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燕
(云南民族大学 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旅游后台”的哈尼族“现代蘑菇房”“贺新房”仪式研究
陈燕
(云南民族大学管理学院,云南昆明650031)
摘要:在全球化、现代化的今天,“旅游后台”的传统文化也在发生变迁。变迁是文化的恒常状态,而文化自觉和文化的活态传承性是传统能够延续的根本所在。“立中柱”“贺新房”两个仪式的合体,反映出村民在继承传统时的主动性创造和文化自觉意识。村民对“立中柱”“贺新房”宗教祭祀仪式的坚守,根植于他们内心深处对超自然存在的笃信、敬畏和对平安、幸福的祈愿。宗教祭祀仪式的神圣性和一定的世俗性,共同造就了传统文化现代存生与变通的可能。
关键词:旅游后台;哈尼族;“贺新房”仪式;传承;变迁
社会学家戈夫曼把社会结构比喻为一个大舞台,将其分为“前台”(Front Stage)与“后台”(Back Stage)。“前台”指演员演出及顾客和服务人员接触、交往的场合;“后台”指演员准备节目、休息的地方,为一个不对外开放的空间。旅游人类学家马康耐(Dean MacCannell)将戈夫曼的“前台、后台”概念引入旅游研究中,提出“舞台真实”理论。“舞台真实”即在旅游开发中,文化旅游产品被当作“真实”的东西搬上了舞台,向游客展示;而东道地的真实生活空间被当作“后台”封闭起来,秘不示人。其目的是吸引游客,并保护“后台”,即东道地人民的传统文化免遭破坏。“舞台真实”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但并不等于原生文化本身的真实。它通过艺术加工、提炼,使原生文化显得更加真实,就是看上去比“真实”还“真实”。[1](P119~127)在学界的研究中,集中于对“旅游前台”的“舞台真实”的质疑、批判或对其合理性的论证,以及其对旅游开发和保护“旅游后台”真实文化的意义,而很少有人进入“旅游后台”一探“后台”真实文化的究竟。那么,被人们自然地认为是“真实”的“旅游后台”传统文化是何情况?为什么会这样?在现代社会,传统文化又将何以延续?本文将走入“旅游后台”,通过对云南省元阳县箐口村哈尼族“现代蘑菇房”“贺新房”宗教祭祀仪式的民族志记录、详细观察和内涵解读,尝试对上述问题进行解析。
一、箐口:处于旅游开发前沿的哈尼村寨
箐口村位于滇南哀牢山区,坐落于海拔1600米的半山腰,占地面积约5公顷,[2](P3)隶属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阳县新街镇土锅寨村委会,221户,属哈尼族爱倮支系,由李、张、卢三姓组成,另有马姓、龚姓各1家。①本研究于2014年1月、2015年2月做了二次实地调研,文中未注明出处的箐口村资料为实地调查所得。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民族学者、人类学者、摄影家的造访及其作品的影响之下,隐藏在深山的哈尼梯田蜚声海内外,箐口这一哀牢山上的普通哈尼寨子亦随之为人知晓,旅游开发价值渐渐显露。2000年,红河州开始筹备哈尼梯田世界遗产申报工作,箐口村被元阳县委县政府确定为 “哈尼族民俗文化生态旅游村”,并被逐步打造成展示哈尼文化的窗口与品牌。2009年,箐口村被县上列入哈尼梯田核心区“一镇六村”建设重点村之一。2013年,红河哈尼梯田申遗成功,被列入世界遗产项目。红河州确立“宜居红河·美丽家园”建设方案,将哈尼梯田核心区传统村落保护改造纳入“美丽家园”计划,箐口村为元阳县首批实施改造的15个村落之一。
这些年来,日出日落,云起云散,梯田绿了黄,房子慢慢从土基房变成砖混房,村民与游客共处于同一空间下,习以为常。在哈尼族文化陈列馆前的广场上,几个妇女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晒太阳,看护小孩,一边纺线,或缝制给孙女的小帽子,或编织装饰在包头上的彩色丝带。在陈列馆里,几个美国游客正在参观。一个日本游客刚走过陈列馆后的小溪。街道另一头,四个年轻的广东游客正在烧烤摊前吃烧豆腐,一个胖胖的匈牙利男游客站在街对面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品尝。一个瘦高的台湾小伙子举着装有长焦镜头的相机四处扫描。一个肩扛锄头、赶着水牛的村民从他们身边悠然走过……碰到婚丧嫁娶,街道上会摆开长街宴,村民围桌而坐吃饭喝酒,游客从宴席两边走过好奇地张望,某些热情的村民会邀请游客一起用餐。在这里,村民与游客互为观赏对象,不存在谁单方面“凝视”谁。
这个哈尼山村的很多元素,包括“昂玛突”“苦扎扎”等重要节日民俗文化,被裹挟进旅游开发大潮,成为“旅游前台”上向游客展示的旅游产品。为了适应旅游者的需求,这些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节日活动已经发生了改变,是“舞台真实”的代表。哈尼族“苦扎扎”“昂玛突”为属于特定社区,具有特定时间、特定内涵和神圣性的大型宗教活动。当它们以舞台表演的形式呈现于游客面前时,民族文化的神圣性被不断消解,神圣性文化符号被一步步娱乐化,文化的内涵也被人们忘弃。“苦扎扎”仪式中最主要的环节为翻新祭祀房即秋房,新建磨秋和秋千,杀牛分享祭品,秋房祭祀,打磨秋(女性被禁止)及打秋千等;节期过完后,必须把磨秋抬下来,将秋千拆除,等来年节期时再使用、重建。[3]在传统内涵中,这些活动是祭祀天神、迎请天神、娱乐天神的神圣仪式。但因为旅游发展的需要,在非“苦扎扎”节期时,村民也被安排打磨秋表演。更有游客将神圣性的祭祀器具磨秋当成游乐场的跷跷板,不管是男游客,还是女游客,私自将磨秋抬到磨秋柱上玩耍。本民族娱乐天神的神圣仪式在旅游场景中变成了娱乐游人的世俗活动。在哈尼族的观念中,神林是寨神居住的地方,寨神是村寨人畜的保护神。“昂玛突”节中祭祀寨神的神圣仪式,仅限于主持祭祀的咪咕们参加,其他任何村民,特别是女性,严禁进入。但如今,这样的神圣仪式却被旅游浪潮推上舞台,被越来越多的男女游客娱乐。昂玛突节中盛大的“长街宴”,本为哈尼族娱神与本族内人神共娱的性质,但被频繁地运用到旅游餐饮中,成为娱乐游人的形式。[4]
而在哈尼族家中举行的“贺新房”仪式,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宜,没有进入旅游开发环节,不需要向谁表演,为“旅游后台”真实生活,能够本真地反映社区当下的社会文化状况。
二、两场谷子一场打:“现代蘑菇房”的“贺新房”仪式过程
近10余年来,箐口村民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箐口村哈尼族传统民居为木构土墙、四坡草顶,因形似蘑菇而被称为“蘑菇房”。其居住格局为下畜上人,即底层养牲口、堆柴火、放农具,二层住人,三层阁楼存放谷物。“蘑菇房”冬暖夏凉,但空间利用率低,层高低矮,光线昏暗,卫生条件较差。近年来村子里新建民居全为钢筋水泥砖混楼,人畜分离,拥有独立厨房、卫生间、卧室,居住空间、采光、卫生条件大为改善。蘑菇房是元阳哈尼族文化最为显著的外部特征之一,政府出于保留传统文化元素、营建传统村落氛围、吸引旅游者、发展旅游经济的考虑,统一要求新建民居外墙涂成传统“蘑菇房”外墙的土黄色,水泥平顶上加盖四坡草顶,并给予资金支持。所以,新建民居远看还是形似“蘑菇房”。为体现与木构土墙传统“蘑菇房”的区别与联系,我们将这种黄墙茅草顶钢筋砖混新式民居称为“现代蘑菇房”。
在“蘑菇房”里,起主要承重作用的是柱子。居中的柱子是整栋房子里最大的一根,号称中柱,要最先树立。建房时,当墙基打到约两米高,则择吉日举行“立中柱”宗教祭祀仪式。将分别象征人丁、六畜、五谷的三枚海贝镶嵌进中柱底部将其立起,寓意中柱踩着昌盛的子孙、兴旺的六畜、丰收的五谷鼎立,从此能够抵挡各种风雨,日后的生活将顺顺利利、福分不断、财源滚滚。中柱立起,在篾桌上摆上酒、水等祭品,并杀一只大红公鸡祭献,主人磕头,最后主人家与前来庆贺的亲朋在新房里做一顿饭共享。在哈尼族的观念里,中柱不仅起定位、承重的建筑学作用,而且与整个家庭的命运休戚相关。在“现代蘑菇房”里,已经没有中柱,不再需要立中柱建筑程序,但在哈尼人的精神世界里,中柱不可缺少,所以,村民制造出一颗象征性的中柱,即一根碗口粗的木头,立于新房中。既然不再是建筑程序,从经济和便利的角度出发,“立中柱”祭祀仪式的时间当然可以进行更改。
箐口村每户人家都供有祭祀祖先的神龛。神龛有大、小之分,大神龛用于祭献自家正常去世的祖宗,小神龛用于祭献自家非正常死亡的先人。传统的神龛,形式为在墙上开凿出的一个长方形小洞,或为竹篾编制的一个小架子,固定在墙上;神龛的位置设于家庭的公共空间,小神龛一般在二层楼梯口的墙上,大神龛在二层西北角的墙上。“现代蘑菇房”里的神龛,除上述两种传统形式外,有些人家以铝合金、钢筋作为支架,将竹篾编的神龛固定于其上;有些人家直接采用铝合金制作的架子;神龛的摆放空间更为灵活,如果客厅方位受限,有些人家直接把大神龛安置在卧室这种私密空间的墙上。不管过去,还是现在,立神龛程序通常在“贺新房”时进行。
箐口村民视“贺新房”为至关重要的事情,认为这与往后生活的好坏密切相关,所以,入住新房的时候,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参加的人越多越好,预示将来的日子红红火火。参加仪式的人除了建房时帮忙的师傅、亲戚朋友,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即家族中的摩匹。仪式的目的,一是对在建房中帮助过的人表示感谢;二是亲戚朋友对乔迁新居表示祝贺;三是主人家通过举行祭祀仪式,祈愿家庭人丁昌盛、六畜兴旺、五谷丰登。[5]
过去,“立中柱”和“贺新房”是两个不同的宗教祭祀仪式,前者于房屋建造期间立柱子时举行,后者于房屋竣工后搬新家时举办。如今,在“现代蘑菇房”里,两个仪式已经合体,合并于同一天一次性操办,统称“贺新房”。在调研期间,我们有幸参加了两户人家的贺新房仪式。
2014年1月26日,晴。
今天举办“贺新房”的主人李AS,63岁。仪式内容为扫屋、扫地基*李AS家的新房地基以前是菜地,故需举行扫地基仪式;如果是在老房子地基上建盖新房,则无须此仪式。、祭祖宗、祭中柱,分上半场活祭和下半场熟祭。早上8:30,我们上到二楼客厅时,人们正在忙碌。有的安装承托神龛的铝合金支架,有的在编神龛。其中一人是仪式主持李摩匹*李摩匹,男,70岁,为箐口村大李家族的大摩匹,为红河州“哈尼哈巴”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靠后墙处并排摆着两张方桌。第一张桌子上的祭品用来扫屋。左侧是一斗谷子,谷子上是一升米,一张50元钞票插在米里,一卷夹有一只银手镯的粗白布放在米上,谷子上插了具辟邪功能的三种植物枝叶;正中是一小碗立有一个鸡蛋的糯米;右侧是大碗装的一坨猪肉。*在本文中,如无说明,方位参照以观察者为准,观察者面对被观察对象。第二张桌子上的祭品用来扫地基,种类和第一张桌子上的相同,米堆里也插有一张50元钞票。过去,这些谷子和米是摩匹的酬劳,但现在送现金,即那两张钞票,共100元。
上半场活祭仪式开始。
第一步,扫屋活祭仪式。李摩匹念经,请屋子里不干净之物统统出去。念毕,宰杀一只小母鸡、一只公鸡、一只公鸭祭献。此间,主人抬来一张桌子,放在第二张桌子旁。两个亲戚把象征中柱的一根削了皮的碗口粗黄色圆木*此树俗称“黄心木”, 因其坚硬、高直,过去用于做“蘑菇房”的柱子。合力搬上来,轻放于地板上。将主人备好的一枚银币*有些人家会镶嵌三枚海贝,哈尼族历史上曾以海贝为货币。镶嵌银币与上文提到的镶嵌海贝是同理。镶嵌进中柱底部后,将其立起,固定在大神龛旁的墙角处。中柱就算立好了。
第二步,扫地基活祭仪式。李摩匹念过经,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用高粱扫把蘸碗里的水在每个房间洒洒,寓意地基里不洁净之物一扫而去。宰杀一只母鸡、一只公鸡、一只公鸭祭献。
第三步,摩匹施行的祖宗活祭仪式。第三张桌子上摆好了祭祀祖先的贡品,有一升米,从靠后墙处往外,第一排是三碗开水,第二排从右到左为清水、白酒、姜汤,最外面是三碗米,左边的那碗糯米上立有一个鸡蛋。李摩匹怀抱一只公鸡念经请祖宗,念毕将公鸡宰杀,放进盆里。他一边念经,一边用树枝先在公鸡上点一下,后在酒碗里点一下,又在清水碗里点一下,这样反复三次。接着,先用树枝在公鸡上点一下,后在姜碗里点一下,又在清水碗里点一下,也是三次。他以同样的方式,完成了每一道祭品上的仪式,寓意附在祭品上的不洁之物被彻底清除。这其间,李AS搬出一张篾桌,摆放在中柱前。
第四步,主人施行的中柱和祖宗活祭仪式。李AS宰杀了一只大公鸡和一对小一点的公、母鸡。大公鸡祭献给中柱,小的公、母鸡祭献给祖宗。其间,大家将神龛小心地固定到铝合金支架上,把从主人祭献给祖宗的公、母鸡翅膀上拔下的羽毛插到神龛上,每个神龛各插4根公鸡毛、4根母鸡毛。
祭品煮熟,下半场熟祭仪式开始。按规矩,活祭和熟祭时的祭品要对应,不可张冠李戴。
第一步,扫屋熟祭仪式。李摩匹找出扫屋的祭品,切一点猪肉,砍下每只鸡、鸭的头、一只翅膀、一只脚,掏出肝脏,装在三个小碗里,并排摆在第一张桌子上。再在后面摆上两排六个小碗,中间三碗是米饭,靠后墙那排从右到左为白酒、空碗、姜汤。李摩匹把立在糯米饭里的鸡蛋*活祭时,用来扫屋的那碗糯米。掰一点放进那个空碗里,将碗里的酒、姜汤倒一点进去,把每个碗里的肉、饭及谷子、大米分别抓一点进去,然后下楼,将碗中食物倾倒到大门外,意为送给路过的野鬼吃。
第二步,扫地基熟祭仪式。第二张桌子上摆放的祭品和第一张桌子上的相同,只是此时的祭品是上半场活祭仪式中扫地基时的牺牲。李摩匹念着经,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用高粱扫把蘸碗里的水,将楼上楼下象征性地洒一遍。男主人父子在桌前磕头三下。接下来的程序和扫屋熟祭仪式时的相同。
第三步,祖宗熟祭仪式。李AS在蔑桌上摆好祭品,端到大神龛下,按从右到左、从里到外的顺序,先把清水、白酒、姜汤摆放到大神龛上,再把四碗肉、四碗饭摆上去,在每个饭碗右侧摆一双筷子。大神龛上的祭品摆好后,才能摆小神龛上的祭品,摆放程序一样,但规格缩减,肉、饭各仅一碗。然后,主人父子俩朝大神龛磕头三次。随后撤下供品,将其顺序摆放到饭桌上,意为请祖宗坐下用餐。并把祭献过的肉、饭取一些在一个空碗里,倒在大门外给过路的鬼魂,请其快点吃完离开。这时候,楼下的爆竹点燃了,发出很大的声响。在大神龛上的祖宗熟祭仪式需做两次,方式一样,但第一次使用的祭品是活祭时主人献给祖先的牺牲,第二次使用的祭品是活祭时摩匹祭献祖先的大公鸡。
第四步,中柱熟祭仪式。把出嫁的姐妹或女儿送回的黑色土布拴在中柱上,将从主人祭献给中柱的大公鸡翅膀上拔下的羽毛及谷子上所插的树枝插到中柱上。在蔑桌上摆好祭品,从右到左、从后墙往外,第一排为四碗米饭,第二排为三碗切碎的鸡脯肉和一只整鸡*活祭中柱时,主人祭献的大公鸡。,第三排为清水、白酒、姜汤。主人父子向中柱磕头三下,将清水、白酒、姜汤倒在柱子脚,又从每个碗里夹一点肉、抓一点米饭丢在柱子脚。
最后,人们在新房里摆宴席庆祝。席间,每桌都会有一小碗祭献过的肉食,表示主人家与客人一起分享福气。李AS家的宴席摆了4桌,约30人参加。
2014年1月27日,晴。
今天是李YW家举行“贺新房”仪式的日子。李YW,42岁,常年在外打工。他家的仪式内容为扫屋、祭祖宗、祭中柱。*李YW家的新房是在老房地基上建盖的,无须扫地基祭祀仪式。李YW家的神龛已事先编好,承托神龛的是三根无名指般粗的钢筋。主持祭祀的还是李摩匹,祭品、程序,与李AS家的相同,只是某些细节会有出入。李AS家“贺新房”不挂礼,李YW家的则挂了礼。活祭仪式结束后,陆续有亲朋来挂礼。有的送一斗米;有的挂现金;有的既送米,又挂现金。李YW家的宴席摆了8桌,约60人参加。
三、神圣与世俗:仪式中的有趣现象
“贺新房”仪式十分复杂,程序繁多。观看两家人的“贺新房”仪式,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李AS是老人,对仪式较讲究,操作起来相对熟练,但并非完美无瑕,某些细节难免与李摩匹的标准有些差池。如,在中柱熟祭仪式中,按李摩匹的要求应该是:先将清水、白酒、姜汤依次倒在柱子脚;然后按从右到左的顺序,先从最右边的肉碗里夹点肉丢在柱子脚,再从最右边的饭碗里抓点米饭丢在柱子脚,照此类推,直到把每个碗里的祭品都取一些丢在柱子脚。但李AS的操作是:将清水、白酒、姜汤依次倒在柱子脚(这是符合李摩匹要求的);从右边开始,把所有碗里的肉都夹一点丢在中柱脚后,才把每个碗里的饭抓一点丢到柱子脚,这就不符合李摩匹的要求了。李YW相对年轻,操作时有点忙乱,很多时候需要李摩匹在旁边指点。李摩匹本人有时候也会搞混,如祖先活祭仪式中,在哪种祭品上多点一下,在哪样祭品上少点一次,皆有可能。严格来说,神龛要请舅舅或姑妈提前编好,且编时不能用脚踩到神龛,但现在,已讲究不了那么多。李AS家的神龛由其堂弟和侄子现场编织完成。编神龛的过程中,为固定住竹篾,只能用脚帮忙踩住。立中柱时,李YW家准备的柱子长了一点,重新量好高度后,他麻利地锯掉多出来的部分。上半场活祭仪式结束时,李摩匹和帮忙的人一起七手八脚地把祭祀用过的水、酒、姜汤等从二楼阳台直接泼下,这样就不必每次跑到楼下。桌子等仪式所需物品不是提前布置好,而是一边举行前面的仪式,一边准备后面仪式所需物品。
这些现象很是随意,对我们这些外来观察者而言,觉得与之前想象的神圣的祭祀仪式不大相符。起初,有些老人可能会对每个细节较真,但久而久之,人们习以为常。而且,在箐口村不同的家族里,具体内容有所不同,如卢性家族祖先熟祭仪式使用的祭品是三碗肉、三碗饭,而不是四碗。所以说,在现代的“贺新房”仪式里,具体的细节,无人会追究,也没必要追究,因为究竟真正的古规与传统是什么样子,摩匹们之间也有分歧,一般人则更不知晓,况且亦不存在所谓“真正”的传统。文化发展的历史说明,“传统”是可以被不断“发明”和“重新创造” 的,留存至今的“传统”并非一成不变地来自过去的某个原点,它可以在历史上的每一个“当代”因各种有目的的操作和下意识的与时俱进而发生改变。[4]人们看重的是举行仪式这件事实,而不是仪式的某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仪式已经举行过,一个重要的人生礼仪已经完成,主家虔诚地相信祖宗、神祇将护佑自家人丁昌盛、六畜兴旺、庄稼丰收,于是,不管是居家生产,还是外出打工,他们的心灵都可以回归安定与祥和。宴席上,李YW忙着给各桌加菜、添酒、递烟,从他满脸的笑容与轻快的脚步,可以感受到其内心深处新居落成的成就感、乔迁新居的喜悦和祭祀仪式后如释重负的轻松。
事实上,所有的巫术和仪式都是为了人们的需要才存在的,那么随着需求的改变而对传统做出调整自然合乎情理。“立中柱”“贺新房”宗教祭祀仪式是家庭平安兴旺的保障,深深寄托着村民的价值情感,具有神圣性。这种神圣性表现于村民内心深处对其之坚信、敬畏与行动上对其之坚持。而仪式中某些具体细节的出入、随意有趣的现象、亲朋的道贺、宴饮,为仪式的神圣性加入了世俗性色彩,使得宗教祭祀仪式不再那么冰冷、坚硬,而是多柔和、温暖、喜庆的氛围。神圣性是不可亵渎的,而世俗性的存在为根据需要对传统做出改变和调整提供了可能性。二者的共存,造就了传统文化的现代存生与变通。
四、宗教祭祀:心灵的安全需求
对宗教最简洁的定义当属泰勒的“对超自然存在的信仰”。[6](P337~338)这一定义与哈尼族这一个案特别契合。“哈尼族还没有形成虔诚的一种崇拜,原始的万物有灵,多神崇拜和祖先崇拜,是其宗教信仰的主要内容。他们认为冥冥中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宰……对于强有力的天神、地神、龙神及具有保护神性质的寨神和家神(即祖先),他们定期祭祀,求其降福和保佑。而对于带给人类灾难和疾病的各种恶神,则既献祭讨好它,又请巫师作法驱赶它。在他们的观念中,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既是可怕的,也是通过祭祀和巫术可以制约的。”[7](P106~107)箐口村“贺新房”活动中扫屋、扫地基、祭祀祖先、祭祀中柱的仪式反映了村民对超自然存在的信仰,是哈尼族万物有灵、多神崇拜与祖先崇拜的具体表现。
马林诺夫斯基的经典之作《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指出宗教在各类社会中的社会和心灵功能,强调了宗教如何满足个人对一个安定、可理解和可强行驾驭世界的认知和感情需要,如何使其能够面对自然界的不测保持安全心理。[8]宗教所具有的这些功能,应该就是宗教之所以能够长久存在的根本原因吧。原始宗教崇拜在哈尼族的生产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原始宗教活动,约占去人们全年四分之一左右的时间”。[7](P110)可见,宗教需求是哈尼人的悠久传统。在纷繁复杂的外界社会与哈尼人生活联系越来越密切的当代,哈尼族的宗教需求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迫切。箐口村民不断地走出去,外来文化不断地涌进来,村民们与外界接触越多,就越感觉外界多变不测,越对外部世界充满恐惧,内心世界越会缺乏安全感,从而,人们越加需要通过一定的途径寻求心灵的安定与慰藉。外来文化基本不可能为村民提供一套现实的保证和心灵的慰藉,对于村民而言,更为便捷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熟悉的原有文化模式来应对这一切。所以,驱赶邪恶与不洁,祛除灾难和疾病,祈求安康及福气的哈尼族宗教祭祀仪式活动在箐口村自然愈来愈普遍。建新房、搬新居是一个男人一生中少有的大事,故而,具有神圣的祛除鬼邪、祈福许愿、祭祀祖先、祭祀中柱的仪式当然要坚持举行。
结语
时代在改变,世界在改变,新事物、新技术、新材料、新观念层出不穷,纵使是在没有旅游渗入的“后台”,传统文化依然难逃变迁的命运。如果非要找出“旅游前台”与“旅游后台”文化变迁的不同之处,那么可以说,“旅游前台”的文化变迁更多是基于游客的需要,而村民对经济利益的诉求,使“舞台真实”被允许存在;“旅游后台”的文化变迁主要是出于村民自身需求,很多时候是文化主人应对外界变化而做出的主动调适和创新。但不管是在何种背景下,文化自觉和文化的活态传承性是传统能够延续的根本所在。文化自觉即文化主体对本民族文化的“自知之明”。所谓活态,即指传统文化在当下仍然具有生机和活力。活态传承即传统文化在人们的需要中得以存活和成长。文化主体往往会根据需要对传统做出与时俱进的调整、创新,乃至发明。适应时代发展需求的文化自然得以传承,反之,则被自然淘汰。“适者生存”,不仅是自然界的规律,也是文化生存和发展的规律。文化常以变异的方式留存,变迁是传统在新的时代延续和发展的途径之一。箐口村民将传统“蘑菇房”中起承重作用、具有神圣性的中柱制造为“现代蘑菇房”中象征性的中柱符号,神龛形式的增多、用材的丰富、安置空间的改变,把“立中柱”“贺新房”两个仪式合并起来举行,所有这些改变,渗入了村民在继承传统时的主动性创造因素和文化自觉意识,是村民有意识主导下的文化传承与变迁。箐口村民对“立中柱”“贺新房”宗教祭祀仪式的坚持,体现出其内心深处对中柱崇拜、祖先崇拜等神圣信仰内核的坚守。这份坚守,源于村民的文化自觉,根植于他们内心深处对超自然存在的笃信、敬畏和对平安、幸福的祈愿。而仪式中某些具体细节的出入、随意有趣的现象,反映出宗教祭祀神圣性中的世俗性色彩,二者相得益彰,共同促进了传统民间信仰的现代生存与发展。不管是在旅游开发中,还是在其他经济、社会、文化实践中,我们都必须正视文化主体的真实诉求,遵循文化传承的活态性特点。
[参考文献]
[1]张晓萍.旅游业与“舞台真实”——一种西方旅游人类学的观点[A].民族旅游的人类学透视[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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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马翀炜.文化符号的建构与解读——关于哈尼族民俗旅游开发的人类学考察[J].民族研究,2006,(5).
[4]陈燕.现代旅游大潮中的民族传统文化——以云南旅游发展中的傣、纳西、哈尼文化为例[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
[5]陈燕.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现代变迁中的传承[J].思想战线,20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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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编写组.哈尼族简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8]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M].李安宅,编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左安嵩〕
Research on the Hani’s Rites of “Modern Mushroom House” and “Wedding House”at the Back Stage of Tourism
CHEN Yan
(School of Administration, YunnanUniversity of Nationalities, Kunming,650031, Yunnan, China)
Abstract:With the influence of global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at the back stage of tourism is also changing. Cultural change is a law,which is due to th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living inheritance. A case in point is the ritual compound of “Pillar Setting” and “Wedding House” of Hani people, which reflects villagers’ creation and cultural consciousness during the cultural inheritance.In addition,villagers’ persistence in the religious rites is rooted in the belief and awe of supernatural being and the wish of safety and happiness.The sacred nature of the religious ritual,combined with the secular nature of the religion,makes possiblethe modern survival and adap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Key words:the back stage of tourism; Hani nationality;“Wedding House” rite;inheritance;change
中图分类号:C9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16)05-0068-06
作者简介:陈燕(1974—),女(哈尼族),云南墨江人,云南民族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族旅游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 (15BMZ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