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颖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100)
后自由资本主义语境下的霍克海默文化理论
蒋颖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100)
自由资本主义向后自由资本主义的过渡,对社会批判理论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对霍克海默来说,早期社会批判理论已不适应改变了的社会状况。在此语境下,霍克海默的社会批判理论也发生了转向——“跨学科唯物主义”行动纲领被一种充满悲观主义色彩的文化理论研究所替代,这是一种批判极权主义的新文化理论,即大众文化批判理论。而这一转向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理论根源,即对理性的批判——正是理性的自我持存与走向毁灭导致了后期资本主义的文化意识形态。
后自由资本主义; 大众文化批判; 理性批判
德国著名社会哲学家、批判理论的创立者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领导的法兰克福学派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最有影响力的流派之一,他们的社会批判理论成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欧洲学生运动的精神支持,也对战后德国的社会氛围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延续至今。
文化批判理论是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心理学批判一起构成了社会批判理论的三大支柱。霍克海默在创立批判理论之初就把文化以文化上层建筑的形态与经济系统、社会心理学系统一起作为社会的“总体性”而加以考察。1931年霍克海默就任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所长并发表就职演说《社会研究所的现状与社会研究所的任务》。这份报告从事实上确立了批判理论的纲领性论点,此后又通过一系列刊登在《社会研究杂志》上的文章,如《权威与家庭》《历史与心理学》等,在一定程度上继承和批判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理论,与当时盛行的第二国际机械经济决定论的文化理论划清界线,并形成了属于“跨学科唯物主义”文化批判理论的纲领。然而,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霍克海默的思想发生了一次转向,与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息息相关的文化批判理论随之发生变化,在这一阶段,霍克海默看到了资本主义后自由主义阶段的那种变化了的社会状况,原本充满信心的基调被悲观主义的宿命论所替代。本文将着重对这一时期霍克海默的文化理论进行研究,以期对霍克海默思想的转向获得更为全面、客观的理解。
很难断言霍克海默思想的转变具体在某个时刻发生,但毋庸置疑的是,霍克海默的社会批判理论是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尤其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资本主义自由阶段向后自由主义阶段过渡,经济逐渐垄断化,纳粹登上政治舞台,极权统治得以确立,这些因素对批判理论的发展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
从政治世界观的角度来看“自由主义”具有一定的特征:1.作为政治组织形式的国家和经济,也就是市场形态的社会,必须严格区分;2.自由主义经济结构建立在私有财产、自由劳动与交换的基础之上;3.从政治统治的形式来看,自由主义公民社会是建立在对权力的分配和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具有形式上平等的基础上;4.在自由主义公民社会里,对个体的规定成了社会的基石,对个体的衡量不依赖于其肤色、性别、宗教信仰等因素,而仅仅取决于其成就。[1]
霍克海默认为资产阶级自由主义阶段在批判封建主义对个人自由的束缚、推动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以及实现启蒙与人性解放方面起到了积极促进作用,并产生了一些蕴含“真理”与“理性因素”的文化成果。但霍克海默没有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完全肯定,他辩证地看到,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虽然打着全人类利益的旗帜,但实质上是为本阶级的利益服务的,它以新的统治方式继续剥削穷苦大众,因此他们的革命是不彻底的,社会仍然是不合理的。他在资本主义自由主义时期所建立的社会批判理论目标就是要批判现存社会的不合理性,实现社会的合理化。这也是霍克海默在当上社会研究所所长之后直至社会研究所在法西斯迫害下被迫在德国解散并迁移至美国这一期间所努力的方向。
但是随着纳粹政权的确立和统治的巩固,自由主义表面的规范与社会不合理实质之间的张力被打破,自由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态已经失效:市场与国家之间在层面上的分离早已被魏玛共和国的“福利国家”理论破坏了;由于权力的分配与制约,公民在法律面前的平等被“扬弃”;艺术丧失了自主性;种族的归属和排斥形式替代了公民社会中形式的个人主义。霍克海默等法兰克福学派成员把这样的资本主义后自由阶段称为“后期资本主义时期”。
霍克海默指出,其早期对“跨学科唯物主义”文化理论的构想只适用于魏玛共和国时代,在那个历史条件背景下,针对那些教条、僵化地对待马克思主义的圈子,提出了独特的“跨学科唯物主义”文化理论:对文化上层建筑自身逻辑进行“反思性”思考;并在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设置社会心理学作为两者之间的中介维度。因为他并没有预料到在纳粹体系确立后情况会完全发生变化。
1937年,霍克海默在《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一文中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理论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但如果理论不能适应实际历史的发展,那么就应该对理论进行修正。如果说1931年的就职演说是霍克海默建立早期的“跨学科唯物主义”文化批判理论的宣言,那么1937年《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就是他对早期文化批判理论修正,意图建立一种批判极权主义的新文化理论的纲领。在这篇文章里他阐述了变化了的社会历史条件,尤其是经济组织形式的改变引起的社会政治、文化乃至意识形态的变化。
此时的霍克海默仍然坚持用一种唯物主义的眼光来审视资产阶级的发展变化,他首先从经济的角度阐述资本主义从自由主义向后自由主义过渡的过程。霍克海默认为:“在自由主义阶段,经济的优势在很大程度上与生产资料的合法拥有相联系。众多的私有财产者在社会中发挥着领导的作用,这种关系也影响了那个时代的全部文化。工业仍被分散为许多小的独立的企业。对工厂的领导管理与技术发展的水平相适应,由一个或多个所有者或者他们的直接委托人担任。”[2]285可以说由于自由的企业主拥有经济的所有权和管理权,他在文化和道德上也具备绝对的权威,而这种权威会影响社会个体能否形成一个稳定的、受道德导向的自我。社会与国家分离,文化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并未取得政治上的领导权,以赋予个体自由的空间。然而资本主义发展到后自由主义阶段,资本急剧集中,出现了兼并众多小工厂的巨型企业,在这些企业中,“企业的法定所有者与企业的直接领导的管理层相分离,……管理成了与法律上的所有权极不相同的东西。工业巨头、经济领袖应运而生”[2]286。尽管这些巨型企业的管理者在企业所有权中拥有的份额不断下降,但他们却控制着工厂的所有部门。
这一经济过程的变化导致了社会上层建筑发生相应的改变。霍克海默首先论述了在政治法律领域发生的相应变化。管理者对生产资料的绝对支配导致了所有者的软弱无能,并逐渐丧失了对企业的领导权。这样的影响开始也许只存在于低级的法律和行政部门,但必定会逐渐发展到更高级别的法律和行政部门,最终将会影响到国家和权力机关。而所有者与实际生产的分离导致了其影响减弱,视野变得狭窄,他们不再适合担任社会要职,他们凭借所有权支配的那部分份额也被视为无益的,甚至在道德上也受到了质疑。这种变化最终还导致了重要人物意识形态的建立,并出现了生产资本家和寄生资本家的区分。
面对社会的这种变化,霍克海默如何修正其社会批判理论呢?一方面,霍克海默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尚未发生根本性改变,因而社会批判理论仍然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批判;另一方面,经济上的垄断和政治上的极权使得资本主义自由阶段的文化因素消失了,这些文化因素虽具有消极一面但更具有积极意义。批判理论通过对企业主阶级内部结构的考察使其中的一些概念发生了分化。霍克海默认为,文化对社会关系的依赖性这个概念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在垄断资本主义的关系下,个体的相对独立性走向了终结,个体不再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大众所信仰的内容是在经济和国家中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炮制出来的,因而带有“毁灭性的、并不真实的”色彩。霍克海默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文化对经济的依赖性概念更具有“庸俗唯物主义”的色彩:“对社会现象的解释变得简单了,同时也变得复杂了。更简单是因为经济更直接更有意识地决定着人们,而文化层面的反抗性和实体性却在渐渐消失;更复杂是因为被激发出来的经济动力迅速地带来了新的形态与厄运,相比之下,大多数个体被贬低成为单纯的手段。”[2]287-288
由此,霍克海默认为新的文化批判理论不能局限于经济结构的变化所引起的文化领域的变化,更应该考察文化依赖经济的方式是如何改变,进而使批判理论体系的关键概念发生变化。新的社会批判理论并不是把新的内容机械地补充到既存部分中去,而是对整个社会批判理论的基础进行了“扬弃”。此时的霍克海默观察到传统家庭的崩溃,也发现弗洛伊德关于“本我”“自我”概念的局限性,心理分析因素渐渐退出了社会批判理论,而资本主义“操纵”的问题以及隐藏在背后的理性问题进入了社会批判理论家的视野。
进入资本主义后自由主义阶段以后,文化理论便逐渐成为社会研究所的重要研究内容。通过《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艺术与大众文化》《理性与自我持存》等一系列文章,霍克海默完成了早期批判理论的悲观主义历史哲学的转向,也为 “霍克海默圈子”的文化理论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
依据法兰克福第三代领导人霍耐特的观点,刊登在1941年《社会研究杂志》最后一期的《新艺术与大众文化》是“霍克海默文化理论的一个转折点”[3]32。在这篇文章里,他对“文化”这一概念的定义较其前期文化批判理论发生了改变:“文化”逐渐摆脱马克思主义生产劳动模型的束缚,它不再是那种“自身能动的社会化媒介的一种制度化结构的集合名词”[3]32,而是一种“伴随着再生产技术而生的大众艺术和通过垄断方式组织起来的娱乐工业”[3]32的制度复合体。
霍克海默认为,资本主义工业化过程使得艺术与社会生活领域的传统关系消解,物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尽管曾经与艺术相关的私人领域和社会生产相互分离,美感具有独立的地位,不受流行的社会标准制约,但如今却被裹挟进社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社会和个人之间的差别变得模糊起来”[4]215。霍克海默认为,在资本主义后自由主义阶段,“康采恩和官僚政治机构”已经控制了个人生活,即与艺术相关的私人领域。原本起着向个体传播社会作用的家庭逐渐瓦解:首先从下层家庭开始,经济的压迫阻碍了贫苦儿童的精神发育;但发展到工业社会最后阶段甚至富人家庭也把他们的孩子“当作将来要适应大众文化的人来教育”[3]215。伴随着家庭的瓦解,人成为孤立的个体,存在的状况也发生了改变:个人的闲暇时间被“毫无思想的日常事务”所控制,那种由大众文化产品(诸如棒球和电影、畅销书和收音机)带来的愉悦最终导致了个人内心世界的消失。人类丧失了认识不同于他所生存的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也就是艺术世界——的能力。这种主导现今社会的当代文化使得“社会化了的主体不受任何保护地暴露在统治机器的要求下,因为它不再能为他们提供形成个性的资源”[4]33。由此,原本在霍克海默早期批判理论时期的那种“内在的”、具有稳定性的文化上层建筑已经丧失了它的相对“抵抗力”,以垄断经济为特征的工业社会控制了所有的私人领域,包括其规则和运用条件,并从根本上决定着它。
霍克海默在资本主义后自由主义阶段的文化理论第一个核心概念即为 “大众文化”。事实上,霍克海默早在1936年《利己主义和自由运动》中就提出了资产阶级“肯定文化”概念,亦即 “大众文化”的前身。这种自由资本主义阶段尚具有一定积极意义的“肯定文化”发展到后自由资本主义阶段变成了一种具有“欺骗性”“操纵性”,培植顺从统治阶级意识的“大众文化”。为了避免把“大众文化”与自发产生于群众中的“通俗文化”相混淆,霍克海默与阿多尔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更严谨地使用“文化工业”来替代“大众文化”概念。于是“大众文化”在阿多尔诺那里进一步发展为文化工业理论,并成为法兰克福学派代表性的文化理论。
霍克海默在《新艺术与大众文化》一文中还提出了后自由主义阶段文化理论的另一个重要概念,即“新艺术”。所谓的“新艺术”属于纯艺术的领域,区别于大众文化与娱乐,独立于具有操控性的垄断经济之外;在“新艺术”的审美艺术品中,潜藏的意识是从社会中分离出来的,尽管采取“怪诞、不和谐”的形式,却保留了“先前伟大的艺术品的真实内容”。[4]217虽然如此,霍克海默对这种“新艺术”持有一种明显悲观主义的观点,他认为“这些作品是孤独的和绝望的生活的典型写照,这样的生活根本找不到通往他人甚至是通往其自我意识的桥梁”[4]217,“艺术作品充分表现了个体的被遗弃状态和绝望”[4]218,这样的艺术最大的特点就是与个体“缺乏交往”,它无法和“大众文化”的娱乐和文化商品一样打动个体的内心,只能任由来自统治阶级的“谎言”操控个人行为,而个人本质则依旧封闭在自身之内。霍克海默也并非对这样的“新艺术”毫无期望,他认为既然个体存在于社会存在存在着分裂,而此时也不可能教化孤立的个体,那“新艺术”必须把实现全面的人性作为整体、作为目的,因为“大众在他们的灵魂深处也暗暗地确信真理”,因此“继续述说一种不易为人们理解的语言并非毫无意义”。[4]228
《新艺术与大众文化》是标志着霍克海默文化理论乃至整个学派社会批判理论转向的重要文章,它预示着霍克海默逐渐放弃了早期建构文化理论时运用的那种马克思主义传统历史唯物主义模型的解释框架,放弃了跨学科文化理论的研究方法,而转向从意识形态批判的角度建构后期资本主义时期文化批判理论的新视角,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进入了大众文化批判理论时期。从外在历史背景来看,这种转向与德国本土法西斯上台,极权统治的确立,霍克海默等社会研究所成员流亡美国,在美国目睹后期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繁荣,以及对苏联斯大林专政造成的“新恐怖主义”的失望等因素密切相关。然而文化理论的这一转变在更深层次上却是缘于霍克海默对理性的批判。对理性的批判不仅是霍克海默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发展的结果,更是赋予这种改变了的文化理论与之相符的解释框架。
1941年霍克海默在《社会研究杂志》最后一期发表的文章《理性与自我持存》,揭示了极权主义的“大众文化”背后深层次的理论根源——理性的自我持存与走向毁灭。
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霍克海默把社会批判理论从一种解放的行动哲学转变为一种理论的研究。霍克海默的社会批判理论进入一个新阶段,它更多地关注了“人类理性自我毁灭的思想”、“人格毁灭的社会心理学概念”、“大众文化的概念”以及“审美艺术品的思想”等主题,以此来处理对斯大林主义和法西斯统治中获得的重要历史经验。霍克海默对理性的批判借鉴了卢卡奇的“物化”意识分析和韦伯的“合理化”概念,把理性分为客观理性(普遍理性)和主观理性(工具理性)。客观理性和主观理性在人类社会发展中都曾发挥重要作用,随着不同的理性占主导地位,人类文明也产生不同的进程。
在霍克海默看来,理性一直是人类社会区别于自然界又统治自然界的重要特征与原因。普遍理性即客观理性从古希腊一直存在并延续到近代,“那些伟大的哲学体系,如柏拉图的、亚里士多德、经院哲学的以及德国古典观念论的体系就建立在一种关于理性的客观理论的基础上”[5]。随着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开展,人们在与宗教的斗争中呼吁“个人自由”“人性解放”,理性从宗教的彼岸世界脱离,放置于主体意识中,其客观性渐渐弱化,并演化为“更高程度的形式化”。[6]这种主观理性虽然在当时具有反封建的进步意义,但很快就沦为资本不合理的统治工具。尤其在资本的后自由主义阶段,经济上的垄断和政治上的极权使个体的境遇变得窘迫,主体人格在很大程度上分裂,凝聚社会的理性原则不再有效,理性在与自我利益的主体性原则发生冲突时不得不放弃客观独立性,客观理性走向崩溃,蜕变为主观理性,最终导致理性的危机和文明的瓦解。霍克海默认为,理性主观化是不可避免的,其根源在于“人类统治自然的欲望”。人出于自我持存的目的不得不征服自然,但却在此过程中被自身征服。理性作为人服务于自我持存的工具而压抑人内在的自然,为了“自我持存”的目的而将周围一切事物工具化,最终导致理性的毁灭与终结,人成为理性的牺牲品,主体的“自我”被消解,反而陷入了“自我持存”的悖论。“新的、法西斯主义的秩序就是这样一种理性,在其中,理性自身被揭露是非理性。”[7]
客观理性形式化、工具化,主观理性合理化最终导致了现代文明的危机。它一方面把人类追求理智与知识、追求工业与科技进步以及追求民主与自由导向了战争与环境污染;另一方面它为兴起的资本主义工业服务,强调经验的重要性、强调对自然的征服,扩大实际功利,推动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原则,将启蒙精神发展到极致,并导致启蒙出现极权倾向,违背启蒙运动最初提出的自由与批判的精神。霍克海默认为,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大众文化”问题也正是这种理性产生危机的表现。理性为了自我持存而从一种支配自然的目的合理思想变为“大工业的自我维护”的工具,在这种理性“操控”下的文化被技术化、工业化,逐渐丧失了自由的精神和创造的能力,最终沦为统治者“操纵的工具”,成为一种意识形态。被“毁灭性”的理性操控的个体丧失了主体意识,失去了自主的批判与审美能力。人们在“文化娱乐工业”中受到被操纵的快感,接受与传播流行的标准,个性被扭曲,成为顺应资产阶级统治的“傀儡”。法兰克福学派转向后的文化理论就是要揭露这种意识形态,以分析“工业文化”的生产、分配和消费的社会政治基础为中心任务。
霍克海默的文化批判理论是其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内容,也体现着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变化,因此分析霍克海默文化理论必须把它放在整个社会批判理论思想发展历程的大前提下进行。由此,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作为霍克海默文化批判理论的特征。
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问题上:霍克海默文化批判理论的缘起便是因为看到传统马克思主义只注重政治经济批判,而忽略了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文化领域。霍克海默把建立一种“从根本上关系人类的全部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8]20的社会哲学作为主要任务,从这个方面来说,霍克海默所要建立的社会批判理论就是一种广义的文化理论。而纵观当时马克思主义各阵营,几乎没有一派以“批判”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己任,反而把马克思主义理论“机械化”“教条化”,从而为自己夺取政权、巩固政权的政治目的服务。霍克海默的文化理论便是在反对第二国际片面的经济决定论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批判理论的创立是对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软弱无力的回答”[9]。霍克海默在这一时期对待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是“扬弃”。他的立足点仍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也未脱离马克思的生产劳动模式,但他坚决反对“庸俗的唯物主义”,因此他在“基础——上层建筑”命题的基础上对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作了两点修正:一是强调文化的相对独立性,注重文化内在意义,用“反思”的文化分析方法来研究文化;二是把社会心理学引入批判理论,使得批判理论建筑在社会经济学、社会心理学和文化理论三大系统之上,成为一种跨学科的社会哲学。唯物主义跨学科的社会批判理论是这一时期文化理论的主要特征。到了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霍克海默与马克思主义更是渐行渐远。尽管他仍从一种经济的角度出发来审视社会各方面,即以后自由资本主义阶段的垄断经济为出发点,但此时的霍克海默基本上脱离了马克思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范畴,更多地把批判引伸到更为复杂的人类精神生活的领域,以批判深深扎根社会现实并导致社会“不合理”的理性为基点,把批判的矛头集中地指向现阶段资本主义社会的最高发展成果——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文化,以文化批判和意识形态批判为批判理论的主要内容,并在这个领域里取得了马克思主义未能达到的高水平。
在对待理论与实践关系方面:早期的霍克海默强调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原则,在早期就职演说中,霍克海默试图把文化理论打造成一种行动理论,文化作为一种“日常的阐释活动”联结了人的本能的那种自然潜力与经济再生产的自主强制力。这种文化被理解为一种“在群体特定的法律观和习俗观中持久地树立起来,在风尚和生活方式等习惯的表现形式中象征性地表达出来的一些共同的行为规范”[3]23。然而这种文化行动理论只停留在设想中,很快它便在霍克海默社会批判理论的进一步发展中让位于传统的文化上层建筑概念。在《权威与家庭》中,霍克海默把文化定义为近似于马克思“文化上层建筑”的概念:“一系列文化机构,它们在稳定的、制度化的抚育过程中把社会生产过程的行为要求传达给主体。”[3]24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的文化批判理论却是“从意识形态批判的角度对艺术作品的社会内涵进行解读”[3]28,这种文化理论被“霍克海默圈子”的其他成员如阿多尔诺、洛文塔尔运用到实际文化研究过程中。霍克海默对文化概念理解的变迁反映了他对理论与实践关系认识的变化,一种以实践为导向的社会批判理论逐渐蜕变为一种形而上学的悲观主义理论,并导致其晚年全面放弃理论与实践的联系转而对一种“不幸意识”和“隐蔽的神秘力量”的追求。这一变化亦是霍克海默对战争、对法西斯极权和对斯大林专政的历史经验的总结带来的结果。
在对待与具体科学的关系的问题上:早期社会批判理论时期,霍克海默接任社会研究所所长之初便为社会研究所设立了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方式,并强调这种“跨学科”是哲学与其他具体科学协调、有效的配合:“哲学作为关心普遍性、本质性事物的理论,给予专项研究以灵魂的推动,同时哲学有应有足够开阔的心胸,接受具体研究进展的影响,接受改进。”[8]29这一时期的文化理论就是建立在这种跨学科的方案之上:“了解一个特定国家里,一个特定社会群体在特定时间段中在经济过程中的角色,了解群体中某特定成员心理结构的变化,了解由这些成员产生并作用于整个社会的思想及机构,以及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政治经济学、心理学融入了文化理论,形成早期文化批判理论“跨学科”的特质。然而“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并没有在霍克海默那里被贯彻到底。哈贝马斯认为:“这一纲领在1937年之后开始变得模糊,因为阿多尔诺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及其更为悲观的理性观对霍克海默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使得后者逐渐放弃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最后在与阿多尔诺合著的《启蒙辩证法》一书中彻底告别了这种跨学科的研究路数。”[10]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霍克海默的社会批判理论以文化与意识形态批判为基本内容,以对理性的批判为理论的最高表现形式。文化批判上升到对垄断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文化批判,并以对工具理性批判作为这种后期文化批判理论的内核,而此时已再无与具体学科相结合的早期文化批判理论的那种“跨学科”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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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娟〕
2016-06-05
蒋颖(1981-),女,浙江湖州人,讲师,博士,从事德国哲学、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研究。
B089.1
A
1000-8284(2016)08-005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