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重
驻站,铁路公安专用术语,意即在不具备建立派出所条件的三、四等小站派驻公安民警驻勤。
——题记
每逢周末,平海北站派出所所长大刘固定值夜班。
大刘做事一贯很外场也很讲究。当初几位所领导分班的时候,他主动挑的每周一、五值班。虽然每周一肯定最忙,每周五值班以后周六肯定还要饶上半天,但他是所长,所长就得先人后己,所长就得表现出带头作用来。这个带头作用首先表现在能带头吃点儿小亏,要不然说的话就没人听,没人听你的话,这个所长干得还有什么意思?
大刘不怕值夜班,就怕半夜接电话。半夜接电话也不要紧,怕就怕这电话是从沿线驻站点狼窝铺打来的。
您听听这名字,狼窝铺——此地有狼,一窝,还在铺上。狼都在铺上了,人怎么办呢?
一连好几个月,每逢大刘值班,狼窝铺那边的驻站民警老孙准打电话求援,不是货物被盗就是车门被撬,最不济也是巡线的时候发现钢轨扣件少了几套。大刘纳闷儿,怎么什么倒霉事自己都能赶上?按照规定,有情况就要出警,出警就得长途奔袭,山路崎岖坑坑洼洼,一次狼窝铺跑下来,能把油箱里的油跑没一多半。关键是,赶到现场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别说抓人缴赃收集证据,连草窠里蹦的蛤蟆都找不着。
所以,每当值班民警听说要去狼窝铺出警,保准个个龇牙咧嘴怨声载道,执勤组的警长常胜还给狼窝铺车站的驻站民警老孙起了个响亮的外号——“午夜凶铃中国版”。
不过,今天大刘值夜班倒是很消停,来往的旅客列车都正点,站区里既没有旅客打架闹纠纷,也没有醉鬼摔酒瓶子撒酒疯,连派出所的常客“文疯子”韩婶也不来了。韩婶以前不疯,自打小孙子在车站广场走失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有事没事就到派出所来找孙子,她一来,派出所总要抽出专人照顾她。
更让大刘意外的是,狼窝铺那边竟然也风平浪静。越没事大刘的心里越不踏实,吃完晚饭后就全副武装,换上厚底皮鞋,备好手电筒和电台,做好了随时出动的准备。眼看着时间已近午夜,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打个哈欠,觉得应该可以睡觉了,洗漱完毕铺好床单被子,刚躺上去直了直腰,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大刘条件反射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连忙抓起床边的电话,没等听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心里边已经开始盘算应急预案了。
“是刘所吗,您睡觉了?”电话里的声音清晰透亮。
“没睡……你谁呀……”大刘的声音有点儿颤悠。
“您耳朵怎么了?是我,常胜。”
大刘悄悄松了口气,对着电话不耐烦地说:“不好好休息,没事打哪门子电话?忙了一天还不累?不累出去巡线去!”
听筒里传来常胜呵呵的笑声:“刘所,我这不是给您报平安嘛。刚按您的要求又巡视了一遍站区外围,没发现嘛情况。”
“没发现情况打什么电话呀,我这儿刚躺下想眯会儿,你这不是搅和吗……”
“我以为您不会睡这么早……要按往常这个点儿,狼窝铺那儿就该有事了,我是说呀……”
“呸!你抓紧闭嘴!我说怎么我一值班就有情况呢,敢情都是你这张黑嘴妨的,趁着我没骂街你赶紧撂电话!”
挂断电话,大刘回到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围了个严实,脑袋挨上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在爬山,费了半天劲儿爬到山顶,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却看不见了,急得他在原地转磨。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人在捅他后腰,回身看,没人。正纳闷儿的工夫,腰上又让人捅了几下。这下大刘急了,回手一把抓住捅他的东西,奇怪的是,这个东西还在手里不停地颤动……
是手机在震。
大刘猛然惊醒,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是常胜的声音:“刘所,您怎么不接电话呢?我足足打了两分钟了……狼窝铺的一列货车被盗了!”
大刘拍拍自己的脸,缓缓神,运了口气说:“都是你这张嘴!马上叫值班的弟兄出警,你小子给我开车,快!”
警车打着爆闪一头扎进了夜幕中。
这段时间,常胜虽然跟着所长大刘跑了几趟狼窝铺车站,但因为都是夜间,路还不熟。于是,大刘当导航仪指路,常胜开车,驶出市区以后挂着股烟尘上了乡间小道。汽车在土路上颠簸摇摆,像大海里的小船飘飘摇摇,但速度丝毫不减。车后面的几个弟兄哼哼唧唧的,使劲拉住把手,随着车身的晃动不停调整姿势,好几次撞着脑袋碰着屁股,刚要抱怨,瞧一眼前面的大刘和常胜,又都把话咽了回去。眼看着车窗外面有模糊的亮光了,大刘抬起手腕看看表,冲常胜说:“先去驻站点接上老孙。”
常胜撇嘴:“您给老孙打个电话,让他到路口接咱多好呀……”
“少废话,让你干吗就干吗!”
汽车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开上了狼窝铺站台。大刘下了车,冲着站台西边的两间平房喊:“老孙,在屋里吗?出来吧,我们来了!”看这架势,跟早年间八路军进村喊地下党似的。
常胜紧跟在大刘后面,一不留神被脚底下的碎砖头绊了个趔趄。他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地方在施工啊,哪儿来这一地的砖头石块?
没容他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老孙已经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大刘连忙紧走两步,拉住老孙的手,那样子像极了火线慰问:“老哥哥,辛苦了,让你受累了……”
老孙提了提鞋子:“没事,没事。咱们的人都来了吗?我带你们去现场。”
看着老孙猥琐的造型,常胜心里说,这不整个儿一敌占区的伪保长吗,哪儿像个警察呀!还在胡思乱想,大刘推他一把:“别愣神儿,快开车去啊!”
警车在老孙的指引下围着车站兜了一大圈,才顺着一个坑坑洼洼的斜坡开进了货场。狼窝铺车站不大,货场可不小,蜿蜿蜒蜒向外辐射出好几里地,货物大到集装箱、粮食化肥、家用电器,小到香烟名酒、日用百货,应有尽有。内行人往往瞅一眼货车上的编号,就能知道车里装的是什么货。经常偷铁路的贼们也掌握了这门技巧,辨识各种货物的本事不比铁路工人差多少,动起手来就三个字“稳、准、狠”,得手以后也是三个字“跑得快”。
常胜他们几个人在现场按照程序拍照、画图、做完记录以后,大刘挥了挥手说:“走吧,顺道把老孙送回去。”
老孙跟着大刘坐到车里,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常胜把车停在小站的站台上,老孙钻出车门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把头探进车里,朝大刘嗫嚅着说:“刘所……您看……您看我上次跟您说的那个事……”
“老哥哥,我记着呢。”大刘赶忙掏出两盒香烟塞到老孙手里,“您再坚持几天,就几天,我保证回去后马上商量派人的事。”
平海北站派出所所长室里烟雾缭绕。虽然开着窗户半掩着门,还是能呛得人直流眼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派出所几个领导聚一块儿开所务会呢,而且保准有悬而未决的难题,要不然早就该干吗干吗去了,谁有心思在这里污染环境制造雾霾?
所长大刘把手里的烟屁股狠劲按在烟灰缸里,眼睛扫着教导员和三个副所长:“几位,都装得差不多了吧?说话,拿意见!”
教导员老李沉吟着说:“刘所刚讲的的确是个问题,狼窝铺驻站点的老孙已经超期服役了,咱不能不让人家退休吧?可让他退休,谁能顶这个空缺呢……”
“就是啊,别看驻站这个活儿谁都不愿意干,可是真够材料的人还不多。”副所长王成慢条斯理地接过话,“这个狼窝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治安环境复杂,咱派进去的这个人,必须得具备很强的单警作战能力,业务不好的不行,真遇到点儿事,小事能让他整成大事;脾气太绵的不行,狼窝铺周边案子多,反应慢了还得咱们给他顶雷擦屁股;脾气太暴了也不行,我们还得考虑民警自身的安全,所以呀……”
“你这话作料太多了,直接点儿!”大刘冲王成摆摆手。
“所以呀……这派进去的人选得慎重考虑。”
“你这车轱辘话都跟谁学的?没说一样。”大刘瞪了王成一眼。大刘在所里的资历老,又是好多年的主管所长,平时做事也有股霸气,几个副所长都是以前的小兄弟,都憷他。
果然,王成把脖子一缩,不言声了。副所长顾明想笑,还没笑出声,被大刘点了名:“小顾,你分管沿线治安,按理说你应该拿主意,你说说。”
顾明连忙把涌上来的笑意收回去:“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成熟……”
“不成熟就等熟了再说!这都跟谁学的,满嘴的废话!”大刘有点儿上火了。
教导员老李端着水壶站起来给大刘续水:“咱先听听小顾的意见,万一人家的主意行呢,是不是?”
大刘没再说话,教导员的面子还是得给,他端起杯子抿着茶水,眼睛瞟着顾明。顾明朝前挺挺身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家都知道,狼窝铺是咱们所辖区里最远的一个驻站点,以前也不是没派进去过人,可都待不长。环境不好是客观原因,可咱们也得想想办法呀。”
王成插话:“想什么办法?把派出所搬过去,照五星级宾馆装修一遍?你就是把迪拜的那个七星级宾馆搬过去……可也得搬得过去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明解释,“我是说咱们可以想点儿别的办法,比如驻站的民警可以轮换,时间可以是半年,也可以是一年两年。”
半天没发言的副所长耿建军点点头:“小顾的意见不错。咱不能把人派过去就跟无期徒刑似的,轮换一下,一来可以锻炼队伍,二来也能考察民警。再说了,当地的自然风光不错,土特产也多。别小看了狼窝铺,据说以前宋辽打仗的时候穆桂英还在那儿驻过兵呢。”
“那都是老黄历了,知道为嘛狼窝铺旅游项目一直开发不了吗?”王成接过话头,“就因为交通不便,要不是铁路运输线从那儿过,村里人几辈子都不见得认识火车。”
耿建军摇摇头:“我倒觉得没开发挺好,山里的东西都是纯绿色。去年王处长的闺女怀孕,王处指名要狼窝铺的核桃给闺女补营养,还是老孙给买的呢。”
大刘放下杯子:“要说真材实料,还是狼窝铺的东西好。上次内保的张科长还让我给他买了筐红枣呢。那红枣真是肉厚味甜,掰开还带着细丝……”
王成掏出烟卷给大刘和耿建军递过去:“话又说回来,这老孙一退休,连个给咱买东西的人都没有了……”
会议的主题有点儿跑偏,教导员老李连忙咳嗽几声:“刚才你们商量的时候我也想了想,有这么个想法,大伙儿合计一下看行不行。既然都认为狼窝铺驻站点辛苦,咱们为什么不把它当成一个考核骨干和后备干部的地方呢?”见自己的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老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们可以从党员、骨干、警长,甚至是准备参加竞聘的人员里面挑选,定期轮换,都见见世面嘛。”
王成第一个表示赞成:“这个办法不错。谁想进步就让谁去,不去就说明思想有问题。”
老李赶紧摆手:“也不能这么说。但是,作为一个骨干,应该具备这样的素质。而且,对于进驻狼窝铺的民警,待遇上可以倾斜,交通补助、误餐费、夜班费什么的都可以多给点儿嘛。”
王成马上附和:“咱就按援藏干部那待遇,谁去谁光荣。”
大刘白了王成一眼,心说这小子就知道拍教导员马屁,这话说得多丧气呀,谁去谁光荣,合着谁去谁要死怎么的?“你们说得轻松,谁不知道多给钱好,钱呢?再说,我们也不能拿钱赶着民警去艰苦的地方呀。”
老李连连点头:“刘所说得对,我们不能光靠利益驱使,要形成一个长效机制。所以我建议,干脆这次去狼窝铺的人就从准备竞聘副所长的人里挑。刘所,你觉得怎么样?”
大刘没急着点头。他明白,这是教导员把球往自己怀里踢。自己一点头,这主意就成自己出的了。眼下竞聘副所长呼声最高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常胜,执勤组的警长,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兵;另一个是张彦斌,内保组的警长,据说跟市局宣传处的副处长有关系,这个副处长跟老李挺熟。叫谁去驻站点,名义上是锻炼,可实际上等于发配,更重要的是远离市区,对以后的竞聘不利。想到这儿,他的目光转向了耿建军。
耿建军跟大刘搭伙工作时间最长,自认为能理解领导意图,平时大刘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不该表态。可这回他误解了大刘的意思,马上跳出来发表意见,赞同教导员的建议。他这么一表态,王成和顾明也连忙表示同意。这下倒好,大刘想拦也拦不住了,只好点头说:“那咱们就定人选吧,常胜和张彦斌,你们说派谁去?”
话一出口,又冷场了。让谁去是个敏感问题,几个副所长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过了一会儿,还是老李咳嗽一声:“我看……综合起来考虑,常胜去比较合适。首先常胜是警长,所里的骨干,业务能力强,人也精明,处理事情比较活泛……”
“常胜不行,他带着执勤组呢。”大刘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老李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竞聘的节骨眼儿上把常胜支出去,好保证张彦斌没有竞争对手,教导员这小算盘扒拉得够细致的。“狼窝铺要派人,可所里的指标也要完成,执勤组负责治安、巡逻、抓获各类网上逃犯的工作,这个时候让常胜去不合适,还是派张彦斌吧,驻站本来就是内保工作,张彦斌更熟悉一些。”
老李刚要提反对意见,口袋里的手机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大刘嘿嘿一笑:“我说老李,这彩铃是谁给你设的?每回一响都跟要拆房似的。”
老李在大家的笑声中接通手机,刚答应了一句,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跟接了圣旨似的。几个人见他的脸色,就知道有要紧的事情了。果然,老李把手机塞到大刘手里:“督察队范队长,你接。”
大刘接过老李的手机:“老范,有嘛事儿啊?我们正开会学习你们督察队下发的文件呢……什么?你慢点儿说……”
瞄着大刘接电话的表情,王成偷偷冲顾明挤了挤眼,顾明做个鬼脸吐了下舌头。大刘接完电话,顺势把手机朝桌子上一扔,长长地呼出口大气。耿建军小声问:“刘所,嘛事儿呀?”
大刘斜了他一眼:“嘛事儿?叫常胜上我这儿报到,等着督察队过堂!”
直到在派出所的会议室里面对督察队的质询,常胜也没弄明白自己的光辉形象是怎么让人家搁在网上的。
照片里的常胜用脚踩住一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横眉立目地举着把东洋武士刀,龇牙咧嘴地不知道是正在喘气还是在骂街。再看躺在地上的男青年,四仰八叉,瞪着双惊恐的眼睛,整个儿一魂飞魄散的模样。两相对比,连常胜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如果只看照片,毫无疑问是常胜在行凶。可问题是,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这样。
那是个周末的上午,正赶上常胜这个警组在车站当班值勤。值勤民警小于通过手持电台呼叫,说他这边有紧急情况。车站派出所里的警长,就相当于救火队长,哪里有情况就往哪里冲。手下的弟兄有麻烦了,常胜当然要过去支援一下。
赶到进站口的时候,常胜看见五六个人把小于围在中间连比画带说,小于顾左顾不了右,一副狼狈模样。突然,一个男青年扬手举起一把武士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常胜当即大喝一声“住手”,飞步跑到男青年身边,托住他持刀的手朝外一别,卷腕夺下了武士刀,紧跟着一个斜步背跨,把男青年结结实实地扔在地上。男青年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常胜一脚踩在他身上,举着武士刀朝他吼道:“你还敢拔刀袭警?”
围着小于的几个年轻人吓坏了,连忙朝常胜连敬礼带鞠躬地解释。原来这是几个来平海旅游的大学生,看着这种工艺品武士刀好玩,一人买了一把准备带回去,可是在进站的时候被查了出来。武士刀的长度超过了管制刀具的长度限制,小于告诉他们不能随身携带,建议他们托运或是邮寄。几个大学生围着小于解释,其中一个为了证明刀子没有杀伤力,连只鸡也宰不了,拔出刀要在自己的胳膊上进行试验。正巧常胜赶过来,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事后的处理很顺利。常胜向被自己摔了个马趴的学生道歉,非要领着他去车站旁边的医院进行检查。这位同学伸胳膊踢腿表示自己没受伤,说自己业余时间喜欢练跆拳道,没想到这洋功夫让常胜一个背跨就给打收摊儿了,还缠着常胜想学两手。常胜说现在给你们做普及时间来不及,不如这样,欢迎你们有时间再来平海,到时候咱们一起切磋。但是按照规定,管制刀具不能带上车,只好请你们托运回去了。几个大学生表示理解,在常胜的带领下办理了托运手续。常胜把他们送上火车,然后带着警组里的弟兄们继续执勤,这个插曲就这么过去了。
可现在,网络上曝出的一张照片,怎么看都像是常胜在行凶。最要命的是,虽然有民警小于和车站职工作证,但准备联系这几个大学生的时候,却发现当班记录上根本没有登记。常胜翻遍了执勤用的记录本,唯独缺少周末那天的两页,于是常胜的话成了一面之词,小于和车站职工的证明在督察队的眼里均值得商榷。
最后,督察队宣布无法核实,但常胜得停职反省,等候上级的处理。再说明白点儿,就是解除一切职务,发给他把墩布在所里负责保洁。
停职反省到第三天头上,常胜被所长大刘叫进办公室。
没有任何寒暄,大刘指了指眼前的座位,常胜把手里的墩布往墙上一靠,一屁股坐领导对立面上了。大刘顺手扔过去一支烟:“怎么样,这两天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我处理事情太急躁,愿意接受处分。可当时那种情况……”常胜仍然梗着脖子。
“你这倔驴脾气,怪不得你媳妇不待见你呢。”大刘指着常胜说,“你也不和人家周颖好好学学,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当领导了,再看看你……”
“我怎么了?我不也当领导吗?好歹还带着几个人给车站看家护院呢。”
“快打住吧。整个儿一屎壳郎上马路,你装什么美军的大悍马。”大刘数落,“一个小警长算个屁,你媳妇当科长都不像你这样。”
常胜晃了晃脑袋:“那你怎么不想着提拔提拔我呢,也让我在家里扬眉吐气一回。”
大刘扭脸看了看门外,走道里很静,没有人来往穿梭,他又把脸扭回来:“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要是把你这狗食脾气改改,不早就进步了吗?”常胜刚要接话茬儿,被大刘用手势制止,“不许抢我话,给我好好听着!我还能干几年呀,眼看着就快到点儿了。几次向上级领导和组织部门推荐你,也嘱咐你夹着点儿尾巴,你倒好,聋子宰猪满不听哼哼。前年你学雷锋做好事送个小脑萎缩行动不便的老大娘回家,送完就回来吧,你把人家儿子连挖苦带损一通数落,人家能不投诉你吗?”
“那是她儿子不孝顺,典型的混账,想省个打车的钱,自己报的警。我就是对他进行下德育教育。”
“用你?你把自己当专家了?还有去年,旅客和车站服务员争执,你来个胳膊肘朝外拐,数落一通服务员的不是。结果呢,弄得车站领导对你都有意见。”
“那就是服务员的错,把车次弄混了,人家旅客坐了一站地觉得不对,又倒车回来。耽误事不说,还搭工夫搭钱,能不找她说道吗,不大嘴巴抽她就不错了。我这也是为铁路部门挽回影响。”
大刘气得直运气:“那这回呢,这回你不矫情了吧?好么,窝窝头翻跟头——显你大眼儿,你倒是看清楚了呀!不管不顾上去就给人家撂趴下了。本来今年还想让你竞聘副所长的,你看看你,一到关键时刻就出事。”
常胜吐出口烟雾:“刘所,你打算当教导员了?这算是给我做思想工作吗?”
“别跟我贫。谈思想讲形势,搞联谊串门子,假模假式去家访的事儿归李教导员管,咱们说正题。经所务会集体研究决定,准备让你去狼窝铺驻站,换个环境,也算是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说到这儿,大刘缓和了口气,“当然了,把你调离车站这样的窗口单位,你可以理解为是对你的处分,不过,你依旧享受警长的职务津贴,同时享受沿线驻站的补助,就不再上报上级给你任何形式的处分了……”最后大刘很深情地拍了拍常胜的肩膀,“一年,就一年,一年不出事,我准把你调回来。”
常胜垂头丧气地给家里买了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平时这个差使周颖从来不管。进屋后,他掏出手机拨了周颖的号码。电话刚接通就被对方按掉了,这让常胜很别扭,心里埋怨着自己的老婆,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愿意接呢?轻轻走到里屋,探头看看,患病的老娘躺在床上正睡觉呢。常胜又回到客厅里,刚要给上学的孩子发个信息嘱咐几句,一条信息顶了进来,是周颖的:“开会呢,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吗?”
常胜撇撇嘴,回了一条信息:“我被发配沧州了,今天就得去狼窝铺驻站。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声,去学校接孩子。”
过了一会儿,周颖回了短信,就几个字:“知道了,注意身体。”
常胜心说,真是官大脾气涨,跟自己爷们儿还耍官腔,也不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驻站是铁路公安的特色之一。铁路沿线有些三、四等的小站,一般不上下旅客,却是货物列车的重要停靠站。有车站就得有民警去驻守巡视,维护车站和货物列车的安全。可是,一个偏远小站,没有条件配置满员的派出所,也没有这么多警力可派,只好由分管这条线路的车站派出所指派民警进驻车站开展工作。有的驻站点自然环境和治安环境相对好些,有的则地处偏僻,货盗案件频发,谁去驻站谁都头疼。
狼窝铺就属于后者。它是平海北站派出所管界内最远的一个驻站点,把常胜派到这里来,真有点儿充军发配的意思。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费劲地向前行驶,坐在车里的常胜同样费劲地望着窗外,越看越灰心,完了,一脑袋扎进山里来了。
反光镜里,所长大刘一直闭着眼,这一路上就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常胜彻底郁闷了。看这环境,用不了一个月,自己不成烈士,相片也得贴在光荣榜上,让同志们无比敬仰。想到这儿,常胜不由得摸了摸警服口袋。还好,自己喜欢的物件静静地躺在里面,有点儿凉。那是一只名牌复音口琴,常胜的业余爱好。想当初,他就是吹着这个口琴让周颖五迷三道义无反顾地嫁给他的。
汽车转了个九十度角,开上了简陋的站台。老孙和车站站长正等着他们呢。大刘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下车与站长和老孙握手,接着把常胜叫过来介绍。站长老贾四十出头,有点儿谢顶,脸上表情很丰富,与常胜握手时也很有力量,一看就是个在基层混了多年的小干部。老孙跟常胜以前就认识,两人掏出烟来互相让着。大刘拍着老贾的肩膀走到边上寒暄去了,趁这个工夫,常胜拽了拽老孙的衣襟:“老孙,跟兄弟交个实底儿,这倒霉地方到底怎么样?”
老孙看一眼老贾和大刘的方向:“所长没跟你介绍这里的情况?”
“他只是简单说了说,反正是治安环境复杂,周边的村庄都有重点人,尤其是这个狼窝铺村,据说货盗还很厉害。”
老孙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是把事情说简单了呀,兄弟。咱这个驻站点属于麻将牌里的十三不靠,地方的乡、镇政府和派出所八杆子打不着,离哪儿都远。这先不说,就说周围的三个村,哪个村都有几个铁道游击队。尤其这个狼窝铺,现在还在外漂着几个咱们要抓的货盗嫌疑人呢。村民看着和善,跟你点头客气,可真有了事,你就知道是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没人能帮你啊……”
常胜问:“不能咱自己跟这帮人斗,车站这边能帮忙搭把手吗?”
老孙摇头:“这么小的车站,值班的人员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事儿也不少,谁有工夫管你啊?再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下班回城里了,哪儿像咱们,一住在这儿就动不了窝了。真有事儿,还得靠自己。”
常胜又递过去一支烟:“您说说,要真有了事儿,我怎么办呀?”
“抓紧向所里汇报呀!千万得保证安全,出警的时候最好别一个人去,太危险。还有就是别让人家半夜砸你玻璃,给你来一通砖头子……”
“还有这事,你让人砸过?”常胜有些吃惊,“这里的人还敢打警察?怎么以前没听你跟所里反映过呢?”
老孙叹了口气:“不提这事了。你刚来,先熟悉熟悉周边环境,我就不陪你了,正好所里有车,我跟他们回市里。”说着,老孙回头望望房子旁边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我算是熬出来了……这些菜留着你吃吧,能省不少钱呢。”
“话还没说完呢。”常胜拉住老孙的手,“咱这驻站点就一个人,出警的时候不自己去能怎么办呢?”
老孙小声说:“兄弟,实在不行就叫上几个值夜班的职工跟你一块儿去,这不丢人。千万别逞能,伤着自己不值……”
刚到地方没十分钟,老孙就给常胜上了生动的一课。常胜也的确从老孙疲惫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无奈,他不想再去刺激老孙了,因为自己可能马上就会面临这样的窘境。
目送警车载着大刘和老孙在站台上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消失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常胜的脑子里还回响着大刘临上车时说的话:“我可不指望你能出什么成绩,看好这个家,只要不出大案子,我保准兑现答应你的事。”
驻站点的小屋里,常胜收拾好带来的东西,随手翻阅着老孙留给自己的内保台账。每个驻站点的内保台账上都详细记载着车站管辖线路的状况以及车站周边村庄的情况,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这都是第一手资料。
常胜将台账翻到狼窝铺村,账面上记载着村里的人员数量,紧跟着就是大骡子大马的数量。常胜笑了,这个老孙,怎么把人和牲口排一块儿了?继续往下看,村子里有百十户人家,还有一个在乡里注了册的小学。村支书叫王喜柱,名字倒是挺顺溜的,五十多岁,也属于年富力强的序列。村里几乎没什么外来人口,本来嘛,这地方的外来人口除了车站职工,就是自己这个警察了。
台账上关于停留列车货场的记录密密麻麻,让人看着头晕,制作的图表也很粗糙。常胜决定去现场看看,既然早晚要去,那就趁着天还没黑先去遛遛。
快到货场的时候,迎面来了五六个人,穿着皱巴巴的铁路制服,肩上扛着印着化肥字样的尼龙袋子。这几个人显然也看见了常胜,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扛着东西向前走。
也许是自己刚来驻站,人家还不认识。想到这儿,常胜冲前面打头的挥了挥手:“几位,忙着呢?”
对方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嘴里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朝常胜点了下头,就匆匆擦肩而过。
常胜纳闷儿,这儿的人都什么毛病,照面连个客气话也不会说。这么想着,就来到了货车跟前,虚掩的车厢门引起了他的注意。凑过去一看,铅封被剪断了,车厢里的货物散落一地。这是有人偷东西呀!他马上想到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几个人。几个蟊贼胆儿真不小,大白天的就敢来偷,最可气的是,见了警察居然还大摇大摆。这可是自己来的第一天,简直就是蔑视自己呀!
常胜的脾气上来了,老孙刚嘱咐的话成了耳旁风。他转身顺着来路追了下去。跑到站台上,迎面碰见骑着自行车的谢顶站长老贾。他伸手抓住自行车把:“站长,把你车借我用用。”
“你干吗去呀,我正满处找你呢,这边几个人准备给你接风洗尘,欢迎你来到咱狼窝铺车站……”
“先别欢迎了,咱家东西让人偷了。”说着话,常胜拽过自行车骑上就走。
身后老贾喊:“我说兄弟,你可小心着点儿呀!”
此时的常胜,与其说是职责所在,还不如说是被几个小偷激怒了。自行车在他脚底下蹬得稀里哗啦山响。刚追过一个山坡,就看见几个小子扛着袋子正一溜小跑呢。他运足了气大喊一声:“都给我站住,我是警察!”
没想到几个人一点儿反应没有,依旧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赶路。按说常胜不是个鲁莽汉子,也懂得逢强智取遇弱活擒的道理,没傻到自己一个人去追捕一帮人的地步。但是这次,他觉得有必要鲁莽一回。您想想看,来狼窝铺第一天就遇上这样的事,如果不先树威,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真要是第一炮打闷了,那他常胜不就真成一块棉花地了,谁都能捏一把。所以他得借这个机会打出名来,顺便给自己做做广告。
既然警告无效,咱就来真的。常胜猛力蹬着自行车朝离自己最近的人撞了过去,在即将撞到那人的后背时,他双手双脚一起发力,身子“腾”地就离开了车身。这个只有在惊险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特技动作让几个小贼睁圆了眼睛。没容他们眨眼,自行车已经撞上一个家伙的后背,那小子哎呦一声,摆出一个前趴的造型。
落地的常胜没等站稳就朝前追,前面的一个小子慌得扔下肩上的袋子撒腿就跑,刚跑两步,让常胜一把抓住衣服后襟,顺势一扒拉,这小子就摔到路边的沟里去了。几秒钟的工夫趴下两个,剩下的人吓坏了,扔下肩上的袋子一哄而散,转眼就跑了个精光。
常胜从沟里把那小子提溜出来,再看身后,只剩下四仰八叉的自行车和一地的化肥袋子,其他人早跑没影了。常胜第一句话问的是:“你这铁路制服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小子显然还没清醒过来:“至于的吗,我不就搬了袋化肥吗,你怎么往沟里推我……”
常胜差点儿气乐了:“你这是搬吗?你他妈这是偷!说,铁路制服怎么来的?”
“我在车站上捡的。”
“有这好事,满地扔衣服让你捡?”常胜手上加了把劲,“说,叫嘛名字?你们是哪儿的人?刚跑的那几个是谁?”
那小子一阵哭爹叫娘:“我……我叫赵广田,就是狼窝铺村的……大哥你轻点儿……”
常胜把手松开,指着一地的化肥袋子:“先给我把你们偷的东西码一块儿,快点儿!”
赵广田从地上爬起来,在常胜的监视下干活儿,嘴里不停嘀咕:“政府,我这是头一次来拿东西,跟他们几个人都不认识,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得了,我说的都是真话……”
常胜哼了一声:“就冲你说的这话,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以前进过局子吧?你瞧你一口一个政府喊得这个脆生劲儿,肯定进去过呀。还头一次拿东西?你管到铁路上偷东西叫拿,可见你是常来常往都偷成习惯了。”
赵广田苦着脸:“政府,您冤枉我呀……”
“别废话,抓紧干,把那自行车给我扶起来,那是找人借的。”常胜知道小偷的行规,如果被逮着了,保准红口白牙说自己是第一次,顺便赌咒发誓不认识任何同伙,坚持独立行窃保护组织的原则。只有这样,出来之后才能在圈子里继续混。所以,常胜也没打算细问,他还沉浸在刚才恶虎扑群羊的潇洒里呢。
化肥都归置成一垛,规规矩矩地码在道边,常胜正琢磨着如何把这些东西搬回车站,远处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抬眼望去,山路上开来一辆八成新的丰田小卡车。
想吃冰下雹子,运输工具来了。常胜警告赵广田不许动,双手叉腰站在路中央,这绝不是摆造型显威风,而是为了让司机看见他。小卡车越来越近,司机的轮廓也清晰了,原来是个女的。再仔细看,两边车帮上探出一溜小脑袋,冲着他指指点点。这车是干什么的,怎么装的都是小孩儿?
女司机也看见了常胜,很耐心地按了两下喇叭。这反倒给常胜提了醒,他索性叉开两腿,伸手向前,做了个停车的手势。
车停了。女司机推开车门的瞬间让常胜感到很是养眼,宽大的白色T恤配了条浅色的牛仔裤,T恤下摆处松松地打了个结,浑身上下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使劲眨眨眼,心想怪了,这倒霉地方还能出现造型如此时尚的女人。还没容他回过神来,女司机先说话了:“警察同志,想让我认识你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吧?”
常胜乐了:“我没想到司机是个女同志。我叫常胜,狼窝铺车站的驻站民警,您怎么称呼?”
女司机甩了甩齐肩的头发:“王冬雨,狼窝铺小学教务主任。”
“没想到还是个老师,这更好办了。”常胜回身指了指赵广田和化肥袋子,“这么多东西我弄不回去,想借你的车拉个脚,帮我送到前面的车站。”
王冬雨看一眼化肥袋,又瞥瞥蹲在地上的赵广田,点点头说:“没问题,警民互助嘛。你给多少钱?”
常胜一愣:“你怎么……还要钱呢?没看见警察办案吗?”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以前你们这里的老孙用我的车拉东西,都给报酬。”
常胜暗地里运了口气,心说今天出门也没看看黄历,遇上的不是小偷就是劫道的。他摸摸口袋,新换的警服,上下四个口袋竟然一分钱没有。看了眼蹲在地上的赵广田,踢了他一下:“哎,你有钱吗?”
赵广田差点儿没哭出来:“政府,我们出门谁身上还带着钱呀……”
常胜朝王冬雨摊开两手:“你看见了吧,我和这小子都没钱。不如这样,你先帮我把东西送回前面的车站,到了车站我再给你钱。”
“你给多少?”
一句话把常胜气得直吸溜凉气,但还不能发作,只好说:“二十块,行了吧?”
“凑合吧,二十就二十。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能行,我就帮你送东西;不行,各走各的路。”看见常胜无奈点头,王冬雨继续说,“帮你送完东西,你得和我一块儿把这些学生挨个儿送回家。”
汽车晃晃悠悠开进了狼窝铺车站,站长老贾还在站台上等着常胜呢。常胜跳下车:“站长,找个手推车让这小子把化肥推回去。”说完捅了下赵广田,“该你干活儿了。”
看着赵广田把化肥原封不动地放回到车厢里,常胜说:“你这是盗窃公私财物,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得对你进行处罚,但是,我本着惩罚与教育相结合并且以教育为主的目的……”
赵广田的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着,可眼睛却不住瞟着站台上的王冬雨。常胜大声呵斥:“你那双小眼儿瞎踅摸嘛!”
警察同志,想让我认识你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吧?
赵广田连忙把眼神收回来。常胜清清嗓子:“回去告诉跟你一起的那几块料,我姓常,叫常胜,狼窝铺站的驻站民警。车站这一片所有的货场、线路、仓库,从今天起都归我管,让他们以后离车站远点儿,听见了吗?”
“听见了,政府。”赵广田连连点头,可眼睛还在瞟着王冬雨。
这个举动让常胜很恼火,他伸手把赵广田的脑袋扭过来:“你总看她干吗?她是你干妈呀?你出来偷东西还带家长吗?”
“不是,不是。”赵广田赶紧解释,“她是……她是三叔的闺女……”
“三叔是谁?”
“三叔是村、村委会主任……王喜柱。”
常胜听明白了,原来这个时尚的教务主任是村委会主任王喜柱的女儿,怪不得这小子总拿眼睛瞟她呢。常胜朝赵广田挥挥手:“行了,对你的法制教育就进行到这儿。你现在就回家去吧,跑着走,把我跟你讲的话告诉你那些狐朋狗友,知道吗?”
赵广田一溜儿小跑出了站台。站台上,王冬雨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站长老贾搭讪,看常胜这边处理完了,她走过来:“帮你送完东西了,你也该帮我送送孩子们了。”
常胜只好朝老贾摆摆手:“站长,你瞧我第一天来就这么热闹,你的接风饭等我回来再吃吧。”
站长一个劲儿点头,好像是表示理解,又好像是很高兴常胜去送王冬雨似的。
山里的天气变化快,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常胜竟然觉得有点儿凉意。他转头看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的王冬雨咳嗽了一声:“开了半天一个劫道的都没遇上呀,你拉着我跑这一趟干吗?”
王冬雨嘿嘿一笑:“看过《三国演义》吗?草船借箭知道吧?”
“哦,你拿自己当诸葛亮了,合着我是鲁肃。”
“美的你。你是船上的稻草人!”
说着,王冬雨靠边停车,打开车门撂下一句“在这儿等着”,跑到车后从上面抱下个孩子,然后朝着路边亮灯的房子走过去。房子里立即钻出一对男女,像是两口子,一个劲儿冲王冬雨点头哈腰。王冬雨和对方说了几句什么,猛回头朝车里的常胜喊:“常警官,你是跟着我来的吧?”
“是,我是跟着你来的!”常胜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心里说,我可不是跟着你来的吗,你还讹我二十块钱呢。
王冬雨朝他竖起大拇指,回过头去又和那对男女说了几句话,两口子不停地点着头,似乎是听明白了。然后王冬雨才回到车上,继续沿着山路开下去。一路上,每将一个孩子送到家门口,她都照方抓药一般问常胜一遍。好几遍下来,把常胜问得怒火直往脑门上撞,几次想发作,王冬雨都指着后面的孩子说:“警察叔叔,注意点儿形象啊。”常胜只好把火气咽回肚子里。
最后一个孩子送完了,没等常胜开口,王冬雨先从口袋里掏出盒烟卷递过去:“抽吧,我请客,这是我拿我爸的。”
“我不抽,抽完怕给不起你钱!”常胜气哼哼的,“我说王主任,你拉着我送孩子我没意见,可是你到人家门口就弄这么一出,还‘业余木匠——就这一锯(句),你是不是拿我当枪使啊?”
王冬雨笑嘻嘻地点点头:“就是拿你当枪使呀。你先别发火,听我说完你再急。狼窝铺这个地方,村民收入不高,外出打工的人多,很多家长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孩子不上学,我们当老师的能不管吗?可是这些家长总有借口,不是学校太远了山路不好走,就是家里没钱交不起学费。”
“所以你就用警察吓唬人?”
王冬雨打开烟盒,抽出支烟递给常胜:“我也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和县教育局联合开展爱心捐助活动,又让我老爸召集村里的劳力修缮了学校,我开的这辆车也是自己家的,接送远道的孩子上下学……”
“说了半天,没听出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呀?”常胜疑惑。
“最近这段时间,有几家想偷着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帮工,我得找个人吓唬他们呀。赶巧你撞我枪口上了,我跟他们说你是上面派来专管失学儿童的警察。他们一听,都老实了。”
王冬雨的话让常胜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小勇。小勇和这些孩子差不多大,但学习和生活的环境却有着天壤之别。十几岁的孩子了,每天不叫不起床,不给零花钱、不给买手机转天就“罢课”,还经常和几个小狐朋狗友逃课去网吧。更气人的是,给女生写情书被举报到老师那里还振振有词,说写情书是因为崇拜莎士比亚,为了以后当作家做准备……听了王冬雨的解释,常胜的火气早就消了,甚至有点儿佩服这个年纪轻轻的女教务主任。
汽车歪歪扭扭开回站台,常胜转身下车,王冬雨在车里叫住他:“常警官,今天的事真得谢谢你帮忙。欢迎你有时间来学校参观,给孩子们上铁路安全课。”说着从车窗内伸出手,手里捏着二十块钱。“这是你的钱,拿走吧,算我免费帮助你执行公务。”
常胜连忙摆手,本想说两句仗义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也怪不容易的,这二十块钱就算我扶贫了。”说完这话常胜就后悔了,拿眼瞟着王冬雨,生怕这个村里的高干子弟给自己来个窝脖儿。
没想到王冬雨笑了笑:“谢谢常警官的慷慨捐赠,就算是你初次给学校的孩子们买学习用品了……”
没等常胜再说话,王冬雨踩下油门,汽车拖着股黑烟拐过站台,钻进了夜幕中。
这回轮到常胜郁闷了,本想再去车站办公室找贾站长赴宴的,但是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星,索性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老孙给他留下的那间小屋,屋里面清锅冷灶的,没有半点儿生气。常胜揉揉饿扁了的肚子,用电炉子烧开水,泡上自带的方便面,趁着泡面的工夫给媳妇周颖发了条信息:“我到狼窝铺了,孩子怎么样?咱妈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周颖的回复来了:“一切均好,你注意安全。”
这就完了?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也不问问我吃没吃饭。周颖官样文章般的回复弄得常胜索然无味。他把手机扔在床上,捧起那碗方便面刚要张嘴,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叫声在夜晚的山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常胜差点儿把手里的面碗扔到地上。
他顺手抄起门边的一把铁锨,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又连续叫了几声,这次常胜听出来了,这是有人掐着嗓子在学鬼哭狼嚎呢。这样的夜晚,谁会跑到车站来学鬼叫?肯定是傍晚那几个丢下化肥袋子逃跑的小子,他们趁晚上黑灯瞎火,找常胜算账来了。
拿我当小孩子吓唬呢?常胜的无名火直接顶到脑门上,他拎起铁锨,抬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迎着夜晚的山风,常胜拉开准备开打的架势,朝着远处黑漆漆的山峦喊道:“谁在野地里学鬼哭呢?有种的都他妈给我站出来!”
像是响应他的号召一样,几块砖头从黑暗中“嗖嗖嗖”地飞了出来,常胜左躲右闪,但身上还是挨了两下,气得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砖头,朝着黑暗里扔了回去。像是挑衅,黑暗中砖头又扔了回来。
就这样,常胜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常胜无法冲过去,那边也不敢冲出来,两边砖头石块乱飞折腾了十几分钟,站台上一片狼藉。常胜连扔带骂忙活半天,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对方大概玩够了,悄悄退场,留下常胜独自握着铁锨,像只受伤的狼不停地喘着粗气。
常胜想起白天老孙嘱咐自己的话,看来真是到了敌占区了。起身走到门边,借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光看过去,他忽然发现房子背后的菜地有些异样,白天还挺平整的,怎么现在看着凹凸不平的?绕过来仔细一看,差点儿没把他鼻子气歪了。
面积不大的菜地像被猪拱了似的,这一堆儿那一块儿,白菜辣椒茄子都给刨出来了,有点儿像老电影里的鬼子兵进村,典型的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常胜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敢情人家跟自己耍了个调虎离山,前门砍砖头,后门有人抄后路。他不由得感叹,这小小的狼窝铺真是风紧水深呀。想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求援,可转念又想,自己前两天还调侃人家老孙是“午夜凶铃”呢,这个时候报应就轮到自己身上了。这个请求增援的电话要是打出去,说自己来驻站点的第一天就让人家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砖头,最后连是谁干的都找不着,明天肯定会传遍全所尽人皆知,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呀。
常胜在电话机跟前转了好几圈磨,真应了李教导员平时开会教育说的话了——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只不过这个思想斗争是向不向所里求援。他像个戏剧学院里的新生练台步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走绺儿,最后咬牙跺脚地决定,忍了!不是他愿意吃这个哑巴亏,而是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昨天晚上还是阴风阵阵愁云惨淡,转天就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要不是爬上山坡的太阳透过破碎的窗户,把刺眼的光线洒在常胜的脸上,他还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呢。这可能是常胜从警以来最憋屈的一个夜晚了,更让他别扭的是,自己竟然窝窝囊囊地睡着了,还睡得那么死,连警服都没脱。
屋外传来站长老贾的声音,像是正在指挥职工搞卫生。常胜伸手在脸上呼噜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果然,老贾正带着三个职工推着小车收拾满地的砖头呢。看见常胜,老贾把手里的铁锨往墙边一靠,从口袋里掏出烟卷:“来,常警官,先抽支烟。过会儿这哥儿几个就帮你收拾利索了。”
常胜接过烟,却半天没有点燃。有心说你贾站长昨天晚上干吗去了?我这边一个人连蹿带蹦连喊带叫折腾了半夜,两边的砖头飞得跟流星赶月似的,这么大的动静,你在车站不可能充耳不闻吧,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搭把手。现在天亮了,你倒带着人来打扫战场了。可他不能埋怨,毕竟人家是来帮忙的,俗话说“举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还满脸堆笑地给你烟呢。
老贾可能也瞧出常胜的想法了,连忙打着火给他点燃香烟:“常警官,昨天晚上你这边闹腾我们知道,可值夜班的职工都在岗位上呢。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抽不出人手来呀。你也清楚,咱们狼窝铺站夜间有好几趟列车通过,夜间行车调度、信号都很重要,职工们都瞪着眼睛保安全呢。再说了,狼窝铺的治安环境不好,夜里大家伙儿都不敢出来,你可别埋怨我们不帮忙呀……”
几句话说得有礼有面,把犄角旮旯都给腻瓷实了,给常胜剩下的只有表示感谢的话了。常胜使劲把脸上的肉挤挤,笑容灿烂如同菜地里被连根拔的茄子白菜:“贾站,你多想了,我可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谁让咱一脑袋扎到狼窝铺这个地方来呢,压根儿没想到欢迎仪式会这么搞。”
贾站长无奈地说:“常警官,你是不知道呀,狼窝铺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的别说了,就说抗战那会儿吧,国共两党的游击队都在这片山区里活动过。当年小日本够猖狂吧,弄两个小队就敢把县城占领了。可是整整一个大队,扛着迫击炮机关枪钻进山里来围剿游击队,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游击队打得满地找牙。知道为什么吗?此地太险恶,穷山恶水出刁民,又是占着地利人和,所以合该小日本倒霉。”
常胜被贾站长的话勾起了兴趣:“那小日本吃了亏就不来报复吗?”
“来了啊,在山里修炮楼安铁丝网好一通折腾,可没到半年就生生让村民和游击队给挤兑走了。说起这个事可热闹,当年日本鬼子修的炮楼离咱车站现在的位置不远,选的地点不错,可是架不住游击队白天晚上的打黑枪呀。老百姓还把水源给断了,鬼子吃水就得出来挑,出来容易,回去就难了,不是踩上地雷就是让神枪手给撂趴下了。炮楼没有通讯设备,鬼子靠军用信鸽传递信息,可放出去几只死几只,全让村民们放的鹰给叼走了,进了老百姓的汤锅。鬼子原打算依着山道修条公路支援山里,在山下放炮修路,山上也放炮往下炸石头,白天抽冷子就是一枪,晚上不是埋地雷就是学鬼叫,把小日本折腾得头昏脑胀,最后只好放弃。临了一句评语——这地方良民统统的不是。”
最后这句话把常胜逗乐了,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的处境不比当年的日本兵好多少,虽然人家没对自己打黑枪,可这满地的砖头和半夜的鬼哭狼嚎,和当年挤兑日本鬼子的招数如出一辙。再多想想,贾站长干吗跟自己聊这些呢?是不是话里有话?常胜的脑子转了几圈,冲贾站长笑了笑:“我是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地还有这么悠久的革命传统。你是狼窝铺的老人,给我介绍点儿经验。”
贾站长诧异:“老孙没跟你说过?”
常胜摇头:“你刚才说的这些我是头一回听。我还纳闷儿呢,这么恶劣的环境,老孙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老孙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惹大祸,别折腾出安全事故就行。真要管,老孙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去抓贼啊?”
“我昨天可看见他们破封盗窃了,这样的事还算小吗?”常胜说的是行话。整节车皮装满货物后,要在车厢外面车锁的连接处加盖铅封,铅封上有发出站的标识,只有到达终点站时才能打开。列车运行沿途各站,车站工作人员都要检查铅封是否完整。如有破损,就意味着物资被盗窃过。
“唉……”贾站长叹了口气,“小偷小摸的事情常有,只要丢的东西不多,我让列检员补上铅封也就算了。再说运输货物都有保险理赔,大不了铁路倒霉赔点儿钱呗。”
常胜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像你说的这样,老孙不就成了地下工作者了吗?他就没发展点儿自己的人马,没几个朋友呀?”
贾站长脸色微微一变,斜眼看了看常胜,转而又释然了:“常警官,你这是套我的话儿呀。不过也没关系,你刚来,有些事我是应该多跟你念叨念叨。”说完他又递过去一支烟,“我们这些人,常年累月在外面待着。在村民眼里,咱是外人,就跟城里人看农民工一样。老孙这么多年能待下来,不光是靠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得脑筋急转弯,做重点人的重点工作。工作有困难咋办?找上级找组织吧,这个组织远了点儿,最近的派出所离狼窝铺也要开两个钟头的车。不过,你可以在当地找啊。”
“你的意思是说,找当地村委会?”
“对呀!要不说当警察的没傻子呢,脑子转得就是快!”
这句话噎得常胜直翻白眼儿,不过,对方的意思他是明白了。“你说的重点人,该不会是村委会主任王喜柱吧?”
“就是他。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帮他闺女送学生回家吗?这孩子不错,就是有点儿轴,大学毕业后放着市里的大公司不去,非要回这个穷乡僻壤的乡办小学当志愿者。”
原来王冬雨还是个不拿薪水的志愿者,先不说她这么做出于何种想法,就冲她对孩子们认真呵护的这股劲,常胜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怪不得昨天你跟她聊得这么热闹呢,原来有她爸爸这层关系啊。”
“话不能这么说,她爸爸是村委会主任不假,可人家一个女孩子,能跑咱山沟里来义务支教,这思想境界就够高的。”
常胜笑了:“贾站长,我怎么听着你这话有点儿像支部书记的味儿呢,一套一套的。你是不是一马双跨身兼数职呀?”
贾站长赶紧摇手:“常警官,你可别给我乱封官,咱车站有书记,姓郑,叫郑义。这几天轮到他倒休,等他回车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和贾站长聊到这个程度,常胜已经有主意了,他想去拜会一下这位村委会主任。
还是贾站长的那辆自行车,常胜骑着它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上一路颠簸,好像坐在气球上一样。车站离狼窝铺村不算远,常胜却感觉像是在长征。此时他还没意识到,就是因为这次看似平常的走访,在以后的日子里,把他与这个不起眼的小站,还有这个小村庄紧紧联系在一起。
按照贾站长的指点,常胜拐弯抹角地骑车进了村。村里只有一条翻边冒泥像搓板一样的柏油路,其余的充其量只能叫作“小道”,根本无法通过大型车辆。村民家的院墙上挂着各种山货,院子里种植的核桃、红果树,无一例外地展示着浓烈的山乡气息。
几个老农蹲在墙根闲聊,常胜想上前打听村主任王喜柱的具体住址,刚要凑过去,对方就采取了明显的躲避动作,这个肢体语言意思很明白,人家不愿意跟你交流。无奈,他只好骑着车在村里转悠。绕过一排青砖砌墙的农家院,看见墙边有两个人,年长的那个叼着烟卷,穿着老式的绿警服,虽然有些旧,但很平整,年轻的那个正用板刷起劲地在墙面上涂抹着什么,估计是写标语呢。
常胜将车把一扭,凑过去一看,差点儿笑喷了。墙上一行大字,虽然有点儿歪歪扭扭,但很有震撼力,足以表明狼窝铺村执行计划生育这项国策的决心:“该扎不扎,堵门封家,上吊给绳,喝药给饼!”再一瞧写字的这个人,更熟了,就是昨天让自己抓了现行的赵广田。
“你们村喝药还管饭是吗?”
随着常胜的问话,赵广田紧跟着打了个冷战。回头看见跨在自行车横梁上穿着警服的常胜,脸上掠过一丝惊恐:“政府,不……不管饭。”
“不管饭你写‘喝药给饼?农药就着大饼吃?你们村福利不错啊。”
这话引起了旁边年长者的注意。他凑前两步,看了看墙上的字,回身就给了赵广田一脚:“赵家老二,你怎么写的?净他妈篡改我的话。我是这么说的吗?我的原话是喝药给瓶儿!难怪有些政策落实不下去呢,到你们手里就变了味。”
赵广田一个劲儿赔不是:“三叔,您别生气,我写错了,马上改过来。”
“还改个屁啊!斗大的字都写墙上了,怎么改?”
常胜插话:“好办。把饼字左边涂了,右边再加上个瓦字不就得了。”
三叔先看看常胜,又回头看看墙上,点了点头:“还是公安同志水平高。赵家老二,你小子马上给我改过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揉搓得变了形,已经分辨不出品牌的烟卷,边往外抻边对常胜笑着,“公安同志,你是乡上派出所的吧?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是狼窝铺车站的驻站民警。”常胜骗腿下车。刚刚赵广田称呼对方“三叔”,他就猜出眼前这位穿着旧式警服的年长者是何许人了。
“站上的公安不是老孙吗?”说话间烟卷递了过来,“我跟老孙特熟,他怎么没来呀?”
“您就是村支书吧。老孙快退休了,不能总在外面驻站,所里安排我接替他的工作。我姓常,叫常胜,您以后就叫我小常吧。”
王喜柱连连摇手:“我可不敢跟你们公安套近乎,还是叫你常警官吧。常警官来村里什么事啊?”
常胜斜了一眼正在奋笔疾书的赵广田:“昨天车站发生一起运输物资被窃的案件,几个人明目张胆的就敢破封偷化肥。这个地方治安环境不好,我是来村里走访一下,主要是想和村委会、治保会接上头,商量下群防群治的办法。”
王喜柱的脸上立刻挂了层霜:“常警官,你也许是不了解情况吧,我们村可是乡上的治安模范村。你们所老孙待了这么多年都没说过啥,你刚来两天就说这里不治安了。”
常胜没想到对方的话这么倔,他咽了口唾沫,指着赵广田说:“昨天偷东西的人里面就有他。”
王喜柱回头瞥了赵广田一眼:“这事我知道。赵家老二让你教育了一通,回来就对我坦白了,我对他又进行了一次更加严厉的再教育,棍子都打折了。昨天罚他给村里的几位五保户收拾场院,今天又跟着我宣传国策。”
“可偷东西的不止他一个呀,半夜里他们还来报复我,又扔砖头又学鬼叫,还把老孙辛辛苦苦种的菜给拔了……”
“常警官,你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王喜柱喷出一口烟雾,抬手指着周围起伏的山峦,“你看,这东面是龙家营,西面是后封台,南面是挂甲屯,北面是下马庄,中间才是狼窝铺村。火车从咱们这个村过,火车站还建在咱这里,四邻八乡这么多人都往村里来,你不能说偷东西的全是狼窝铺的人吧?”
常胜被问住了。自己刚来一天,别说眼前的这个狼窝铺村了,就连车站周围的环境还没弄清楚呢。听王喜柱如数家珍般念叨着各个村庄的名字,他真的有点儿转向。
看着常胜一脸茫然,王喜柱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常警官,按说你来咱村里视察,我应该带你四处看看。可是乡里过两天就来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我得赶紧布置一下,继续写标语去,你自己先溜达溜达。”
说着,王喜柱招呼一下赵广田,两人拐过街角不见了。
连口水也没给喝,就这么把常胜一个人撂旱地上了。走,不知道怎么下这个台阶;不走,又觉得站在这里特别尴尬。可没人搭理自己,还是得走。他两只手好不容易摸到自行车的车把,一咬牙上了车,顺着原路败兵似的往车站骑。
刚骑到大路口,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声,鼓点般连续不断。常胜心说这是谁跟我示威呢?抬眼一看,还是昨天那辆送孩子的汽车,里面坐的正是王冬雨。
这个时候碰到王冬雨,常胜心里不是滋味。自从来到狼窝铺,跟自己说话最多的就是这个乡村小学的教务主任了。可偏偏在自己被她爸爸“冷处理”的当口,王冬雨笑容可掬地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儿?等着看我被你爹礼送出境呢?”常胜没好气地说,“好歹我还帮你护送孩子们放学回家,你就这么跟我搞警民互助呀?”
王冬雨笑呵呵地朝车后一挥手,示意常胜把自行车放在车厢里,等常胜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室里才说:“我在学校里见你骑车过去,就知道你要进村走访,想去追你,可这破车怎么也打不着火,等修好了开出来,你已经打道回府了。”
常胜哼了一声:“我算是领教贵村村干部的狡猾了,云山雾罩跟我白话一通,最后让我没事自己遛遛!”
“看你挺聪明的呀,怎么还没老孙心眼儿多呢。”
“什么意思,挤兑我?”
“你就是在城里待惯了,不了解乡下的具体情况。”王冬雨一个一个伸出手指头,“和我们这里的人打交道有几种办法,一是大脑袋,二是小爷们儿,三是打围子,四是拜把子,你哪样都不沾,还正儿八经地跟我爸爸打官腔,他可不就给你来个官对官?不瞒你说,他转身一走,心里准得骂你奥特,装大个儿不懂事。就这点上说,你还真不如老孙呢。”
话说得有理,但常胜还是有点儿不服气:“这么说,老孙跟你爸爸拜把兄弟了?”
“瞎说什么呀!”王冬雨冲常胜翻个白眼,“我是说人家老孙会套近乎。远的不说,老孙每次从城里回来都给我爸带条烟,没事的时候俩人还能喝两口,我爸身上穿的警服还是老孙送的呢。你说说看,老孙有事我爸能不帮他吗?”
常胜知道,王冬雨这是在点拨自己,这会儿就别再拿架子了。于是,他往里蹭蹭身子:“王主任,你给我仔细讲讲这里面的事,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一二三四的。”
王冬雨一笑:“想知道呀,行。一节课四百块人民币,看你昨天帮过我的分儿上给你打对折,二百。”
“你劫道儿去吧!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常胜差点儿没蹦起来,“王主任,你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怎么张嘴闭嘴离不开钱字呢?”
王冬雨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不愿意就拉倒。我还告诉你,就是给我爸爸干活儿也得要钱!”
目前这种情况,除了王冬雨,谁还会跟自己说这些呢?就说今天村里人看自己的目光,和自己以往看嫌疑人的眼神没多大区别,都是疑惑加上不信任。这种距离感真不是在短时间内能消除的。常胜叹口气,摸摸口袋:“我出门没带这么多钱,再降点儿,五十块成吗?”
“一百!不能再少了。”
认钱不认人的丫头片子,常胜心里骂,嘴上却说:“行!开课吧。听不明白不给钱啊。”
“我不怕你赖账。”王冬雨摆出一副传道授业的样子,“狼窝铺的环境想必你也了解一点儿了,这里的人,虽说民风彪悍但不刁蛮,热情好客,厚道实在……”
“我还真没看出来。”常胜耸耸肩。
“别打岔,老师说话不许随便接下茬儿!”王冬雨瞪了常胜一眼,继续说,“山里人说的大脑袋不是你的大檐帽,是上面来的大官。乡里的镇上的区里的,还有市里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我爸爸都得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上面的领导嘴大手大脑袋大,一摇脑袋不同意,我爸不得跟人家说好听的呀?他这样子,老百姓都看在眼里,自然都会跟着买账。小爷们儿就好解释了,谁都不惹谁都不得罪,老老实实在狼窝铺当个窝囊废,这样人家也不会欺负你……”
常胜忍不住哼了一声,不过没再插嘴。
“打围子是句老话,就是说要和山里人套交情,感情远近不说,至少要混个脸熟。拜把子,就是和山里人做真兄弟,能把心掏给他们,他们也肯定对你坦诚相见。”
常胜表示怀疑:“能吗?别回头我把心掏给他们,还落个特二的下场。”
王冬雨微微一笑:“你觉得你今天还不够二吗?”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常胜。自己来到狼窝铺驻站,就好比农民工进城打工,新的空气新的环境,新的人群新的待遇。人家农民工好歹还有个老乡照应呢,可是自己却无依无靠。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卷铺盖回去,要么咬牙坚守……
临近狼窝铺车站的岔路口,常胜没下车,而是让王冬雨开上了通往县城的那条路,县城里每天都有开往平海市的长途汽车。王冬雨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逃跑也得带上铺盖卷吧,就这样回去了?”
“你懂什么,我这是回去搬救兵!”
“行,你搬救兵以前先给我结账吧。”
常胜撇撇嘴,从口袋里掏出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王冬雨,王冬雨拿在手里甩了甩,纸币发出哗啦啦的脆响:“是真的吗?假币我可不要。”
“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上面写着呢,中国人民很行。”
“你认字吗?是中国人民银行!”
“哦,我一直以为是人民币上弘扬民族精神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平海的铁路警察也很行!”
“是吗?我拭目以待。”
所长室里,大刘正眯缝着眼看上级发下来的文件,被猛然间木桩般冒出来的常胜吓了一跳,吸了半口的烟连唾沫带烟雾完全从嘴里喷了出来:“狼……狼窝铺出事了?”
“没出事我就不能回来了?”常胜忍住笑,“至于的吗,瞧把你吓的。也不问问你的部下怎么样,上来就盼着出事。”
大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常胜一番,确认没什么“凶信”,才把心放下来:“常胜,咱们可是有君子协定的呀。去狼窝铺驻站是待一年,不是待一天。我昨天刚把你送过去,你被窝还没捂热转天就回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打算溜号,是想跟你说说狼窝铺的情况……”
常胜的话没说完就被大刘伸手制止:“说什么呀,狼窝铺地处偏远环境艰苦,当地人员复杂治安状况恶劣,这些我比你清楚。有困难你就要想办法克服困难,不能遇到一点儿事就撒手闭眼,你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你让不让我说话了!”常胜火了,“我昨天晚上让人家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砖头,今天早上又让村干部晾在一边,我都没跟你诉苦。我是来找你要支持、要装备的,你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狼窝铺这地方,常爷待定了!”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刘不由得又上下打量常胜一番,顺手把桌子上的香烟往前推了一下:“这才是你小子的性格,知难而上。说说吧,你要什么?”
常胜也没客气,从烟盒里抽出支烟点上火:“驻站点的生活用品都齐全,这个不用所里操心。可是警用装备嘛都没有,你得给我配枪配子弹,配警棍配警绳配警笛,配警犬配铐子配汽车……”
“你等会儿吧。”大刘拦住常胜的话头,“飞机大炮你要吗?你是去驻站不是去打仗。再说了,枪支管理规定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权给你发枪。不过,你说的警用装备倒是可以考虑,缺什么,你去找内勤领。”
常胜其实早就盘算好了,他知道所长大刘的脾气,如果自己进门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大刘不仅不会好言安慰,反而会更加腻味,甚至连挖苦带损数落你一通都有可能。与其这样,不如争取主动。枪支纯粹是漫天要价,常胜为的就是那些警用装备。
“还得给我条警犬,出去巡逻我得有个伴。”常胜说。
“行。我马上给警犬队的老王打电话,让他们帮你解决。”
“还得给我配辆汽车,汽油我自己想办法。”
“我给你配辆自行车吧,所里没多余的汽车。”
常胜摇摇脑袋:“狼窝铺地处偏远还在山里,管辖线路二十多公里,没有汽车我怎么去巡线,怎么去巡视货场?还有,处理治安案件送报审批,往来所里领取东西,你总不能让我每次都等长途汽车呀。”
大刘使劲儿嘬了下牙花子。他心里明白常胜说的是实情。虽说以前老孙也巡线,可一般都是转悠转悠就回来,所里从来没要求他全程巡视。眼下常胜提出来了,自己还不能说不行。他沉吟片刻:“所里倒是有一辆闲下来的车,可总有毛病,本来想交还给公安处的,既然你要,那就开走吧。”
“就那辆破大发?比我岁数还大呢。”
“不要拉倒。你去打听打听,有哪个驻站点能配车?别蹬鼻子上脸。”
常胜不言声了。自己的目的虽说没有百分之百实现,可毕竟大刘还是给了他很多倾斜,见好就收吧。他向大刘请了个假,理由是需要整修车辆,再去警犬队挑警犬。大刘痛快地答应了,还说索性多歇两天回家看看。
望着常胜的背影,大刘不由得将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文件。常胜进来时,他有意拿报纸盖上了文件,就怕这个文件让常胜看见。标着文号的红头文件上写得清楚,公安处马上就要进行新一轮竞聘了,如果告诉常胜,他还能安心去狼窝铺驻站吗?可是不告诉,就意味着常胜将失去竞聘的机会。大刘使劲揉了一把脸,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不太磊落。
那辆满是尘土,通身都看不出是黄还是黑的大发面包车,窝窝囊囊地趴在车库的角落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堆废铁。常胜从顾明手里接过钥匙,刚要打开车门,被顾明伸手拉住:“老常,我劝你别费劲儿了,压根儿打不着火,都报废的车你要它干吗呀?”
常胜对着废铁叹了口气:“刘所好不容易答应给我辆汽车,是好是坏我都得先接着,找人修修看能不能开吧。顾所长,按理说我现在是归你管,你也应该给我点儿支持吧?”
顾明赶紧把自己往外摘:“你知道我这个副所长管不了多大的事,修理汽车的费用你还是找刘所。他是一支笔,咱派出所的行政主管,兄弟我就是个跟班的,论资排辈我还得喊您师傅呢。常师傅,您就别给兄弟出难题了。”
“行,我不给你添堵,你想办法先给我解决点儿汽油吧,总不能让我把车推走吧?”
顾明松了口气:“这事交给我,保准给你办妥了。”
其实,常胜根本没打算让顾明报销修车的费用,他想要的就是汽油。修车这个事还是得找自己的同学,现在开着三家修理厂、两家4S店的老板李东。
给李东打了电话让他来拖车,常胜溜达出派出所。刚走到广场就被人叫住了,是民警小于。小于见了常胜,仍是一口一个警长地叫着,脸上挂着歉意的表情,他心里总觉得常胜被发配到狼窝铺驻站跟自己有关。如果不是自己那天冒冒失失地和几个大学生发生争执,也许现在还跟着常胜值勤呢。常胜摆出副老师傅的架子,拍拍小于的肩膀嘱咐了几句,转回身刚要走,目光却被广场里一个满头白发、疯疯癫癫、手里举着照片的老太太吸引住了。她就是两年前在车站广场丢了孙子的韩婶。
韩婶的小孙子叫悦悦,长得白白胖胖特别招人喜欢,有事没事就拉着韩婶到车站来看火车,一来二去,韩婶和派出所的值勤民警都熟了。事情说来也蹊跷,两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韩婶照例带着悦悦来车站广场乘凉。小悦悦指着灯火通明的冷饮店要吃冰淇淋,韩婶一个大意,将悦悦留在了外面,等她拿着冰淇淋出来时,孩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韩婶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进派出所报案。当值的警长是张彦斌,他马上通知广场、候车室、售票大厅、站台等各个岗点的民警加紧寻找,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小悦悦的人影。直到常胜带着自己警组的人来接班,张彦斌才无奈地向韩婶宣布,小悦悦很有可能是走失了,还煞有介事地诱导韩婶,问孩子是不是在广场以外走失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不想自己背上一个案件,影响年终的各项考核。可是韩婶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在广场里面的冷饮店旁边丢失的,任凭张彦斌怎么引导死活不松口。
看着满脸冒汗手足无措的张彦斌和神志恍惚语无伦次的韩婶,常胜赶紧安排警组的民警们找个清净点儿的房间先让韩婶冷静下来,然后制作笔录,剩下的人协助张彦斌他们去火车站以外的旅馆、地铁、长途汽车站走访询问。
当时覆盖火车站的监控设施还不齐全,没办法调集视频资料。两个警组的人马折腾了一个晚上,才从附近的长途汽车站找到了线索。视频里,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略显土气的女人,怀里抱着手举冰淇淋的悦悦,在开往邻县的长途汽车周围转了一圈,然后转身朝车站外面走去。女人抱着孩子遮挡住自己的半个脸,举止从容,常胜感觉这是个老手,而且车站外面肯定有人接应。
常胜拿着案件的材料来所里汇报,没想到张彦斌已经先期向值班的李教导员汇报了,并且把案子一股脑扣在了常胜的名下,理由是,自己接警时是孩子走失,常胜接班之后就定性为拐骗了。常胜火冒三丈,指着张彦斌的鼻子就是一通数落。张彦斌则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是你怎么骂我都可以,让我背这个案子就是不行。李教导员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劝解了一番,还是把这个案件划归到常胜名下,理由是常胜业务素质强,办案水平高,与群众沟通的能力好,这样的案子交给张彦斌领导不放心。常胜就这样戴着几顶高帽,背着一口黑锅回来了。
从这以后,每逢看见车站里疯疯癫癫的韩婶,常胜心里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曾经向韩婶承诺过,要把孩子找回来,可是,查了好久,一直没找到孩子的下落。
这次看见韩婶,常胜无奈地把头扭了过去,轻声跟小于嘱咐了几句,让他照看着点儿,别让韩婶乱跑,如果她饿了,就在食堂给她打份饭,晚上下班把她送回家。
训犬队的副队长赵军是常胜同期入警的同学。赵军早就接到王队长的电话,知道有人来领警犬。王队长在电话里特意说,咱这里的警犬都是有数在谱的,给来人弄条像警犬的菜狗牵走,糊弄糊弄就行了。可是,看到来领警犬的竟然是常胜,赵军就知道今天凶多吉少。
“什么风把你给刮狗窝来了?”赵军把烟递过去,“想吃肉你可找错地方了,我这儿没肉狗,一水儿的专业犬。”
常胜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给两人点上:“兄弟,我不是韩国人过年——要你狗命来的。我现在在狼窝铺驻站,想从你这儿挑一条能顶事的好狗。”
“你不是在客运站值勤吗,怎么几天没见,跑边远山区去了?犯错误了?”
常胜横了赵军一眼:“恶心我是吧,嫌我现在混得还不够惨?你不就是个狗队长吗,成天和畜生抢食吃。我敢保证,翻翻狗食盆子,那里面有什么你们家现在就吃什么。”
这话太损了,噎得赵军直翻白眼儿。他指了指正在院子里训犬的几个民警,压低声音冲常胜说:“哥们儿,嘴下留德。兄弟好歹也是个领导啊,别当着这么多人不给面子。”说着,拉着常胜的手往里走,进门以后指着墙东面的一排狗舍,“你自己看看,这条狗怎么样?”
眼前是条纯种德国黑背,体态大小适中,黝黑的脸隐隐发亮,通体黑毛油光锃亮,耳朵直立挺拔,两只眼睛幽幽地泛着凶光,偶然张开嘴,剪刀状的牙齿立即露了出来。常胜一看,喜欢得不得了,打开狗舍门做了个亲热的引导动作。说来也怪,这条狗竟然不认生,顺着常胜的引导走出门,像个忠实的跟班一样蹲在常胜身边。
这就是缘分。常胜心里想着,伸手去抚摸它的头部,狗没有拒绝的举动,而是任由他给自己抓痒痒。
“这狗真不错。是给我的吗?”
“当然是给你的了。”赵军说得斩钉截铁,“我知道你懂狗,绝对不会拿菜狗糊弄你。”
“这狗没什么嗅觉或是腿脚上的毛病吧?”常胜还是不放心,围着狗来回打量着。
赵军叹口气:“你这人心态不好。不给好狗你骂街损人,给了你条好的你又不相信。告诉你,这是条家族血统良好的警犬,才八个月,你看看这身板,再看这毛色,通黑,只有四个爪子是白的,这叫乌云盖雪,跑起来追风逐电……”
“快闭嘴吧。”常胜打断他的话,“你跟我说八骏图呢?乌云盖雪是马,不是狗。吹牛也不打稿,这狗叫什么名字?”
“叫赛豹,名字多响亮啊!”
常胜看着这狗摇摇头:“太俗。再说,跟着我去山里巡线,这样的名字也有点儿矫情。干脆我给它改个名字,叫……赛驴!”
赵军愁眉苦脸:“这条狗跟着你混,估计落不了好了……”
常胜赶到修理厂时,李东正带着几个修车师傅给那辆破车相面呢。看见常胜,李东把手套一甩,把常胜拉到破车跟前:“常胜你可真行,着急忙慌地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的车坏了。你可倒好,让我拉回来这么一堆废铁,真应了相声里说的那句话,这车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拖车的时候还提心吊胆,生怕它半截儿再散了……”
常胜连忙赔着笑脸把李东拉到一边:“就算兄弟求你,把这辆车给我修好吧。”
李东摇头:“兄弟,你真是给我出难题啊。这辆车从理论上讲已经失去上路资格了。勉强收拾出个模样来,也只能偷偷拿到边远地区去使用,还不能保证安全。报废了算了,你要它干吗?实在不行,你从我这儿开一辆走。”
常胜递过去一支烟:“反正这辆车得跟着我去山里,你必须保证它开得出,开得远!”
“我保证不了!你也不看看成色,都快进博物馆了。”
“那就施展下你的老本行,帮我组装组装。”
李东最腻味人家说这事,可常胜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李东在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就是靠组装车起的家。那个时候市场监管混乱,平海又是个开放城市,经常有“倒爷”从南方弄来走私车。走私车到地方之后就得要批文,要办手续,为的是把车漂白。李东靠着自己姐夫的关系,一面改装汽车,一面帮着车主办手续,一年下来就挣出个修理厂。
常胜一句话就揭了李东的老底儿,李东刚瞪起眼睛,常胜笑眯眯地说:“哥们儿,我可不是嘴碎的人呀,你的修理厂平时组装车辆、以次充好、偷税漏税、替车主骗保的事情我跟谁都没说过……”
“你现在嘴就够碎的了!”
“得,就当堵我的嘴,你受累帮我修修车,行吗?”常胜搂着李东的肩膀,“谁让咱是发小加同学呢?我是真没辙了才来麻烦你。你总不能看着兄弟流落到塞外边关无依无靠,还让一帮小鬼欺负吧?”
李东无奈地点点头,又挥手叫过来个工人:“全车大修,客户有特别的要求你给我记下来。”
常胜摆摆手:“修车的事我不懂,可我觉得前后保险杠你得做结实了。车顶上最好安一排警灯,再装上警报。”
“你这车算警车吗?”
“不知道。”常胜抬头想想,“也许二十年前算警车?”
“非警用车辆安装警灯违法,我给你换成射灯吧。警报器也不能安,给你装个扩音器加话筒。”
常胜说:“车厢里的座位全不要,车顶上给我装几个铁圈,最好焊上。”
“行,反正是大卸八块,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外面给我漆成警车的颜色,画上警徽。”
“你是不是特恨我啊,让我改装警车?”
“弄成警车的模样不是能起到震慑作用吗,不行你就找个接近点儿的颜色。”
李东哼了一声:“火葬场的车颜色最接近。”
没想到常胜猛地一拍李东的肩膀:“好,咱就用蓝白的冷色调!”
从李东的修理厂出来,常胜的最后一站是做布艺装饰的老胡。老胡和常胜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常胜还是个初学乍练的新民警时,老胡就在车站外面开个小门脸做生意。老胡热情好客,对警察有种天生的好感,他说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当上警察。高中毕业后他参加过社会招考,门门成绩都优秀,唯独面试的时候把他刷下来了——老胡有个天生的短板,个子太矮,满打满算才一米六三,可公安民警的身高至少得一米七。壮志未酬的老胡只能干起了小生意。
因为老胡个子矮,在车站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经常挨欺负,老胡势单力薄,又不敢和人家动手打架——做生意的人哪儿能天天上演全武行呢?老胡只得打电话报警,常胜和老胡就是这么认识的。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每当常胜转到老胡的门脸前,老胡总是热情地拉着常胜进来喝口水,小坐片刻。常胜也了解到老胡的艰难,快四十的人了,娶不上媳妇,还得照顾年迈的父母。此后,常胜就有意识地给老胡揽活儿。
火车站是个事多的地方,丢媳妇找老公丢东西找孩子,赶不上火车着急下火车找不着人也着急,旅客和旅客之间的纠纷,旅客和工作人员之间的矛盾,查缉犯罪嫌疑人,维护站区周边的治安环境,哪个事都少不了警察。解决了纠纷,找到了失主,寻到了亲人,逮住了嫌疑人,车站的公安民警照例都会受到对方的感谢。这个感谢怎么体现出来呢?钱,肯定不能要;礼物,也绝对不能收,只剩下精神上的表彰了。于是锦旗镜匾成了彰显成绩的主要标杆。常胜没少领着急于表达心情的人们来到老胡的店铺,把制作锦旗镜匾的生意给了老胡。
时间长了,老胡这里就成了派出所在车站外围的一个暗哨,老胡也没少向所里提供线索。所长大刘意识到老胡的价值,干脆把他发展为治安积极分子,适时在内部进行表彰。老胡把这些都看成是常胜给他带来的运气。
今天,老胡看见常胜进来,满心的高兴都堆在了脸上,一边招呼媳妇沏茶倒水,一边把常胜往柜台里让:“兄弟,咱可是好长时间没见了,晚上别走,在我这儿喝两口……”
常胜领略过老胡的热情,连忙摆手制止,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详细说了说,最后问老胡:“怎么样,明天我能拿走吗?”
老胡说:“干吗这么着急,你多容我点儿时间,给你做精致点儿。”
“不用太细致,说不好哪天就当屁股帘了。”
临走,常胜趁老胡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子上。如果不用这种办法,老胡肯定不会要他的钱。
夕阳已经被高层建筑群挡住了身影。常胜看看手表,才想起来要去学校接孩子,才想起来忙活了一整天,竟然没给周颖打个电话,也没给老娘买些她平时爱吃的点心。“我真是一心铺在工作上,不当劳模都冤。”常胜自言自语,掏出手机拨通了周颖的电话。
照例响了好几声没人接,就在常胜要按掉电话时,里面传来了周颖的声音。周颖说自己开着车呢,已经接了孩子,正准备回家。常胜说:“我回市里来了,本来要去接常勇的,你接了,那我就直接回家看老娘。”
周颖问:“你是不是偷着跑回来的呀,驻站点没人值班,你们领导要查岗怎么办?”
常胜气不打一处来:“你拿我当你手下了?就算我级别比你低,也不归你管吧?不问问我去老少边穷的地方吃没吃苦,张嘴就违反纪律,好像我专业干这个似的!”
周颖沉默片刻,说:“我正开车呢,有事回家再说吧。”电话挂断了。
这样的情形,常胜早就习以为常。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周颖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他在派出所三班倒,白班从早晨八点溜溜地到晚上八点,交接班后在食堂吃完饭,回家时电视里已经在放晚间新闻了;夜班更是顶着星星出门迎着太阳睡觉,把人熬得灰头土脸,经常需要倒时差。想和周颖亲热亲热,不是赶上周颖身体不适亮红灯,就是怕影响孩子和老娘。好不容易赶上一回时机正好,说不准常胜自己又提不起精神来了。
要说夫妻俩也没必要天天腻在一块儿,毕竟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但相互说说话聊聊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常胜和周颖时常说不了两句就拧,周颖说受不了常胜的玩世不恭,常胜则说周颖官大脾气涨,拿自己爷们儿当下属使唤。总之,两个人很少有耐心交流的时候,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常胜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总要和周颖较劲,也许真的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媳妇比自己强,心里不痛快吧。
回家的感觉如同倦鸟归巢,可有时候却又备感孤寂。周颖对待婆婆很尽心,是个标准的贤惠媳妇,平时伺候吃喝,给老人家洗澡洗衣服,去医院看病,很多常胜照顾不到的事情都由周颖来完成。婆婆对周颖就如同自己的亲闺女,对孙子常勇更是疼爱有加,反倒把常胜晾在一边。有一次常胜和周颖吵架声音高了点儿,老娘颤颤巍巍地跑到两人的卧室,不由分说就数落常胜。从此以后,常胜在家里更不能大声说话了。
因为和老娘住在一起,以前常胜和周颖约定亲热的方式很浪漫,常胜用口琴吹小夜曲,周颖就心领神会地赶紧收拾好屋子。变化是渐渐的,先是有了常勇,虽说有老娘帮忙带孩子,两个人还是忙得鸡飞狗跳。后来周颖成了领导,时常带着没写完的材料回家忙活,常胜刚拿起口琴,周颖的眉头先皱起来了,指着桌上摊开的材料摇摇头。再后来老娘身体挎了,口琴也被常胜束之高阁。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就剩下浪了,漫,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一家人坐一块儿吃饭的机会很少有,没等常胜查问儿子的学习情况,就先接受了老娘的一通质询。常胜只得掐头去尾含糊着告诉老人家,派出所有个偏远的驻站点需要人手,因为自己能力超强无人能比,所以才被派去驻站,每个礼拜能回来一趟。如果忙起来没有人替换,那就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见着您老人家。看到老人家疑惑的神色,周颖连忙给他解围,说他们车站派出所就这样,管辖的线路长,驻站点也多,常胜去驻站是领导信得过他。
都收拾停当,已经很晚了,常胜看着在客厅里电脑前忙碌的周颖,心里油然腾起一股暖意。他走过去,双手抚着周颖的肩膀,这么明显的示爱信号他相信周颖肯定能明白。可周颖却只是拍了拍他放在肩膀上的手,小声说:“今天不方便……”
常胜无奈地撇撇嘴,心想自己真是运气好,到哪儿都能踩地雷上!
第二天,常胜再次来到李东的修理厂时,几位带着一脸倦容的修车师傅正围坐在门口抽烟呢。看见常胜过来,其中一位站起来说:“老板刚回家休息,为了您那辆破车,他和我们熬了一宿,硬是加班加点给您收拾出来了。”
来到车间里面,师傅指了指罩着苫布的车:“您自己剪彩吧,老板说了,不接受您任何赞美和感谢的话,以后有毛病别来倒后账就成。”
常胜紧走两步掀开苫布,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老式大发车漆成蓝底,画着白线,前后保险杠熠熠生辉,车顶上并排装着一溜射灯,四个轮胎纹理清晰。打开车门,后车厢的座椅全部卸掉,腾出了大片空间。往上看,两根与车顶连接在一起的铁条上面焊接着几个铁圈,像是家里晾衣服的衣架,靠近车尾还放着两个便携式汽油桶。接过师傅递来的车钥匙,常胜打着火,竖起耳朵仔细听发动机的声音,凭感觉,他知道这个发动机李东也改装过了。常胜心说,真不愧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行家,没说冤他。
把车开出修理厂,常胜直奔派出所,老远就看见顾明站在派出所门口,还摆出个翘首以盼的姿势冲他微笑。他只知道顾明是给自己送警用装备来的,压根儿没想到顾明是受了所长大刘的委托,让常胜拿了装备赶紧走,生怕他知道竞聘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常胜要是撂挑子不干,所里一时还真找不到能派出去的人。顾明热情地帮常胜往车上搬装备,一边搬一边偷偷观察常胜的神情,确定对方没有察觉自己的意图,他从身后拎出两个车载汽油桶:“常师傅,这是我为你做的贡献,两桶汽油满满的,够你开个来回的了。”
“就够一个来回的?合着你们是瞎子放风筝呀。”
“这话怎么讲?”
“撒手闭眼扔出去就算,回得来回不来连看也不看!”
离开派出所,常胜又去老胡那儿。老胡看见殡葬车一般的大发,不由得连连摇头:“兄弟,怎么弄了这么个颜色,看着就丧气。”
常胜从车窗里伸出手:“这个色儿去山沟里正合适,远处看着辟邪,近处看了避孕。弄好了吗?”
老胡递过去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东西在里面呢,按你说的都弄好了,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想干吗。”
“我想当山大王!”
再次返回狼窝铺车站,常胜有点儿鸟枪换炮的感觉。开着改装后的蓝白道大发车,拐了个九十度的弯驶上站台,他拼命按了几声新换的喇叭。弄出点儿响动的意思是告诉车站里的人,我常胜回来了!
别说,还真有几个职工推开窗户往外张望。估计人家不是好奇别的,而是想不通驻站公安从哪里踅摸来这么一辆造型别致、颜色刺眼的“警车”。正在车站院子里除草的贾站长扔下手里的铁锨迎过来,常胜拉开车门跳下来:“贾站长,这是咱回去置办的家当。怎么样,比老孙在的时候气派吧?”
贾站长认真端详了一番,犹豫着说:“是挺好,我在狼窝铺这么多年,头一回看见驻站公安有汽车。不过,就是小了点儿,这个颜色好像……”
“不瞒你说,就这辆破车,还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争取来的呢。站长,找俩人帮我卸装备,再把院子东边的旗杆支起来。”
贾站长拉开车门,被车里蹲着的赛驴吓了一跳。常胜笑呵呵地抚了抚赛驴的脖子,意思是让它下来。没想到赛驴这次竟然没听指挥,晃晃脑袋,傻愣愣地看着车门外面。赛驴的这个举动让常胜有点儿疑惑,心想也许是狗到了陌生的地方发憷吧,又使劲拍了拍赛驴的头。赛驴踉踉跄跄下了车,就开始在空地上转圈打摆子。
赛驴这副样子,别说常胜,就连贾站长也看出蹊跷来了。“常警官,您刚才说这条狗叫赛驴,倒是名副其实。”
“什么意思?”
“赛驴呀,不用吆喝就上磨,这不正一个劲儿地转圈吗。”
常胜知道自己上当了,赵军给他的这条看似神武的警犬有个严重缺陷——晕车!这样的狗是执行不了任务的。假如案发地点离驻地很远,开车拉着狗赶过去勘察,总不能到地方之后先让狗醒盹儿吧?再说,晕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缓过来的。他骂骂咧咧拨通赵军的电话:“狗队长,你小子耍我是吗?”
电话那端赵军的语气很无辜:“哥,这又是怎么了?”
“废话!你给我的赛驴怎么回事?”
“挺好的啊,你不是还夸它是条好狗吗?”
“你就跟我装吧。赛驴晕车你能不知道?”
“哎呦,哥哥,赛驴晕车了?你怎么把我好好的警犬给弄晕车了呢……”
“你放屁!赛驴晕车是我弄的吗?告诉你,明天我就找你换去!”
“哥,你把赛驴从我这儿领走的时候可是精精神神的,什么毛病也没有,还给我一条晕车的狗,你让我怎么交代?”
“这个得问你呀!”常胜气急败坏,“少跟我装孙子,你要不给我换,咱就找领导说说去。”
“找领导也是这样,兴许换回来的还不如赛驴呢。”赵军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你想啊,没有领导的命令,你能牵得走警犬吗?你们刘所找我们队长好话说了一火车,最后我们队长才答应随便给你一条狗。你听清楚了,是随便给你一条。我念及咱们兄弟情义,才把这条赛……赛驴给了你。你就别挑肥拣瘦了。”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感谢倒用不着,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别骂街就成。说心里话,我是真怕你把赛驴退回来,换回去的是条菜狗!到时候你挨打,身边连个帮忙汪汪的东西都没有。”
常胜沉默了。他知道赵军说的是实情,只是心里头堵得慌,想骂街又不知道该冲谁喊,运了半天气,还是忍住了摔手机的冲动,把手机揣进了裤兜里。
这会儿,几个工人已经把倒在地上的旗杆竖起来,加固好底座。贾站长推了一把看着赛驴愣神的常胜:“常警官,旗杆立好了,你是想爬上去呀,还是想挂个灯笼什么的?”
常胜使劲儿抹了把脸,活动了一下五官,从车里把老胡给他的布包拿出来:“老贾,帮我把这个挂上!”
贾站长接过布包,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常警官,这是要挂什么啊?”
常胜没好气地说:“当山大王也得有个名号吧,我扯个大旗!”
“您是想挂替天行道呢还是除暴安良……”话没说完,贾站长就被常胜抖搂开的旗子吸引住了眼神儿。
这个旗子做得太漂亮了,四边的团金线围绕着深蓝的底色,上面六个白字直晃贾站长的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写的是什么——“狼窝铺警务室”。
贾站长明白了,常胜这是要打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旗号。这个举动虽然有些玩笑,但是比前几任驻站民警有声势。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车站站区,站区的中央也竖着根旗杆,上面挂着一面红旗。这下倒好,两面旗子一南一北,一红一蓝,交相辉映了。
正遐想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贾站长的肩膀。回过头,贾站长立马露出笑容,提高嗓门儿冲常胜喊:“常警官,我给你介绍个人。”
正郁闷中的常胜不耐烦地转过身,迎接他的是满面春风的笑脸和热情洋溢的双手,这双手紧紧握住常胜的手上下晃动了几下:“我叫郑义,您是来咱这狼窝铺驻站的公安吧?”
没等常胜搭腔,贾站长急忙介绍:“常警官,这就是以前我跟你提过的,咱狼窝铺车站的郑义郑书记!”
郑义说:“常警官,我们这个地方虽然偏僻,能调配的人手也少,但只要是驻站公安有什么事情,我们党支部全力支持,一定协助你搞好车站的治安工作。”
这是常胜来狼窝铺以后听到的最贴心的话了,以至于被郑义的情绪感染,激动得有点儿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注意到贾站长不屑一顾的眼神。
“这么热闹啊,干吗呢?”
几个人齐刷刷回过身,王冬雨拎着个背包站在车站的院子当中,正仰头看常胜挂起来的旗子。郑义看见王冬雨,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紧走两步来到王冬雨身边:“冬雨,这是咱车站新来的驻站民警,叫……”
“没想到你真回来了?”王冬雨没理会郑义的话,冲着常胜高高挑起大拇哥,“你这个警察还真行。”
“看见咱这旗子了吧,从今天起,我老常就在威虎山扎下根了!”在王冬雨面前,常胜还是有点儿得瑟。
“光看旗子有什么用呀,别到晚上再让人家拔下来。”
“我看谁有这个胆子,敢拔驻站公安的旗子。”常胜说着,一摆手招呼赛驴。说来也奇怪,刚才还蔫了吧唧的赛驴好像缓过来了,听见常胜的召唤,颤巍巍跑了过来。“赛驴,认识一下周围的人,以后别咬错了。尤其是对面这位……这位姑姑,咱还欠她钱呢。”
王冬雨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是你搬来的救兵吗,怎么看着跟没吃饱似的?”
“刚到陌生的地方,它也得熟悉环境啊。”常胜呼噜几下赛驴背上的毛,赛驴听话地卧在常胜的腿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们。“王主任,你看我这东西都置办齐整了,你也要帮我个忙啊。”
“你说什么事吧。”
“带我再见一次你爸爸,哦,就是咱狼窝铺的村官。我要扎根农村维护一方平安了,怎么着也得跟土地爷联络联络吧。”
“行。正巧今天县里有领导来狼窝铺检查工作,我爸组织人接待呢,我带你去找他。”王冬雨痛快地答应,丝毫没顾及郑义冲她飘去的眼神儿。
常胜把赛驴牵到自己房门口,把绳子套在门把手上,然后指着蓝白条的“火葬车”,冲王冬雨摆出个请的手势。王冬雨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郑义三步两步跑到跟前:“常警官,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王主任了,捎上我呗。”
没等常胜反应,王冬雨指了指后面的车厢:“你看看还有你坐的地方吗?”
郑义拉开车门一看,这才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一个座位,直溜溜的全是底板和焊在边上充当扶手的铁条。看郑义尴尬的模样,常胜给他解围,冲贾站长说:“拿个马扎来给郑书记放车厢里。”
贾站长刚要答应,被王冬雨拦下了,她指着远处蜿蜒的山路对郑义说:“就这路,你不怕把屁股摔八瓣呀?想见王主任自己去,别嘛事都跟着起哄。”
蓝白条的“火葬车”上了路。常胜闷头开车一言不发,此刻他心里已经很明白了,傻子也能看出王冬雨和郑义之间有情况。可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后的分道扬镳,还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后的背信弃义?常胜没好意思问,不过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王冬雨和郑义的这种关系,对自己今后在狼窝铺工作的利弊。直到车底盘一阵“咣当咣当”,他才如梦初醒,急忙换挡打轮松开油门。
“你怎么回事啊!眼瞅着往坑里开。”王冬雨的声音不大但很严厉,“还特意找副驾驶这边开过去,成心啊?”
“对不起……走神儿了。”常胜尴尬地看着前面的路面。
“想什么呢?”
“想怎么和你爸斗智斗勇呢……哦不是,是和村主任王喜柱同志商量警民共建搞好治安联防的事儿。”
“切!”王冬雨不屑地把脸扭向一边,“你是在想我和郑义是什么关系吧?告诉你,我们是大学同学,至于其他故事,今天没心情跟你念叨。”
常胜终于把所有的疑惑就着唾沫咽回肚子里。借着余光看到王冬雨扭向窗外的脸,看到她不经意间轻轻地用手拂开吹到脸上的头发,他心里有些微微的颤动,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王喜柱把村子里的人都集中到村口公路两侧严阵以待,等候上级领导大驾光临,他自己则穿着一身老式警服坐在树下和几个老年村民抽烟聊天。常胜的车停在路边,扬起一片尘土,王喜柱只是随手拍了拍裤腿,眼睛压根儿没向这边瞅上一瞅,好像常胜和他的蓝白条汽车都不存在似的。
“看见了吗,王主任这是又给我来一个下马威。”常胜自嘲。
“你这个铁路警察不是很行吗?”王冬雨似笑非笑,“还没说话就先含糊了?”
“不能!咱是遇到点儿困难就退缩的人吗?”常胜推开车门下了车,又从后车厢里拎出个扁平的纸盒子,径直冲王喜柱走去。
王喜柱当然早就看见常胜的汽车和车里的王冬雨了。他弄不明白自己的闺女怎么突然和这个铁路公安掺和到一块儿。这个叫常胜的民警再次来到村里,是铁路上又丢什么东西了?今天这个时候可不凑巧,正赶上县、乡两级领导来村里检查工作,这个愣头青警察可别出什么幺蛾子。
“王大哥,你好啊。”
随着常胜的喊声,王喜柱不由自主回过头来。这“大哥”叫得有点儿古怪,他正琢磨着辈分问题,常胜的烟已经递到自己鼻子底下,紧跟着打火机亮起火苗。他顺手接过烟卷点燃,嘴里“嗯嗯”地应付着。
常胜趁着点烟的当口,自然地拽掉对方袖口上的线头:“这警服也太旧了吧,大哥你可真朴素。”
王喜柱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急忙把胳膊缩回来,在口袋边上蹭蹭:“这还是老孙给我的呢,你也不瞧瞧我穿多少年了。”
“哦,大哥喜欢穿警服呀?”
“警服质量好,穿着又结实又不显脏。”
“主要是有范儿,符合大哥村委会干部的身份。俗话说人配衣服马配鞍,这警服穿你身上就是抬人。”
这几句话,句句都说到王喜柱心里去了,听得舒服了,就不好再给常胜脸子看,只能嘿嘿地笑着。常胜顺势举起手里的纸盒子,凑到王喜柱跟前:“大哥,这次回城,兄弟给你带了点儿东西——新式的警服!全新的,除了没肩章、没胸花,跟我身上穿的一样。”
王喜柱真有点儿恍惚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端详着眼前这个人,心想前两天还跟我一本正经说治安不好呢,怎么回了一趟市里就改脾气了?没容他多想,常胜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蓝白道汽车旁边:“听说一会儿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大哥你现在就扮上,这样上级领导看着你多顺眼,也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了咱狼窝铺村的精神风貌。”
“现在就换?”王喜柱看着崭新的警服有点儿犹豫。
“扮上,现在就扮上,保证比你穿这身衣服好看。”
借着汽车的遮挡,王喜柱换上了新式警服,还别说,乍一看真有点儿老干探的架势,就是站姿差了点儿,晃来晃去的,眼神也有点儿飘。常胜帮王喜柱系好领带,把他拉到反光镜跟前:“大哥,你自己看看这造型!”
“嗨,您这是唱的哪出呀,怎么穿上新制服了?”王冬雨突然冒了出来,伸手拉扯着王喜柱的胳膊。
王喜柱连忙后退两步,生怕王冬雨碰坏了自己的新衣服似的:“这是你常叔刚给我带来的,还是崭新的呢。”
“什么?常叔?”王冬雨瞪起了眼睛。
常胜急忙冲她摆手:“王主任,咱单论,咱单论。我还有事要和大哥商量呢。”
“常……兄弟,你有什么事只管说。”王喜柱拍拍常胜的肩膀。
常胜瞥了一眼王冬雨,对王喜柱小声说:“大哥,这次所里领导交给我一项任务,要在我们铁路管辖区域内建立治安互控联防队。其实这些都是面儿上的活儿,但必须得有一个组织呀。所以我就想请大哥帮忙,你随便给我报几个村民的名字,我给他们登记造册,这样上级来检查的时候我就能应付了。”见王喜柱点了头,他继续说,“这个联防队的队长得大哥你来当。”
“我?我可不行。”王喜柱一个劲儿摇头。
“大哥你别谦虚,你是村两委的干部,于情于理你都合适。再说不就是挂个名嘛,真要巡线联防搞宣传,我就办了。对了,公安处每年都要表彰沿线治安先进个人和集体,到时候大哥还能登台领奖呢,这出头露脸的事儿,咱哥们儿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王喜柱被常胜的这番话打动了,由左右摇头变成了上下点头。
常胜继续鼓动:“关键是咱们能互相帮助。大哥你想想看呀,乡上、镇里的派出所离咱狼窝铺十万八千里,孙猴儿折个跟头还得歇会儿呢,真有点儿事打‘110,等人家赶过来,黄花菜凉透底了。我不一样呀,我在车站常驻,你一个电话我就能过来帮忙。别的不敢说,维护治安稳定站脚助威咱还是没问题的。”
“要这么说,我还真得干这个队长了……”
“干!”常胜趁热打铁,“你这身制服都穿上了。现在我宣布,王喜柱同志就任狼窝铺村治安联防队大队长。我不熟悉村里的情况,队员由大哥你来选,给我配个联络员就行。”
王喜柱挠挠头,抬眼四周看了看,大喊一声:“赵家老二,你小子麻利点儿给我滚过来!”
赵广田一溜小跑来到王喜柱跟前。王喜柱说:“小子,你以后就跟着常警官维护治安。”
赵广田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偷眼看了看站在边上的常胜,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三叔,您……您让我跟着他呀……”
王喜柱坚决地点点头:“怎么,跟着常警官你还不愿意啊?不用你天天在村里干活儿,也不用你给学校收拾卫生,就是跟着常警官跑跑腿儿。”
“可我这家里还有老娘呢……”
“呸!平时也没见你怎么照顾你妈,现在想起来孝顺了!”
“三叔,我也得挣钱吃饭呀。跟着他,谁给我钱啊?”
常胜突然发现王喜柱身后的王冬雨一个劲儿冲自己使眼色,心里一动,马上接过话头儿:“这事好办,你就当我的保安队员,我给你开一份工资!”
话音落地,把王冬雨气得直翻白眼儿。王喜柱笑了,一把抓过赵广田的胳膊朝常胜推过去:“听见了吗,还给你开钱呢!跟着我兄弟好好干。”
赵广田怯怯地看了常胜一眼,不言语了。常胜笑呵呵地拉住王喜柱的手:“谢谢大哥支持!哎,今天拉这么大架势,是欢迎哪路神仙啊?”
王喜柱指着墙上的标语说:“你前两天不是看见了吗,欢迎县上计生办的领导来村里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我这个村官呀,兼任的职务太多,管得也太宽了。”
“能者多劳!大哥欢迎上级领导检查,怎么着也得来点儿音乐吧?我看你也没准备啊。”
“准备什么呀,咱这穷乡僻壤的,没人摆弄乐器。”
“我车上能放啊。”
说着,常胜钻进车里,摸索着打开副驾驶座前面的工具箱,从里面翻出几盒沾满灰尘看不清封面的老式磁带。他使劲儿吹了吹磁带上面的浮土,塞进车载播放机里,接通喇叭按下播放键,一阵吱吱啦啦的杂音后,喇叭里传出高亢的曲调:“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我靠!这个可不行。”常胜急忙按下停止键,又换了一盘塞进去,这回里面传出来的是——“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
王喜柱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喂了几声,忽然像触电似的挺直了腰板,冲村口三三两两的村民不住挥手:“都起来,都起来,大脑袋们快到了!准备欢迎!”然后回过头冲常胜说,“兄弟,你这个喇叭还能再大点儿音儿吗?”
常胜将音量拧到了最大分贝,瞬间,整个儿村口都笼罩在“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的旋律里。
送走县里的领导,王冬雨埋怨常胜:“你怎么回事啊?没看见我跟你使眼色吗?”
“看见了,所以我才答应了啊。”
“你什么脑子?我那是让你不要答应,你知道赵广田是什么人吗?”
“知道,不就是村里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嘛,前两天偷东西还让我抓过。没事,我降得住他,就当他是我的一个帮教对象呗。”
“你可真够大包大揽的,还答应给他开工资。这钱从哪儿来啊?”
这句话真的把常胜给问住了,挠了挠头,半晌才说:“王主任,咱这边平时一个月给人开多少钱呀?”
王冬雨白了常胜一眼:“不一样,少说也得好几百块钱吧。”
“如果这样……没什么问题。”
“你真能给啊?”
“我工资是全额上交家里的,这个不能动。但所里发的补助和沿线民警的补贴算起来也得好几百,我不要了,全给他,就当我雇个保安。”
“你可真行。”王冬雨的语气有些惊讶。
“早跟你说过,我这个铁路公安就是行。”
牛是吹痛快了,可回到自己的破瓦寒窑里,常胜还得独自面对。山里的夜晚依旧微凉,常胜在屋里翻看老孙留下来的台账,时不时看看手机屏幕,又朝趴在外屋的赛驴瞥上两眼。狗窝没搭好,他只能先把赛驴放在屋里跟自己混居着。
忽然,赛驴一个细小的举动让他警觉起来。抛开晕车不说,赛驴的确是一只好警犬,发现情况的时候它不会像菜狗似的乱叫,而是耸起身子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似是做好临战前的准备,还似在提醒主人危险临近。
常胜顺手抄起身边的警棍,在嘴边竖起手指示意赛驴不要出声,然后悄悄走到外屋门前,轻轻把屋门推开一条缝。黑暗中,两个人影蹑手蹑脚地靠近旗杆,一个从身上掏出个瓶子往旗杆上泼,另一个拿着根棍子,像是给前面的人做掩护。
“好小子!我刚竖起个旗子你就想给我撂倒……”常胜的火腾地就上来了。赛驴仿佛明白主人的心情,耸起后背,做出了要往前冲的架势。常胜示意赛驴先别动,回身拿起强光手电筒,猛地把门打开,按亮手电,大喊一声:“赛驴!咬!”憋了半天的赛驴箭一样冲了过去。
突然间的变故让那两个家伙大惊失色,拿瓶子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瓶子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另一个刚要举起棍子,就被迅疾冲上来的赛驴扑倒在地,翻过身没等爬起来,眼前只见一条血红的舌头,吓得他“妈呀”一声又趴在了地上。
常胜举着手电筒跑过来,一脚踩住拿棍子的家伙:“谁让你们来的?想干什么?!”
“我们……我们是来玩的……”
“放屁!深更半夜跑这儿来玩?”常胜说着话猛地抽抽鼻子,一股浓烈的煤油味随着山风冲进鼻腔,“我看你们俩是玩火来了吧。”
“不是,不是……这瓶子是路上捡的……”
“说得挺顺溜,背了几遍啊!”常胜抬腿做出个要踢的架势,吓得对方急忙双手抱头,把身体蜷成一团,嘴里不停地喊着“大哥饶命”。常胜气乐了,用脚尖碰了碰他,“你是哪儿受的培训呀,还没碰着你呢就哭爹叫娘。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待会儿我把你们俩都交给它!”说着,常胜指了指在一边瞪眼吐舌头的赛驴。“说,谁叫你们来的?”
“警官,真的没人叫我们来,我们就是瞎转悠……”
“胡说!瞎转悠还往旗杆上浇煤油,想放火呀?”伴随着常胜的厉声质问,赛驴也不失时机地“汪”了一声。这一声把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狼狈的样子让常胜不由得有种获胜后的自豪感,但这种感觉马上就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取代——这不就是俩怂货吗,不会是刻意给我送的菜吧?
想到这儿,他忙不迭掏出手机,拨通车站办公室的号码。
“喂,这里是狼窝铺车站。”听筒里传来书记郑义的声音。
“郑书记吗,我是常胜……对,就是驻站的公安!我想问一下,今天车站里有停留的货车吗?都装的什么货?”
听筒里传来呲呲啦啦的干扰声,片刻后郑义说道:“常警官,我给你查了……是药品和家用电器……”
“在货场几道?”
“货场西区十三道……常警官,出什么情况了,需要我们……”
不等郑义说完,常胜挂断电话,从口袋里掏出警绳麻利地将两个家伙捆在旗杆上,然后领着赛驴,直奔货场的方向。
货场距离车站虽然不远,但要经过正线和几条支线,再加上夜间没有灯光照明,常胜举着强光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铺满石渣的路基上,几次差点儿摔倒。
费了半天劲儿,常胜才跑到停留列车的线路上,借着货场里的灯光,他发现车厢门已经被撬开了。常胜气喘吁吁地来到车厢前,举起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靠近门边的几个箱子被打开了,地面上散落着包装精致的药盒。顺着车厢往外找,铁道的道心、钢轨两侧的石渣上并没有发现搬动或是抛掷整箱货物的痕迹。
看来这帮混蛋没得手,或是觉得药品价值不高,还是没地方销赃?常胜心里琢磨着,挥手示意赛驴上去找嗅源。赛驴跳进车厢到处闻,在一个箱子边转了两圈,突然把头伸进去,转眼叼出一只黑色的皮鞋。
有了嗅源,赛驴带着常胜一路搜索,走到一条小路上,赛驴停住了。看着被杂草和灌木覆盖的小路,常胜没有贸然追进去,前几天黑夜中飞火流星似的砖头他还记忆犹新,孤军不涉险地,更何况他这个孤军只带了一条狗呢。常胜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草丛里扔了过去,没见动静,这才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仔细观察。小路不宽,通常的小型货车根本无法进出,就算是农村里普遍使用的后三轮摩托车也难开进来。
难道这帮孙子是用平板三轮或者手推车运赃物吗?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他自己打消了,这不符合货盗犯罪的特点。这些人都是快搬快装快跑,人力运输太慢,也不利于迅速逃离现场。常胜继续寻找,终于在小路边发现了类似三轮车轮胎的印迹。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印迹边上,用手机拍下来。这个用钞票当参照物的办法,是他从美国大片《人骨拼图》里学来的。
回去的路上,常胜给郑义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人来货场清点货物,他自己要去处理捆在旗杆上的两个嫌疑人。郑义问要不要帮忙,常胜说不用,自己能处理。等他带着赛驴回到驻地,眼前的景象又迎头给了他一记闷棍。旗杆上只剩下他捆人用的警绳,两名嫌疑人早已不知去向。
“总跟老子玩声东击西这一套!”常胜懊恼地一脚踢在旗杆上。
转过天的上午,赵广田来到驻站点敲门的时候,发现常胜正在屋子后面的菜地里蹲着呢。常胜朝他招招手,赵广田战战兢兢地挪到常胜身边:“政府,我……我找你报到来了。”
“你这个政府算是喊顺嘴了,以后别这么称呼,跟进了号子似的。”常胜递给赵广田一根烟。
“那我怎么称呼您?”
“你喊我常胜,或是常警长都行。”
“我还是喊警长吧,叫名字不习惯。”
“行,”常胜挥了挥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保安队员了,以前的事咱一笔勾销。你只要好好跟着我干,保证不让你吃亏。”常胜掏出手机,把昨天照的照片翻出来,举到赵广田眼前,“你看看,这个车轮印是什么车留下的?”
赵广田歪着脑袋仔细看看,摇摇头,说分不清是自行车还是三轮车。常胜说:“这是昨天晚上偷东西那帮人在现场留下的证据,你给我介绍一下,这帮人都是哪儿的?”
“政府……不是,常警长,我跟他们没联系。我就是前几天帮土里鳖他们搬几袋化肥,让你逮着了,我可从来不去车站偷东西啊。”
“土里鳖是谁?是外号吧?哪个村的?”
“后封台村的,离咱狼窝铺也就十几里地。”
“你看,你这不是认识他们吗,还说没联系?”
赵广田急赤白脸地解释:“警长,你可别绕乎我呀,我跟他们真没关系!”
看着赵广田的狼狈相,常胜笑呵呵地说:“没事,我不怕你给他们当卧底,只要你能来,就算是靠拢组织了。再说,还有村委会的王喜柱呢,他给你打的保票,你要出了事,不用我说,他就收拾你了。”
这哪儿是警长和保安队员谈心布置工作,简直是给赵广田上一堂普法教育课外带着敲山震虎,把赵广田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火候差不多了,常胜站起身,带着赵广田走到蓝白道汽车旁边:“你会开车吗?”
“不会。”
“嗓门儿大吗?”
“我……”这两句话前后都不挨着,把赵广田弄得云里雾里,不清楚常胜到底什么意思,“我嗓门还凑合吧,以前在山里,谁家跑个羊、跑个牛的,都让我喊山。”
“那你吆喝一嗓子我听听。”
赵广田迟疑着,两个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和常胜的目光相遇,终于明白常胜不是在开玩笑,于是像下了决心一样清清嗓子,两手提住腰间的皮带往上拽了拽,扯着嗓门大喊一声:“哎——呦——嗬嗬——”
“停!”这一嗓子把远处车站院子里的职工都吓了一跳,常胜示意赵广田住嘴,“谁让你喊哎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上刑呢。你得喊出句完整话啊,都是感叹词儿,谁听得明白?”常胜打开车门,拿出方向盘旁边的麦克风递给赵广田,同时悄悄按下录音键,“你拿着它喊,就喊……喊警察来了!这句你熟吧?”
“啊?喊……警察来了?”
“就是为了试试你的嗓门,你放下思想包袱,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美声的民族的通俗的都行,只要你吆喝出来,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赵广田接过话筒,憋足劲大喊一声:“警察来了!”喊完瞪着两眼看着常胜,见对方挑起大拇哥,继续扯着嗓门儿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警察真来了……”
“这是给谁报信儿呢?”王冬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老远就听见你扯着脖子叫唤,干吗呢?”
赵广田一见王冬雨,缩了下脖子不说话了。常胜冲她招招手:“王主任,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呢,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
王冬雨指着赵广田:“光听他嚷嚷了,嗓门儿大得能把房梁震下来,你还能注意到我吗?”
“热烈欢迎王主任再次光临狼窝铺公安驻站点,下回你最好带些学生来,省得我跑学校去宣传爱路护路知识了,呵呵……”
王冬雨撇了撇嘴:“来你这儿参观什么?到处乱七八糟,跟城里闹拆迁似的。还有你房子后面这块地,人家老孙在的时候茄子、辣椒、白菜、西红柿侍弄得挺好,你来没几天就变成猪圈了。”
“我还真没打算要这块菜地!”常胜说,“我想把它收拾平整,弄点儿简易的健身器材,以后当露天的健身房。”
“这个想法不错,可是谁帮你收拾呀?”
常胜一指旁边的赵广田:“有他帮我呢。赵广田,你上班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回家拿工具,然后跟着我收拾健身场地。哦,尽量多拿些铁锨、锄头什么的。”
赵广田虽然有点儿疑虑,但还是答应着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王冬雨问:“常胜,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常胜说:“昨天晚上铁道游击队又出动了,撬了停留列车的门,还差点儿烧了我的旗子,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呀,所以我才赶紧跑过来看看你。”
“郑书记告诉你的?”
“你管谁告诉的呢。”王冬雨甩了甩头发,“冲你这通折腾劲儿我能不知道吗?还有,你刚才让赵广田喊这么大声,想干什么?”
“我想让狼窝铺周边鸡犬不宁……哦不是,是歌舞升平!”
王冬雨怔了怔,没再接常胜的话茬儿。常胜却话锋一转:“我一直有个事弄不明白,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在平海市里也不是没事干,干吗非要跑回山里来呢?”
王冬雨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山里呢?”
“我是工作需要。”
“我也是工作需要,跟你一样。”
“你跟我不一样。”常胜说,“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和这里有天然的亲近感,而我是外人,想要融入这个群体里,不是那么简单。”
王冬雨沉思片刻:“如果换个环境,在平海市里,那我们的角色是不是就换过来了?”
“也不见得,你那个同学郑义不也在这儿待得很好吗?”
王冬雨皱起眉头:“怎么又把话题扯到他身上了,警察都有刨根问底的毛病吧?其实跟你说说也无所谓,反正都已经成过去时了。”
王冬雨和郑义的过往,在常胜看来就是现实版的王子和灰姑娘,只是男女主角换了位置,王子是女版王冬雨而灰姑娘则是男版郑义。两人的故事开篇很老套,同是来自农村的学子考进高校,又同是各自地区的状元生,让二人有了亲近感。再加上郑义具备贫寒家庭出身孩子的品质,吃苦耐劳学习刻苦,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是个热心肠,同学有困难,他都会施以援手。这些优点引起了当时是学生会干部的王冬雨的注意。
王冬雨的家庭条件比郑义好很多,虽算不上土豪,但也算吃穿不愁,郑义家则是穷得出神入化,一分钱掰两半花还等着你找钱。王冬雨发扬革命老区人民的互助精神,对郑义进行全方位的帮助,郑义也由原来的在温饱线上徘徊变成了跨步走向小康。按说,这个故事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人性本身的弱点,总是让现实不圆满。
郑义想毕业后留在学校任职,不想再回到那个穷乡僻壤的老家了。于是他背着王冬雨追求一个女同学,女同学的父亲是本市的一个官员。两人热闹了一阵,可人家女孩儿根本没拿他当回事。无奈,郑义只能狼狈不堪地回身求得王冬雨的原谅。看着郑义满脸的愧疚和血书,王冬雨心软了。
毕业后,两人都回到了平海市。因为优异的成绩和事先充分的准备,他们分别考进了教育局和铁路局。王冬雨喜欢当老师,愿意去教孩子,可郑义总放不下出人头地的梦想。来平海没一年,郑义又翻车了,找了个铁路局副局长的女儿谈对象。得知此事,王冬雨二话没说,报名当了志愿者,一头走进狼窝铺的山里。
以后的日子,王冬雨把心思全扑在孩子们身上,直到有一天看到了站在学校门口的郑义。郑义说自己已经调到狼窝铺车站任职,还特意强调是下来锻炼,过两年再回平海市。王冬雨只淡淡地说了句:“祝贺你,希望你继续走自己的路,咱俩没事少联系。”
听完王冬雨的叙述,常胜明白了她总是对郑义另眼相看的原因。常胜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感慨,王冬雨在城市里受挫,回到家乡来疗伤,而自己呢?假如自己在狼窝铺处处碰壁,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有时候换个环境挺好的,你不觉得山里的空气很干净,人也很干净吗?”王冬雨撂下这句话,自顾走开了,留下常胜回味着她的弦外之音。他本来想反驳几句,想说狼窝铺也不是世外桃源,如果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还要我这个警察干吗?可是,看着王冬雨的背影,他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整整一个白天,赵广田跟着常胜在老孙留下的菜地里平整地面,两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是勉强收拾出个模样。看着眼前初具规模的一片平地,常胜笑了,他拍拍赵广田的肩膀,示意对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常胜感觉赵广田对王喜柱的敬畏是由衷的,这也让常胜意识到王喜柱在村里拥有极大的权威,再加上在村里宣传栏上看到的“村规”、“乡约”之类的字样,王喜柱说的治安模范村,应该不是忽悠人的。正是因此,偷盗的人在狼窝铺村结不成团伙,像赵广田这样的小偷小摸,只有和后封台村里臭味相投的人搭伙。看来,狼窝铺人还真是有着独特的性格。赵广田也是狼窝铺人,常胜合计着,对他不能总是高压教育,偶尔也得给点儿阳光让他灿烂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抽着烟,望着吊在半山腰的夕阳缓缓下坠,余晖透过淡淡的雾气照射过来,洒在这块还没有完全夯实的地上。常胜触景生情,问赵广田:“哎,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赵广田直愣愣地看着常胜,对他的问题不得要领。
“我问你,经过一天的劳动,再看着这么美好的景色,有什么感觉?”常胜启发。
“饿了。”
常胜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他使劲咽回去一句国骂:“饿了你也得给我先忍会儿,咱先来点儿精神上的食粮。”说着,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先在衣服上蹭了蹭,又试着吹了几个音节,然后冲赵广田抬抬下巴,“咱来一段《草原升起不落的太阳》?哦,忘了,你听这个费劲儿,干脆我吹什么你就听什么吧。”
赵广田无奈地点点头。但没想到,一支舒缓的曲子,他竟然听得入了神儿,连手里的烟都忘抽了。常胜吹的是那首《鸿雁》,就是他想在家里给周颖吹的曲子。常胜本来想吹个欢快点儿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口琴一挨到嘴边,就不由自主地吹起了这首《鸿雁》。
常胜连着吹了两遍,直到王冬雨把饭送来。王冬雨收了常胜一百块钱,代价是这几天里管常胜和赵广田的伙食,同时捎带着给赵广田的老娘做一份。王冬雨虽然闹不清常胜脑袋里转的是哪根筋,但冲着常胜能返回狼窝铺,能主动和乡亲们搞好关系的分儿上,还是答应了。
晚饭很快就吃完了,太阳也落到了山背后。常胜看了看不远处闪着灯光的车站和货场,朝赵广田挥挥手:“广田,咱们开始巡逻!”
赵广田有点儿纳闷儿:“常警长,咱们俩……怎么巡逻啊?”
常胜拉开车门:“上去,有路的地方开车,没路的地方腿儿着。”又回头冲王冬雨说,“拜托看着点儿赛驴,它不咬熟人,再说我已经把它栓上了。”
两个人上了车,赵广田小声问:“常警长,你这车晚上出去行吗?”
“废话!我这车是刚大修过的,样样都拔尖。”常胜打着火,又试了几下车灯和顶上的射灯,“看见了吗,都没问题,绝对是最棒的。等下,我再试试警报……”
紧接着,扩音器里传来赵广田声嘶力竭的呼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赵广田做梦也没想到,警报用的竟然是自己的声音,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常警长,这……这是警报吗?”
“是啊,我这车上没警笛,但有高音喇叭,录下你这大嗓门当警报正合适。”
“可这……这都知道是我喊的啊……”
“你喊的怎么了?挺好的!你就老实坐稳了吧。”
汽车开着大灯,亮着车顶的射灯,伴随着赵广田叫驴一样的“警察来了”,在车站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一头扎进黑夜里,留下院子里的王冬雨笑得直不起腰。
这辆大呼小叫满处瞎撞的奇葩“警车”让狼窝铺的村民开心了好一阵子,每逢常胜出来巡逻,车前车后总有一批看热闹的。不过,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每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大家坐在屋子里或是斜倚在院子里,听着“警察来了”的喊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有人还用常胜巡逻的时间来对表,甚至能大概估算出第一声“警察来了”和最后一声相差多长时间。偶尔连着一两天听不到“警察来了”,王喜柱就会骑车跑到车站看看,问常胜为什么没按点儿出车,村民们还等着对表呢。
常胜在酝酿一个行动,他没有上报派出所请求支援,也没有找车站的贾站长和郑义书记帮忙,只是悄悄地跟王冬雨说了自己的打算。他现在对这个小学校的教务主任绝对信任,可这种信任从何而来,常胜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她就像个古灵精怪的邻家小妹,自己则是那个兄长。
天刚一黑下来,警车照例歪歪扭扭地从车站里驶出,喇叭里播放着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警察来了”。车站的职工和狼窝铺的村民都知道,这是驻站公安常胜又出来巡线了。这个时候,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播完,等他转一圈回来,晚间新闻又该播出了。
车站的货场里停放着十几节准备整编的车皮,如果不熟悉车站调度的标注和号码,谁也分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有经验的人还是能根据车皮上的英文字母和数字估计出个大概。
几个黑影悄悄钻进了货场,他们越过道岔的动作熟练又利落,来到停靠在线路上的车皮旁边,各自掏出手电筒往上面照着。其中一个人找到了目标,挥手示意其他人靠拢过来,有人从怀里掏出钳子,扒上车厢就去剪车门上的铅封。
“小心点儿,动静别太大。”黑暗中,一个声音提醒。
“没事,这个警察属傻狗的,就认一条道。”
“就他妈你精!人家都是傻子吗?”先前那人骂道。
“大哥早就盯着他呢。这警察天天活动都有规律,现在这个时候,正开着那辆破车顺着铁路转悠呢,保准没事。”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打开了车厢门,里面是用纸箱包装的平板电视。他们二话不说,上去扯断打包带就往下搬,接货的人两个箱子一捆,用绳子绑好,往身上一背,一溜小跑越过铁道线,钻进灯光照不到的昏暗处,放下货物再跑回来,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就像跑接力赛似的。在他们放下货物的地方,还有两个人往三轮车上不停地装,没过多会儿,三轮车上就堆得像小山一样。
几个人刚要离开货场,突然间,他们的正前方亮起了高强度的探照灯,还没容他们反应过来,后方又有一束强光打过来,同时伴随着高音喇叭里的警告:“你们几个蟊贼已经被警察包围了,你大爷的!立即离开车辆,解下腰带,高举双手,向警方投降!”喊声里还夹杂着“汪汪”的狗叫声。
这下可把几个人吓着了,但瞬间的慌乱后,贼的本性还是让他们选择了逃跑。几个人推着三轮飞快向货场外逃窜,边跑边发动三轮车的机动装置,三轮车由人工变成了助力,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货场的通道上。这时,通道的正前方又亮起了一排射灯,那辆蓝白道的警车横在了路中央,车顶的高音喇叭里连续不断地播放着“警察来了”。两辆三轮车急忙掉头,扎进货场边杂草丛生的小道里,像走在搓板上一样上下颠簸,没跑多远,前面一辆车索性一头扎在沟里,车上的货物散落一地,人也摔得四仰八叉。几个人还没爬起来,赛驴就冲到他们近前,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跑!谁再跑我就让赛驴咬谁!”常胜喊道,“看看是你们两条腿快,还是我警犬的四条腿快!”赛驴像是听懂了常胜的意思,适时地配合着叫了几声,吐着猩红的舌头,紧盯着蜷缩在一起的嫌疑人。
常胜用强光手电把几个人挨个儿照了一遍:“我数着是七个呀,怎么少了俩?”他指着其中一个问,“刚才谁骂警察是傻狗来着?”
蹲着的几个人迟疑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把眼神儿投向一个小个子。小个子看见常胜的手电筒光柱指向自己,吓得整个儿人颤抖了一下,一个劲儿冲常胜摆手。常胜冲他勾勾手指头,示意他过来,小个子战战兢兢站到他对面。常胜从口袋里掏出几条警绳扔在地上:“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把你这些同伙都给我捆上,捆结实点儿!”
小个子忙不迭拿起警绳挨个儿捆,时不时还使劲儿勒几下,全然不顾同伙龇牙咧嘴。都捆好了,常胜又拎出副手铐递过去:“这是你的福利,自己戴上吧。你比他们强,一般带头大哥才有这个待遇,你是带头的吗?”
“我不是!警官,我真的不是带头大哥啊……”
“你不是谁是?是他们几个吗?你给我指出来!”
小个子扫了一眼让自己捆成粽子似的同伙们:“大哥没来……”
“大哥在哪儿等着你们的喜讯呢?”
小个子的嘴努了几下,看看常胜,又看看几个同伙,咬着牙没开口。常胜一把搂住小个子往边上拽了拽,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晚上吃饭了吗?”
小个子没想到常胜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连忙点头。
“吃的什么,还记着吗?”
“馒头,还有菜……”
“喝酒了吗?”
“没有……”
“哦,出来偷东西是不能喝酒。”
两个人窃窃私语的样子,在其他人看来,活像交换情报。最后,常胜还很友好地拍了拍小个子的肩膀。几个嫌疑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明白了——小个子把大家全卖了。
常胜押着一行人来到警车前,朝驾驶室摆摆手:“别愣着了,我这边都完事了你还开着大灯,也不知道个节能减排。”
王冬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你还真行啊,一会儿工夫就逮住好几个。”
“一帮乌合之众,就他们的脑子,加一块儿也没我一个人好使。”
“又吹牛,你一个人行,干吗还用我帮忙呀?”
“走群众路线啊,密切联系群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停!我没工夫听你显摆,咱俩说好的事呢?”王冬雨朝常胜伸出手。
常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摆出副笑脸:“王主任,你大小也是为人师表的园丁呀,不能总盯着孔方兄吧?再说了,你不能帮点儿忙就找我要报酬,我又不是开银行的。”
“你不会是想赖账吧?我再重申一遍,就算是给我老爸帮忙也得收费。”
常胜斜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嫌疑人,压低声音:“我先欠着,等处理完这件事,保证如数奉还。”看王冬雨没有再坚持下去的意思,常胜朝远处大声喊,“赵广田,把探照灯关了。你先去车站找值班的郑书记,让他派人清点货物,给列车补封,然后去警务室集合!”
狼窝铺警务室从里到外灯火通明。空地上并排蹲着刚刚抓获的几个嫌疑人,赛驴吐着舌头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们。屋门口堆放着成箱的赃物,几个铁路职工正逐一清点。屋子里,常胜正手舞足蹈地用手机向所里汇报:“喂,谁值班呢?赶紧找值班领导去……我是常胜啊!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呢……”
等待的当口儿,常胜回过头来捂住手机话筒对郑义和王冬雨说:“找领导去了,今天是刘所值班,哈哈哈……”
郑义说:“常警官,这回我算是真心服了你了,有勇有谋,有胆有识,自己一个人就抓了这么多小偷,真让我长见识。”
常胜正得意呢,王冬雨接茬儿了:“吹捧得有点儿过分呀,不就是一个驻站公安干了应该干的事吗,值当的把泡泡吹这么大吗?”
常胜翻个白眼儿,刚要说“财迷玩意儿,帮点儿小忙就要钱”,听筒里传来所长大刘的声音:“常胜,说话,怎么回事?!”
常胜嘴里一秃噜,把“财迷玩意儿”这句说出去了。听筒里立刻传来大刘的质问:“常胜,你小子跟谁说话呢!”
常胜急忙改口:“刘所,我跟您说话呢。我现在就向您报告特大喜讯,狼窝铺站抓获了五个现场实施盗窃的嫌疑人,都在我驻站点押着呢,您赶紧派人来吧。”
大刘悬着的心放下了,说话的声音也悦耳了许多。撂电话前,大刘还破天荒地表扬了常胜一句:“没想到你小子还真露脸,你知道吗?这是狼窝铺车站自建站以来,驻站民警第一次抓现行。”
连续的夸奖让常胜的腰杆挺得笔直,他吩咐外面推着探照灯的赵广田:“探照灯先不用还车站了,我跟郑书记打个借条,算咱长期借用。”
郑义爽快答应:“行,只要对你工作有利,我肯定支持!常警官,你说说,你是怎么断定这个时间小偷会来偷东西,又是怎么抓住他们的?”
常胜撸胳膊挽袖子刚想张嘴,余光扫到了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王冬雨,他咽了咽唾沫,立刻谦虚了:“这个……还得说是在王主任的大力配合下,才能有这么辉煌的战果。对吧,王主任?”
见王冬雨没有表示异议,常胜甩开腮帮子,从发现嫌疑人用的作案工具是改装过的燃油三轮车,到自己有意识按点巡逻,再到悄悄在嫌疑人逃跑的小路上事先挖好坑,请王冬雨帮忙晚上开车出去转悠,而他则暗度陈仓,带着赵广田在货场守株待兔,直到虚张声势三面围堵把嫌疑人逼进小路一举抓获。
整段故事把郑义听得不停地点头。这时候,门外传来警车的声音,派出所的人马赶到了。常胜真心有点儿恍惚了,没想到所里支援的人这么快就赶到了,按照往常的速度,少说也得一个小时。他急忙跑出屋去,一眼看见从警车上蹦下来的小于。小于几步跑过来拉住常胜的手:“师傅,我们来得够快吧!”
“坐火箭了?”
“就知道您得奇怪。”小于指着警车上陆续下来的民警说,“要不是张所正带着我们在狼窝铺附近巡线……”
“张所?”常胜打断小于的话,“哪个张所?咱所里又来新领导了?”
“就是张彦斌……张副所长呀……”小于猛然间意识到什么,话说得有点儿含糊。
“张彦斌什么时候当所长了?”常胜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张彦斌从远处向自己走过来。
来到近前,张彦斌朝常胜伸出手,摆出副领导慰问的架势:“老常,你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常胜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此刻,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是前几天还同是警长的张彦斌摇身一变当了自己的领导,也许是胸腔里那股隐隐的不服气,也许是看着对方摆出的领导派头倒胃口,总之,他没有去握对方伸出来的手,而是指着空地上堆好的赃物说,“赃物都在这儿,你来了,就负责带回所里吧。”
这是办案的程序,既然人赃俱获,就得全部带回派出所处理。可张彦斌却摇摇头:“如果清点无误就发还给车站吧,走这个程序多繁琐啊。”
“可是,这么多赃物也得作价呀?”常胜有点儿不死心。
“价钱明摆着的,查查车站商检就清楚了。”张彦斌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才来一辆车,又要带嫌疑人还得装赃物,实在盛不下,就算把你的车用上也得跑两个来回。现在大半夜的,山路不好走,弟兄们又都是加班巡线,你真忍心让大家再跑几个来回?再说了,嫌疑人带回去还得审,说不定又要熬通宵,程序上的事儿,能简化就别较真儿了吧。”
张彦斌这番话入情入理,把常胜想说的都堵了回去,常胜如果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就要落埋怨了。想到这些,常胜只有点头。
警车闪着警灯响着警笛,在站台上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开走了,常胜站在院子里,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王冬雨推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常胜回过头,看了看正在清点物品的郑义和赵广田,还有门边蹲着的赛驴:“想怎么还欠你的账呢!”
狼窝铺车站在悄然改变着。虽然每天火车还是照例鸣笛通过,车站职工还是按部就班地接车送车,虽然车站的红旗和驻站点的蓝旗依旧迎风飘扬相映成辉,虽然周边的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但火车站周边的人们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每天清晨,常胜先是放开赛驴让它撒撒欢儿,自己到菜地改造成的露天健身场里进行锻炼,一通大号哑铃加石锁练得虎虎生风,再打一套长拳,收势后围着车站溜达几圈,像是散步又像是巡视,最后才回到屋子里喂狗、吃早饭。
接着,他就开上蓝白道的警车,装上自己制作的宣传板走乡串村进行爱路护路宣传。借着这个机会,他把狼窝铺前后左右的几个村庄摸了个大概,时间一长,渐渐和村民们交上了朋友。如果说环境改变人,那么人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环境。常胜去远处村庄开汽车,到狼窝铺则是自行车和汽车交替使用,一来行动方便,自行车能进村里的小巷,还能驮着走累了的老人回家;二来汽车能用于“拉脚”,为村里的孩子和老人去车站坐长途车提供方便。他还与王喜柱约定,优先照顾五保户和村两委的干部,美得王喜柱逢人就讲,自己有个警察兄弟,随叫随到。
今天一大早,常胜把蓝白道的警车擦拭干净,牵来赛驴让它上车。赛驴在车门前像个怯生生的小猫一样转磨磨,常胜反复几次示意,赛驴终于不情愿地爬进车厢。常胜甩手关上门,朝里面的赛驴挑起拇指,赛驴“呜呜”叫了两声,把头低下了。这时候人和犬都明白,他们在互相较劲,人是想训练犬改掉晕车的毛病,犬是见车就憷,但不上去还不行。
常胜刚把车开到站台口,迎面看见贾站长和郑义笑眯眯地朝他招手。他摇下车窗:“二位领导站得这么齐,是打算欢送我还是准备劫道啊?”
“特大喜讯!”贾站长眉飞色舞,“常警官,特大喜讯啊!”
“有多大?党的十八大不都已经召开了吗?”
“哎呀,我说的是咱车站的大事,你怎么一竿子支北京去了呢?”
“车站有嘛事?自打我来到狼窝铺站,就没遇到过大事。”常胜撇撇嘴。
郑义笑呵呵上前两步,手搭在常胜的车窗上:“这大事跟你常警官有关系,可以说也有你的成绩在里面呢。”
“是吗?上级给你们车站发钱了?安全奖?”
贾站长气乐了,一把将手里的两张电报塞到常胜怀里:“你自己看看!路局的电报,客4481次从下周开始在咱们狼窝铺站有停点了。你说这是不是喜讯?”
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作为沿线的小车站,平时上百趟旅客列车飞驰而过,没有一列能停住脚步在这里驻足歇息看看风景的。客4481次能在狼窝铺车站有停留时间,就表明车站不单单能办理货运,也能办理客运业务,同时也就有了乘降旅客的吞吐能力,更说明站区治安环境达到了要求。最关键的是,车站级别高了,站长书记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常胜脸上堆起笑容,连声向他们俩表示祝贺。可贾站长和书记依然挡在车前面,没有要让道的意思。常胜问:“二位领导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
贾站长掏出烟递给常胜:“我们还真是有个难题想和你商量商量。咱们狼窝铺火车站开通客车是个值得祝贺的事,肯定有不少领导要来参加开通仪式,咱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
“表示嘛?请领导吃一顿?”
“我倒是想呢,可你看看咱们狼窝铺站,自打成立那天起就没有职工食堂。我想请领导们吃饭,可也得有人开伙呀。”提起食堂,贾站长就开始抱怨。
郑义赶紧把话题扯回来:“老贾的意思是,搞接待请吃饭,咱这么个鸡毛小站实在是没能力,再说也违反上级有关规定,可无论如何也得表示一下呀,所以就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不是和村委会的王喜柱关系挺好吗,让他帮忙收购点儿核桃、红枣之类的山货,咱按价买下来,送给参加开通仪式的领导,常警官你看怎么样?”
白天的时候,常胜开车出门是不放警报的,但为了让人家知道警察来了,他会播放些歌曲。他的车子虽然改装过,但没有播放CD的设备,只能放老式的磁带,所以村民们经常可以听到诸如《喜洋洋》、《步步高》之类的民乐,偶尔还有几首通俗歌曲,也都是老掉牙的调子。但常胜还是乐在其中,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让人家知道自己来了。
汽车刚开进村里,就被王喜柱当街拦住了。常胜笑眯眯探出头:“大哥,您这是拦车喊冤呢?”
王喜柱示意他把车停在街边的大树下,两人对面坐在树下的石碾子上,老远看过去,活像一对老哥儿俩在聊天。接过常胜递给自己的烟,王喜柱却没点上,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兄弟,我有个事儿想和你念叨念叨……”
“有事你说,干吗还这么客气啊。”常胜伸手给王喜柱点上火。
王喜柱嘴里缓缓吐出一股烟雾:“还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村西的老张头儿,就是跃进大爷,你知道吧?”
常胜知道这个老张头儿,大名叫张跃进,原名叫张望山,是个老游击队员。说起来,以前老张头儿家里的情况,那真是傻小子看画——一样一张。为什么这么说呢?老张头儿家里哥儿仨,张望山排行老大,当年参加的是八路军领导的游击队;他二弟叫张望海,加入的是国民党的敌后先遣队。抗日的时候,哥儿俩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友军,可他们家的老三张望水却站到了对立面上,一头扎进了日本人在县城组织的伪军部队里。
这哥儿仨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各为其主,在狼窝铺山里山外打得热火朝天。最后,在一次国共联合的锄奸行动中,大哥二哥把三弟来了个瓮中捉鳖。看着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兄弟,张望海下不去手了,趁夜私自放跑了张望水。得知这个消息,老张头儿先是通知大家赶紧转移,自己带着游击队跟随后进山扫荡的日军周旋了几天。战斗结束后,老张头儿悄悄进城,将正在准备再次扫荡的张望水乱枪打死。
这件事在当时传为美谈,在八路军眼里,老张头儿大义灭亲,可在张望海眼里,大哥成了六亲不认的人,兄弟俩彻底离心离德。最后张望海跟着国军败走台湾,真应了自己的名字,守着孤岛一辈子看海,兄弟俩再没见面。
凭着老张头儿的资历,革命胜利后怎么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不料,组织上准备重用他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问题——革命了一辈子的老张头儿竟然不是中共党员。按说这个事情也不难,突击入党就可以了,况且老张头儿的事迹大家都知道,可就在工作人员走例行程序的时候,又发现老张头儿还有个弟弟当了国军,于是就找他谈话问情况。老张头儿是典型的山里人性格,想什么说什么,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居然说很想念这个兄弟,盼望他能回来和自己一起孝顺老娘。这本是一句平常的话,可在当时听来就是立场问题,你兄弟是国军,已经败退到孤岛苟延残喘了,你还盼着他回来,回来干吗?难道还想反攻大陆吗?最后提拔的事不了了之,老张头儿就留在了山里。
如今的老张头儿,在常胜看来,就是个普通的庄稼汉,话不多,高兴的时候喜欢喝两口小酒,没事的时候拄着根拐棍在村里溜达,压根儿看不出往昔的叱咤风云,也许,那些沧桑都融进他满脸的皱纹里了。
常胜问:“大哥,跃进大爷家里出事了?”
王喜柱摆摆手:“你别多想,不是坏事,是好事。下个礼拜是他老人家九十大寿,赶巧他的重孙子也要娶媳妇,还特意把结婚的日子定在这天……”
“这是好事啊!”
王喜柱使劲嘬了嘬牙花子:“关键是不知道怎么张罗这事。你是不知道,跃进大爷特别倔,他不让家人大操大办。为这事,他儿子、孙子找了我好几回。”
“这个还用商量?”常胜脸上露出一丝坏笑,“跃进大爷重孙子结婚是喜事,他老人家过生日也是喜事,把这两件事合在一块儿办,到时候来个霸王硬上弓把他往主宾席上一架……”
“到时候他指定把桌子掀了!兄弟,你是不了解这个老头儿,太各色了。他的脾气没人摸得准,想当年连自己亲兄弟都敢一枪崩了,我要是和他来这个弯弯绕儿,他不拿拐棍敲打我才怪呢。打我还是次要的,这么个大喜的日子,别再让他给搅了。”
这会儿,常胜也没辙了。两个人面对面抽着闷烟,常胜冷不丁儿看见王喜柱手里揉搓着的那对山核桃,突然间脑洞大开:“我有个主意!”
常胜开车来到狼窝铺小学门口。他每次路过小学,都会主动关掉高音喇叭,以免影响孩子们上课。他去学校进行宣传教育,都是找张校长接洽。
张校长是村里最老的民办教师,典型的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教鞭,语文数学自然科学全能型。有点儿像《乡村女教师》中的瓦尔瓦拉·瓦西纳耶夫娜,他的开场白也是——“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普通的孩子了,是学生,我教你们念书、写字、算数,你们要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我要教你们思想。”他偶尔也能来几句带着口音的蹩脚英语,但王冬雨到学校后,这门课他主动让贤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能误人子弟,把孩子们的英语都教成狼窝铺式的发音。”
据说他当年是主动来山里的,其间也有机会回到城市,可他在城市短暂停留之后不久又返回山村,具体原因没有人知道,他也不讲。村里人只知道,他再次返回山乡的时候带来了全部家当——一整车的书籍和一个铺盖卷。从此之后,他一直没离开过这里,教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王冬雨也是其中之一。他也因此受到村里人极大的尊重。不仅仅是狼窝铺村,周边四邻八乡的村民都愿意把孩子送到他麾下接受启蒙。常胜有时候会想,真应该让自己的儿子常勇来山里,在这个简陋的学校接受一下张校长的再教育。
拉好手刹,常胜坐在车里等着王冬雨下课。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王冬雨才从勉强算作课堂的破屋子里走出来,上前拍了拍车门:“干吗呢,窝在车里不动弹,幻想着山乡巨变呢?”
“这是你们乡镇领导管的事,我没这个能耐。”
“那你低头盘算什么呢?”
“我盘算着怎么才能还上欠你的钱。”
“哦,有还款计划了,说说吧。”
“你上完课了吗,别让张瓦拉校长批评你。”张瓦拉是常胜对张校长的尊称,开始的时候王冬雨还不明白,听常胜说了《乡村女教师》的故事后,也接受了这个饱含着尊敬的称谓。
“下课了,张校长上下一节课。”
常胜示意王冬雨坐到副驾驶上,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王冬雨不但认真听进去了,还不断帮常胜完善着“还款计划”。说着说着,王冬雨突然“哎呀”一声:“你不觉得漏了个环节吗?别的都好办,可是这个产品咱得有个名字吧?”
常胜抬头想想:“咱这个地方叫狼窝铺,起名字要和地域相结合,还要有新意,就叫狼新吧。”
“还狗肺呢!这是什么倒霉名字!”
“我说的是新旧的新,狼新。”
“那也不行,有歧义,人家一听就会想到狼心狗肺。”王冬雨沉思片刻,“我看不如叫红郎,红色的红,郎君的郎。”
常胜朝王冬雨挑起拇指:“高!实在是高!有文化真可怕。”
王冬雨的脸上绽开笑容,也冲常胜挑起拇指:“还是常警官脑子好使,能把看似没关联的好几个事串起来,不给你个乡长、镇长干干真是委屈你了,窝在这个犄角旮旯里浪费人才。”
常胜撇嘴:“别戳我肺管子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吧,不惹你不开心,咱们分头准备,到时候车站见!”王冬雨打开车门,下车前,从口袋里掏出两盒香烟扔在车座上。
“这是干吗啊,我可没钱给你。”
“慰劳你的,不让你白抽,我有要求。”
“除了钱,其他要求随便提。”
“有时间给我吹段口琴吧,你吹得挺好听的。”
狼窝铺车站4481次旅客列车停靠站开通仪式举行得非常有特色。在车站郑书记和贾站长的建议下,剪彩仪式特别邀请了老八路张跃进大爷参加。老张头儿穿着被称为“八爷灰”的老式军装,咧着没牙的大嘴笑个不停,还与领导们合影留念,这个场景足以让任何来参加仪式的人感动。仪式结束后,铁路、地方各部门的领导又被邀请参加狼窝铺村村民的喜寿宴,操办喜寿宴的地点就在车站的院子里,靠近常胜的驻站点。
要说各级领导们本来没打算在这个偏远小站过多停留,但老张头儿拄着拐棍拦在路上,嘴里就念叨着一句话:“都去,谁也别走!”再加上王喜柱带着一帮村民站在身后助阵,领导们也只能入乡随俗。村民们表演了自己编排的喜庆节目,吹唢呐的唱山歌的,连城里人久已不见的带有山野味道的娱乐节目“二鬼摔跤”也搬上来了。虽然是为老张头儿祝寿兼有婚庆的意思,可在领导们看来,这就是村民们为山里开通旅客列车搞的庆祝活动。
开席之后,他们更是眼前一亮。桌上的菜都是原生态的,却不铺张,喝的也不是酒,而是村民们自己制作的核桃汁、红枣汁。吃完饭,王喜柱和村委会的干部们还把竹木编织的篓子里面盛满了山里的核桃、红果和山药,让领导们捎回去品尝。郑义强调说,这些东西火车站已经买过单,是村民们自己的品牌,叫“红郎”山货,请大家捎回城里,顺带着为狼窝铺村的产品做个广告。
乡长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称赞王喜柱这个村委会主任搞得好,还检讨自己一任乡长快期满了,才知道狼窝铺村有这么好的资源。乡长当即宣布,回去马上召开会议研究,给狼窝铺村划拨创业小额贷款。火车开通、创业贷款、领导表扬,这一连串的馅饼砸得王喜柱和村民们都不会笑了。
而此时的常胜,正默默地牵着赛驴在远处做着警戒……
这一整天够折腾,从白天到晚上没消停,晚间的例行巡视过后,常胜累得差不多是爬进屋的,衣服没脱就睡了。当他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时,天已经大亮了。
打开门,只见赵广田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外,裤子上鞋上还沾着湿泥:“常……常警长,您快去看看吧,我们家的猪让人毒死了!”
赵广田的家离小学校不远,几间破房子歪歪扭扭的,比学校的校舍好不了多少,但是很干净,这至少说明居住在里面的人很勤快,而这个勤快的人就是赵广田的老娘。
常胜在老太太的指引下来到猪圈里,两只肥头大耳的猪,闭眼张嘴露着牙,斜躺在圈里,早已没了生气。来山里这段时间,常胜对村民的生活状况很了解,也见惯了家禽家畜,可是死猪常胜还是头一回见。望着这两头肥猪的尸体,常胜有点儿犯愁,不知道怎么下手勘察这个现场。正在犹豫的当口,王喜柱走进院子里:“兄弟,我已经给乡里派出所打电话了,公安老赵说中午之前能赶到,让我们保护好现场,你看,这该怎么保护呀?”
常胜环顾四周:“你找两个人守着门口,别让人随意进出就行,我先进去看看。”
说完话,常胜走进猪圈,迎面而来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两头死猪躺在圈里靠近墙边的地方,他凑过去看看食槽子,用棍子拨弄几下里面的猪食,浑浊的汤水里泛起几片菜叶和碎豆子。当他把眼神儿移到死猪靠着的墙边时,忽然发现了几个被挡住的粉笔字。他挥挥手叫过赵广田:“过来,帮我把猪挪开点儿。”
赵广田有点儿不情愿地走进猪圈:“这猪都死了,挪它干吗呀?”
王喜柱在边上推了赵广田一把:“让你帮忙你就帮忙,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的,搭把手!”
常胜和赵广田两人合力挪开死猪,墙上被挡住的几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露了出来:“今天死猪,明天是你”。
赵广田不由得往常胜身后缩了缩身子。常胜明白,这是冲着他的保安队员赵广田来的。他先是拿出手机,拍下了墙上的几个粉笔字,又走到院子外面的警车旁,示意还在车轱辘边上萎顿着的赛驴跟他进来。赛驴虽然有点儿打不起精神,但经过常胜这段时间的强制训练,晕车的毛病好了很多。赛驴先是嗅了嗅周围地面,又在常胜的指挥下闻闻墙上的粉笔字,然后转身朝外跑去。
常胜本以为赛驴能找到嫌疑人的踪迹或是遗留在现场的物品,谁想到赛驴竟然一溜烟儿地追出了村,七绕八绕地直到一条山溪边上才停住脚步。任凭常胜再怎么下口令,赛驴就是原地转圈,不走了。
“前面是哪个村呀?”常胜问赵广田。
“前面就是后封台。”
常胜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自己辖区以外的地方呢?从理论上讲,后封台村已经超出了铁路公安沿线的管辖区域,他可以把这个事推给当地派出所,但他确实有点儿不死心。
“它怎么不走了?”牵着赛驴的赵广田问。
“失去嗅源了呗。”常胜抚了抚赛驴脖子上的毛,“看起来这小子还挺专业的,他知道咱有条看家的赛驴,所以在这里把痕迹都掐断了。再加上昨天晚上下了点儿雨,赛驴能追到这里就算不错了!”
赵广田伸了伸舌头:“昨天后半夜下的雨,下完雨赛驴也能闻到味儿?”
常胜点点头:“赛驴是条好狗,要不是有点儿毛病,怎么会跟着我窝在这山窝里?”
赵广田也摸摸赛驴的头:“自从上回逮住偷东西的那些人以后,四邻八村都知道它的厉害。”
这句话让常胜心里泛起个念头。嫌疑人和村民们都知道自己有条厉害的警犬,也清楚前段时间抓获的几名盗窃嫌疑人都处理了,这些人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向自己挑衅,却把目光转向与自己接近的人身上。这招比较蔫损,看似只是打击报复赵广田,没惹到自己,可如果只求自保让此事不了了之,那以后这些人会蹬鼻子上脸,使出更阴损的招数。想到这儿,常胜的心里“扑通”一下——王冬雨虽然是狼窝铺小学的支教老师,村委会主任王喜柱还是她爹,可她毕竟多次帮助过自己,这些人会不会也对她下手呢?
他打定了主意,要提醒一下王冬雨注意安全,同时还要给赵广田撑腰打气。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既然你敢出招,我就敢接着,而且还得乘以二给你踹回去!
回到赵广田家门口,乡派出所的老赵带着个年轻民警已经勘察完现场了。常胜虽然只见过老赵一面,但握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显得生分,连声道辛苦,仿佛自己是主老赵是客。两人都穿着警服,院子外面停着两辆警车,乍一看跟主力部队胜利会师似的。
“赵哥,我的驻站点离村里近,所以兄弟替你先期看了看现场,你可别怪我狗拿耗子啊。”常胜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话说的,都是公安,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呀。”老赵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常胜,“看出什么眉目没有?”
常胜伸手搭住老赵的肩膀,把他拉到院子另一头,两人低声嘀咕半晌,最后老赵下了决心似的,提高声音:“行,咱就这么办!”
说罢,两人各自上了车,两辆汽车一溜烟开出狼窝铺,直奔后封台村。
在车上,赵广田有些奇怪地问常胜,为什么到了后封台又折回来,等老赵来了再去呢?常胜斜了赵广田一眼:“你要能想明白,还用我这个驻站警长干吗?”
刚才,常胜将现场勘查的情况和老赵做了个汇总,两人都认为是有人故意报复赵家。常胜还将赛驴嗅到的线索与老赵通了个气,嫌疑人就在后封台村,至少是作案之后跑向这里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这种推测,而且常胜是铁路公安,后封台村在他的辖区以外,所以常胜才鼓动老赵和自己去一趟,能找到线索最好,最不济也能来个敲山震虎。还有一个想法常胜没有讲明,在他掌握的货盗重点人里有一个外号叫土里鳖的就住在后封台,他想趁机看看这个人在不在村里。
后封台村的村干部很配合,村委会主任杨德明已经和常胜很熟悉了,听说这件事,热情地陪着常胜和老赵在村里满处检查,边检查边介绍村里的状况。常胜这回来了个徐庶进曹营,只看不说。
后封台村的地理环境和狼窝铺不同,它背靠青山有资源,还有村民们引以为荣的山泉水。这个村的人和狼窝铺的人好像是磁铁的正负两极——后封台村的人脑子都挺灵,而狼窝铺的人出奇地执拗。这一点从以前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能看出来。狼窝铺村民是真刀真枪,埋地雷、打阻击、挖坑毁路;后封台的人则是学鬼叫、打冷枪、半夜放鞭炮。进入新时代,狼窝铺的人还是那么执拗,后封台的人依旧那么灵活。就拿两村的外出打工人员来说,后封台是狼窝铺的几倍。出去的人多,见的世面广,自然就更活泛。
老赵告诉常胜,周边几个村里聚众赌博的现象后封台最突出,而且还衍生出打架斗殴等案件。前两年还抓获过吸毒的瘾君子,一审才知道,敢情是在南方打工时染上的毒瘾。几年前,在一次乡派出所的突击抓赌行动中,竟然一举抓获了以村主任为首的多名村干部,村委会不得不改选,现在的村委会主任杨德明就是改选以后上任的。
前两年,有个平海市的大老板看上了后封台的无污染水源,想投资开发,因为和乡里一直谈不拢,先期在这里租了一块地皮,算是先占上地方,等项目谈好了再动工。租下这块地之后,那个老板只是花钱雇佣村民们去守着,偶尔也会让人来查看一下。常胜提出去山泉那边看看,顺便打几桶山泉水。
常胜是头一次喝到正经的山泉水,吸溜吸溜灌了好几碗,逗得老赵直笑话他没见过世面,说这样的山泉水有的是,什么时候想喝就什么时候过来喝。杨德明给常胜递过水桶接水,就在这时候,常胜忽然闻到了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只是一瞬间,这味道又飘远了。常胜只道是山里杂草腐败的气息,没放在心上。后来常胜每每记起这件事,总是懊悔不迭,如果当时把赛驴牵过来让它嗅嗅,一个重大线索也许早就浮出水面了。
赵广田家死猪的案子就悬在那儿了。虽然赛驴最终也没有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但常胜连续几天都在加紧训练赛驴,他觉得当初把赛驴要来实在是太正确了,他不相信赛驴的晕车能妨碍嗅觉,况且在狼窝铺车站,赛驴起到的震慑作用绝不亚于他这个驻站公安。
连着几天,赵广田除去回家睡觉以外始终跟着常胜,却绝口不提死猪的事,反而让常胜心里生出一丝愧疚。常胜想安慰赵广田几句,还没开口,赵广田先说话了:“常警长,我知道你想跟我说猪的事。”
“是啊,你怎么猜到的?”
“我妈和三叔都说了,这都是小事儿,不让给你添麻烦。”
“广田,你回去跟婶子说,让她老人家放心,我一准儿把这个孙子揪出来!”
赵广田连忙摆手:“我妈说了,找不到坏人也没关系,她就让我跟着你干,她说跟着你干她放心。我妈还说,你是个好警察!”
一股暖流在常胜的心里腾起,他感觉自己与这个村里的人们在拉近距离,村民们从开始的有意躲避到现在的默默支持,连赵广田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拍拍赵广田的肩膀想表示一下,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是……就是……”赵广田突然变得支支吾吾的,“常警长,我跟你干了这么长时间的联防队员,我……我想……”
“有话就直说,干吗吞吞吐吐的!”
“我要是能有城里保安穿的衣服就好了,要是能穿上……”赵广田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也不会背地里说我是狗腿子了。”
常胜使劲一拍大腿:“行!我一定让你穿上!”
让赵广田加入护路保安这件事办得很顺利。大刘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只是目前没有招收名额,所里可以先给他算编外,保安制服也好办,就是工资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常胜问能给人家开多少钱,大刘在电话里沉吟半晌:“四五百块钱吧,再多所里拿不出来。”
常胜没再坚持,他也没告诉大刘此前一直是自己出钱雇赵广田给派出所帮忙,而且比这个数目还要多。平时常胜总骂王冬雨是见钱眼开的钱串子,可轮到自己该要的时候,他反而说不出口,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撂下电话,常胜心想这也许是警察的通病吧,没钱,还嘴硬。
转过天,常胜带着赵广田去平海北站,刚要发动汽车,看见王冬雨背着个背包过来,说要搭车去市里。常胜急忙把坐在副驾驶的赵广田轰到后面的车厢,享受马扎的待遇去了。
来到平海北站广场,王冬雨谢绝了常胜要继续送她的好意,说自己可以坐地铁到教育局,只是回程的时候需要常胜再捎上自己。常胜有点儿犹豫。看到常胜为难的表情,王冬雨猛然醒悟:“你是不是今天要回家去看看?”
常胜点点头:“半个多月没回家了,想回去看看孩子和老娘。”
王冬雨说:“你把汽车钥匙给我吧,我办完事带着赵广田回去。”
常胜刚把车钥匙交给王冬雨,就听见远处有人喊“师傅”,原来是小于看见这辆蓝白道警车开进广场,急忙跑过来接驾了。
小于把常胜让进民警值班室里,又是点烟又是倒茶。在赵广田面前,常胜刻意摆出副老同志的姿态,背着手在值班室里走两步,询问几句关于客流、案件、岗位防控等情况,小于一一回答,最后还缀上一句:“师傅您就是厉害,到哪儿都能铺得开,摆得平。”
常胜还以为小于说的是上次抓获那几个货盗嫌疑人的事呢,笑着说:“抓几个小蟊贼还算事?手到擒来。”
“不是抓贼。您没看昨天晚上的《平海晚报》吗?”
常胜撇嘴:“你把报纸给我送山里去啊?”
小于急忙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抻出一张报纸递过去。常胜接过来一看,上面的标题是“平海市经济腾飞又跨新台阶”。
“你小子拿我开心是吗?”常胜顺手把报纸朝小于扔过去,“平海市经济腾飞这件事是我干的吗?”
“您往下看啊,这是经济版,后面还有呢。”小于拿起报纸凑到常胜身边,用手指着报纸底部的一个豆腐块。
文章的标题是“山里来了个警察”,几百字的版面,介绍了平海市狼窝铺村的各种原生态山货走出大山,为村民们创造了经济利益,改善了他们的生活。而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山里火车站的一位驻站民警……再看这篇文章的署名,是记者徐涛和通讯员冬雨。
常胜来到派出所,迎面撞见所长大刘和李教导员。两人一见常胜,不约而同地热情向他招手,这种待遇弄得常胜有点儿头晕。刚想说赵广田的事儿,大刘一挥手,叫过来副所长张彦斌,让他带着赵广田去试衣服。
大刘很少亲自给别人点烟,一般情况下都是举着烟卷的时候各种明火纷纷凑过来,这次破例,搞得常胜有点儿受宠若惊。想躲开,来不及了,想抢过打火机自己点,更不合适,只能心怀忐忑地接受了大刘的礼遇。
“你小子不错!到狼窝铺驻站时间不长就能打开局面,我和教导员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大刘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这证明当初所里选派精干人员驻站、维护沿线治安的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对吧,李教导?”
李教导员频频点头:“常胜,你果然不负众望,说明所里没有看错人。我和刘所已经商量好了,准备向公安处,同时向上级公安局报送你的事迹,争取把你树立为后进变先进的典型。”
两人的一番话说得常胜直翻白眼儿,一口烟呛到嗓子里不停地咳嗽。大刘笑呵呵地把桌上的《平海晚报》往常胜面前一推:“你自己看看,报纸上都替你吹呢。”
证据确凿,常胜只能接受,可他还是想争辩几句:“二位领导,我怎么能是后进变先进啊,我可是一直先进着呢!你们说,所里的各项工作我哪次落到后头了,无论是清理整顿搞治安,打击流窜追逃犯,还有巡逻巡线做好人好事,我都冲在前面呀……”
李教导员摆摆手示意常胜别激动:“你的成绩领导和同志们都看在眼里了,可是问题也不少啊。就拿这次派你去狼窝铺驻站来说吧,外人不知道,咱自己还不清楚吗?当初这么处理,是所里对你的爱护,你呢,知耻后勇,在驻站点做出了突出的成绩,扭转了站区治安被动的局面,还创造性地开展沿线治安工作,促进了群防群治,这些都是值得大家学习的。”
“可是,后进……”
“常胜,你也算是老民警了,这点儿事还用说明白?”李教导员又递给常胜一支烟,“如果真能把你树成全处、全局的标兵,立功受奖戴红花,这些荣誉可都是你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大刘接过话:“所里也考虑到了狼窝铺驻站点的实际困难,在你原有待遇不变的基础上出资给你订了一份《平海晚报》。报纸让每天经过的4481次乘警给你递过去,虽然晚一天,但是比以前一个礼拜看一次强。还有,所里现在更新设施,你可以把那台二十四寸电视机带回驻站点,没事的时候看看《新闻联播》,丰富一下业余文化生活。”
常胜像吃了半截没煮熟的山药,横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能把订报纸的钱换成现金给我吗?我不看报,我需要钱。”
“别蹬鼻子上脸!”大刘收回笑容瞪圆眼睛,露出本来面目,“给驻站点订报纸,说大了是局、处两级领导对基层民警的关心爱护,说小了是咱们所给你的待遇。不要不行!而且以后我去驻站点还要检查,你小子敢拿报纸贴墙糊窗户上厕所,我不处分你,我罚你钱!”接着,大刘又缓和了口气,“我们知道你的难处,正准备给所有驻站点增加经费,具体的办法已经上报公安处了。这次你招收的保安,工资还是所里垫付的,我们对你的倾斜力度够大了,别总不知足。”
常胜彻底没话了。临出门,李教导员使劲儿握了握常胜的手:“继续努力,把狼窝铺驻站点良好的势头保持下去,争取过两年在那里开现场会,树立起新的标杆。”
这话让常胜突然醒过闷儿来:“刘所,您当时可是跟我说的去一年!一年!”
大刘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不还没到一年吗!”
常胜把赵广田带到车站民警值班室,让他在这里等着王冬雨。刚领到一身崭新制服的赵广田有些兴奋,不住地摆弄着,舍不得往身上穿。常胜让小于关照一下赵广田,别让他乱跑,自己则慢慢溜达着来到了老胡的店面前。
老胡急忙迎出来,拉着常胜就往屋里走,嘴里还不停地喊着让媳妇给常胜沏茶。不一会儿,老胡人高马大的胖媳妇就端出来一壶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常胜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直摇头说味道不好。老胡连忙拿过茶壶看了看:“不会呀,我给兄弟你沏的是最好的茶呀。”
常胜笑道:“不是老哥你的茶不好,是水不好。我在山里喝的什么水?那是山泉水,正经的绿色环保无污染,你这水,一股漂白粉味,喝着牙碜。”
老胡的胖媳妇问:“你说的山泉水是不是后封台的呀?那是我娘家,我小时候总喝那里的水,现在的村支书论辈分还得喊我姑姑呢。”
常胜心里一动,请老胡媳妇详细介绍了一下后封台村的情况。通过老胡媳妇,常胜对这个与狼窝铺毗邻的乡村又有了新的认识。
老胡凑过来问:“兄弟,你什么时候调回车站呀?”
“早着呢,我憋着在狼窝铺愚公移山呢。老哥,你得再帮我个忙。”说着,常胜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照这个样子做。我最近在山里混得是黄鼠狼烤火——爪干毛净,等来拿东西的时候再给你钱吧。”
没容老胡再挽留,常胜就跑出店外。他知道老胡的热情,再待一会儿,回家吃饭的事就泡汤了。
拿钥匙打开家门,常胜照例先喊一声妈,告诉老娘自己回来了。往常,老娘也照例在里屋答应一声,可这次却没人回应。常胜有点儿纳闷儿,进屋一看,老娘竟然没在家。常胜突然间有点儿发毛,急忙拨打周颖的电话,对方已关机。手忙脚乱的时候,握在手里的电话骤然响起,吓了他一跳。电话里传来妹妹常虹的声音:“哥,妈在我家里呢,是嫂子送过来的,这两天侄子也住我这儿。”
常胜忙问是怎么回事。常虹说:“嫂子去北京学习一个礼拜,昨天刚走,敢情你不知道啊?”
常胜支吾着没说出个所以然,赶忙换个话题:“咱妈在你家习惯吗,要不我现在过去?”
常虹说:“咱两家离得这么远,你别跑了。嫂子告诉我不让打扰你工作,等她学习回来再接咱妈回家。”
挂断电话常胜心里想,这是两口子吗?出门学习也不告诉自己,看起来家里单位都是打算让我扎根边疆呢。郁闷着踱到卧室,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摞摆放整齐的衣服,上面还有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面有一沓钱,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再看那些衣服,是自己的内衣裤和外套,肯定是周颖给自己留下的。看到这些,常胜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既然大后方很稳定,自己也就没必要再滞留了。常胜揣起钱,把衣服塞进背包,离开家直奔平海北站。
背着行囊刚走进车站广场,常胜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这么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王冬雨。王冬雨拉着个装满包裹的小车:“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回家看孩子看老娘吗?”
“我全家人都让我忠于职守精忠报国呢。”常胜顺手接过对方的小车,这个举动在王冬雨看来很绅士。
“还是伯母深明大义。”
两个人来到民警值班室门口,副所长顾明和小于拎着两个油箱从里面迎出来,顾明笑着对常胜说:“常师傅,油可是都给你灌满了,你那个保安去搬电视了。我还给你透个信儿,公安处很快要更新办公设备,刘所说到时候给你添置一台传真机。”
常胜把王冬雨介绍给顾明和小于,小于连忙说:“我上次见过王主任,可厉害呢,还帮助咱们抓人呢。”
正说话间,赵广田和一位民警抬着个老式的彩电走过来,小于忙打开车厢门。就在这个时候,疯疯癫癫的韩婶突然从旁边冲出来,一把抓住常胜的胳膊:“常警长,你帮我找孙子,你帮我找孙子啊……”
韩婶的出现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反应最大的是赵广田,他“啊”的一声撒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电视机直接砸在他身上。王冬雨、顾明和小于急忙搬开电视去扶赵广田,常胜搀着韩婶:“您放心,我帮您找,您放心……”好说歹说才把韩婶劝进民警值班室。
回狼窝铺的路上,常胜把韩婶的情况像说评书似的讲给王冬雨听,听得王冬雨一阵唏嘘。常胜问王冬雨:“晚报上的文章是你写的吗?”
王冬雨点点头:“是我写的,而且平海官方网站上也转发了。我这次来市里,一是谢谢我在报社、网站工作的同学,二是把捐赠的书本和文具拿回来。”
常胜扭头看看后车厢:“就是你小车上拉回来的这些东西?”
后车厢里,赵广田搂着电视缩成一团,脸上仍然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常胜想赵广田也许是被韩婶疯疯癫癫的样子吓着了,就安慰说:“韩婶是文疯子,不打人也不咬人,瞧把你吓的……”
这事就像迎面吹来的山风一样,来得快去得快,只掠过衣襟,没有留下太深的痕迹,也没有引起常胜的注意。
过了几天,副所长张彦斌带着一部崭新的传真电话来了。给驻站点换上传真机的同时,张彦斌告诉常胜,所里调整了领导分工,他接替副所长顾明分管沿线和驻站点,希望常胜以后配合他的工作。常胜大大咧咧地说:“没问题,我肯定把狼窝铺车站周边的治安捋顺了。只是你回去跟刘所和李教导员提个醒,让他们别忘了到时候找人换我。”
张彦斌端起架子教训说:“常胜你就这点不好,越提拉你越出溜。公安处已经把你的先进事迹上报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再接再厉,怎么还惦记着撤退呢?”
说罢,张彦斌上车走了,又把常胜一个人撂在旱地上。
自从有了传真机,派出所与常胜的联系是加强了,但传过来的协查通报和通缉令也很多,虽说是有点儿滞后,可毕竟能保证驻站点的消息畅通。说来也奇怪,原本有些懒散的赵广田自从去了趟平海北站,穿上了保安制服以后,突然变勤快了,主动帮常胜打扫卫生收拾屋子不说,还缠着常胜教他用传真机。常胜对赵广田的变化很满意,觉得有这么个帮手挺好的,自己带着赛驴出去巡线的时候所里来电话找他,有个人也能支应一声。每次常胜巡线回来,看到摆放好的协查通报和文件,他就知道是赵广田收拾出来的。
王冬雨设计的“红郎”商标很快得到推广。竹木编织的篓子配上醒目的包装,村民们推着独轮车,上面插着写有“正宗山货”字样的小旗子,在站台上和旅客们做买卖,成了狼窝铺车站的独特风景。有个乘坐4481次列车的摄影师将这个画面定格,并传到了网上——山峦之间老旧的站舍,手持红绿信号旗向远处眺望的车站值班员,站台上拎着山货的旅客,低头笑着数钱的村民,还有“正宗山货”的小旗子和“红郎”牌的篓子,这一切都显得山乡韵味十足。
“说实在的,还是你的创意好。”常胜反复看着微信里的照片,“红郎这个名字起得挺棒,比我那个狼心强多了。”
“你这个旗子做得也好啊,老远看上去,就像京剧武生扎的靠背旗,特有文化品位。”王冬雨也投桃报李。
“咱俩就别互相吹捧了,王主任什么时候展示一下大国风采,给我这个发展中国家减免点儿债务?”
王冬雨把眼皮向上一抬:“等我接到来山里的助学支教团队吧。这是我向县、市教育局申请的项目,请捐赠助学的人和部分学生来咱狼窝铺小学交流参观,到时候你得给我帮忙啊。”
“行,他们什么时候来?”
“就这两天吧。”
“他们怎么来?”
“瞧你这话说的,团队来当然坐火车呀。”
狼窝铺车站头一次迎来了“走进大山走近孩子,拉紧小手托起未来”助学活动参观团。虽然名字拗口,但人来得不少;虽然参观团有点儿旅游的味道,可毕竟给山里的学校和孩子们带来了很多支援。
王冬雨、王喜柱,还有车站的书记郑义和贾站长都在站台上迎接,常胜则把村民们迎接的驴车安排好,招呼大家上驴车进村。那些城里人被这土得掉渣的交通工具所吸引,都抢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和驾辕的村民攀谈。就在人们争相上驴车的时候,一个长相斯文、背着挎包的中年男人悄悄离开人群,沿着出站的小路消失了。
他是平海市银行的信贷科长周桦鹏。他不是跟随助学支教团队来参观的,而是想躲进山里逃避警方的追捕。他的挎包里没有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只有现金和成捆的炸药。
周桦鹏既怨恨又后悔。自从他跑出来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这样一直悬着没有片刻安生。他怨恨把自己逼上这条绝路的所有人。他的顶头上司,那个表面颐指气使背地里猥琐不堪的处长,出了事就把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他去找行长,当初是行长默许他放贷给矿山的,而且也笑纳了自己奉送的好处费,可事到如今却找不到人了。他后悔和那些黑心的矿主勾结,给他们贷款收取好处,更后悔听了那个小妖精的话,抛弃妻女。随着上级清查违规开采矿山,清理银行违规放贷,他立刻感觉自己被推到了火炉边上。他想寻求保护,可处长、行长却说所有的贷款都是他私自放出去的,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心急火燎地四处筹钱想堵上这个窟窿,就在这个时候,他参与承包的矿山发生矿难,矿主一拍屁股跑了。小妖精见势不妙,卷了他所有的赃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成了孤家寡人。走投无路,他找处长要说法。处长暗示他赶紧跑路,千万别等着警察来抓。他说:“我有证据呀,所有凭证当初都有你们的签字啊!”
处长不慌不忙地拍拍他的肩头:“当时所有审核手续都是你办的,我只需要负个领导责任,大不了降级撤职换个地方。你可不一样,你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再说,你知道这帮开矿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也听说过杀人灭口吧?赶紧溜吧,有多远跑多远。”
他万念俱灰,找出以前找矿主要的炸药,想去找行长和处长拼命,可是又鼓不起这份勇气。不仅如此,矿主的手下还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恐吓电话都打到他前妻家里了。无奈,他只有逃,可是,往哪里逃呢?
他看到了压在佛像底下的几张成绩单。他是在第一次伸手拿黑钱之后信佛的。连他自己都奇怪,人为什么要在种了恶果以后才开始向善?
那是单位例行的一次献爱心活动,主题是捐助贫困地区的学生。他是银行的信贷科长,自然要带头,于是一气儿捐了半个月的工资,还博得了许多颂扬之声。众人不知道的是,他还偷偷资助了一对残疾夫妇的孩子,定期寄钱,定期听取孩子的学习汇报,两年中,他收到了四次孩子寄来的考试成绩单。从成绩单上看,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品学兼优,考上重点中学应该不成问题。
现如今,他如梦初醒。自己是不是早有预感,在作大恶的时候积小善,不就是为了给今天的抱头鼠窜找一个落脚点吗?
周桦鹏没有打车去狼窝铺,花几百块钱打出租进山太显眼了。他也没有选择长途汽车,因为长途汽车只到县城,没延伸到村里。最后只剩下火车一条道了。可是,进车站之前还有个问题,他的挎包里装着成捆的炸药,肯定过不了安检。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着实吓了他一跳,等看清对方是自己科室里下属的老婆时,他才松了口气。几句话聊下来,这位穿着铁路制服的客运服务员热情地帮他拎着包,把他直接送上站台,送进4481车厢里。
坐上火车,他的心算是暂时落到肚子里了。可是到站一下车,看见穿着警服的常胜,他的心又悬起来了。周桦鹏根本没想到,在这么个偏远的山区小站里会有警察的身影。他想回身上车,可火车早已离站。他只能悄悄地避开人群,磕磕绊绊地沿着小道逃离车站……
王冬雨的这次活动搞得非常成功。在王喜柱等一帮村干部的带领下,村民们把参观团的人拽到自己家中,备酒备菜备山货,热情程度有些让人接受不了。要不是王冬雨提前告诉大家山里人好客,他们一准儿会以为是遇上劫道的了。
大家都挺高兴,唯独常胜郁闷着,因为他的赛驴打蔫了。开始他没有在意,可是赛驴不停地流泪打喷嚏,他急忙开车拉着赛驴跑到王喜柱家。王喜柱这两天心气儿正高,村里的小作坊已经建立起来,马上就要投入运营。又赶上闺女王冬雨为小学校搞了这么热闹的一次活动,他刚支起桌子摆上酒,常胜一头扎进来。王喜柱看看没精打采的赛驴,扔下筷子朝常胜一挥手:“找跃进大爷去!”
张跃进大爷家里正招待两名助学的老师,得知赛驴生病,他大马金刀地往院子里一坐,叫常胜把赛驴牵过来。他仔细看看、摸摸,告诉常胜不碍事,赛驴这个病跟人一样——感冒了。跃进大爷拿来自己配的药粉,让常胜给赛驴灌下去,嘱咐常胜别让赛驴满处疯跑,圈起来养两天准好。
尽管如此,常胜还是不踏实。回到驻站点,看着赛驴难受的模样,他心里腾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煮了一锅玉米粥喂过赛驴,他轻轻地抚摸着它脊背上的黑毛,赛驴像个孩子似的窝在他的怀里。山风又刮起来,常胜脱下警服外套披在赛驴身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和着夜风缓缓吹奏。他吹的还是那首《鸿雁》,赛驴仿佛能听懂,闭上眼,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此时的周桦鹏也蜷缩在屋子里,透过窗户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在想自己的女儿。白天看见这对聋哑夫妇和他们的闺女——他一直捐助着的孩子时,他忍不住差点儿让眼泪掉下来。他在来的路上编好了借口,说是要访问一下资助的孩子,叮嘱这对夫妇不要声张。谁知这对憨厚的聋哑夫妇以为他也是助学支教团队里的人,用手语把恩人到来的消息传遍村落。山里人朴实热情,登门拜访的人踩破了门槛儿。这个场面让他害怕,他知道自己在山里藏不住了。
天亮了,孩子跟父母进山里采摘,周桦鹏悄悄地离开了。临出门时,他把身上带着的钱都留下了。想起女孩儿看着他的手表时好奇的样子,便摘下来,也放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唉……孩子,还是留给你吧,我以后是用不着啦。”
他把装着炸药的皮包腾出来,换了个黑布包。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给这个家庭了,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辛辛苦苦追逐金钱,到头来还是落个两手空空。他不想跑了,准备乘火车回平海,去找处长和行长拼个鱼死网破。
周桦鹏来到简陋的候车室里,找个窗边的角落坐下来。这个位置离大门远,又靠近进站口,旁边是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动静,有个风吹草动自己能预先做出反应。他对昨天看见的那个警察还是有些忌惮,但仍心存侥幸。
可是,常胜恰恰把他认出来了。一般来说,火车站的执勤民警都具备“百里挑一”的本事,就是从成堆的旅客中发现形迹可疑的人。而在一线摸爬滚打多年的常胜练就的是“千里挑一”的本事,虽说憋在狼窝铺这么长时间,可仍然敏感。从候车室窗外走过的瞬间,他就发现了周桦鹏。
本来,常胜仅仅是例行巡视。天天看着这熟悉的环境,天天面对着简单的人们,他背书一样张嘴就能说出谁是车站职工,谁是山里村民,谁是外面的旅客。这个中年人穿着平常,但透着官气,一看就像个领导。像个领导?常胜一激灵,不对呀!我这一亩三分地儿里没有这样的人。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他不由得把扫过去的目光又移了回来。
窗边的这个男人头发是新剪的,可剃头师傅手艺不咋地,像刚犁过的地;眼睛挺大,可有点儿没神儿;鼻梁处有两个深深的凹痕,他是近视眼却没戴眼镜;衣服干净利落,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微胖……这些特征都让常胜觉得有点儿熟悉,他快速在脑子里搜寻着……
“周桦鹏,男,四十二岁,留分头,方脸,大眼睛,戴近视眼镜,下巴上有一明显黑痣,身高1.75米,微胖。涉嫌重大案件外逃,该人逃跑时可能携有炸药,请各单位民警查堵时注意自身安全……”
这是昨天晚上派出所传来的协查通报上的文字,常胜记得清清楚楚。头发可以剪短,眼镜可以不戴,但特征改不了,得想办法证实一下。常胜没有惊动目标,仍保持着平时的步速,慢慢地踱过窗口。
周桦鹏也看见常胜了。他克制着自己的紧张,眼神有意无意地飘过窗口,下意识地把小黑包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好在这个民警没有注意到自己,他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候车室门外,常胜正琢磨着怎么确认一下目标,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王冬雨站在跟前:“干吗呢?神神秘秘像做贼似的。”
常胜突然计上心来,一把拽过王冬雨悄声说:“有情况,你得帮我一个忙!”
王冬雨冷不丁儿吓了一跳:“什么事呀?”
“你先沉住气,别紧张,眼睛也别往那边看。候车室靠窗口最后一排椅子上坐着个男的,很可能是流窜的惯偷,我现在无法确定他的身份,你帮我去看一眼。”
居然能碰上这么刺激的事,王冬雨露出兴奋的神情,一个劲儿朝常胜点头。
“这个人的下巴上有颗黑痣,你凑过去看清楚,如果有,立即回来告诉我,但是其他的什么也不要做,听懂了吗?”
“没问题,你等我去化化妆。”说罢,王冬雨转身朝车站办公室跑去。
常胜有点儿纳闷儿,凑过去看一眼而已,还化什么妆啊?
“搞卫生啦,搞卫生啦,请大家拿好自己的东西。”当王冬雨穿着不太合身的铁路制服拿着扫帚出现在候车室时,常胜不由得暗地里给王冬雨点了一个赞。
王冬雨边喊边靠近周桦鹏,手中的扫帚不经意扫过周桦鹏的脚面。周桦鹏赶紧抬起腿,王冬雨堆起笑脸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说着,简单划拉几下就走开了。
装模作样打扫一阵,王冬雨才出了候车室,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说话都不利索了。常胜一个劲儿安慰她:“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看准了吗?下巴上有黑痣吗?”
“有……”王冬雨呼吸急促,显然还在为自己刚才的壮举兴奋着。
常胜的判断得到了证实,椅子上坐着的中年男人就是协查通报上的嫌疑人周桦鹏。既然目标确认,他就应该马上行动。不过,候车室里有等车的人,有车站职工,过一会儿,助学支教团队还要在这里上车,他要考虑这些人的安全。对方有炸药,自己是赤手空拳,贸然上去抓捕,万一嫌疑人狗急跳墙引爆炸药,后果不堪设想。嫌疑人肯定是想搭火车逃跑,如果让他把炸药带上火车,那整个车厢就成了流动炸弹……
“冬雨,你还要帮我一个忙。”时间紧迫,常胜决定向王冬雨和盘托出。此刻的常胜一改平时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模样,说话语气简洁有力、不容置疑,“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候车室里的人不是流窜作案的惯偷,他是带着炸药的犯罪嫌疑人。你现在立即通知郑义和老贾,让他们马上疏散车站和候车室里的人,让赵广田拦住要进站的助学团队,离车站越远越好!”
“你怎么办啊?”王冬雨瞪大眼睛。
“疏散候车室里的人员要在我进去之后,等我先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另外,你马上打电话给派出所报警,千万不要慌,也不要过来帮我。五分钟以后我开始行动,你快去!”
“可是……你有危险啊!”王冬雨忍不住上前抓住常胜的胳膊。
“别废话,快去!”常胜一把将王冬雨推了个趔趄,“这些事办完给我打手机,你的电话一来我就行动。快去啊,我可指望着你呢!”
王冬雨忍住眼泪,转身朝车站办公室跑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常胜紧握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潮,这是手心里渗出的汗水。口袋里的手机骤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看,屏幕上显示着王冬雨的号码,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于是果断地挂掉电话。事后他才意识到,这样的时刻,他竟然没有想起给周颖发个信息。
他扶了下帽檐,拍拍警服上的灰尘,冲着目标稳步走了过去。其他人已经没危险了,他的心情很平静,剩下的,就由他独自面对吧。
坐在椅子上的周桦鹏突然感觉到危险临近。他扭过头,迎面撞上常胜的目光。这个民警的目光是如此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他不敢与对方对视,匆忙把眼光移开。他有些心虚,不由自主地抓起黑布包站了起来。
“这位同志,要去哪里呀?买火车票了吗?”常胜站到周桦鹏面前,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我去平海,我买票了。”
“哦,让我看看车票,还有你的身份证。听你口音,不是狼窝铺这里的人吧?到山里旅游来了?”常胜把手伸向周桦鹏,做出请出示证件的姿势,这个姿势在对方看来是无法拒绝的。
“随便转转,看看风景。”周桦鹏无奈地掏出车票和身份证递过去。
常胜接过车票和身份证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的确是“周桦鹏”,这是最后一次确认了。他笑着把车票和身份证还给对方,就在周桦鹏伸手接的时候,常胜突然指着周桦鹏身后的座位:“同志,你掉东西了吧?”
周桦鹏下意识地回过头。就在这个瞬间,常胜突然出手,目标就是周桦鹏手里的黑布包。周桦鹏还没反应过来,拎包的右手就被常胜紧紧攥住。他奋力挣扎,但整个儿人被常胜搂肩带背地按住,继而手臂一阵酸痛,黑布包脱手掉在地上,立刻被常胜一脚踢出好远,周桦鹏也随即瘫软在椅子上。
常胜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嫌疑人的黑布包夺下,他想象中的激烈搏斗还没有发生,周桦鹏就被控制住了。看着远处正在被郑义和贾站长悄悄疏散的乘客,他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布置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他看看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的周桦鹏:“行啦,别装死了,站起来吧。”
周桦鹏叹息一声:“昨天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有点儿惊讶,没想到这个地方还会有警察,没想到你能认出我来,更没想到你的动作这么快……”
“你就是周桦鹏?”
“是,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周桦鹏。”周桦鹏坐正身体。
“承认得还挺痛快,看来你早就想到会有今天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常胜打量着对手,看上去这小子倒是有点儿视死如归的意思。
周桦鹏活动着刚才差点儿被常胜扭断的手臂:“我的运气真是不好,慌不择路跑到这儿来想躲两天,可山里也不是世外桃源。本想悄悄离开,谁知道又碰上了你……”
常胜对周桦鹏的哀怨很认同,毕竟局面已经被自己控制了,眼前的犯罪嫌疑人就在自己手心里。“你现在算是想明白了?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周桦鹏缓缓站起身,眼里透出一股绝望:“我早就想明白啦,跑到哪儿都没用。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想回去和他们算账!”
“和谁算账?”
“把我拉下水的人!我的顶头上司!要不是他们,我现在依然能过得很好。要不是他们,我现在怎么会走投无路,还被你这么个小警察教训?”周桦鹏说着,眼睛瞥向地上那个黑布包。
嫌疑人的这种语气和神情让常胜警惕起来,他往旁边挪了一步,用身体挡住黑布包:“听你的意思,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们不让我好好活,我也不能便宜了他们!可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抓住我,说起来,也算你不走运……”
怎么这人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常胜摇摇头:“我看你是脑子出问题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一会儿回到平海,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回平海?让你把我像丧家犬似的抓回去,让他们看我的笑话?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说话间,周桦鹏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胸前赫然绑着一排炸药,而导火索就在他的手里。
常胜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这小子居然把炸药绑在自己身上了!刚才常胜只注意那个黑布包了,没想到,这是嫌疑人的障眼法。转瞬间,候车室里的形势大变,主动权又掌握在周桦鹏手里。
“哼,怕了吧!”看到常胜脸上的表情,周桦鹏仿佛又找回了自信,“警官,我真想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常胜伸手扶了扶帽檐,长出了一口气:“你真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在想我妈,想我的老婆孩子,我们有好多天没见面了。原本想今天下班回平海和他们吃顿团圆饭的,现在看来,我这么简单的愿望也他妈的让你给搅和了。”
周桦鹏仿佛看到了希望:“你放我走,咱们相安无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回家享受你的亲情,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常胜摇摇头:“你真幼稚。哪儿有猫看见耗子不去抓,还让它跑的道理呢?更何况你这只耗子还有炸药,放你走,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你一点儿也不害怕吗?你是想存心死在这儿吗!”周桦鹏浑身颤抖着,手不自觉地拉紧了导火索。
常胜没有退缩:“告诉你,看见你手里的炸药,我是有点儿害怕。可我这么多年来没做过亏心事,没坑过人没害过人,没让人家野地里撵兔子似的追得满处乱窜,所以我很坦然。可是你,你敢说你没做过亏心事吗?你敢说你没坑害过别人?你敢坦然面对死亡吗?”
“我……没害过人。我就是给他们贷款拿回扣,发生矿难死了人,是矿主的事,凭什么抓我?”周桦鹏无力地反驳,声音有些沙哑。
“人命关天,不该抓你吗?”
“凭什么只抓我?我上面还有人呢。出了事都推到我身上,让我一个人顶雷,凭什么啊!”
“就凭你触犯法律,这一条还不够吗?我可能没你聪明,但我知道一点,走错了路,就要有人把你往正道上领,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你别给我讲课!今天我要是走不出去,我就拉上你垫背!”周桦鹏歇斯底里。
常胜环顾四周,旅客们早已被悄悄地疏导出去了,候车室里只有自己和周桦鹏。他心里有些释然。“周桦鹏,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在你拉响导火索的这几秒钟里,我会扑过去和你紧紧抱在一起,这样炸药对周围的破坏力和杀伤力会减小一点儿。”
周桦鹏眯起眼睛,专注地听着常胜说话,另一只手不住地抹着脸上的汗水。常胜继续说:“可对你我来说,炸药是致命的。我们俩的身体会被炸得七零八落。人们也许认不出你是谁,但肯定会从我的警徽、警服还有警号上知道,这是我常胜和犯罪嫌疑人的最后一搏。我虽然没有说服你投案自首,没有成功抓住你,可是,我毕竟尽了一个警察的职责。”
周桦鹏的眼神里透露出极度的恐惧,他的神经仿佛已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你……你真要和我一起死?”
“除非你缴械投降,否则我别无选择!”
周桦鹏绝望地闭上眼睛。眼前这个警察,仿佛就是审判自己的法官。他拉住导火索的手在不停颤抖,说不清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被眼前这个警察的气场震慑住了。
“咣”的一声,候车室的门被推开了,在空旷的大厅里,这声音显得那么刺耳。
常胜和周桦鹏的目光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一个手捧着鲜花的小女孩儿站在门前,她的身后是拎着提袋和篮子的那对聋哑夫妇。他们的突然出现出乎常胜的意料,一时间,常胜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周叔叔,周叔叔,我们来送你了!”小女孩儿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脸天真的笑容向他们奔跑过来。
“孩子,别过来!”常胜在心里痛骂郑义和贾站长,他们是怎么疏散旅客的,竟然漏掉了三个大活人,让他们闯进候车室里。
常胜试图阻止,可来不及了,小女孩儿已经跑到周桦鹏跟前,双手把鲜花举过头顶:“周叔叔,您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呀,这是我专门为您采的鲜花,送给您!”
周桦鹏慌忙把扯开的衣襟掩上,遮住了绑在身上的炸药。他俯身用一只手搂住孩子:“叔叔有急事要回城里,你们怎么来啦?”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常胜的心揪紧了。他一把按住周桦鹏拉着导火索的手低声说:“周桦鹏,你要是个老爷们儿就放开孩子!火化升天下地府,老子陪着你!”
“警官,这是……这是我以前资助过的一个孩子,你让我和她说说话,我不会做别的事情……”周桦鹏的意思很明显,他不会拿这个孩子做挡箭牌。
常胜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按住对方拉着导火索的手。他心里计算着,炸药被引爆的瞬间,自己有没有机会推开孩子,然后……
“周叔叔,您怎么了?”小女孩儿看着一头冷汗的周桦鹏,关切地问,“是不是生病了?”
周桦鹏答非所问:“孩子,叔叔留下的手表你看见了吗?你……你要好好学习,给你爸爸妈妈争气。将来考上个好学校,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谢谢叔叔,爸爸妈妈不让我要。我们还看见您留下的钱啦。爸爸说,您已经给我们太多帮助了,不能再要您的钱了。所以我们一家都赶来送您,谢谢您,也请您把东西拿回去。”小女孩儿说着,把目光投向身后的父母。
那对聋哑夫妇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常胜。他们当然认识这个警察,但隐隐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他俩径直来到周桦鹏的面前,男人把女人手里的篮子递给周桦鹏,又把一个提袋挂在他肩上,嘴里“啊啊”地说着什么,女人也在用手语比画。
小女孩儿对周桦鹏说:“这是妈妈爸爸特意为您准备的山货,您带回家给婶子和小妹妹尝尝。爸爸因为着急赶过来,半路上还摔了一跤,他说钱和手表都在提袋里,让您看看,别把表摔坏了。周叔叔,您什么时候再来呀?”
面对着真诚朴实的一家人,周桦鹏的嘴唇嗫嚅着,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谢谢……谢谢你,孩子,谢谢……你们!”
“你看看他们,”常胜压低声音对周桦鹏说,“你帮助过他们,给了他们希望,别把他们的希望碰碎了。”
周桦鹏拉着导火索的手慢慢松动了。
小女孩儿回过头朝常胜行了个队礼:“常叔叔好。”然后转向周桦鹏,“周叔叔,常叔叔是来送你的吗?”
周桦鹏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疯狂:“孩子,常叔叔是过来送我的,一会儿我和常叔叔一起回平海。”
“周叔叔,您什么时候再来山里啊?”
周桦鹏彻底缴械了。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一家人,在他即将选择地狱的时候,却给他展现出一幅天堂的图景。他们不知道身边迫在眉睫的危机,不知道自己和这个警察在瞬间的生死相搏,他们依然真诚地对待自己,依然对他怀有感激之情,这种情意是那么朴实和真挚,这是对他良心的救赎。
周叔叔,周叔叔,我们来送你了!
他轻轻抚了抚小女孩儿的头发,松开了拉着导火索的手,转过身面对常胜,把炸药从身上解下来,递到常胜的手里。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周桦鹏托付给常胜一件重要的东西。这一交一接看似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其实交出的是罪恶和毁灭,接到的是希望和救赎。
常胜带着周桦鹏走到站台上,王冬雨冲到常胜面前,还没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冬雨,没事了……”常胜淡淡地说。他看了一眼远处的信号灯,“车快进站了,你让其他乘客从前面上车,我带着他上后面的车厢。”
火车长鸣着汽笛,稳稳地停靠在狼窝铺车站的站台边。常胜带着周桦鹏走进车厢,在靠窗的空座坐下来。周桦鹏看着窗外,看见在站台上向他挥手的一家人,强挤出一丝笑容挥手道别。列车开动了,直到看不见一家人的影子,周桦鹏才把目光收回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朝常胜伸出双手。常胜掏出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又抻过桌上的台布盖在手铐上。这个举动让周桦鹏感到一丝慰藉,他看着常胜,嘴唇嚅动几下,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
常胜似乎明白他的想法:“你是在警方规劝下投案自首的,这个情节,法院在审理案件的时候会酌情考虑,你放心。”
“警官,我……我是说这个山里的孩子。之前是我一直偷偷地给她捐助,现在我这样了,以后恐怕……”
常胜拍了拍周桦鹏的肩膀:“放心吧,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我会帮你把好事做下去。”
“谢谢……”
列车又鸣笛了,这声汽笛响亮而又悠长,周围的山峦都有回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