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力之
(上海市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 上海 200233)
·学科前沿·
论资本
—文化同盟
○黄力之
(上海市委党校马克思主义研究院, 上海200233)
资本即资本逻辑。在资本主义扩张的时代,随着资本逻辑在广度和深度上对社会生活的渗透,资本与文化之间形成了事实同盟:资本逻辑使文化获得了最大程度的技术提升以及传播范围的最大化;而文化则使资本逻辑获得最大范围的控制权——超越物质领域,进入精神领域,甚至包括无意识领域。资本—文化同盟之消极性,既在于道义的缺失,也在于不可持续性。限制资本—文化同盟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根本出路在于确认文化特殊性的理念与机制,要以人类之理想、信念,创造出超越物欲主义的精神文明。
资本—文化同盟;资本逻辑;文化;物欲主义
资本是属于政治经济学范畴的基本概念,其物质存在形态是货币,其核心功能是利润的增长机制,资本一词即立足于此。资本上升为资本主义,意味着其基本逻辑对社会的支配。法国人米歇尔·博德(Michel Beaud)有一深刻概括:“资本主义既非人、亦非机构,既非出于意愿、亦非由于选择。资本主义是一种通过生产方式在起作用的逻辑,一种盲目发展而又顽强积累的逻辑。”“这是一种取决于商品生产的逻辑,在这种逻辑中使用价值是必定返回到资本的剩余价值的支柱。而且,价值必须以现金体现,商品必须出售,否则,积累就会停滞,危机就会接踵而至。”〔1〕由此,本文所言之资本,不是指货币其物而是指资本逻辑。
本文认为,在资本主义无限扩张的时代,随着资本逻辑在广度和深度上对社会生活的渗透,资本与文化之间发生了相互构建的作用,简单地说,资本逻辑使文化获得了最大程度的技术提升以及传播范围的最大化;而文化则使资本逻辑获得最大范围的控制权——超越物质领域,进入精神领域,甚至包括无意识领域,形成了资本—文化同盟,影响未来文明模式,值得深入研究。
关于资本逻辑对文化的作用,法兰克福学派早在二战期间就开始了研究,他们使用了一个全新的概念——“文化工业”(culture industry)。〔2〕这个概念表示的是文化在资本主义后危机时代——走出1929年大萧条时的一个新方向,即向大众充分展示的方向,但这并不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大众文化价值取向,而是指它采用了工业产品的生产和销售方式,从而成功地渗透到大众生活的一切方面。
为什么“文化工业”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因为,在传统社会,甚至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文化与物质生产的关系都是疏远的,文化艺术的价值是由不直接进行物质生产的上流社会人士来确认的。中国先秦典籍《楚辞》记载了宋玉答楚王问时的观点:演唱《下里》《巴人》曲时,国中应和者有数千人;而演唱《阳春》《白雪》曲时,应和者不过数十人,可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可见,历来的文化艺术是以曲高和寡为常理的。
进入资本主义时期以后,传统的文化观念还在人们头脑中萦回。马克思1857年断言“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其含义是,在资本主义时期,物质生产的方式已经资本主义化了,即受资本逻辑支配了,但是,精神生产依然保持原有的非物质化的方式,其行为方式与价值评价只存在于精神文化领域,因此,它与资本主义的物质生产方式是敌对的。后来,马克思不满足于这个简单的论断,进一步深入研究实际状况,在《剩余价值理论》中开始提到了“非物质生产领域中的资本主义表现”,他划分出两种情况:
第一,所有与艺术家所进行的艺术活动相分离的艺术品——如书、画,由于它们具有使用价值,具有离开生产者和消费者而独立的形态,因而能在生产和消费之间的一段时间内存在,能在这段时间内作为可以出卖的商品而流通,“在这里,资本主义生产只能非常有限地被运用,例如,一个作家在编一部多人的共同著作百科全书时,把其他许多作家当做助手来剥削。这里的大多数情况,都还是向资本主义生产过渡的形式,就是说,从事各种科学或艺术的生产者,工匠或专家,为共同的商人资本即书商而劳动,这种关系同真正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无关,甚至在形式上也还没有从属于它。在这些过渡形式中,恰恰对劳动的剥削最大,但这一点并不会使事情发生变化。”
第二,在市场过程中,产品作为商品服从资本主义规律,但是,产品同生产行为是不可分离的,文化艺术的生产行为有着自己的规律,因而,“演员对观众说来,是艺术家,但是对自己的企业主说来,是生产工人。资本主义生产在这个领域中的所有这些表现,同整个生产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可以完全置之不理。”〔3〕
这里,马克思承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向文化艺术领域的渗透,即“有限地被运用”,意味着文化艺术也可以按照资本主义方式来进行生产,服从资本逻辑。但是,马克思不认为文化艺术的性质发生了什么变化——演员对观众来说仍然是艺术家,艺术家依然服从艺术规律,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出于天性的能动表现而创作。体现资本主义性质的是书商和演出场所的老板,由于规模的限制,资本主义性质在文化领域中的表现,同整个生产相比微不足道。在今天看来,马克思对资本逻辑支配文化艺术的力度显然有些低估,但当时确是如此。1776年,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其《国富论》中就认为艺术家们的劳动是迅速产生又迅即被毁灭,在财富的意义上是不必重视的。由于马克思使用了“向资本主义生产过渡的形式”的说法,可以说他预见到了“文化工业”时期的到来。
“文化工业”理论主要见之于霍克海默(M.Max Horkheimer)和阿多尔诺(Theoder Wiesengrund Adorno)的《启蒙辩证法》,此书写于1941-1944年,1947年首次出版。1969年再次出版时作者声称:“我们之所以再版这本书,不仅因为迫切需要,而且也因考虑到,书中不少思想还符合当前时宜。”〔4〕所谓“符合当前时宜”表明了文化工业现象是战后西方文化发展的一个持续性现象。
“文化工业”一词中,“文化”当然是在其本义上使用的,而“工业”则是指这种文化创造的目的和手段与工业生产方式相似:首先,它的生产目的是面向广大消费者的需求,而不是少数文化专家的需求,它甚至制造出一种需求然后满足之,因此,它绝对否认曲高和寡的文化贵族态度。
其次,其生产方式是大批量的、可以重新复制的,因而可以降低成本。这种复制式生产方式既有理念的成分,也有技术的成分。前者是指,生产者将文化接受主体的审美兴奋点分解为类型式情节要素——如狂欢、谋杀、性欲与爱情、报复、探险、灾难、幻想、战争等等,然后不断拆装,组合出新作品,满足大众欲望。后者是指技术的进步,既使得图像化的文化产品得到空前绝后的包装,音响、色彩、3D技术让场面呈现出来的东西夺得不少人的眼球;又通过复制与传播,特别是网络技术的支持,使得作品以空前的速度,占领空前的空间。
文化工业为什么获得超越传统的成功呢?就在于它借助了新的工具——资本逻辑,它并不是出于对大众化程度本身的迷恋而发展自己,而是出于依靠文化产品的利润增长而发展。如果没有这一动机,它宁可什么也不做。因而,对文化工业来说,作品获得广泛接受的程度与获得更大的利润是同一回事。
关于文化工业的成功路径,美国学者保罗·巴兰(Paul A.Baran)、保罗·斯威齐(Paul M.Sweezy)在上世纪60年代有一出色的分析(该成果至2013年夏季才公开发表于美国《每月评论》)。他们同样认为,在资本主义的早期,文化生活只是少数人的特权,绝大多数人一睁眼就要为了维持生计而辛苦劳作。在英国,直到19世纪,大多数处于社会底层的人要长时间地辛苦劳作,而且雇主和监工还尽可能延长工人的工时。在这样的环境下,文化市场自然微不足道。
难怪所有的资本主义的批判者都坚信,只有随着工人收入和闲暇时间的增加,随着劳动生产率的不断提高,劳动大众才能够在“文明的知识层面”获得应有的享受——精神的享受。
“然而,事情的发展偏离了预期的轨道。的确,随着收入的增加和工作时间的缩短,图书报刊、戏剧、电影、音乐的生产和消费也相应增加。然而,文化产品数量的剧增也带来了质量的急剧变化——文化产品质量的总体下降。随着从手工生产到规模生产的转变,文化产业在公司利益的驱动下开始走向堕落,为了获取最大利益不惜自贬去迎合人性中的弱点和低级趣味。这样的文化输出必然与我们的愿景背道而驰。文化并未带来‘心智、趣味和行为举止的培育和完善’,相反,我们看到的是心智的恶俗化、趣味的低级化以及行为举止的野蛮化。”
以美国作家米奇·斯皮兰(Mickey Spillane)为例,他的六部作品曾是20世纪美国排名前15位的畅销书,麦克·汉默是书中的主要人物,本质上是一个愚蠢的、不道德的虐待狂,而且趣味低俗、酗酒、好色、暴力,称自己的座右铭是:“杀,杀,杀,杀!”他崇尚以暴制暴,甚至草菅人命。“然而,这些充斥着嗜杀、暴力的作品竟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也难怪克里斯托弗·拉法吉(Christopher La Farge)要诘问:‘作为一个国家,我们竟然能够支持并欢迎对待普通生命的这种态度,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
两位学者强烈表达了自己的也许是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无论其实现形式为知性说服力、审美表达抑或道德诉求,社会文化的唯一目的都是提高人们对现实的理解力并拓宽他们的视野,以便他们更好地发掘自身的潜质。然而,垄断资本主义的文化机构却反其道而行之,其目的是让人们接受现状,适应庸俗的现实,放弃完善社会制度的希望和追求。除非强大的社会和政治力量能够抑制这种随波逐流的状态,否则诺曼·米勒(Norman Mailer)的猜想将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得到证实:‘19世纪的资本主义耗尽了数百万工人的生命;20世纪的资本主义则很可能以摧毁文明人的思想而告终。’”〔5〕
为什么文化产品会以堕落的形式去获得更多的人群的接受呢?西方文化的成长背景是,在文艺复兴和启蒙主义时期,随着基督教的非理性统治逐渐崩溃,新教伦理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动机,资产阶级新人的理想境界鼓舞了资本主义体制的诞生。但是,进入19世纪中期以后,资产阶级的统治越来越成为新的社会现实,意识形态的纱巾被撩开,资产阶级的真实人性得以裸露,面对资产阶级社会的“血与火”的现实,被新教伦理泡沫掩盖的理想世界不复存在,作为资本人格形式的资产阶级的出现,标志着精神世界的衰退是资本逻辑社会的必然结果。20世纪初,马克斯·韦伯用“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来表达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失望。
这样的时代氛围之下,作为大众的人们奉行不思考的生活态度,对物质的追求造成了高度的紧张和焦虑,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传统社会的互相守望,在“耗尽”(burn-out)和紧张之余,只有感官的愉悦可以填补心灵的真空,弗洛姆(E.Fromm)称之为“仅靠日常事物还不足以使人彻底缓解孤独感,人们还需要日常娱乐来战胜自己无意识中的绝望。所谓娱乐,实际就是人们被动地消费娱乐行业所提供的各种声色享受。”〔6〕
这意味着,文化产品不再与资本主义生产相敌对,它们已经合二为一,资本逻辑彻底改造了文化,让其从精神的圣物降为平庸的感官载体,不论什么,让人疯狂就行,或者,以麻醉品安慰人的失望,令人心悸的摇滚、“杀人如麻”的电子游戏、炫耀奢侈品与“颜值”的电视剧,都被称为“文化”。今天,当人们得知所谓“文化产业”的规模有多么巨大时,不能不承认的是,真正的力量就是来自于资本逻辑,而不是从事文化的人有多么能干。
如果说,通过西方文化的事实来体会资本逻辑对文化的支配作用,不免有些隔膜,那么,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语境中,中国人的感受会更为直观而强烈。中国社会的主流文化之基本内涵当然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但是,当资本逻辑进入文化运行轨道以后,文化扩展与文化堕落的共时性存在便无可回避了。这里提供的案例是国产电影《小时代》系列的命运。
2013年,根据青年作家郭敬明小说拍摄的电影《小时代》上映,粉丝一片欢呼雀跃。《中国新闻周刊》同年第30期发表署名万佳欢的文章《谁在支撑着〈小时代〉?》,描写一位郭敬明粉丝在上海,站在奢侈品商店大玻璃窗外往里张望,没好意思进。“郭敬明描写奢侈品店时有一句话:‘顾客永远是错的’。穿普通衣服的,(服务生)都爱答不理,除非你开幻影劳斯莱斯,他们才会毕恭毕敬地打开门,五个服务你一个。”粉丝“对那种生活,够不着,但向往。”
文章还说,不光塑造的角色被奢侈品围绕,郭敬明本人也说自己“很享受物质,很享受名和利带来的精致的生活”。他一直乐于把都市抽象成一个冷漠残酷却纸醉金迷的奇异混合体,而自己则以更冷酷的心境经过与世界的对抗得以过上了更加纸醉金迷的生活。对于未进入社会的青春期读者来说,这颇具诱惑。
这种价值观能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容纳吗?主流媒体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中国最权威的官方报纸《人民日报》2013年7月15日发表署名刘琼的文章《小时代和大时代》,说“青春可掠单纯之美,但幼稚是她隐形的伤疤。幼稚之人或有美感,文艺的幼稚和浅薄阶段则是必须超越的。今天,充斥耳目的如果都是《小时代》们,或者因为票房有利可图,就无条件地纵容《小时代2》《小时代3》的出现,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引导社会思潮,小时代、小世界、小格局遮蔽甚至替代大时代、大世界、大格局,个人或者小团体的资本运作或许成功了,但是一个时代的人文建设和传播却失控了。”
但是,面对已经认可的资本逻辑,主流媒体的否认并无实质性的意义。作为国产系列片的首套四部曲,《小时代》系列截止2015年7月10日累计票房15.1亿,创下华语系列片票房新记载。
《小时代》系列为什么可以逆官方的意志而成功呢?答案就在资本逻辑的作用——郭敬明对于商业电影的精准把握,将商业品牌进行最大化营销推广。
的确,郭敬明认准的是,作为顾客的粉丝需要什么,你就去生产什么,然后通过营销活动大声告诉他们,所需之物将在新一部作品中出现。而“关于价值观等被批评的内容则不是粉丝们关心的问题”,郭敬明当然就不必去考虑了。
《小时代》系列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语境背景下的命运,似乎更能说明,在资本逻辑的构建过程中,文化无法再独善其身——它的壮大与它的堕落几乎是紧紧相连的。
恰如英国人A.迈克莱什(Mcleish)所认为,资本逻辑对文化艺术的作用是双重性的——既最大程度地推广了艺术,又解构了艺术的传统意义:“因为文化产业的兴起,伟大的艺术在今天比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被更多的人接近。而由此产生的悖论是,由于资本主义世界的这种性质,艺术作品失去了它们对我们的影响力。艺术的存在由于被降低到大众商品的消费模式从而受到削弱。对我们来说,它已经失去了它对我们的生存论的意义。虽然艺术可以被越来越多的人接近,与之相悖的却是它对我们的意味越来越少。安娜·卡列尼娜命中注定并不比肥皂剧的主人公有更深的意义。在叙述方式的大规模的重复使用中,仿冒品不断代替了真正的事物,以至于个体不再能够识别和感受差异。”〔7〕
资本给文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狂欢,但也改造了其灵魂,这就是事实。
就在资本推动着文化的转型发展时,被资本逻辑渗透的文化也反过来对资本逻辑产生了作用,破除了束缚资本的一切边界,即最后的边界。为什么说是最后的边界呢?即是说,在文化的帮助下,连对资本主义的反抗都可以包装为一种资本主义的消费品,资本逻辑的力量无坚不摧。
关于最后的边界之说,F.詹姆逊1990年代的用语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彻底的形式”,他说:“今天的消费社会才算是资本主义最彻底的实现,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彻底的形式。在此,资本的扩充已达惊人的地步,资本的势力在今天已伸延到许许多多此前未曾受到商品化的领域里去。简言之,我们当前的这个社会才是资本主义社会最纯粹的形式。早年,前资本主义的组织一直受到既有资本主义结构的容忍和剥削;到了今天,它们终于在新的社会组织里被彻底消灭了。可以说,就历史发展而言,我们直到今天才有机会目睹一种崭新的文化形式对大自然和潜意识的领域积极地进行统制与介入。”〔8〕
詹姆逊实际上就是通过将资本与文化串联起来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所以他使用的概念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在整个1990年代,以詹姆逊为代表的西方学者显示出了与法兰克福学派不同的路径,关注的重点不是资本对文化的影响,而是文化对资本的影响。近期,英国人詹森·希克尔(Jason Hickel) 和美国人阿尔萨兰·卡恩(Arsalan Khan)对资本主义文化问题作了最新的研究,其中有一个重要观点是:“我们试图揭示今日的进步主义政治如何分享并延续了这样一种文化逻辑:资本主义的逻辑与反资本主义的抵抗逻辑已经趋于一致。换句话说,我们试图展示来自左翼的批判何以不仅接受了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之基本概念,而且实际上助长了最终推进这一事业的‘替代方案’。这就是此种双重性作用的后果:在过去数年里,市场策略成功地收编了异见者,并将反抗包装为一种消费商品;与此同时,贫困与不平等问题通过‘发展’的话语被彻底的去政治化。”〔9〕
詹森·希克尔和阿尔萨兰·卡恩提出的一个重要证据是:在资本主义逻辑的全面展开中,资本逻辑具有非常强大、非常柔韧的功能,它已经不再害怕任何揭示和批判,因为它能够借助于文化把这种批判变成认同——对资本逻辑的认同。文章以一个案例来证明其观点: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商店以一种流行的T恤衫为特色,上面画有美国19世纪著名作家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ien Poe,1809-1849)泰然自若的面庞,还有黑体字母标注的“辍学者”字样。原来,爱伦·坡在弗吉尼亚大学就读期间沉迷赌博,最后辍学,表现得十分桀骜不驯,而这被视为在最为黑暗和病态的文学流派之后的灵感来源,于是弗吉尼亚大学以此为荣,在校园中设置了纪念坡的雕刻、塑像和纪念碑。印有坡的T恤衫并非“官方”标记,却成为了这所大学的象征。与此类似的例子是,一种印有古巴传奇革命领导人切·格瓦拉头像的羊毛衫在世界各地热销,这是让人感到奇怪的资本主义与革命的组合。
在利润这个目标面前,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从来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来不及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就是说,只要能带来利润,无论是爱伦·坡还是切·格瓦拉,都是可以接受的。何况,爱伦·坡与切·格瓦拉是叛逆的标志,会给顾客的消费带来精神快感,消费领域得以开拓。
笔者在拙著《马克思主义与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中认为,更能说明问题的,还是反抗性的先锋艺术被资产阶级社会的同化,马尔库塞曾经用了一个词“相互认可”(co-opted)。法兰克福学派之所以看重先锋艺术,就是认为其是“生活的一部分”——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对现存生活方式的有意否定,包括否定它的全部体制、它的整个物质和精神文化,它的一切非道德的德性、它的强求和放纵的行为、它的劳作和它的嬉戏。”〔10〕在这个意义上,先锋艺术创造了用艺术推翻经验的独特范例,使被压抑、被歪曲的“另一种现实”与“既成现实”——资本主义的现实生活对峙起来。
美国学者戴安娜·克兰(Diana Crane)也认为,欲理解先锋艺术的本质,必须看到,直到19世纪中期,“欧洲的艺术家一直是为其所表达的价值观被广泛接受的上层社会的精英服务的。当有些艺术家垄断了精英们的资助时,那些被排挤的艺术家则发展出了一种他们自己的意识形态,来表明他们对美学创新及表达自由的政治观点所肩负的义务。到20世纪早期,这种角色发展到了顶峰,以疏远社会,尤其是反对资产阶级文化为特征。”〔11〕
戴安娜·克兰在文章中提供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实:至20世纪40年代,在美国专门经营现代艺术作品的画廊以及收藏当代先锋派作品的收藏家,尚屈指可数。随着资本逻辑的全面展开,在1960-1982年间,26%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的作品拍卖价超过了500%;从1970-1982年间,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中有59%的个人作品拍卖价超过了10万美元。艺术市场增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政府和企业资金的大量投入(注意:不是艺术接受者个人)。美国全国艺术捐赠委员会对艺术的资助从1966年的180万美元增加到1983年的1.3亿美元,各州政府的资助从1966年的270万美元增加到1983年的1.25亿美元。显然,资产阶级社会已经接受了这一文化怪物。
先锋艺术的这一结局说明,资本主义社会最根本的维系机制是市场关系,资本逻辑是最高的逻辑,具有对全社会的最后发言权。资本逻辑在进一步的发展中不仅支配了人们的意识生活,也支配了无意识生活,最后甚至于消解了社会的信仰体系,使自己成为一个中心价值和信仰体系,它成为了现代社会的最后异化形式——市场上帝。倘若不解决这一机制的超人力量,那么任何一种挑战和反抗都是徒劳的。应该说,21世纪已经过去了15年,资本逻辑的力量依然如故。
当然,詹森·希克尔和阿尔萨兰·卡恩的研究没有停留在这里,他们更进一步讨论的是,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无所不能并非只是让批判家们伤感,而是实实在在地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恰如《共产党宣言》所描述古典资本主义时期一样,爱伦·坡T恤衫现象被称为“酷的征服”(the conquest of cool),“这一现象最好被理解为使资本主义自身再生的框架。再生是就如下意义而言的,即它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组织抵抗形式(反叛/异见),结果反而推动资本主义实现了创造越来越多商品消费需求的目标,而生产这些商品的体制却是以剥削为核心的。……个体自由的‘革命’话语不仅为资本主义提供了消费的新形式,而且为之提供了新生产方式的逻辑。企业开始放弃工厂管理的等级化组织,代之以重视倡导更为灵活的工人自我管理形式和个人负责制,这使得剥削更加有效。”〔12〕
所谓“为之提供了新生产方式的逻辑”是指,在1980年代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泛滥时,很多企业摆脱了家长式作风,废除了大萧条时期以来建立的诸多社会保障措施,如解散工会、限制工资、回避环保责任、推进全面的贸易自由,疏通全球范围内的财富流动,而其流向是从最贫穷的社会阶层流向最富裕的阶层,从穷国流向富国。这里,“新自由主义”这个事关生产关系的词儿与消费的个性化要求产生了共鸣,全球生产力的发展与全球两极分化同步进行,资本主义的黄金时期一直行进到2008年,随后,美国金融危机爆发,欧洲债务危机跟进。
当文化的资本逻辑与资本的文化逻辑互相前所未有地膨胀时,挑战了马克思主义的生产力发展理论——你不是主张破除一切阻碍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吗?当文化服从资本逻辑时,文化便为资本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这时,文化如何发展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发展主义为内涵的资本主义文明模式还能走多远。
在文化的支持下,资本不断地找到自己扩展的新方向,比如说,面对全球极度的不平等,为全球所接受的发展主义理念会从生产力增长的角度来提供办法(这就是中国话语中的“以发展解决发展中的问题”)。对发达国家的人们来说,你不需要为贫富不均而内疚,只要你去星巴克消费,购买Ethos牌矿泉水、TOMS牌布鞋、带有Product Red标识的电子产品或者衣服,你就参与了发展主义的拯救行动。因为这些企业承诺将所获利润的一部分用于发展中国家的扶贫事业,崇高莫过如此。
由于文化的参与,一个新的概念出现了——德性商品(virtuous commodity),它让消费者感觉到,你购买的不是这些物品本身,而是一种身份认同——有德行的消费者,以消费行为批判资本主义两极分化,你拥有一颗关心穷人的良心,具有世界主义的全球意识。
詹森·希克尔和阿尔萨兰·卡恩进一步揭示出:“新的文化资本主义为这种消费主义模式增加了额外的内容,它作为反主流文化运动的结果,允许消费者利用商品消费不仅作为批判性自我表达的手段而且作为克服消费主义本身的工具。通过这种方式,德性商品将拜物教观念带至新的极端。商品拥有一种齐泽克恰当地称之为‘救赎性’(redemptive)的特质:商品不仅对我们的个人快感,而且对我们的道德幸福感也变得尤为重要。……它还推动了这样一种荒诞的信仰:个体通过进一步参与资本主义的大众消费,能够解决其所带来的问题,他们通过购买更多的商品就能够缓解全球贫困。”“这就为马克思曾经讨论过的商品拜物教平添了一层额外的神秘主义意涵。商品看起来如此充满救赎性、拯救性的事实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掩盖了其背后隐藏的生产关系。”〔13〕
由于文化参与,消费不仅给人们带来物质享受的快乐,而且还提升着人们的道德感,由此,物欲主义的合法性得到新的巩固。托马斯·杰弗逊1784年给乔治·华盛顿的信中说:“整个世界都已经商业化。如果能让我们的新国家与之分开,我们才能反复思量商业是否对人类幸福有贡献。但是我们和它已经分不开了,我们的国民已经尝尽了由艺术和工业品带来的舒适,因而不能再有人来阻止其使用了。”〔14〕杰弗逊在18世纪说“整个世界都已经商业化”,未免有些夸张,但也是预见。至于“尝尽了由艺术和工业品带来的舒适”,倒是在实际上描述出“资本—文化同盟”的存在,强大到“不能再有人来阻止其使用了”。
综上所述,在晚期资本主义时期,资本与文化已经形成了同盟,称为文化资本主义或者资本主义文化都行。美国纽约州立大学人类学教授理查德·罗宾斯(Richard Robbins)在《资本主义文化与全球问题》一书中承认,“资本主义的出现和兴盛体现了一种文化的成功,这种文化无论是从其养活的个体相对数量,还是从其给个人提供的绝对舒服与奢侈程度来看,都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种。”但是,资本主义“从来都没能成功地把所有的人平等地整合在一起,此种失败一直是它的主要问题之一。……这种文化已经解决了大部分成员的吃饭或生计问题,但并没有解决全部成员的生计问题。这种文化促进了医疗卫生事业前所未有的进步,但同样没有造福于所有社会成员。”“当我们对资本主义的是非成败及其给人类带来的福祸吉凶进行历史的清算时,我们会看到资本主义并非某些人所说的‘进步’的化身。”〔15〕
尽管罗宾斯把资本主义文化评价为“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种文化”,但他揭示出资本—文化同盟存在两大根本性弊端,一是道义的缺失,一是不可持续性。
对古典资本主义在道义上的批判,我们已经熟悉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语言:资本的历史是“血和火”的历史。进入20世纪以后,随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福利社会的构建,世人逐渐改变了对资本主义的看法,认为其体现着人道、自由、民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罗宾斯认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国家在面对边缘的资本主义国家时,其道义的沦丧不输于古典资本主义。
罗宾斯在书中披露了一件事:1991年12月12日,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先后担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克林顿政府的财政次长、哈佛大学校长)给世界银行的一些同事送交了一份备忘录。这份备忘录认为,世界银行应鼓励核心国家把“污染严重的工业”迁往不发达国家,即认为,清洁的环境对富裕国家的居民比贫穷国家的居民价值更大,贫穷国家的污染成本要低于发达国家,向不发达国家输出“污染严重”的工业,绝对具有重要的经济意义。
美国学者约翰·B·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 据此认为,资本主义永远不会以牺牲经济增长和资本积累为代价来进行环境改造。其内在逻辑永远是“让别人吃污染”。
资本主义文化还会借助于自己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以“隐瞒市场的负外部性。我们讲‘营养不良’而不说‘饥饿’,这多多少少意味着它是受害人自己的过错。致命的暴乱、屠杀和种族灭绝是该死的‘远古的仇恨’,而其背后的经济因素被遮蔽了。‘环保主义者’被打上‘特殊利益集团’的标签,而不是有着正当关注的公民。我们提出各种意识形态来解释全球问题,并试图撇清市场行动对于全球问题应负的责任。”〔16〕
相关的一个事实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孟加拉乡村银行(Grameen Bank)创始人穆罕默德·尤纳斯(Mohammed Yunus)首倡“社会化商业”,他与耐克公司合作,为发展中国家的贫穷儿童制作2美元的鞋子。此计划一经公布,就受到来自世界各地进步主义者和热心发展人士的极大热捧,每个人都希望贫穷儿童有鞋穿。但是,这些热心者似乎没有意识到,2美元鞋子的生产同样需要剥削第三世界血汗工厂里的工人,甚至是童工。由于通过文化来掩饰背后隐藏的暴力性生产关系,所谓德性商品便源源不断地再生产了自己的对立面。
关于不可持续性的弊端。美国人约翰·格拉夫(John de Graaf) 在《流行性物欲症》中有如此一段文字:瑞士工程师马希斯·威克那格(Mathis Wackemagel)和自己的加拿大同事威廉·瑞斯(William Rees)将整个星球能够孕育生物的土地和海洋除以地球总人口(结果即“生态足迹”),得出的结果是人均5.5英亩,而1996年的实际人均使用面积达到了7英亩。这意味着,人类一年所使用的资源,地球要花1.3年才能生产出来。美国人的生态足迹平均为12公顷,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像这样生活,还需要5个地球才能维持下去。
罗宾斯指出,问题的逻辑就是这样:“美国在软实力竞争中取得的胜利,创造了世界民众‘成为美国人,同时希望拥有美国人的价值观、财富与安全保障’的需求。然而,对于美国来说,它不可能让那些国内国外做着美国梦的人都实现其美梦。资本主义文化创造出了这种需求——无论是对某种产品的需求还是对某种文明的需求——却又不能满足之,这是很危险的,可能引起不可避免的不满和抗议风潮,而且这些抗议和不满将使人们产生回归自己以前的历史的愿望。”〔17〕
美国金融危机之后,西方学界加大了对资本主义之不可持续性的思考。本杰明·巴柏(Benjamin R.Barber) 在美国《世界政策杂志》上撰文认为,“9·11”事件之后,布什总统并没有呼吁美国人以奉献、勤勉等方式去打败恐怖主义,而是更加鼓励消费,使得美国的消费文化,即“麦当劳世界”的文化,不仅得到了认可,而且得到了加强,“这种新的精神幼稚病靠销售获得生存,它甚至不惜超越信用体系所能承担的价格去强迫消费。促使更多的消费是新总统恢复计划的重要部分,美国消费总量占国民生产总值72%的比例创造了一个记录,很少人能够认识到这正是眼下危机的重要成因。”“制造商会坚持认为,他们仅仅是为了满足消费者需求而进行生产,但其实这只是幼稚的想法。在消费者文化中,不再是厂商提供产品和服务去满足真实的需求,而是厂商制造需求以销售商品和服务,这才是他们的成功之道,成人幼稚化、目标儿童化、抨击尊严和公正,这将会使市场更加混乱。”〔18〕
即使金融危机可以阶段性地克服,资本逻辑统治的前景如何呢?英国学者理查德·史密斯(Richard Smith)的展望是:“如果资本主义增长和消费的引擎无法停止,甚至无法减速,如果资本主义效率和资本主义理性的逻辑正在杀死我们,我们除了反思理论,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要么拯救资本主义,要么拯救我们自己,二者不可兼得。”
问题恰恰在于,资本主义增长和消费的引擎是无法停止也无法减速的,“在现实世界,很少有企业能够抵御得住残酷的压力,而不在数量上实现增长,如‘扩大规模’‘扩大企业’‘扩大市场份额’。业绩表现不如之前的企业面临着市值下降、股东用脚投票、甚至情形更糟的风险。从这个角度来看,很难说‘增长狂热症’仅是一种教条、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崇拜。‘增长狂热症’是世界各地任何一个可以想象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日复一日地对资本主义再生产产生需求的一种理性而简洁的表现。”〔19〕
面对资本—文化同盟的强大事实,如果市场经济的选择是无法舍弃的,便意味着资本逻辑是不可能根除的,那么,文化呢?文化拯救还有可行性吗?笔者认为,尽管在资本逻辑支配下文化已经发生异化,但文明拯救的前景还是在于文化,限制住文化的资本逻辑,资本的无限扩张态势才能被遏止,文化也才能回归本性。
瓦解资本—文化同盟的可能性,首要之点在于认识到文化与资本有着不同的本性,资本本来就是以物欲为手段去实现不断增值之目的,改变了就不叫资本,而文化之发生在于超越物质和自然规定性,即使进入资本—文化同盟的历史阶段,其发生学本性是不能改变的。
关于文化特别是艺术之发生,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非常精辟的论述,他从人与动物的区别入手进行分析,认为:如果将解决生存问题称为“生产”,那么动物和人都进行生产,但是,由于动物不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其生产是受本能支配的,所以这种“生产”只生产自身,即局限于自己这个种类的肉体需要;人不一样,人在进化中产生了自我意识,能够意识到自己和对象的存在,甚至可以把自己作为对象来看待,因此,人能够克服自身的局限,比如各个器官的局限,使自己超越肉体的限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在此意义上,人能够再生产整个自然界。更进一步的是,人除了能够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外,还能够把“内在的尺度”——即人特有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而,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
所谓“内在的尺度”意味着人不只是超越了肉体功能的局限,而且超越了肉体需要的局限,生产出了被称为“文化”的东西。从考古挖掘出的远古艺术品——如工具、器皿上的简略图案以及最早的装饰品,便可以从三个方面理解马克思所说“建造”(即造形)中的“美的规律”之含义:其一,它是人自己领悟到并创造出来的;其二,它不受实用要求制约——因为它并不增加或者改善实用功能,它满足的是实用要求以外的需求,即精神需求;其三,尽管它无实用性,但不是无意义——真正无意义者不能延续下来,从文明史来看,它涉及到超自然性的人性之生成,马克思的说法是,一切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因“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对象性存在,才产生出来。
同样,以文化作为人之标识的德国现代哲学家卡西尔(Cassirer E.),正是在法兰克福学派失望于文化工业时,坚信文化对于人类的超物质意义,他说:“假如幸福乃是人类的奋斗的真正目的的话,则文化便一了百了地被判决了。文化存在的理由是在于人类引进了另一个价值标准。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乎一些有如自然或天命所赋赐的礼品一般的物质。真正的价值完全在于人类自身的行为,和在于人类藉此行为所要成全的。”“人类文化所应允的和所能为人类带来的。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幸福(Glückseligkeit),而是一些‘与人类的尊严相匹配的福祉’(Glückwtirdigkeit)。文化的目标并非要实现世间上的福泽,而是要实现自由和实现真正的自律;此一所谓自由和自律,并不是指人类施于自然之上的技术性驾驭,而是指人类施于其自身的道德驾驭。”〔20〕
卡西尔明确断定,文化是无关世俗幸福或者物欲幸福的特殊物品,文化只是揭示人的精神世界的扩展与强大,因而,后来,“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文化,可以被称之为人不断自我解放的历程。语言、艺术、宗教、科学,是这一历程中的不同阶段。在所有这些阶段中,人都发现并且证实了一种新的力量——建设一个人自己的世界、一个‘理想’世界的力量。”〔21〕
由卡西尔再回到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看得出有识之士的信心是如此之坚定。马克思充分认同的是如此见解:单纯追求财富不是人类的最终的命运。自从文明时代开始以来,单纯追求财富只不过是人类已经经历过的生存时间的一小部分,以财富为唯一的最终目的的那个历程必定终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真正可持续发展的文明将存在于精神文化领域。在这个过程中,文化是引导人类自我拯救、自我完善的唯一手段,既然文化的发生基于此,那么文化在未来唤醒自己的历史记忆也是完全可能的。
这里需提醒的是,关于文化资本主义堕落的描述,实际上不无夸张之处,从好莱坞电影的相当一些作品来说,人类的文明共识,如善恶冲突、爱情、人的奋斗精神等,还是普遍可见的,而真正够得上堕落一词的,并不容易随意举出。这里反映的就是文化本性之强大性、延续性,这是瓦解资本—文化同盟的一个缺口。
其次,应自觉意识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对瓦解资本—文化同盟的特殊意义。前面提到国产电影《小时代》系列所反映出来的中国式资本—文化同盟现象的存在,但是,客观地说,当下中国文化的此类现象并非如西方文化那样普遍,被称为正能量的文化还是占着相当的份额的,甚至,在建国六十周年和建党九十周年时创作的标志性电影《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实际上采用了市场化手段——如明星效应,而其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是可观的。之所以能够如此,就在于中国采取的是既适合于文化规律、也适合于中国国情的文化生产模式。
中国自1992年选择了全面的市场经济体制,关于文化发展的方针,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的《决定》中有两点,一是“大力发展公益性文化事业,保障人民基本文化权益”,一是“加快发展文化产业,推动文化产业成为国民经济支柱性产业”,这就意味着,中国既适当保留了原有的文化生产机制——保护性机制,又适当接受了资本逻辑对文化生产的推进机制。
在中国,“文化事业”这一概念意味着非经济手段的文化发展方式,即通过行政支持、社会赞助的形式,确保文化的社会效益。如果只承认“文化事业”这个单一性概念,那么可能会出现文化生产者对国家的等、靠、要的倾向,文化生产可以不考虑大众接受的范围,反过来影响文化生产的积极性。应该说,从单一的文化事业概念,发展为文化事业、文化产业两个概念并举,这是富于中国智慧的解决方式。
对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中国来说,由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本身便意味着一种主流价值文化的强大存在,那么,文化产业这一手段如何在中国既体现出产业化要求,又成为主流价值文化本身的构建呢?这些问题需要在实践中去加以认识并予以解决。应该说,在经历了一些年头的文化实践之后,正确认识和解决问题的时机已经成熟。
2015年9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下发了《关于推动国有文化企业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实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指导意见》,强调要建立健全严格市场退出机制,对内容导向存在严重问题或经营不善、已不具备基本生产经营条件的国有文化企业,吊销、撤销有关行政许可,予以关停。意见还提出,当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社会价值和市场价值发生矛盾时,经济效益服从社会效益、市场价值服从社会价值。而且,要以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为考核评价标准。另外,要研究制定文化企业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办法,社会效益指标考核权重应在50%以上,并细化量化到政治导向、文化创作生产和服务、受众反应、社会影响、内部制度和队伍建设等具体指标。坚决反对唯票房、唯收视率、唯发行量、唯点击率。
应该说,指导意见从健康发展文化产业的角度提出了可操作的方案,将多年来已经提出的原则化为可操作性行为,保证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条件下既对文化艺术实行市场化改革,同时又能够确保社会主义文化艺术基本理念的实现。
基于文化的本性而坚持一定的保护性措施,又辅之以多样化的文化生产机制,即使存在资本逻辑的影响,那些有理想、信念,亦有高度艺术追求、审美技巧的文化人和艺术家,他们还是能够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创造出超越物欲主义的精神文明,给人类提供诗意的栖居。
------------------------
注释:
〔1〕米歇尔·博德:《资本主义史(1500-1980)》,吴艾美等译,东方出版社,1986年,第145页。
〔2〕值得注意的是,中文“文化产业”之英译也是这个词。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6-417页。
〔4〕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等译,重庆出版社,1990年,“新版说明”。
〔5〕保罗·巴兰、保罗·斯威齐:《垄断资本主义社会的品质:文化与传播术》,《国外理论动态》2014年第6期。
〔6〕弗洛姆:《爱的艺术》,陈维纲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95-96页。
〔7〕A.迈克莱什:《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审美辩护》,《世界哲学》2005年第5期。
〔8〕F.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484页。
〔9〕〔12〕〔13〕詹森·希克尔、阿尔萨兰·卡恩:《资本主义文化与批判的危机》,《国外理论动态》2015年第4期。
〔10〕马尔库塞:《现代文明与人的困境》,李小兵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365页。
〔11〕戴安娜·克兰:《先锋派的转变》,《红岩》1998年第5期。
〔14〕转引自戈尔:《未来:改变全球的六大驱动力》,冯洁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77页。
〔15〕理查德·罗宾斯:《资本主义文化与全球问题》(第四版),姚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英文版序言第4页。
〔16〕〔17〕理查德·罗宾斯:《资本主义文化与全球问题》(第四版),姚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3、55-56页。
〔18〕本杰明·巴柏:《“麦当劳世界”与市场原教旨主义》,《国外社会科学文摘》2009年第8期。
〔19〕理查德·史密斯:《超越增长,还是超越资本主义?》,《国外理论动态》2015年第4期。
〔20〕卡西尔:《人文科学的逻辑》,关之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64-165页。
〔21〕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288页。
〔责任编辑:文谊〕
〔责任编辑:流金〕
黄力之,上海市委党校马克思主义研究院教授。
〔16〕李泽厚、干春松:《未来中国政治之走向》,《南国学术》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