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
我送林小果去自首是11月9号下午。浓厚的雾霾湮没了我们居住的小城。我在她的别墅门前等了许久,兰贵妃在大门的铁栏里不停地钻进钻出。我正想打电话催促她,兰贵妃在门前第二级石阶上坐下了,它仰着毛茸茸的小脸望着我,让我一下子忘记了时间。这时,林小果从别墅里走出来,身上的红色风衣醒目地穿透雾霾,好像在门前燃起一团火。
她好像不是去自首,而是去会客。她冲着别墅的窗户摆了摆手,以为小狗正蹲在飘窗的软垫上看着她。我替她拉开车门,她笑了一下:“我还没去过公安局呢。”
我问:“你在电话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接到她的电话时,正在网上跟一个朋友聊我的剧本。他提醒我,二奶和小三是比一般女人更优秀的女人,不要动辄从道德层面批判。古代妓女能跟许多载入史册的男人产生轰轰烈烈的爱情,当代小三完全可以爱得死去活来。他说我的剧本不是技术问题,是观念问题。我盯着电脑正在思考我的观念,林小果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的口气非常欢快,像上次彩票中一千块钱时一样。
我问:“又中了多少?”
她说:“我杀人了。”
她对我讲述了杀人过程。从细节上判断,绝不是她随口编出来的。还没听她说完,我身上已经出满了冷汗。她很快便把杀人的事儿翻了篇,又要求我把她写进剧本里。她在电话里嘻嘻哈哈,间或还可以听到逗狗的声音。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她常常被电影里的杀戮场面吓哭,全家人费半天劲儿才帮她从惊慌情绪里走出来。命运的诡异以及对她的担心让我感到一阵焦虑,继而又转化成恐惧。我的口气因为恐惧显出一丝愤怒:“你等着,我马上去找你!”
我要带她去自首。杀人之后,最好的出路就是自首。逃亡,无非是徒劳地给自己和家人增添心惊肉跳的经历。
林小果竟然有点儿烦:“我说过要逃吗?我为什么要逃……”
雾霾影响了车速,马路上的车辆像盲人一样试探着往前摸。我开得非常小心,在鼓楼西路左转弯时还是差点儿跟一辆越野吉普迎面相撞。紧急刹车使林小果的脑袋在轿车的面板上磕了一下。她倒吸着冷气,右手揉着撞痛的额头,左手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
她说:“表哥,雾太大了,咱们明天再去不行吗?”
林小果走进公安局的大门之前,唯一的担心是把她跟其他女犯关在一起。她觉得自己跟她们很不一样,她的担心在踏进牢门的那一刻骤然消除了。她住的是单间。
牢门在身后“咣当”一响,她的心狠狠地沉了一下。光线昏暗的牢房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气味。林小果紧皱眉头,迟迟不能适应室内的昏暗,目光盯住了狭小的窗口。六根粗壮的钢筋显得过于稠密,给人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凌乱。林小果觉得这些钢筋纯属多余,她踮起脚来连窗户都摸不到。这时,一只麻雀在窗前盘旋着。林小果一看到它,忽然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在慢慢揪紧了。屋子里太静,寂静中透着沉沉死气,像有一床厚重肮脏的棉被兜头罩来。她紧盯着麻雀,正担心它在视线里消失,它却落在了窗台上。它的小眼睛看到林小果,一下子愣住了。林小果笑了——她既是笑麻雀,更是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怕的话就不来了。心里一放松,她开始用看客的目光观察这间三米见方的牢房。左边的水泥墙上散布着一片白花花的水渍,好像泛起的尿碱。林小果将身子靠在右边墙壁上,望着重新钻进雾霾的麻雀想,他很快就会来接我,以后就可以对他说:“可别惹我呀,姐也是蹲过牢的人。”
“他”叫刘家驹。林小果对我提到他时,不说老公,也不说他的名字,而是说“我男人”,很有些老夫老妻的味道。刘家驹在我们这一带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他把一个半死不活的企业做成了名企,还是慈善协会副会长。无论哪里出现天灾人祸,他都是捐款最多的一个。
林小果以为刘家驹很快就能把她接出来不是没有道理的。传说有三条人命毁在刘家驹手上,刘家驹也亲口告诉过她。说这话时,林小果刚住进刘家驹给她买的别墅里。入住的第一个晚上,林小果亲自下厨做了六个菜。她原来在家连碗都不刷,跟刘家驹在一起之后,却买了十几本菜谱精心研究厨艺。林小果拉严窗帘,关掉灯,在餐桌上点上两根大蜡烛,俩人喝了点儿红酒。刘家驹抱着一醉方休的心思,正想好好品尝新厨具炒出的菜,林小果却突然拉着他进了卧室,她急切地想跟他试一试新床的弹性。刚装修好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甲醛味,林小果将他推倒在床上,半裸着身子正要去开窗户,刘家驹一把抱住了她:“告诉你个秘密。”
林小果的脑子猛然一空,她早就觉得他俩之间没秘密了。林小果最幼稚的地方就在于不知道自己幼稚。她与刘家驹相差二十五岁,在她二十岁走进他的生活之前,他的经历对她来说应该都是秘密,她硬是以为对他了如指掌。刚搬进新房,林小果正打算过好日子,他却还藏着秘密。林小果很不高兴,她像条滑溜溜的鲤鱼一样从他怀里跳出来,后退两步,按亮了卧室的灯。她沉着脸问:“快说,还有什么瞒着我?”
刘家驹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拿了两个枕头放在床头,将身子懒懒地靠上去。他像叙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说到了死者的姓名,死亡的方式,为了强化效果,还渲染了一下血腥场面。他在三桩血案里没有亲自动手,却清楚地目睹了所有过程。
林小果满脸迷茫:“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刘家驹笑道:“傻丫头,这叫授柄予你,我如果辜负了你,你随时可以去报案,把我抓起来。”
林小果心里猛地涌上莫大感动。她一把按灭了灯,像只敏捷的母豹朝他扑了过去。
三条人命应该是刘家驹的绝对秘密,林小果却当成了刘家驹深爱她的有力佐证。她对我说到这个秘密时,又强化了一下血腥场面,说完又低声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对我如此信任,是因为她跟刘家驹的交往已经把自己弄到众叛亲离的地步,我是唯一没提反对意见的人。我不反对也不说明就支持,而是觉得反对了也没用。刘家驹能把杀人的事情告诉她,连我都感到震惊。我靠在椅背上迟迟没说话,我怀疑刘家驹在说谎。林小果轻轻顿了一下杯子,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在想剧本。
林小果说:“你看他对我多好,我妈却觉得我像破鞋似的。”
林小果把我约出来吃饭,想让我做一下姑妈的思想工作。她第一时间便把跟刘家驹同居的事儿通报了母亲,就像报告订婚的喜讯。那时她还在省城一家民营大学里读酒店管理专业。我姑妈作为资深的乡村民办老师,气得当场昏了过去,醒过来之后放下狠话:“只要我活着,她就甭想进这个门。”
她没想过逼迫林小果放弃这段丢人的爱情,她太了解林小果了。小时候因为让她穿姐姐剩下的衣服,气得跳过河,头朝下栽下去的,捞上来趴在牛背上控了半天才活过来。为了避免林小果走上跳河的老路,我姑妈只能无奈地选择不见她。母亲的置之不理让林小果开始了心无旁骛的同居生活。搬进别墅之后,她特别想接母亲来看一看,最好是让母亲搬到城里来。她打过两次电话,我姑妈一听是她马上就挂了。林小果很失落,本来有一份衣锦还乡的心思,如今却是有家难回。
林小果满脸惆怅:“表哥,我妈真舍得不要我了吗?”
我摁灭香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姑妈是个非常倔强的人,一向说一不二。她的三个女儿中,林小果最像她,性格愈是相像的人往往愈难相容。我对林小果委托的事情还真没什么把握,望着她询问的目光,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刘家驹如果是穷光蛋,你还爱他吗?”
“怎么现在才问这个?”
“问晚了?”
“我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迟迟没人问,憋得我都有点儿难受。”我笑了。她继续说道,“如果刘家驹是穷光蛋,他还是刘家驹吗?”
我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甚至有点儿替她担心。她这么想,刘家驹肯定能感觉到。一个成功男人最烦最怕的就是女人盯上的是他的钱。林小果轻轻呷了一口啤酒,像观察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蚂蚁一样看着我。
“这就是你的答案?我怎么感觉不太地道。”
“你肯定误会了我的意思。”林小果一笑,“刘家驹曾经当过穷光蛋,那时候我不认识他,我爱上的是现在的他。自从我爱上他,你的假设就不存在了,因为他再也不会成为穷光蛋,即使破了产,我照样帮他东山再起。”
我把林小果送进公安局之后,直接去了姑妈家。作为林小果最亲近的人,应该让她知道女儿做了什么。
她已经搬到城里来住了,林小果在城东郊给她买了套房子。当初为了劝姑妈搬家,我往她住的那个偏僻村庄跑了六趟。我姑父已经去世,另两个表妹早已出嫁,她一个人住在空旷的五间北屋里,一入夜便听到老鼠们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有一回一只白毛老鼠钻进被窝里,咬伤了她干瘪的乳房。环境如此恶劣,她依然没打算搬家。她说林小果的房子太脏了。
我姑妈当了三十多年民办教师,全村将近一半的人跟着她读过书,她备受尊重。村里人有什么纠纷,经常请她扮演裁决者。林小果的爱情,让我姑妈的腰杆一下子弯了下去,再也不愿站到众人面前,她把自己关在冷清的院子里,把本来很干净的屋子打扫个不停。
我第五次去的时候将话题转到刘家驹身上。我姑妈只恨林小果像破鞋似的,从未说过刘家驹半句坏话。她跟刘家驹见过唯一的一面是在我姑父的葬礼上,当时她对刘家驹表示了极大的尊重,丧事过了好久还冲着人夸赞刘家驹。我说接她去城里也是刘家驹的意思。我姑妈拿着笤帚扫着一尘不染的床铺,冷笑道:“人好是一回事儿,睡了我的女儿,是另一回事儿。”
谁也没想到刘家驹会出现在葬礼上。我姑父是他集团下属一家厂子的门卫,同时也是资深的酗酒者。他值班时也醉醺醺的,每个月的工资往往扣得剩不了几个钱。他把人生陷落的原因怨到我姑妈的肚子上,只会生女儿。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生下林小果之后,他被强制结了扎。他觉得这辈子再也没什么意思,像个破罐子一样把自己随意地摔来摔去。他死得一点儿也不光彩,半夜值班时去厂子旁边一家小超市偷酒,被人发现了,仓皇逃跑中被一辆豪华轿车撞死。超市的人清楚地看到那辆远去的轿车,由于怕担责,没人出来作证。没有儿子的乡村葬礼注定是冷清的,这也正是他活着时最怕看到的局面。他在骨灰盒上的照片依然醉眼迷离,望着空旷的灵棚,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我姑妈呆着面孔坐在屋里的一条板凳上,说不上是解脱还是悲伤。骨灰盒前放着四碟鲜艳的供品,她在丈夫活着时,从来也没想过买水果和点心给他吃。她记忆中的他只是一股酒糟的恶臭,这股臭气跟她有着撇不清的关系,使她的教师形象打了一丝折扣。她几乎想不起曾经和他同床共枕。听着三个女儿时断时续的哭声,我姑妈感到一阵凄凉,像是怕冷一样将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她叹了口气:“别哭了,歇会儿吧。”
这时,有人匆忙跑进屋里说,外面来了一大群吊唁的人。
刘家驹的车队有十四辆轿车,把村子里的道路堵得满满当当。刘家驹率领五十多个人冲着我的醉鬼姑夫的遗像鞠了三个躬,那一片藏青色的西装使整个院子显得沉重了许多。刘家驹单独走进屋里。我姑妈从巨大的震撼中还没缓过劲儿来,刘家驹伸出慰问的手时,她只是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
刘家驹说:“大嫂好,我是刘家驹。”
简单寒暄之后,我姑妈找回了身为乡村教师的自信。她的脑子愈来愈冷静,几乎忘了是在丈夫的葬礼上。不出她所料,刘家驹很快便问到了她的困难和要求。我姑妈的眼泪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死去的丈夫,而是在她倍感凄凉的时候还会有人来关心她。
她强忍着泪花,哽咽着说:“我丈夫对单位也没什么贡献,怎么还能向组织提要求。”说着,一把将林小果拉到面前,继续说道,“我丈夫生前最挂念的就是小女儿的工作。”
当时林小果上大学不到半年,还有两年多才能毕业,我姑妈提前看到了林小果的就业前景。既然刘家驹找上门来问有什么要求,我姑妈直接把两年之后的困难提了出来。说完之后,我姑妈发现刘家驹根本没看林小果,又把女儿往他身前推了一下,悄悄拽了一下林小果的衣角,示意她说点儿什么。林小果生气地打掉了母亲的手。
刘家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我姑妈脸上,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随时来找我。”刘家驹递过自己的名片,我姑妈接过来认真端详了一下,放在了贴身衣袋里。林小果觉得母亲纯属多此一举。她没想过再回老家上班,她的目标是省城一家五星级酒店。她一直垂着头,貌似沉浸在丧父的悲痛里,其实是懒得看刘家驹,她觉得这个人跟自己毫无关系。
我姑妈最终答应搬到城里,不是因为我的劝说,而是有人给林小果说媒。我第六次去的时候,正碰上一个戴白边眼镜的中年女人夸赞一个名叫志健的小伙子。她已经来过好几次,我姑妈并没有拒绝。志健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已经考上省里的公务员,这正是我姑妈梦想让林小果走的道路。志健高中时就看上了林小果,他俩同级不同班。志健有一条最符合我姑妈的择婿标准——家里兄弟仨。一旦他俩结了婚,跟招个上门女婿差不多。我姑妈没拒绝也不是想答应,隔三差五接待媒人,是想听一听她们对林小果跟人同居的事儿了解多少。她突然变得不爱出门,已经引起众人的猜疑。媒人不断地来,颇有踏破门槛的味道。我姑妈觉得女儿的名声总算保住了,心还没放安稳,又猛地提了起来。尤其这个志健,简直是为她家量身定制的女婿。她要是连这个都拒绝,相当于提醒别人往坏处想了。
我进门时,我姑妈正满腹焦虑,脸上的笑容像抽筋。媒人问:“小果是不是正跟人谈着?”
我姑妈仿佛突然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锥子:“绝对没有。”
媒人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欣慰地笑了:“我觉得也不会,你是出了名的教子有方,女儿绝对不会那么疯。”
我的到来让姑妈终于从难言的尴尬中挣脱出来。她站直身子,抻了抻本来很平整的衣服,说:“我侄子接我去城里住些日子,小果的事儿,等我回来再说吧。”
母亲答应搬进城里,林小果只高兴了一刹那,我姑妈依然不肯见她。她觉得自己这次进城很像仓皇出逃,我把她送进林小果收拾好的房子里。林小果刚走了一会儿,屋子里还弥漫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儿。我姑妈像个挑剔的房客走进宾馆房间一样,紧皱眉头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令人生厌的怪味。随即,她提出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问题:“这房子多少钱?”
林小果抱着兰贵妃站在别墅门前,看到从车里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她的脸色立刻暗了下去。为了迎接母亲的到来,她前两天请保洁工将别墅打扫了一遍。当我把姑妈写给她的欠条掏出来,林小果的嘴唇突然有点儿发青。我姑妈练了几十年板书,笔迹工整有力亦不失美感,打欠条却是平生头一回。格式一点儿也不规范,内容却很充实。不但写了欠款数目,还清楚地写上了还款方式。她的退休工资如果不够,余款将由另两个女儿补齐。
林小果拿着欠条看了一眼,像疯子似的叫道:“她还是我妈吗?”她将欠条撕碎扔进垃圾箱里,对我说,“你还是把她送回老家吧。”
我苦笑道:“她已经回不去了。”
林小果在不知如何才能与母亲见面的焦虑中,接待了一个特殊客人——刘家驹的女儿。刘亚娇正在英国利物浦念大学。她趁着圣诞节放假飞回老家,也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林小果的存在,竟然在一个飘着雪花的下午敲响了林小果的房门。林小果正在给兰贵妃打针,小狗感冒了,不停地咳嗽。林小果被轻轻的敲门声吓了一跳,她的别墅从未有陌生人来过。刘家驹每次回来总是直接把车开进车库,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林小果说他很像个地下工作者,他说真正的幸福从来都是隐秘的。林小果很知道保护他的声誉,从未要求手挽着他的臂膀走到小城的大街上。林小果撩起窗帘一角,发现门外站着一个穿马靴、留短发的女孩子。
林小果打开门:“你找谁?”她的口气很不友好,刚才的敲门声使得她把针头插歪了,兰贵妃痛得嗷嗷乱叫。
刘亚娇的口气同样冷酷:“找你。”
林小果像接到挑战一样挺了一下身子:“你是谁呀?”
刘亚娇潇洒地甩了一下短发:“你应该能看出我是谁。”
林小果觉得确实有点儿面熟。当她意识到是刘亚娇找上门,身子忽然有点儿发软,急忙强作镇定地将手扶在冰冷的门框上。
林小果后来对我说到了与刘亚娇的会面:“我还真有点儿怵她。”搞不清刘亚娇的来意,林小果一时拿不准对待她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刘家驹最疼爱这个宝贝女儿,即使当着林小果的面儿也经常和女儿通电话。林小果听到刘亚娇在电话里撒娇的声音,肚子像是灌满老陈醋,仿佛自己的男人正在被人分享。
林小果带着刘亚娇往屋里走时心里咚咚乱跳,时刻提防着刘亚娇在背后袭击她。刘亚娇的身段在女孩子里算是矫健敏捷的,马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林小果走到客厅的沙发前靠着最左边坐下,伸手朝扶手外侧摸了摸,搓板还在,这是她夏夜里逛夜市时买回来的。当时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儿在一堆搓板里挑来拣去,问老板有没有更粗糙的。老板说粗糙了容易磨坏衣服。那女孩儿说,她为了让老公罚跪。林小果觉得这主意不错,心想,刘家驹如果惹她生气,也可以让他跪一跪。买回来一次也没用过,如今摸到它,林小果心里特别踏实。真打起来,就用它。砸脑袋?真砸死了,刘家驹会不会生气?林小果觉得应该在刘亚娇身上找个不太致命的部位。她发现刘亚娇已经在对面沙发坐下了,双腿跷起来搭在茶几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林小果略显尴尬地将搭在搓板上的手拿回来。
刘亚娇笑了,用手指点着林小果:“你眼光不错。”
林小果有点儿蒙:“什么意思?”
刘亚娇说:“没眼光怎么能找到我爸这样的男人?”
林小果发现她没有自己设想的敌意,轻轻吐了一口气,将身子靠在沙发上,还没感受到靠背的柔软,马上又坐直了。林小果迎着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应该说是你爸的眼光不错。”
刘家驹回来时,刘亚娇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林小果抱着兰贵妃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她明明听到车库门轻轻开启的声音,却没像往常那样急切地跳到门口拥抱他。刘家驹将提回来的两个礼盒放在鞋柜上,低头换拖鞋时淡淡地问:“谁来过?”
林小果有点儿吃惊。刘亚娇走了之后,她将房间收拾了一遍,尤其是刘亚娇喝可乐用的杯子,她倒上半瓶洗洁精刷了又刷。她不愿让这套房子留下刘亚娇丝毫痕迹。没想到刘家驹还是感觉到了。林小果将狗脖子上的铃铛解下来拿在手里晃动着:“你猜是谁?”
刘家驹看了看她的脸色,用沉思一般的目光又扫了一眼屋子:“亚娇?这孩子,她怎么能找到这儿来?”
林小果本来也没打算向他隐瞒刘亚娇来过,被他一下子猜出来,她心里又涌满了醋意:“你这个宝贝女儿,还真是挺可爱的。”
林小果与刘亚娇聊了近两个钟头,几乎成了朋友。刘亚娇说到了她在利物浦的男朋友,是个来自阿联酋的留学生。一想到他将来要娶四个老婆,刘亚娇连杀人的心都有。刘亚娇满脸哀怨:“咱们女人真是可怜,有什么办法呢?又离不开人家。”
林小果也替她为难,本以为她像男孩儿一样洒脱,没想到会在万里之外发洋愁。幸亏有兰贵妃调剂气氛,没让话题停留在那个胡须茂密的迪拜青年身上。林小果本来就是爱说话的人,学历虽然拿不出手,闲书倒没少看,再加上看电视总是挑选貌似深刻的节目,不讲逻辑的神聊正是她的强项。从香港回归后的变化说到肯德基在中东的口味,当说到中国小孩儿和欧洲小孩儿的区别时,她竟然说起了小时候跳河。过上富足生活之后,她总喜欢回忆缺衣少食的日子。她说几乎没感觉到河水是凉是温,脑袋直接插进了淤泥里。泥的味道有点儿咸,随即便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她在空中看到有许多人把她从河里捞出来,搭在老黄牛的背上。母亲牵着牛在村里的路上慢慢地走,哽咽着不停地喊,果儿,回家吃饭了。一听这话,她忽然觉得有点儿饿,想从空中跳下来,愈是用力跳,身子愈往高处飘。
刘亚娇问:“你最后是怎么下来的?”
林小果的眼睛有点儿湿。她醒过来时正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的眼泪像成串的水滴一样落在她脸上。从那天开始,她发现母亲的怀抱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上了高中睡觉时还喜欢往母亲被窝里钻。如今,好久没闻过母亲的味道了。林小果伤感中又带了些难为情:“多大点儿事儿呀,当时真的很想死。”
手机的短信声中断了俩人的谈话。刘亚娇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起身准备告辞。她说:“先聊到这儿吧,有你陪着老刘我就放心了。”
林小果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老刘是谁。刘亚娇说她在英国最不放心的就是老刘的性生活,她知道他跟她妈早就没有了,这并不说明老刘不需要,反而说明了更需要。如今社会这么复杂,不要脸的女孩子尤其多,老刘稍一饥不择食,难保不被个居心叵测的女人钓了去。林小果的脸色有点儿难看,随即发现刘亚娇不是在敲打她,急忙又满脸笑容地听她说。刘亚娇说:“我家老刘多好,栋梁之才,我要不是她女儿,我早嫁给他了。这么个优质男士,要是落到坏女人手里,再给他染上脏病,多可惜。”
林小果笑了,表面上是被刘亚娇逗笑了,实际上是发自内心的得意。她突然发现不必嫉妒刘家驹的宝贝女儿,因为她有着更隐秘的武器。这件武器,是他女儿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
拉开房门,一股寒风裹着雪花飘进屋里,俩人同时缩了一下身子。
林小果说:“我去给你拿把伞。”刘亚娇说不用。眼看她要走了,林小果有点儿失落。不是因为没聊够,而是刘亚娇的表现太出人意料。俩人的关系本应该剑拔弩张,即使不动手,也会语带机锋、含沙射影。如今搞得比闺蜜还亲,一起为着同一个男人操心。林小果懵懂中放下了所有戒备,想发出再次见面的邀约。突然,真正紧张的局面出现了。
刘亚娇竖起风衣领子,仰头看了看天,好像就要迈下积满雪花的台阶,她却猛地转过身来。林小果吃了一惊,刘亚娇脸上带着陌生的冷酷,跟刚才判若两人。刘亚娇的右手食指竖到林小果面前,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子尖。
刘亚娇说:“记住,千万别逼着老刘离婚,如果那样,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林小果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了透骨的寒意。她根本没想过逼着刘家驹离婚,她觉得跟刘家驹早就结婚了,他的身和心都扑在她这里,他的老婆无非是个摆设。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刘亚娇的口气,说翻脸就翻脸,说明根本没把林小果放在眼里。她们之间的鸿沟,绝不是坐在一起聊一聊阿联酋青年可以填平的。林小果似乎刚意识到刘亚娇对她的鄙视发自骨子里,这种鄙视,可能早在童年时期谁也不知道谁的时候便存在了。林小果像怕冷似的缩在沙发角落里,非常后悔说到小时候跳过河。这时,兰贵妃跳到她身上,想到它刚才居然敌友不分地趴在刘亚娇怀里,林小果抽了兰贵妃一个耳光。
刘家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用手理了一下刚吹干的头发。
他说:“我带回两盒海参,你回头给你妈送去吧。”
林小果气咻咻地说:“我妈不是你妈?”
刘家驹苦笑一下。他换好衣服,准备穿皮鞋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他走过来躬下身想亲一亲林小果的脸。林小果一扭头闪开了。刘家驹轻轻叹口气,又回身去穿皮鞋。早就说好了,在女儿回来的这段时间,他必须回去住。林小果不愿意也不好说什么。
眼看刘家驹要开门,林小果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我也要去留学。”
刘家驹笑道:“你去留学我怎么办?”
林小果想到刘亚娇说“有你陪着老刘我就放心了”,明明是拿她当了泄欲工具。刘亚娇的“放心”根本没拿她当人,无非是觉得这件工具比较干净,不至于给老刘染上脏病。林小果眼里盈满了泪花。
她委屈地嚷道:“你们家人拿我当什么了?”
刘家驹愣了一下:“小果,你比亚娇大两岁,应该比她懂事。”
在等待林小果被审判的日子里,我像替自己赎罪一样苦苦追寻她杀人的动机,妄图找到一点儿对她有利的证据。她对我几乎无话不谈,使得我自认对她非常了解。杀人那么大的事儿,不可能来自脑袋一热。我在心里不断过滤着有关她的种种细节,哪怕只言片语也不放过。我送她去公安局自首的路上,她倒是说过杀人理由,我觉得那个理由根本不成立。直到她被宣判的那天,我依然没找出她预谋杀人的蛛丝马迹。
林小果与刘亚娇见面之后,好几天陷在郁闷里。元旦前一天晚上,她又领教了什么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那次聚会是我召集的,借着辞旧迎新的时机,我约了另两个表妹先到姑妈家。气氛一热闹,姑妈肯定会想到林小果,我再适时替她说点儿好话,姑妈稍微一犹豫,立马让林小果敲门。我让她提前等在楼下,一旦见了面,总不至于把她打出去。我的安排应该算是天衣无缝。两个表妹各自带着老公和孩子。她俩携手做了一大桌菜,她们的两个小孩儿用汤匙舀了菜,争抢着递到姥姥嘴边。我姑妈的嘴被笑声和应接不暇的菜全占满了,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全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我感觉火候到了,冲着表妹说:“今天就差小果了。”
我的声音并不大,本意是引得他们齐声附和,再感染姑妈。她俩还没来得及反应,姑妈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将两个孩子推到一边,缓缓地站起身:“你们先吃吧,我累了,去床上躺会儿。”
屋子里立时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寂静。我和表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如何打破令人心悸的局面。林小果偏偏在这时敲响了房门。
她很早便站在了楼下。为了与母亲相见,她特意去批发市场买了身最廉价的衣服,没在身上喷香水,也没戴任何首饰,看上去像个家庭贫寒的高中女生。她仰首望着二楼窗口,看到母亲的身影在阳台上晃动了一下,持续了好几天的郁闷好像找到了突破口,眼泪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来。她擦眼泪时依然大睁着眼睛,好像一眨眼母亲的身影便会消失。她的左手紧握着手机,苦苦期待着我传达给她的震动声。天特别冷,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庞,散乱的头发粘在脸上,像是挂满了蜘蛛网。母亲的身影在窗口消失时,林小果将手捂在嘴上失声哭了起来。她搞不清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想见自己的亲娘都这么难。不知是谁家的窗口泼出一杯水,正落在她的身上。她蹲在地上只顾了哭,居然没有感觉。忽然有一道白亮的手电光罩住了她,小区保安厉声问道:“干吗的?”
打开房门,我一时没认出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散乱的头发蒙住了她的脸,泪水顺着发丝不停地滴落,嘴里发着一种动物哀嚎般的低沉叫声。黄色羽绒服左肩膀上挂着几片泡胀的残茶,她的样子就像电影里刚遭到鬼子轮奸的旧中国少妇。
我姑妈在卧室门口停住了脚步,冷冷地问:“谁让她来的?”她好像是在问我们,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回答。她命令道,“别让她进来!”
林小果一下子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她像尚未学会走路那样,手脚并用朝母亲爬了过去。当年的母亲总会躬身抱起她,再在她脸上亲一下,吻出她咯咯的笑声。此时的母亲已经把她关在心门之外。我姑妈一见她爬过来,快步走到阳台上。阳台上放着一把软椅,是林小果委托我买给姑妈坐着晒太阳的。我姑妈像个年轻的保洁工一样,敏捷地跨到椅子上,推开了阳台窗户。
她背对着林小果,声音颤抖着:“你不走,我就跳下去。”
我送林小果下了楼。她一直回头看着母亲的窗口,根本不看脚下的路,好像栽进小区的花池里也不在乎。密合的窗帘遮住了灯光和亲人的身影,她还在不停地看。走到她的轿车旁边,我有些尴尬地说:“真没想到会这样。”
林小果没说话。她打开车门,一只脚踏进车里,又朝着我姑妈居住的楼房望去,一片散碎的灯光像是远处飞舞的萤火虫。林小果用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朝后捋了一下头发。
她说:“表哥,我妈是不是把窗帘拉开了?”
我提着林小果从车里拿出的两盒海参回到楼上,我姑妈正在哭。两个妹夫带着孩子已经走了,只剩两个表妹陪在床前。我姑妈躺在床上像个即将咽气的病人。她紧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不断地流下来,浸湿了鬓间的头发。一个表妹后来告诉我,我扶着林小果下楼之后,姑妈依然站在阳台上,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表妹把她从软椅上搀下来时顺手拉上了窗帘。我姑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在窗帘上轻轻撩开一道缝隙。她是在看到林小果背影的那一刻晕倒的。我把海参放在床头柜上,看着姑妈慈祥的面容,觉得她不至于那么绝情,她只是无法说服自己。作为此次聚会的召集者,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我拿毛巾用温水泡了泡,给她擦脸时,她睁开了眼睛:“小果走了吗?”我说走了。她让我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被子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灯,“那个刘家驹,对她到底好不好?”
我心里亮了一下,急忙说很好。姑妈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你瞧她今天穿的。”
“她是怕您说她太张扬。”姑妈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我怕话题突然中断,又说,“小果有什么过错,可以当面骂她,总不能一辈子不见她。”
姑妈的胸部剧烈起伏了几下,说:“除非她有个体面的婚礼。”
林小果听到我转述的这句话,在电话里兴奋地叫了一声。打电话是在聚会的当天夜里,林小果问起母亲的身体状况,我无意间说出来的。我本来没想把这句话告诉她,这并不算是个好消息。林小果却在这句话里看到了与母亲缓和的转机,就像小孩儿在阴雨中看到了太阳。
她说:“我妈想要个婚礼,我就给她一个婚礼。”
林小果杀死的那个人名叫李敏芳,是刘家驹的妻子。她住在市工商银行家属楼上。市区离我们小城只有三十五公里,她从未来过。林小果与刘家驹谈到婚礼之前,甚至不知道李敏芳这个名字。
林小果在元旦凌晨开始想象自己的婚礼。她急切地想跟刘家驹商量一下。刘家驹元月六号才能回来,因为刘亚娇元月五号回英国。林小果克制着打电话的冲动,抱着兰贵妃在别墅区的大门外逛来逛去,每开过一辆轿车她都会注目观望。
刘家驹回来时,林小果已经跟省城三家婚庆公司取得联系,取长补短列好了婚礼方案。这本来是男人操心的事情,她以为刘家驹会夸她几句。刘家驹从她手上接过打印整齐的方案,皱紧了眉头:“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你不是不让我给你打电话吗?”
刘家驹将方案放到床头柜上:“不行。”
林小果还沉浸在婚礼将要带来的快乐里:“这是最便宜的一家了,你要是嫌贵,我再跟他们砍砍价。”
刘家驹的口气异常坚定:“不是贵贱,是不行。”
林小果听懂了,她很生气。她将兰贵妃放在地毯上,用脚轻轻踢出门外,关上卧室门,双手挽了挽睡衣袖子,尖声问道:“为什么不行?”
冷战持续到半夜,俩人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林小果听到刘家驹在她旁边焦虑地翻来翻去,她又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刘家驹的手终于伸了过来,她感觉刘家驹这次伸手的动作特别慢,像是在试探。林小果偷偷地笑了。
刘家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身上:“小果,离婚对我来说太难了。”
林小果翻过身来:“谁让你离婚了?”
刘家驹按亮台灯,脸上布满了懵懂。林小果笑了:“你个大傻瓜,我只是说举行一场婚礼。”
林小果设想的婚礼非常简单,可以在我们这个小城之外的任何一个城市举行。雇一辆大客车拉上娘家亲戚,一块奔向那个尚未确定的城市。刘家驹那头不用来人,他一个人出面就足够了。林小果觉得如此设计简直称得上巧夺天工。刘家驹却迟迟搞不懂这场婚礼和不离婚之间的关系。
他苦笑道:“我一提离婚,敏芳肯定要大闹一场,接下来会有一连串的负面反应。”
林小果问:“敏芳是谁?”
刘家驹没言语。林小果心里稍微堵一下,脑子很快又回到完美的婚礼上。她说:“咱们在外地举办,既保全了你的名誉,又对我妈有了交代。”
刘家驹问:“这是你妈的主意?”他力争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和,余音里还是带出了无法掩饰的警惕。
林小果说:“她哪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
刘家驹将她轻轻抱在怀里,略显伤感:“小果,你还是个孩子呢。”
林小果从他怀里挣出来:“到底行不行?我还不该有个婚礼?我妈把我养这么大,总不能白给了你。”
刘家驹说:“这样吧,过几年,等亚娇结了婚,咱们再商量这事儿。”
林小果说:“我比她还大两岁,凭什么等她先结婚?”
刘家驹闭上了眼睛:“这事儿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林小果说:“你是说那个敏芳会到婚礼上大闹?”刘家驹没说话。林小果拿起枕头盖到他脸上,“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攥住了?”
接下来,林小果暴露了幼稚透顶的一面。她居然开车跑进市里找到了李敏芳。她想跟李敏芳谈一谈。那次见面非常失败,林小果对我说起来时,一改平素烦琐的说话风格。她说:“李敏芳跟刘亚娇一样,刁蛮。”
林小果连门都没进去。李敏芳一直牢牢地站在门口。她白皙的面庞显出一丝病态,神情却像冰冷的界碑。林小果轻轻踮着脚,想从她肩膀上方看一看屋里的角角落落。李敏芳动了一下身子,把她的目光挡住了。房子不大,才下午两点,右前方一座塔楼已经遮住阳光,淡蓝色的墙壁使屋子里显得有点儿冷,非常简朴。林小果想,难怪刘家驹不愿意待在家里。随即她又有点儿得意,他根本就没把这儿当家。
她把轿车停在了楼下。车里拉着兰贵妃,她本来想抱着它一块儿上楼,走了两步,又把它丢回了车里。正好有个穿银行工装的年轻女人从楼道里匆匆往外走,林小果拦住她问刘家驹住哪里。她说:“刘家驹?你是找敏芳家吧?”
302室。老式的防盗门,油漆已经剥落,门把手上塞着几张色彩艳丽的广告宣传单,门前铺着一块紫色毡毯。林小果将鞋底蹭了两下,敲过门后,又蹭了两下。房门一开,迎面站着一个扎素花围裙的女人。林小果的表情稍微一僵,因为没想好怎么称呼刘家驹的妻子。
李敏芳看上去是个挺有修养的女人,说话很慢:“你找谁?”
林小果正要说找你,随即想到刘亚娇那天找她时的腔调。林小果笑着问:“是刘总家吗?”
李敏芳脸上带出一丝狐疑:“你是谁?”
林小果说:“我叫林小果,刘总的属下。”
李敏芳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就是林小果?”
林小果有点儿吃惊,没想到李敏芳居然知道她。她正斟酌着下面要说的话,李敏芳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竟然找到我家来了,你的脸真够大的。”
林小果没对刘家驹说起这次贸然探访,好像李敏芳也没对刘家驹说。日子还像原来一样。林小果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挫败感中,动不动便大声训斥兰贵妃。刘家驹没发现她情绪异常。临近春节,集团设在全国各地的办事处主任们都在赶回来述职,刘家驹变得特别繁忙。林小果感觉到了他的疲惫,也不指望他来安慰自己。
在林小果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终于有了一件让她稍感慰藉的事情。我姑妈接受了她委托我送去的礼物。她怕母亲拒绝,让我说是我孝敬的。我到姑妈家时,她正搂着一个外孙看电视,《宋氏姐妹》。我将东西直接拎进次卧室,我姑妈只是瞟了一眼。
我说:“小果让我送来的。”我觉得没必要隐瞒。礼物太贵重了,尤其是那两根野人参,一看就不像我买的。姑妈轻轻“哦”了一声。
我把姑妈的表情转述给林小果,她激动得哭了,她问:“你说我妈能让我回家过年吗?”
我说明天再去探一下口风。林小果从礼物输送上好像找到了情感突破口,从别墅的储藏室里又拎出一大堆礼物,我的轿车后备厢都快塞不下了。最后她送给我两条烟:“表哥,你一定替我多说好话呀。”
当我把数倍于上次的礼物摊在姑妈家客厅的地板上时,姑妈冷笑道:“拿回去吧。我知道是刘家驹花的钱,以为靠这个可以把我买通,那他就想错了。”
我没把这话告诉林小果,她也没再提想回家过年的事儿。大年三十夜里,我正在家看春晚,林小果打来电话。我望着窗外不时亮起的焰火,忽然有点儿替她心酸。刘家驹回市里的家过年了,别墅里只剩她独自守着一条小狗。接通电话,我正想安慰几句,忽然发现她不但没有我想象的凄凉,反倒带着大彻大悟的欢快。
她说:“我想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婚礼。”
我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这对她来说恰恰是最难的。我姑妈所说的那个婚礼,只说明她被动接受了林小果与刘家驹的年龄差距,并不是答应她跟个有妇之夫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刘家驹那种身份的人,根本不可能为了她离婚。
林小果说:“我决定逼他一下。男人有时候像骡子一样,你不抽鞭子,他就不肯往前走。”
我不知道林小果用什么办法逼了刘家驹一下。四月底,刘家驹带着她去了三亚。回来时已是五月底。林小果冲我喋喋不休地说着海南风光,我没心思听她说椰树和沙滩。我忽然对刘家驹有了一丝恶感。三亚之行,明明是他给林小果设的圈套。
她住的酒店窗外就是大海,可以闻到海水淡淡的腥味儿,拉严窗帘依然能够听到波浪翻滚的声音。这家酒店离刘家驹设在三亚的办事处只有九百米,接待他们的是办事处主任小胡。小胡曾经当过特种兵,复员后给刘家驹当了两年司机兼保镖,四年前被派到三亚办事处当副主任,两年前提拔为主任。吃饭时,林小果闲言碎语中知道了小胡的履历,感叹道:“你在‘刘前就来了这儿呀?”
林小果对时间计算有着自己特有的方式,以与刘家驹相识为界限,称为“刘前”和“刘后”。小胡满脸懵懂。林小果笑了一下,懒得对他解释。她吃过海鲜准备喝果汁时,小胡制止了她。他说海鲜配果汁,相当于吃下砒霜。小胡说:“要是刚来这儿就进医院,我怎么对刘总交代。”
这句话陡然唤起了林小果的好感。她刚坐下吃饭时还有些拘谨,这是刘家驹第一次带着她出现在下属面前。她盼着以刘总夫人的身份出现,小胡开车去机场接他们时,刘家驹指着小胡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小胡。”甚至都没把她向小胡做介绍。不明不白的身份,让林小果有点儿郁闷。此时一见小胡这副口气,明明是用玩笑掩饰的尊重,或者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巴结。林小果觉得自己的地位顿时长了上去。她比小胡小六岁,说起话来却是老大姐的口吻。她问小胡结婚了吗?准备找海南的还是找老家的?这儿的女孩子的确很时尚,却不如老家的靠谱。小胡直视着面前的啤酒杯,淡淡地笑着,逐一回答她的提问。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刘家驹。刘家驹在低头摆弄手机,好像看到了好笑的段子,略显疲惫的脸上不时浮起一层笑意。
林小果将椅子朝小胡身边拉得更近一些,俯着身子说:“你要想找老家的,我倒是可以帮你介绍。”她声音很小,好像在和小胡交流一个秘密。
小胡急忙挺直身子,朝旁边侧了一下:“谢谢您的好意。”
整个晚饭时间,她把刘家驹晾在一边,总是单独找小胡说话。小胡躲都没处躲,她去厕所都要让他带路。林小果的话题特别多,常常把小胡问得张口结舌。林小果忍不住想笑,觉得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说不了几句,她便朝小胡身边凑近一点儿,饱满的乳房几乎要蹭到小胡的胳膊。
林小果对我说:“我就是要让老刘尝一尝老陈醋的味道。”
来之前,林小果打算把婚礼在三亚顺手办了。不用把母亲接来,回去给她看看录像也算有了交代。刘家驹不同意。林小果怕三亚之行泡汤,也没再坚持。见了小胡,她忽然发现他简直就是提前为她备好的活道具。对于道具的运用,林小果有点儿经验。她大学毕业后被刘家驹安排在集团下属的酒店客房部。每次与刘家驹幽会,总要设法躲避数不清的目光。林小果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害怕被警察严打的“鸡”。她想和刘家驹公开同居,刘家驹不同意。林小果设法把自己调入了餐饮部。上班第一天,正赶上刘家驹招待省里来的一个处长吃饭。处长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是好色之途,林小果故意站在他的身后。两杯酒下肚,处长的色心开始泛滥,林小果给他倒酒时,他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林小果知道刘家驹此时盼着她怎么做,即使劈面抽处长两个耳光,刘家驹也不会怪她。
她却轻浮地笑了:“您慢一点儿,酒要洒出来了。”
刘家驹在对面攥紧了拳头。眼看着处长的手要朝林小果身上摸时,他终于说了话:“老王,她是我的女人。”
林小果的故伎在三亚没能得以重演。第二天一早,刘家驹接到县长的电话,有急事要他赶回去。刘家驹问她一起回去还是一个人待几天,林小果不愿走:“你说呢?”
刘家驹说:“那就待着吧,我跟小胡交代一下。”
一提到小胡,林小果的脸微微一红。她说:“你最好让他派个女的来陪我。”刘家驹坐上去机场的轿车时,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刘家驹一去再也没回。电话倒是经常打,他说过个三五天就飞过去。到了要飞的时候,总是又被新冒出的要事拖住。林小果一个人在三亚待了二十七天。当然,还有小胡陪着她。
林小果以为小胡会派个女的来,起码也会带个女的一块儿来。去海里游泳,衣服又脱又换,不方便。小胡却说办事处没女的,即使有,也不能让她们来。女人的嘴,不严。
林小果有点儿不高兴:“我也是女的。”
小胡讨好地笑道:“您跟她们不一样。”
小胡穿着紧身套头衫,两大块胸肌坚硬地挺出来。离他的身体稍微一近,林小果便闻到一股野性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心跳陡然加快,她怕自己的面色被这股气息熏染得有所变化,总是与他刻意保持着距离。小胡对她倒是不回避,在人群里行走着要拐弯时,总会下意识地揽一下她的腰。有一次林小果游泳呛了水,小胡竟然把她从海里抱着走上了岸。林小果感觉自己就像一具美丽的尸体。为了让别人看起来她不像一具尸体,她伸出一只手钩住了小胡的脖子。林小果想,在别人眼里,他俩肯定是一对情侣。林小果被小胡带着泡酒吧,唱歌,看电影,打网球,参观了多部电影的拍摄场地。林小果每天还没睡醒,小胡就已经等在楼下。晚上把她送回来时,林小果往往带着些许酒意。
林小果问:“你整天陪着我玩,不用上班吗?”
小胡说:“我在这儿的工作就是陪着这样或那样的人玩儿。”
我听林小果说着三亚,暗暗替她捏了一把汗。我以为她会闪烁其词,刻意隐瞒一些情节,她却对每天的行程说得非常清楚。当说到回家的前一个夜晚,我替她松了一口气。
林小果决定回家不是认定刘家驹不回三亚了,而是梦到兰贵妃被人剥了皮。她吓得满身冷汗,她把小狗委托给了一个邻居。林小果急忙打电话让小胡给她订机票。
小胡有点儿意外:“这才待了几天?还有好多地方没带你去呢。”
小果说:“以后有机会再去吧。”
晚上吃饭时,小胡的口气里带着一丝伤感:“你突然一走,我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小果笑道:“你应该高兴才是,我在这儿,是你的负担。”
小胡更伤感了:“小果,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
林小果心里一震,他还是第一次叫她小果。她的脑子有点儿乱,急忙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林小果的酒量很好,这次喝了不到两瓶便感到有点儿头晕。上楼时,小胡没像往常那样只是送到电梯口,而是跟她一起进了电梯。林小果没在意,进房间时,小胡跟了进来。林小果本来想进门便躺在床上,一见他跟进来,便歪在了沙发上。
小胡贴到她身边:“不舒服吗?”他伸出手,打算像她在海里呛水时一样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林小果猛地坐正身子:“小胡,要是想说话就坐下吧。”
小胡坐在旁边沙发上,坐姿非常随意,四仰八叉像是躺着。林小果又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了,她说:“我知道你肯定有话说。”
小胡略显羞涩:“本来想过几天跟你说,你走得这么突然,只好现在说了。”
林小果以为他是想请她在刘家驹面前垫好话。小胡接下来的话,让林小果有点儿惊讶。小胡嗫嚅着说:“小果,你没感觉到吗?我喜欢上你了。”
林小果对我说到这里时笑了:“这个小胡真是不知死活。我如果告诉老刘,他还能混下去吗?”我问她是否对刘家驹说过这,她说,“当然没有。他喜欢我,也不是什么错,我没必要毁了人家。”
小胡从她的房间离去时,已经恢复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本色。他对林小果说了对不起。走到门口,面对着将要关上的房门,他站住了,又叫了声小果。林小果觉得这次叫得非常郑重,没有丝毫暧昧。她发现小胡的眉宇间凝着一团纠结。
小胡说:“有个秘密一直压在我心里,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
林小果说:“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要说了,免得将来后悔,女人的嘴不严,我没准会给你透出去。”
回到家的当天夜里,她没有顾得上责怪刘家驹失约,缠在他身上,一个劲地问他是不是想她。她还从来没离开他这么长时间。刘家驹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爱抚着她的头发:“小果,我已经老了。”
林小果猛地坐起身,伸手在他稍微隆起的肚皮上拍了一下,板着脸命令道:“我还没长大,你不许老!”
次日上午,林小果还没睡醒,刘家驹打来电话,他在北京的国家森林公园旁边买了套房子。林小果迷迷糊糊搞不清北京房产和自己的关系。刘家驹说:“你想一想,在北京做点儿事吧。”
林小果突然跌入无边的幸福里。她问:“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
刘家驹说是刚决定的。林小果在一阵晕眩中匆忙盘算着将要在北京做的事情。刘家驹又给她抛来一个好消息:“到了北京,咱们举办一个体面的婚礼。”
我从公安局赶到姑妈家是11月9号下午四点二十分,一路上都在想着怎样把不幸的消息告诉她。在小区门口,我停下车,一连抽了三根香烟,忽然感到林小果杀人根本就是个幻觉,她没有任何理由杀死李敏芳。自从刘家驹承诺了她想要的婚礼,她一直处于耐心等待中。迟迟没住到森林公园旁边的房子里,是因为她没想好要在北京做什么。她没把婚礼的消息告诉母亲,打算给母亲一个惊喜,带着母亲一起去北京。
我敲响姑妈的房门时,决定先不把林小果杀人的事情告诉她。刘家驹的能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司法漏洞几乎就是专为他这种人开设的。等他从省里开会回来,肯定将事情处理得风平浪静。或许,他此时已经给公安局打过招呼,没必要让姑妈遭受一场虚惊。姑妈的房门迟迟不开,我又敲了几下,对面的房门开了。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头说,家里没人。他一看是我,脸上带出一丝疑惑:“你不知道?你姑妈自杀了。”
林小果肯定不知道母亲自杀的消息。否则,她跟我说话不会那么轻松。去公安局的路上,她又对我说了杀人过程,她好像对那个过程非常着迷。我大瞪着眼睛在迷雾中辨认着去公安局的路。
我问:“为什么杀死她?”
林小果诡秘地一笑:“秘密。”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告诉你。”
“早说跟晚说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你的剧本一开始就告诉别人结局吗?”
刘家驹不在家,林小果一般要睡到十一点半。11月9号上午,她十点钟被梦吓醒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听着兰贵妃奋力挠门的声音才知道刚才确实做了一个梦。她打开房门把小狗放进卧室,脑子迟迟不能从梦里走出来。她梦到母亲吃安眠药自杀了。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铺着蓝色塑料布的窄床上,任凭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夫拿着细软的胶管往鼻孔里插。两尺多长的胶管插进了母亲的鼻孔,胶管另一端套着一只大漏斗。医生拿着大瓢,从一只大桶里舀了水不停地往漏斗里灌。林小果眼看着母亲的肚子愈鼓愈大,撑裂了毛衣上的纽扣,撑断了腰带。有个大夫伸出两只钢叉一样的手,在母亲鼓胀的肚子上狠狠地按着,一股股黏稠的液体从母亲嘴里冒了出来。林小果身上打了个冷战。兰贵妃爬上床跳进她怀里。她一把将狗推到地上,从枕边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熟悉的彩铃声,又像原来一样,不方便接听。林小果有些失落,同时也有点儿欣慰。她欠身把兰贵妃抱到床上,拿着专用梳子替它梳理着乱糟糟的白毛。母亲为什么自杀呢?她忽然觉得回想梦境很有意思,在毫无危险中感受到一份异样的刺激。她的脑子先想到刚才的梦境,又顺着线索往前找,很快便看到了李敏芳的身影。李敏芳以左手敲响母亲的房门时,抬起右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林小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手表上正好是此刻的时间,十点十分。林小果笑了一下,心思马上又转入刚才的梦里。李敏芳穿着米色羊绒大衣,脖子里系着紫色围巾。林小果看到母亲打开了房门,李敏芳进去了。
林小果开车朝李敏芳家赶去时,脑子一直回响着李敏芳对母亲说的那些话。林小果知道梦中情景不值得害怕,却依然想早点儿见到李敏芳。她在雾霾中将车开得飞快。她必须和李敏芳谈一谈,把上次没说出口的那些话说出来。如果不说,李敏芳早晚有一天会找到母亲头上。林小果觉得那个梦是命运给她的一个暗示。
她的轿车停在市工商银行家属楼前是十一点三十二分。
五分钟之前,李敏芳刚从我姑妈家回到家里。
李敏芳进了家门才发现自己满身虚汗。她想脱掉大衣挂到衣架上,解开了两颗大衣纽扣,忽然觉得没有了脱掉大衣的力气。她单手扶着墙壁踱到沙发前软软地坐下去,她闭着眼睛,懊悔着自己的此行。去的时候满腹怒气,要不是这口气儿顶着,她不会在这样的天气踏出家门,并且是出这么远的门。她一直觉得那个小城和乡下差不多。她原来要求刘家驹尽快搬回市里,以便于她照顾他。自从生病,她觉得再要求丈夫搬回来显得自己太自私。刘家驹愈来愈少回家,她偶尔想到他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依旧不怀疑他的品质。她知道自己无法给他提供情欲的花样,等他再年长几岁,自然会回到她身边。关于刘家驹的风言风语一直存在,她当成了耳边风。直到刘亚娇上次圣诞节回来时问她:“如果我爸又找了个女人,您怎么做?”
她心里颤了一下,忽然觉得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她想问一问女儿是否听到了确切消息,她忍住了,她觉得不应该和女儿谈论这个。她说:“你爸不是那样的人。他要是好色之徒,我和他也走不到今天。当年在大学里,追求我的男生多着呢。”
女儿好奇地问:“那些追求您的男生现在都干吗呢?”
李敏芳没顺着女儿的话题深入,回想到刘家驹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有些伤感。她抓住女儿的手:“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爸爸。瞧我这样子,成了你爸的累赘。”
女儿去英国之后,她对那些风言风语用心过滤了一下,就像在一摊浑水里打捞一件东西。有个名字清晰地凸显出来:林小果。她以为林小果是个风骚妖艳的女人,那天林小果敲开了她的房门,她才发现林小果只不过是个孩子。
李敏芳接到情感侦探的电话是八点三十一分。她没想过跟情感侦探打交道,楼道里有贴的小广告,她觉得他们跟骗子差不多。决定找他们,是因为刘家驹要送她出国定居。直到此时她才感到问题比她想象得严重许多。
她问:“你也去吗?”
刘家驹一时去不了,让她先去,正好陪着亚娇读书。她感到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刘家驹从来没这样吞吞吐吐。
她的眼泪涌出来,强忍着不让他听出她的悲伤:“我去了那儿你放心吗?”
他说:“外国气候好,去了那儿,你的身体肯定会好起来。”刘家驹又说为刘亚娇存了一笔钱,让她带出国。
当听清了钱款数目,她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握电话的手哆嗦起来:“刘家驹,你怎么变成这样?这是犯罪呀!”
情感侦探提供的信息详细得让人不敢听。李敏芳决定去那个小城。不是制造原配斗小三的闹剧,而是拯救自己的丈夫。听说林小果的母亲是教师,李敏芳心里的滋味非常复杂。她被刘家驹调入工商银行之前曾当了八年语文老师,银行的待遇比学校好,她却更留恋当老师的日子。她觉得与林小果的母亲说话应该没有障碍,同时,心里又涌上一股怒气。把自己的女儿教成这样,怎么教育别人?坐在去小城的出租车里,李敏芳酝酿着谴责之辞。出租车在我姑妈家楼下停住时,李敏芳将那些恶毒的词汇整理成了杀伤力极强的演说。她迈上楼梯时一点儿也没感到虚弱,觉得自己像个走向杀场的斗士。
我的一个表妹后来对我说,11月9号上午,我姑妈家来了十几个早年的同事。他们约好了去找教育局局长,如果教育局局长不管,就到县政府门口静坐。他们的退休工资又被乡政府克扣了。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声讨了一阵乡长,话题转到子女们身上。曾与我偶遇的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对我姑妈说:“记得志健吧?找了个传媒集团老总的闺女。”
我姑妈脸上掠过一阵尴尬,她本来想扮演旁听者,没想到话题还是绕到她的身上。接下来有人热心地问起林小果的婚事。我姑妈无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说:“倒是找了一个,只是男的大了几岁,我一直没同意。”
我姑妈怕他们再问下去,正想转移话题,耳边忽然传来敲门声。他们迟迟未向教育局局长的办公室进发,是因为人还没凑齐。我姑妈急忙站起身来,笑道:“瞧,又来了一个。”
林小果敲门时,李敏芳正拿纸巾揩着额头上的虚汗。她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我姑妈的笑脸,愧疚像胃里的痉挛一样让她缩紧了身子。她觉得不该说那些话,尤其当着那么多人。直觉告诉她,我姑妈是个非常有自尊的女人。李敏芳僵硬地站在我姑妈家狭窄的客厅里,十几张面孔诧异地看着她。李敏芳想不说,但不说的话这次就白来了,她没勇气再来一次。出租车进城时,她看到了矗立在路边的一个巨幅广告牌,上面醒目地印着刘家驹的照片,她看到他正冲着她笑。他的笑容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她突然感到自己特别苍老。她说话时一直看着角落里的落地空调,她不敢看那些人的面庞,怕他们看出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李敏芳的愧疚变成了焦虑。她记得我姑妈的楼道门口积了一摊水,当时急着上楼,差一点儿滑倒。她斜躺在沙发上想,要是滑倒就好了,就不用说那些话了。李敏芳呼吸愈来愈急促,想采取一点儿补救措施。她欠身拿起电话,一时又不知道打给谁。有人敲门,李敏芳轻轻地把电话放下,坐着没动。
敲门声还在持续,李敏芳以为是女儿从英国寄来的快递。她起身之后眼前忽然一黑,闭着眼睛稳了一会儿。她慢慢打开房门,看到了林小果转身离去的背影。
开门声让林小果停住了脚步:“李老师,您好。”
我十年来一直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想到林小果。那个关于小三的剧本早已被我在电脑上删除,我发誓一辈子不再碰这样的题材。站在旁观者立场,无法不对她这种身份的人做出谴责。如果她是自己的亲人,又实在承受不了情感上的撕裂。
再次想到她的杀人过程,是因为前天晚上在一个网站看到一张她被执行前的照片。我像其他人一样不太关注家人的容貌。隔了十年光阴,我突然发现她是这么漂亮。林小果在照片里望着我,我好像听到了她想说的话。我急忙关掉电脑,待情绪稍微平复,我拨通了姑妈的电话,她一直认定我是让她失去女儿的罪魁祸首。我送林小果去自首,相当于把面粉扔进滚开的水里,无论是谁,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变成粥的面粉和水重新分开。我和姑妈十年没联系了。林小果被判死刑后,我像畏罪潜逃一样,离开了生养我的小城。
电话接通时,我做好了被痛骂的准备。姑妈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迟迟说不出话来。
姑妈问:“不会是我又中奖了吧?”我急忙叫了声姑妈。她愣了一下,笑了,“你给小果说,今天来的时候不要带海参,咱们自己发不好。让她别再穿那件黄色羽绒服了,带来我给她洗洗,肩膀上是一堆什么东西?像鸟粪似的。”
我几乎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她便把电话挂掉了。她急着去做牛肉面,林小果最爱吃牛肉面。
刘家驹在林小果投案一个小时后失踪了。当时他在省城一家宾馆的会议室里,再有半个小时轮到他发言。我在林小果的别墅周围转了十来天,以为可以见到他。有两个晚上我看到紧闭的窗帘上映出了灯光,走到跟前才发现是幻觉,我只听到小狗凄惨的叫声。我不指望他把林小果救出来,我想质问他,为什么虚构那三桩命案?再就是11月9号中午,为什么给林小果发那条短信?正是那条信息挑起了她杀人的念头。
林小果在去公安局的路上对我说,收到刘家驹的短信时,她正在给李敏芳煲银耳汤。
林小果在楼道里转过身,没想到李敏芳正冲着她笑。李敏芳的笑容有些僵硬,林小果依然感觉到预想之外的善意。她发现李敏芳脸色不好,急忙问是不是病了。她搀着李敏芳从门口坐回沙发上,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上次没看仔细的屋子。对面书架有一格里放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年轻的刘家驹和李敏芳坐在船上,他的右手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他们曾经好过,林小果一点儿也不嫉妒。让她吃惊的是李敏芳年轻时特别漂亮。如果李敏芳不老,现在真不一定争得过她。心念及此,林小果心里忽然一酸。
李敏芳问:“小果,你妈挺好的吧?”林小果没理会出这句话背后的意味,笑着说挺好的。李敏芳长舒了一口气,又问了林小果的年龄,若有所思地说,“你比亚娇只大两岁。”
一提到刘亚娇,林小果心里有点儿犯堵。接下来,屋子里的气氛稍微有点儿冷。林小果准备了一肚子话,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李敏芳额头上又渗出了虚汗,抽出纸巾揩拭着,林小果终于找到了话题:“要不要叫个大夫?”
李敏芳苦笑:“哪个大夫都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林小果看到书架的好几个格里放满了形形色色的药瓶。林小果想问一问她得了什么病,却忍住了。这时,李敏芳起身给林小果泡咖啡。林小果急忙按住她,忽然想哭:“您肯定听到关于我的坏话了。”
李敏芳没想到林小果主动把话题赶到这里,她沉吟了一下:“也算不上坏话,只是这样的话被别人说多了,对家驹很不利。”
窗外塔楼上的大钟传来十二点的钟声时,俩人的话题正胶着在刘家驹身上。林小果发现李敏芳嘴里的刘家驹都是十年前的样子,对于近几年的刘家驹,她几乎一无所知。林小果心理上拥有了优势,反倒同情起李敏芳。钟声让俩人同时愣了一下,林小果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告辞。她还不想走,她打算婉转地告诉李敏芳,自己从来没想过把她挤出局。既然阿拉伯人可以娶四个老婆,为什么刘家驹不能娶两个?这时,李敏芳站起身要给林小果做饭。
林小果脱掉风衣,说:“我来吧。”
李敏芳说:“你是客人。”
林小果说:“他最喜欢吃我做的饭了。”说话过程中她一直让自己和刘家驹保持距离,此话一出,有点儿后悔,急忙又说,“我在集团酒店的餐饮部上班。”
李敏芳凄婉地一笑:“好吧,我也尝尝你给他做的饭。”
进了厨房,林小果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问一问家里有什么菜。她看到李敏芳正将身子靠在书架上,打开两个药瓶,将几个药片仰头吃了下去。她在书架上靠了一会儿,来到厨房,打开冰箱。
林小果问:“不是饭后才能服药吗?”
李敏芳说:“我吃的是饭前服的。”
林小果系上李敏芳的素花围裙,突然找到了主妇的感觉,仿佛刘家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她的饭出锅。她做饭时习惯把手机放在灶台上,随时瞅上两眼。她喜欢看名厨炒菜的视频,暗想着自己正在超越他们。也许是刚才提到了刘亚娇,她点开了刘亚娇的QQ空间,刘亚娇刚上传了一段视频。算一算时间,是英国的凌晨四点。这时候还没睡,肯定跟那个迪拜青年出去鬼混了。
视频内容让林小果一呆。刘家驹正拿着药瓶往外倒药片,形形色色的药瓶摆满了茶几。刘家驹从一个瓶里倒出几片,拧紧盖子,又从另一个药瓶里倒出几片。花花绿绿的药片集中在一个塑料盖子里,看上去像一堆儿童的糖豆。刘家驹从饮水机接了杯水,递到李敏芳手上。他拿药时,李敏芳坐在沙发上幸福地笑着。她拿起药倒进嘴里,喝了一口水,药太多,一下子没有咽下去,急忙又喝了一口水。喝完之后,她捂着嘴咳嗽起来。刘家驹坐在她身边,伸手替她轻轻拍着背。刘亚娇在画面外喊道:“亲一个,亲一个。”李敏芳像害羞似的咳嗽得更厉害了。刘家驹又去给她端来一杯水,先用嘴唇探到杯子上试了试凉热。
林小果闻到了一股焦煳味,手里的铲子赶紧在锅里翻炒了几下。听着锅里咝咝啦啦的响声,她特别沮丧。原以为刘家驹跟李敏芳形同陌路,刚进屋时也确实印证了她的预想,屋里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刘家驹的气息,这段视频却让她忽然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她将炒得有点儿煳的鸡蛋倒进盘子里,拿起手机把视频转发给了刘家驹。她在短信里写道:挺恩爱的呀。
林小果没指望刘家驹回复,以后有的是时间问他。她炒好两个菜便开始煲银耳汤。林小果静静地站在厨房里,看着汤锅里滚动的水花,她闻到了香味,把视频的事儿忘了。炒煳一个菜,她觉得有点儿难为情。她集中精力要把汤做好,隐约中有点儿将功补过的意思。银耳汤眼看要好了,手机突然一响,林小果吓了一跳。刘家驹的短信写道:我在调剂配方。
这本来是一条极其普通的信息,林小果却鬼使神差地看到了文字背后的隐秘含义。她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要爆炸。她内心深处闪过一丝恐惧,急忙探身往外看了一眼,李敏芳还在卧室里。林小果的心马上走向了恐惧的另一端,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预想的沉静。汤锅里的水沸出来,浇灭了灶火,一股水汽腾起来熏得她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吃饭时,李敏芳不停地夸赞她的手艺。她对那盘炒煳的鸡蛋一点儿也不嫌弃,还特意往面前拉了一下。
林小果说:“李老师,多喝点儿汤吧,您身体弱,喝汤好。”
李敏芳拿着汤匙舀了银耳汤喝了一口,咂了咂嘴。
林小果问:“是不是太甜了?冰糖搁得可能有点儿多。”
林小果出了李敏芳的家门便给刘家驹打电话,刘家驹没接。林小果给他发了短信:我替你把事情办好了。过后,林小果总觉得表述不够清楚,怕刘家驹看不懂,他不可能想到她刚和李敏芳一起吃过饭。
饭还没吃完,李敏芳便疲惫地闭上眼睛。李敏芳歉意地笑了一下:“你看我这身子,连顿饭都陪不了你。”
林小果说:“累了就先躺会儿吧。”
林小果搀扶着李敏芳进了卧室,帮着她躺在床上,又给她盖上被子。
李敏芳的脸色比白色被单还要白。她的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依然努力笑着:“等我身体好点儿,一定找你妈聊一聊,你知道吗?我也当过老师。”
李敏芳拿着汤匙舀了银耳汤喝了一口,咂了咂嘴
林小果说:“到时候我来接您。”
林小果坐在床边,看着李敏芳安详的睡态,不时瞅一眼刘家驹的短信。不一会儿,她闻到李敏芳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气,像桂花,仔细嗅了嗅,又不像。这股香气先是丝丝缕缕,淡得几近于无。林小果有点儿纳闷,以为李敏芳身上擦了特殊的脂粉。香气渐渐地变得愈来愈浓,弥漫了整个屋子。林小果有种窒息感,她的头皮有点儿发麻。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死亡的气息。
林小果待在牢房里,急切地想跟刘家驹说一下杀死李敏芳的过程。那些细节在她脑海中一次次闪过,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刘家驹迟迟不来接她,林小果在等待中有了一丝难言的焦虑。她想,主动自首,确实太冲动了。
入狱的第四天下午,李敏芳来了。她穿着米色羊绒大衣,系着紫色围巾,走进牢门之前,抬起右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林小果偎在床角正在做梦,她梦到了刘家驹滚烫的裸体。林小果想问他话,他根本不容她说。刘家驹一只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另一只手急切地解她的衣服。林小果在熟悉的惬意中稍微有点儿不高兴:“急什么,我是你老婆,别像逮不着似的。”脚步声让林小果从梦中醒来,看到李敏芳正冲着她笑。
林小果吓得缩紧了身子:“你不是死了吗?”
李敏芳说:“你这孩子,还没睡醒呢?”
林小果端详着李敏芳的脸,全身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想哭。她以为杀死李敏芳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是帮刘家驹做了一件他想做而一直没做成的事儿。近几天,林小果感觉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李敏芳身上的香气。她想起那天坐在床边看着李敏芳的睡态,总有一种把她叫醒的冲动。现在看到她果然没死,林小果对自己的谋杀未遂一点儿也没有遗憾,反而深感欣慰。
李敏芳说:“你在梦里又笑又嚷,是不是梦见家驹了?”
林小果羞涩地一笑,看了看紧闭的牢门,有些纳闷:“您是怎么进来的?”
李敏芳说这里的监狱长是她的高中同学。林小果心想,刘家驹和县长是朋友,怎么不来呢?李敏芳说:“我身体好点儿了,想找你妈聊一聊,等你去接我,你迟迟不去,我就自己来了。”
李敏芳问她为何关到了这里。林小果一时不知怎么说,李敏芳没死,她依然关在这里,确实有些荒唐。林小果问:“您见过老刘了吗?”
李敏芳愣了愣:“怎么跟亚娇一个口气。”林小果又问了一遍。李敏芳说,“我就是为这事儿才来找你,听说他失踪了。调查组进驻了他的集团。”
林小果的脑袋像是突然被砖头拍了一下。刘家驹失踪,她就成没人管的人了。林小果心里有些慌乱,一把抓住李敏芳的手,李敏芳的手冷得像冰块。林小果攥得很紧,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一块漂浮的木头。林小果说:“您替我求求监狱长,放我出去吧。”
李敏芳把手抽出来,轻轻揉着被攥疼的手指:“这种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你还没说是怎么进来的。”
林小果鼓起勇气,垂着眼睑说:“他们说我把您给杀了。”
李敏芳若有所思地说:“难怪我刚进来时你那么害怕。”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李敏芳不停地问起林小果母亲的身体状况,好像她俩是许久未见面的好姐妹。林小果一遍遍回答着,心里想着怎样让她去找监狱长。林小果暗自苦笑,现在竟然求一个自己试图杀死的人。
李敏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给我规定的是一个小时,现在都超了。”她匆匆朝门口走,林小果急忙拉住她,求她给监狱长说一下。李敏芳眉头紧皱,“你说实话,是不是家驹让你杀死我?”
林小果急忙松开手,坚定地说没有。李敏芳系了一下围巾:“那就好。”
林小果接受审讯时,没说到刘家驹的那条短信,也没说到他制造的三桩命案,她不愿把他牵扯进来。刘家驹迟迟没来,她不以为是他的错,一定是监狱制度太严了。直到与李敏芳见了面,她才知道刘家驹失踪。这一消息所带来的后果远远超出林小果的想象,她的小便失禁了。
李敏芳再次来的时候,林小果正裸着下身蹲在尿桶上。第一次小便失禁是吓的。她梦到刘家驹戴着手铐和脚镣站在她面前,她在惊异中还没缓过神来,刘家驹就冲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脸上的青筋鼓胀着,大声叫道:“为什么杀死敏芳?”
林小果想解释,喉咙却被掐得愈来愈紧,几乎听到了喉结碎裂的“噼啪”声。她在窒息中醒来,刚庆幸是做了一个梦,忽然感觉下体散发着一片热乎乎的水汽。她的膀胱从这一刻开始便不再受她支配,总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尿意,蹲下身,尿意消失了。刚站起身,裤子又湿了一片。林小果没想到自己的尿液这么臭,像高浓度的氨水,呛得眼睛里常常噙满了泪水。比小便失禁更痛苦的是失眠。她想在梦里对刘家驹申辩一下,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见面便扑上来掐她的脖子。他手上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林小果再也难以入睡。她大瞪着眼睛在牢房里走来走去,身子轻飘飘的,像个无处可逃的孤魂。
牢门打开的声音把林小果吓了一跳,她急忙提上裤子。李敏芳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衬托得脸色更加苍白。林小果顾不上羞涩,像见到亲人一样,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她可怜兮兮地问:“您给监狱长说了吗?”
“我问过了,人家说你主动要求进来的。”林小果脑子一蒙,感觉正在变凉的裤子又涌过一片热流,急忙夹紧了双腿。李敏芳又说,“我这次来是想问你,家驹到底在哪里?”
林小果满面愕然:“我哪儿知道?”
李敏芳问:“他还有别的女人吗?”
林小果说没有。她自信把刘家驹的身体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他根本没精力再去应付别的女人。
李敏芳说:“你既然断定他没有其他女人,为什么还要隐瞒他的去处?”说着,她掏出一块白色的手绢捂到鼻子上。再说话时,声音变得瓮声瓮气,“调查组在他的集团发现了许多问题。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又没杀人放火,无非是钱,想办法还上就是了。他一直躲着可不行,我听说下一步要通缉他。”
林小果的脑子被李敏芳传递的信息塞得快要爆炸了。她顾不上挂念刘家驹,只想赶紧抵挡李敏芳咄咄逼人的口气。听她这话,好像林小果把刘家驹藏起来了。林小果心里涌着一股抵抗的情绪,说出的话却是饱含着无奈:“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李敏芳冷冷地看着她:“既然不想说,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林小果想向走廊里来回走动的狱警求助,马上又克制住了这个念头。他们都是一些年轻人,有的年龄比她还小,无权无势,即使明白了来龙去脉,依旧帮不了她。要想出去,李敏芳是唯一可以替她打开牢门的人。李敏芳再次来的时候又是下午。林小果正茫然地看着牢房的窗口,天空涌满了雾霾,六根粗壮的钢筋在狭窄的窗口显得过于稠密,给人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凌乱。一只麻雀正在窗前盘旋着,她紧盯着它,这是她此时所能看到的唯一的活物,正担心它在视线里消失,它却落在了窗台上。林小果心里涌上一片凄凉,记得刚入狱那天也在窗口看到一只麻雀,不知是不是这一只。
牢门的开启声惊得麻雀钻入了雾霾,林小果依然盯着窗口。她已经想好,这次要保持冷淡,给李敏芳造成一种错觉。如果想知道刘家驹的下落,让她先去找监狱长说明林小果的冤情。林小果以为李敏芳一定会按她设想的路数走,没想到李敏芳竟然是个颇富心机的女人。林小果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静等着李敏芳叫她。身后迟迟没有动静,林小果感觉这是在跟李敏芳进行又一场较量。谁先说话,谁就丧失了优势。时间停滞了,林小果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忽然暗了许多。林小果有点儿沉不住气了,给李敏芳规定的探视时间有限,不能让时间白白消耗在僵持中。这个充满着尿臊气的房间,她一刻也不想待了。她转过身,脸上极力保持着冷淡。看到李敏芳的身影时,林小果惊得张大了嘴巴。
李敏芳靠在牢门上,正拿着一瓶药往嘴里倒,她的嘴巴张得太大,几乎要把药瓶吞进去。林小果走过去扶住了她。
李敏芳气息微弱地说:“你瞧我这身子,走了几步路便成了这样。”
林小果搀着她到床边坐下,看到一层虚汗从李敏芳额头上渗出来,急忙用衣袖替她揩了一下。
李敏芳气喘吁吁地说:“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被判了死刑。”
林小果浑身的寒毛竖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我。”
“你不是好好的吗?”
“我还没向他们证明我没死。”
林小果急道:“为什么不去?”
李敏芳的眼皮好像累得抬不起来了:“你还没告诉我家驹在哪儿。”
林小果站在牢门口,背对着李敏芳,一时想不出应对办法,她有种崩溃的感觉。她心里隐隐约约泛起一股冲动,杀死李敏芳。上次是遵从刘家驹的短信,这次却是为自己。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迫使李敏芳去澄清一个事实。李敏芳正冲着她笑,她的笑容那么熟悉,林小果好像看到一张多年前的照片。
“你故意不去替我证明?”
“你说出家驹的下落,我马上就去。”
林小果咬牙切齿:“你是个恶毒的女人。”
这时,一个女狱警敲了几下牢门:“林小果,喊什么?”
林小果看着狱警,脸上的怒色依然没有褪去,指着李敏芳说:“她陷害我。”
狱警朝她指的角落看了一眼,厉声道:“林小果,不要胡思乱想。”
林小果呆了一下,认真看着狱警的脸,从她严肃的表情上,林小果忽然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林小果的身子扑在冰冷的牢门上,听着狱警远去的脚步声,感觉下体源源不断地流淌着尿液。这次不像原来那样温热,像是碘酒,她的双腿不停地抽搐。她杀人时特别从容,想象自己被判死刑时也没害怕。没想到在杀死别人和自己死亡的中间地带,隐藏着陌生而强大的恐惧。在这种恐惧里,你无法抵挡杀死的那个人不断地找你说话,一次次逼着你交出她想要的人。
李敏芳又在冲着她笑。
林小果像疯子一样喊道:“滚!”
在苦苦寻找刘家驹无果之后,我找到一个当律师的朋友。我深知林小果的罪行有多么严重,想让他运用法律知识帮林小果。他认真听完我对案情的陈述,轻轻摇了摇头,我的心像是突然被绳子紧紧勒住了。他在律师界的名声很响,曾经替一个杀人犯辩护,把那个谁都以为必死无疑的青年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判了死缓。我求他努力一下,争取帮林小果判死缓。他苦笑着说:“那个青年之所以判死缓,并不是我的本事有多大,而是他的年龄未满十八岁。”
在我恳求下,他答应担任林小果的律师。他去监狱与林小果进行了一次会见,然后找到了我。我以为要与我交流案情,他却对我说起了林小果在监狱里出现的幻觉。我很为林小果的精神状态担心:“她现在怎么样?”
律师朋友说:“已经没事儿了。你知道,幻觉会在一念之间感受到许多事情。这说明她陷入了深深的悔罪状态。”
我问:“这对她有帮助吗?”
“你姑妈是不是真的自杀过?”我说是。他又问,“林小果杀人的时间是在她自杀之前还是之后?”
我回想了一下,说:“之前。”
他沉默了,不停地抽着烟,浓烈的烟雾弥漫在我面前,让我仿佛又回到11月9号的雾霾里。他语调低沉地说:“开庭那天,就不要让你姑妈来了。”
昨天下午,我在那个网站又找到林小果被执行前的照片。照片下面跟了许多帖子,网友们众口一词惋惜着她美丽的生命。有的帖子语言特别精美,惋惜得有点儿过头,看上去好像林小果是蒙冤而死。其实,林小果的死刑注定在所难免。她在银耳汤里放了一小把三唑仑,趁着李敏芳进卧室换衣服时从一个药瓶里拿出来的,至少有二十片。林小果离开时,又拧开了厨房的天然气阀门。
照片里的林小果戴着手铐和脚镣,身后站着两个持枪的武警战士。她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大碗牛肉面。林小果右手握着筷子,准备去抄面时发现镜头正对着她。她冲着镜头想笑一下,还没笑出来,拍摄者按了键。林小果的面庞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竟像是一朵即将绽放的花。
她本来想把牛肉面吃完,拍摄照片的环节打乱了吃饭的节奏。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武警战士,一下子愣住了,右边的那个很像小胡。林小果心里一动,想起离开三亚前的那个夜晚,仿佛又嗅到了小胡身上的野性气息。若是在认识刘家驹之前,小胡对她说了那些话,她可能真的会答应他。林小果的思维变得特别活跃。父亲发丧的那天,给刘家驹开车的是不是他?应该不是。不然的话,小胡肯定会主动说起她的故乡。林小果掐算了一下时间,又想到小胡打算说的那个秘密,心里猛地一紧。她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捞起一箸面填到嘴里咀嚼着,还没来得及下咽,思绪又回到小胡身上。看他那难以启齿的样子,那个秘密难道是关于父亲的死亡?林小果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又想到刘家驹在葬礼上意外出现,林小果觉得特别虚幻。她曾经以为拥有了他,现在看,他无私给予她的只是性欲旺盛的肉体。
林小果的胳膊软得像面条一样,连地上的筷子都无力捡起。捡筷子不是为了继续吃面,而是小时候每当把筷子掉在地上,母亲便会用手指敲打她的头。筷子不应该掉在地上,那意味着将来没饭吃。林小果克制着不让自己想到母亲,以免哭出来。她想站起身快点儿迎接属于她的结果,蹲得时间太长,腿有点儿酸,腿部的酸胀很像刚进大学军训时一样。那时还不认识刘家驹,她和几个同学在晚饭后喜欢坐在那家五星级酒店的台阶上聊天。她的眼睛不停地朝酒店里看,服务员靓丽得像画中人。林小果盼着将来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在璀璨的光影中,或许还能邂逅一段美丽的爱情。
林小果用双手轻轻按摩着大腿。酸胀消失时,她站起身来,就要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心里陡然一阔。她的身体有些颤抖,伴随着脚镣相互碰撞的响声。她不愿让人以为是恐惧,急忙转身面对着那个很像小胡的武警战士。
她轻轻笑了一下:“我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