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靖安
张黎突然有了一种失落,很深很深的失落。
刚才,张黎站在台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只见他,头一扭,手一挥,黑脸、白脸、花脸、红脸,唰唰唰,刘德华、郭富城、周润发……十几张脸就变出来了,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台下掌声雷动,所有的观众一起高声喊叫着,刘德华,刘德华……现在,演出结束了,卸了妆,走在大街上,却没一个人认识他。演武生的李杰、演青衣的何蕾被人围得挪不了步,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个不停。没人理他,这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有几个观众为了抢占有利位置,说他挡了道,骂骂咧咧的给了他一掌,把他推倒在地,差点磕掉了门牙。
青石板街面,清一色瓦房,街道两旁或红或白精致小巧的灯笼……古城的夜晚,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这种味道,像来自每一扇门、每一堵墙的骨头里,如烟似雾,似有若无,让人恍若在梦中。以往,张黎绝对有心情放慢脚步,把自己完全融进这种味道里,但今儿晚上,他没心情了。
张黎落寞地回到家,坐在桌边。桌上五颜六色的脸谱冲他做着鬼脸,他随手拿起一张,摩挲着。妻子抱着儿子边走边抖,像驴拉磨似的,在他面前不停地转着圈。可是,半岁的儿子不领情,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哭得声嘶力竭。
儿子哭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摆弄这个!妻子生气了,把儿子一把塞进了张黎怀里。
张黎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理屈。剧团工资低,他一个月千把块钱,除了房租、吃穿,还得给儿子买奶粉,即使一分掰成两半花,也不够。有几次,妻子闹着要去找工作,他没答应,说现在川剧的前景还不错,团里的效益会好起来的。闹过了,也就算了,妻子没当真,一心一意带儿子、做家务,让他安心做自己的事。功夫不负有心人,张黎现在成了变脸王,成了团里的顶梁柱,但工资却没涨一分。
儿子还在哭,一脸的鼻涕一脸的泪。妻子看不下去了,她抢过儿子,威胁张黎,你再不开窍,我明天把儿子扔给你,到广州打工去。顿了顿,妻子又说,你看李杰他们,徒弟收得多,油水捞得足,哪像我们,穷得舔脚板灰。
可是,没人认识我啊。张黎终于松口了。
没人认识你没关系,知道你是刘德华就行。一听张黎的口气,妻子知道有希望了,说出的话也柔和了许多。接着,她帮张黎出主意,明天,你戴着刘德华的脸谱,到街上去,边走边喊收徒弟,找你的人肯定成串串。
第二天上午,张黎戴了脸谱,成了刘德华,却磨磨蹭蹭不愿出门。妻子就抱了儿子,把他押到了大街上。
果然,张黎往街上一站,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边跑边喊,刘德华来了。这一喊,引来了更多的人。密密匝匝的人,压断了半条街。开初,张黎还有些拘谨,面对七嘴八舌的问候,脸红筋胀,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渐渐地,他就放开了。张黎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张黎上街一次,他的徒弟就多了几个。十天以后,找他学变脸的就有三十多个人了。这时候,张黎突然发现,他竟然不想揭下戴着的脸谱了。徒弟们见到他,不叫他张老师,叫他刘老师,有胆大的,连刘老师也不叫,直呼其名,叫他刘德华。家长们见到他,也这样叫。有时,把张黎弄得神情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刘德华了。
一天中午,张黎上完课,等徒弟们全走了,他指着脸,对妻子说,我怎么就想一直戴着它,不想揭下来呢?
想戴就戴吧,这张脸没什么不好,它能帮我们挣钱哩。妻子笑着说。
从此,张黎果真常戴着,演出的时候,洗脸的时候,他才揭下来。后来,他花一个晚上的时间琢磨出了一个小窍门,连演出的时候也不用揭了。洗脸更简单,反正有脸谱在外面,给刘德华洗了,也就相当于给自己洗了。
这天,徒弟们凑份子,在朋友酒家摆了一桌,给张黎过生日。几杯酒下肚,一个叫王岩的徒弟说,刘老师,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没看过哩,你让我们看看吧。
张黎怔了怔,说,我天天就这样,你怎么没看过呢?
是啊,亏你说得出来,罚酒三杯。其他人随声应和。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不是真正的刘德华啊,让我们看看吧。王岩固执地说。
张黎哦了一声,说,你说我不是真正的刘德华,那你说说,我是谁?他的眼睛里,涌出一种迷茫,雾一样。
听说,你叫张黎。王岩说。
是吗?我真不是刘德华?张黎眼里的雾更浓了,他妻子寻儿子去了。他儿子已满两岁,坐不住,自个儿跑外面玩去了。
取下脸谱,不就知道了。王岩说。
好像你说的也对。张黎喃喃地说。他伸出手,开始揭脸谱了。可是,不管他怎么揭,那张脸谱始终都揭不下来,好像原本就长在他脸上一样。徒弟们轮番上阵,想帮他揭下来,还是不行。王岩打开所有的灯,细细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脸谱已经长进肉里去了。
你真成刘德华了。王岩笑着说。
张黎没笑,他一下子哭了,就像一年前他儿子那样,哭得声嘶力竭。
(摘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