纲、官守、部约、洗冤、平冤、无冤录等多目”。[8](P169)

余自强的《治谱》亦是明末比较流行的官箴之一,该书流传下来的版本分别有明崇祯十年李模刻本、明崇祯十二年胡璇刻本(无附录)、明崇祯间呈祥馆刻本(无续集、附录)以及陈龙正点评的明末刻本(有续集无附录)。其中以明崇祯十年李模刻本最全,包括正文、续集、附录三个部分。其中正文的内容为临民治县的经验,与宋元以来的官箴类似。续集收录的是《祥刑要览》,附录为王肯堂(1552~1638)著的《慎刑说》及他所辑的南皋邹公刻的《刑戒》,高攀龙(1562~1626)的《申严宪约责成州县疏》。可见,余书的续集与附录所关注的为法律解释与应用的内容,但将高文附在最后却不知为何。

综上所述,尽管明代的官箴文献被保存下来的不多,但我们仍在现有文献基础上看出明万历以来新的知识与传统官箴文本相融合的趋势,从而表现出官箴由道德劝诫向知识集合的转变。同时,不同文本可能注重的知识不同,但将之试图与官箴纳于一个文本之中以形成新的文本供读者使用则是趋势。然而,在明末的这类文献中并没有发现将之完全融合的文本形式,即各类知识虽然都在一个文本之中,但仍各有各的“领域”。尽管如此,像《居官水镜》《仕途悬镜》《治谱》等书籍在明代末期均有多个版本,可以想见这类书籍在当时应是十分受欢迎的,且数量应该很大。同时,参与编辑、传播这类书籍的不仅仅有官员,还有像王世茂这样的书商,亦可见晚明时期商业出版对这类书籍的影响。商业出版虽然有助于这类知识的传播,但在效率与利益的驱使下书籍编纂的质量则难以保证。明亡清兴之后,明代中后期出现的《仕途悬镜》这类官箴所剩无几,抑或与此有一定关系。

最后,还需要补充一点说明,明代官箴编纂由侧重于道德、经验训诫的内容转变为道德与知识并重的文本只是一种多主流的趋势。在这一文本发展变化的同时,明代还有少量或侧重于道德训诫、或侧重于经验传承的官箴。如宣宗皇帝颁布的《御制官箴》、杨昱的《牧鉴》、祁承爜(1563~1628)的《牧津》等。前者侧重于对官员进行训诫,《牧鉴》和《牧津》则希图通过前人具体的行政行为为当代的官员提供道德借鉴与行政指南。特别是明末兴起的“功过格运动”(酒井忠夫语)中,还出现了各种针对官员而作的“当官功过格”,袁黄(1533~1606)的《当官功过格》还被清代中期陈宏谋(1696~1771)的《从政遗规》所收录。

三、明代官箴的退场

随着明清易代所导致的政治环境的变化,官箴文本亦随之改变,明代的官箴逐渐退出了清代的历史舞台。但明代中期以来官箴由道德文本向知识集合的发展趋势并没有被打断,而是最终由《福惠全书》完成。

关于清初官箴文献的特点,《未信编》的作者潘月山指出,当时“仕学之书,坊刻甚众,大都搜罗文告以示规鉴”,[10](P11)黄六鸿(1639~1717)亦谓“旧刻诸集多以文告、判牍擅长”。[11](P217)可见,清初的官箴延续了明中期以来收集文告、判牍的传统,主要形式为不同官员公牍文文章的汇编,即如《资治新书》的编者李渔(1611~1680)所说的“分类取材”。李渔编纂的《资治新书》共出过两版,初集即多为当时官吏所作之案牍,并附有“征文小启”,广泛收集案牍。末尾还特别强调:“名稿远赐,乞邮致金陵翼圣堂书坊。稿送荒斋,必不沉搁。”[12](P7)继而李渔将所收文牍分门别类,汇为二集而刊刻出版。但此时人们收集的文告、判牍已与明人目的不同,是为了“以示规鉴”,因此,明代中后期官箴文本中的那些公牍的套语即不再适用,最先消失于清初的官箴文本之中。但二位作者紧接着又谓:“虽名章纸贵,不敢妄收一字。中有一二附刻者,皆属兴厘关键”“一切未敢滥收”。即便是名公巨儒的文章,若非“兴厘”相关,亦不敢乱收,可见其对公牍的态度已相当谨慎。故从《未信编》到《福惠全书》,公牍文本已非其主要内容,一些被收录的也仅仅是作为附属例证而已。《福惠全书》之后,公牍汇编 形式的官箴文本即被清代的更具现实意义的公牍选编形式的文本所取代。[13]

从《未信编》到《福惠全书》变化不仅表现在对公牍的态度上,内容结构上也有所创新。如前所指出的,宋、元及明代早期的官箴以“修身、齐家、治国”的形式来安排文本的内容,故更多地体现出劝诫的意味。明代中后期的官箴文本开始融官箴、法律、法医学常识、公告、判牍的套语等知识,从而表现为趋于“知识化”的倾向。但明代的官箴文本并未很好地将其整合在一起,从而表现为各种文本的拼凑。因此,《未信编》将其内容分为刑名、钱谷、机务三个部分,虽稍显粗略,但开始尝试用新的结构来编排内容。清初幕友董公振指出: “直省郡邑日需办理者,惟钱谷、刑名最为紧要。”[14](P76)《未信编》的编排形式,亦表现出了对这两部分内容的重视。《福惠全书》则是在继承《未信编》的基础上,重新整合了各方面的知识,从而形成内容庞杂的新文本。尽管《福惠全书》内容庞杂,但条理清晰,故给清嘉、道年间的徐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推荐该书时称:“黄思湖给谏《福惠全书》,虽稍陈冗而有条有理,巨细靡遗。”[15](P5)关于其内容之庞杂,黄六鸿解释道:“夫是书也,乃政治之事也……然则书而言全又何居?曰:全者,统一州邑之政而皆具是也。”[11](P215)可见,在黄六鸿看来,官箴的内容应涉及州县政治的方方面面,“大而钱谷、刑名、教养、风俗,小而建制、修举、科条、庶务,靡不欲利兴而害除!”[11](P215)明代中后期官箴文本中的编排结构显然无法容纳如此复杂的内容,因此,黄六鸿在《未信编》的基础上,依据州县政务的不同事项来安排文本的结构。黄氏将州县的政务内容分为莅任、钱谷、编审、清丈、刑名、保甲、典礼、教养、荒政、邮政、庶政、升迁等十二个方面,既囊括了在他看来与州县政务相关的所有知识,也使得文本更显得条理清晰。与此同时,依据具体政务来安排内容也使得文本完全“知识化”了,故又被后人视为极具实用性的指导手册。

总之,随着政治环境的改变,明代的官箴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福惠全书》的出现,可以看作对明代中期以来官箴发展的一个总结。新的文本编纂结构,一方面,标志着明代中期以来官箴中各种知识之间的融合正式完成;另一方面,标志着人们对官箴认知的改变,明代中晚期的那种融合多种知识的官箴文本已不为清人所承认。《四库全书总目》在评价胡文焕的《格致丛书》中所收明代的居官文献时指出:“居官列《仪注便览》《新官轨范》《官级由升》;法家列《行移体式》《告示活套》;训诫列《梓潼》《帝君救劫宝章》。如斯之类,不可枚举,是尤不足与议矣。”[16](P1137)

结语

佐竹靖彦指出可以从两条路径对官箴进行研究:一是将官箴文本与其同时代相似的材料进行对比;二是纵向上对比不同时期的官箴文本。[2](P236~237)通过对明代纵向考察,我们发现明代官箴的发展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期延续了宋、元官箴的内容与形式,嘉靖之后随着新知识的加入,明代官箴的内容与形式也随之改变。其内容由原来注重道德劝诫之词转向注重知识的传播,其形式也从原来注重“修、齐、治”的结构变为各种知识文本的整合。直到清初的《福惠全书》采用新的结构,标志着明代中后期以来各知识文本间融合的完成,同时也标志着明代官箴的退场。因此,明嘉靖以后出现的新官箴文本应为官箴由注重道德到注重知识的关键环节,同时也应是明代官箴的重要特点,可惜以往研究对其关注严重不足。

关于官箴的价值,以往学者从文本本身、社会史料等多个角度都做了揭示。何朝晖在总结明代官箴的价值时指出:“明代官箴书的价值在于,它们并不是空洞的道德说教,而是从大量的基层从政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实用经验,成为新任官员必备的为官指南,不仅反映了明中后期地方官具有普遍性的施政理念、行为模式和准则,同时也折射了当时县官施政的现实环境,此外还保留了不少地方行政的原始资料。”[17](P6)明代中晚期出现的官箴文本,其内容上包括明代的法律、行政公文规范等内容,结构上表现为不同类型知识的“汇聚”,从而区别于宋及清代的官箴文本,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研究领域。

[参考文献]

[1]赵骞,彭忠德.三十年来我国古代官箴研究述论与展望[J].中国史研究动态,2009,(4).

[2]佐竹靖彦.《作邑自箴》研究:对该书基础结构的再思考[A].佐竹靖彦史学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魏丕信.明清时期的官箴书与中国行政文化[J].李伯重,译.清史研究,19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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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官〕

The Study of the the Ming Dynasty Official-books

QU Chang-ha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ubei University, Wuhan,430062, Hubei, China)

Abstract:The development of the Ming Dynasty official books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hases. In the early period, it inherited the content and form from that of the Song Dynasty and Yuan Dynasty. With the knowledge increase after the Jiajing period, their content and form changed as well. The content shifted from focusing on moral persuasiveness towards the dissemination of knowledge. The form from focusing on the structure of “Xiu, Qi, Zhi”towards the integration of various knowledge texts. The complete of “Blessing Book” written in early Qing which adopted new structure marked the complete integration of various knowledge texts since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Dynasty. Besides, it symbolized the exit of the Ming Dynasty official books. Different from early period of Ming Dynasty and Qing Dynasty, the official books written in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Dynasty is worthy to be studied.

Key words:Ming Dynasty;official-book;Muminxinjian;Shixuexuanjing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16)05-0125-06

作者简介:曲长海(1985—),男,辽宁建平人,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思想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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