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松 岩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市 400715)
“希腊人”与“皮拉斯基人”*
——古代希腊早期居民源流考述
徐 松 岩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市 400715)
摘要:在地中海古代文化史上,东地中海及周边地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自新石器时代之初或更早的时代起,在社会发展和经济文化方面领先的西亚北非地区居民通过海上走廊,逐步移居于基克拉底斯诸岛以及希腊半岛等地,使新石器革命的成果西传,同时也开启了一个长达数千年的民族融合过程。希腊人与皮拉斯基人的关系史,是古希腊早期民族关系史的主轴。希腊半岛上的非希腊语居民,在希腊人到来之前,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种族集团。皮拉斯基人的文化是西亚北非诸部族长期社会生产实践的结果。“希腊人的到来”,是希腊及爱琴海地区居民相互融合的继续;它在某种程度上促成希腊大陆(皮拉斯基亚)的希腊化,同时促成希腊人在文化上的皮拉斯基化。古希腊文化乃是希腊人与皮拉斯基人共同创造出的一种新文化。
关键词:希腊;希腊人;民族融合;皮拉斯基人
近几十年国际考古学研究成果已经证明,自新石器时代之初甚至更早的时期,希腊半岛、爱琴诸岛和西亚、北非某些地区的海上交流日趋频繁,海上移民浪潮此起彼伏,与此相伴随的是西亚地区新石器革命的成果西渐。在传统上称为“希腊人”(Hellenes,意即“希伦的后裔”)的印欧语系居民进住希腊(Hellas)之前,希腊半岛的原有居民属于地中海型白种人的非希腊语居民。其分布的大致情况是:居住于希腊大陆的被称为“皮拉斯基人”,居住于克里特岛和爱琴诸岛的有所谓“卡里亚人”或“勒勒吉人”。进入有陶新石器时代,希腊各地人口明显增长,旧住址人口密度加大,新居址不断涌现,人们的食物种类日益多样化,生产工具和武器的制作技术有所改进。[1]4-7大约在公元前3500~2600年间,爱琴海地区各部分先后进入早期青铜时代。其中爱琴诸岛最早,约自公元前3500年开始;克里特岛次之,约自公元前3000年开始;希腊半岛最晚,约自公元前2600年开始。[2]771-825大约自公元前3000年代末开始,最早一批操希腊语的居民移居希腊(“希腊人的到来”)。
皮拉斯基人、卡里亚人或勒勒吉人来自何方?“希腊人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希腊人与前希腊语居民的关系是如何发展演化的?希腊人各支大致是如何分布的,对后世希腊历史文化产生过哪些影响?一百多年来,许多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语言学家、神话学家和民族学家参与研究和讨论,问题至今悬而未决。[3]364-389[4]102-119;136-151[5]1-146[6]9-27[7]26-35[8]1-9[9]38-76[10]4-15[11]7-18[12]1-167
[13]1-106[14]44-62实际上,这些问题早在古代就引起了希腊人的关注,而且其关注程度比之今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在线形文字B成功释读之前,关于“希腊人的到来”是没有任何文献依据的。因此,关于希腊人进入希腊之前以及之后该地区居民变动的一些情况,只能零零散散地保存于该民族的传说故事之中。由于该地区族群众多,移民频仍,后人的追忆残缺不全,歧异甚多。这无疑更增加了问题复杂程度。希腊民族源流和相互关系问题的探讨,对于深刻认识古希腊文明的特点和古典时代希腊世界国际关系的历史渊源,科学认识欧洲文化的源头及其与近东尤其是西亚古代文化的关系,具有重大的意义。本文拟考察、缕析古代传说故事和古典著作所蕴含的种种相关线索,结合现代学者的研究成果,提出一些不成熟的个人看法。
一、古代传说中的“希腊人”
按照古希腊流行的神话传说,人类的救星普罗米修斯之子丢开利翁和他的妻子皮拉逃脱洪水之难后,生子希伦,即希腊人的远祖。希伦有三个儿子:多拉斯、克苏托斯和埃奥拉斯。多拉斯是多利斯人的祖先,埃奥拉斯是埃奥利斯人的祖先,克苏托斯有一养子名叫伊翁(Ion),从而成为伊奥尼亚人(Ionians)的祖先。[15]85、146、327-328这种传说经过后世诗人的改编,用以解释希腊人的起源,但它也明示历史时期的希腊人有三个主要分支:多利斯人(Dorians)、伊奥尼亚人(Ionians)和埃奥利斯人(Aeolians)。古典时期希腊各方言族群分布的区域情况是清楚的。[14]60-61
关于希腊人起源的另一种传说认为,丢开利翁有一个儿子叫希伦,希伦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做多拉斯,次子叫做埃奥拉斯。后来又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叫做伊翁,一个叫做阿凯亚。这种传说暗示希腊人有四个分支,除以上三个分支外,还有一支名为阿凯亚人。
历史时期的希腊作家们根据他们的理解,搜集、整理早期神话传说,对本族早期历史加以分析和解释。这些资料稍显凌乱,歧义丛生,可信度往往受到质疑,但是其中蕴含着不可忽视的珍贵信息,是后世学者了解和追溯本地区早期居民源流的主要文献史料。
希罗多德《历史》记载并保存的大量古代民族学史料,其重要性迄今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他在谈及雅典人、伊奥尼亚人与其他诸民族的关系时指出:“当皮拉斯基人统治着如今被称为‘希腊’的地方时,雅典人属于皮拉斯基人,取名克拉奈人;当雅典人处于国王凯克罗普斯统治之下的时代,他们就被称为凯克罗皮达伊人;当埃里克修斯取得统治权的时候,他们就改换了的名字而被称为雅典人;而当克苏托斯的儿子伊翁成为他们的统帅的时候,雅典人又依他的名字改称伊奥尼亚人了。”[16]VIII.44.2[17]568
亚里士多德在追溯雅典早期历史时提到,雅典人在一次危急时刻请求伊翁的帮助,担任当地的军事首脑。[18]Fragments 1;III.2-3而按照氏族制度的习俗,军事首脑是可以由异族人即本氏族、本部落以外的人来担任的。按希腊神话传说,雅典国王埃里克修斯之女克留莎(Creusa)嫁给希伦之子克苏托斯(Xuthus),生子伊翁;伊翁的父亲就是“入赘”雅典的;一说伊翁的父亲是阿波罗神,其母隐瞒父王与阿波罗秘密婚媾。后世作家并不避讳伊翁的外来者身份,恰恰说明该故事内容受到广泛认可。
希罗多德谈到雅典人和伊奥尼亚人的关系时又说,“所有的伊奥尼亚人事实上都是起源于雅典的,都要庆祝阿帕图里亚节”[16]I.147.2[17]75。可是,希罗多德在其它地方又多次强调伊奥尼亚人曾居住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叫做阿凯亚的地方,并且是分为12部分的。[16]I.145[17]74他指出:“根据希腊人的说法,现在的这些伊奥尼亚人,当他们居住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今天叫做阿凯亚的那片区域的时候(即在达纳乌斯和克苏托斯抵达伯罗奔尼撒之前),那时他们被称为埃吉亚林的皮拉斯基人,即滨海的皮拉斯基人。”[16]VII.94[17]492如何理解这种自相矛盾的记载呢?
修昔底德提供的史料解开了上述问题的谜底。他指出:“希腊其他地方因战争或内讧而被驱逐的那些最有势力的人,求助于雅典人,把阿提卡作为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在早期时代,他们归化入籍,使原本众多的城邦人口迅速膨胀,结果阿提卡面积太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最终不得不派遣移民到伊奥尼亚去了。”[19]I.2.6[20]37
这就是说,其他地方的伊奥尼亚人(同样因伊翁得名)曾进入阿提卡,并且加入当地居民原有的社会组织,之后又加入移民行列而来到小亚细亚西部的伊奥尼亚地区,并建立12个城邦。[16]I.142.3[17]73然而,修昔底德所说的这次移民,是不是传统上所说的是由于多利斯人入侵而引起的呢?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关于阿凯亚人起源的材料中涉及希伦诸子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是在赫西俄德时代或更早的时代就已经形成的。因此,从希腊人各分支之名祖之间的关系,可以隐约透视出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
传说在希伦诸子中,埃奥拉斯和多拉斯始终留居故土,而幼子克苏托斯被他的两个兄长驱逐出去,在雅典找到避难所,在那里娶雅典王埃里克修斯之女克留莎为妻,生有二子:伊翁和阿凯亚。[21]VIII.7.1[15]146、174还有一种传说谈到,克苏托斯来到雅典,但被埃里克修斯驱逐出境,之后来到伯罗奔尼撒,在那里结婚生子。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一部分按照他儿子伊翁的名字开始被称为伊奥尼亚人。后来,伊翁成为雅典人的军事首领,雅典人因此而被称为伊奥尼亚人。[15]327-328两种传说的共同点是都强调阿提卡和伯罗奔尼撒的伊奥尼亚人是希腊人的一个分支中的两个小分支,关系异常密切,两种方言又十分相近。这些都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关于阿凯亚的行踪则有两种说法:一是阿凯亚重返故土,只是他的儿子阿尔希特尔和阿尔汉得尔才从弗泰奥提斯来到阿尔哥斯,在那里他们娶达那俄斯王的女儿为妻。波桑尼阿斯写道:“当阿凯亚的儿子们在阿尔哥斯和拉栖代梦得势的时候,当地居民开始被称为阿凯亚人,而这个名号就取代了其它的名号。这个名号是对这两地居民的统称。虽然阿尔哥斯人有一个专门的名号——达那俄斯人。”[22]VII.1.6-7另一种说法是克苏托斯的儿子阿凯亚于无意间杀人以后,逃往拉哥尼亚。[21]VII.5.5
结合其他史料,我们还了解到伊奥尼亚人在阿提卡以外的一些居住区域。例如,传说由伊翁之子皮提列所治理的爱皮道鲁斯地区;特罗伊曾地区;麦加里斯等。[22]II.26.1[21]III.5.5;IX.1.5显然,伊奥尼亚人不仅居住于伯罗奔尼撒北部边缘一带,还包括东北沿岸地区。据希罗多德记载,伊奥尼亚人最初也住在库努里亚(阿哥利斯和拉哥尼亚之间的滨海地区),而且依然保持着本部族的特点和语言。[16]VII.94[17]492
二、古典作家笔下的“希腊人”
修昔底德在考证特洛伊战争以前希腊本土的居民时指出:“很明显地,现在被称为希腊的地区,在古时候并没有定居者;相反地,移民运动频频发生,各个部落在受到那些比他们更为强大的部落的压迫之时,他们总是准备放弃自己的家园。当时没有商业;无论在陆地上还是海上,都没有安全的交通;他们利用领土,仅以攫取生活必需品为限;他们缺乏资金,从不耕种土地(因为他们知道侵略者随时会出现,劫走他们的一切,而当侵略者到来时,他们又没有城墙用以抵御),认为既然在一个地方可以获得日常必需品,在其他地方也一样。这样,他们对于变换居住地点并不在意。因此,他们既没有建筑大的城市,也没有取得其他任何重要资源。凡是土地最肥沃的地方,如现在的色萨利、波奥提亚和除阿卡狄亚以外的伯罗奔尼撒的大部分地区,以及希腊其他最富饶的地区,其主人的更换都是最频繁的。土地的肥沃有助于特殊的个人扩大其权势,由此引发纷争,纷争导致公社瓦解,还会造成外族入侵。因此,阿提卡因土地贫瘠,自古以来就没有内部纷争,这里的居民也从未发生改变。”[19]I.2.1-6[20]36-37
修昔底德接着又说:“在特洛伊战争以前,没有迹象表明全希腊有过任何共同的行动,这一地区也确实没有被通称为‘希腊’。甚至在丢开利翁的儿子希伦的时代以前,连‘希腊’这个名称都不存在。这个地区以不同部族的名号,尤其是以‘皮拉斯基人’的名号来称呼。随着希伦和他的儿子们在弗提奥提斯的势力的增长,并且以同盟者的身份被邀请到其他城邦之后,他们才因这种关系而一个接一个地取得‘希腊人’之名的。经过很长时间以后,这个名称才通用于这一地区。关于这一点,荷马提供了最好的证据。荷马虽出生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很久,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用‘希腊人’来称呼全体军队。他只用这个名称来称呼来自弗提奥提斯的阿喀琉斯的部下,他们就是原始的希腊人;他们在史诗中被称为‘达那安斯人’、‘阿尔哥斯人’和‘阿凯亚人’。荷马甚至没有使用‘异族人’一词,大概是由于希腊人那时还没有一个独特的名称,以和世界上其他民族区别开来。因此,希腊人诸公社似乎既包括一个接一个城邦采用这个名称,互相之间使用共同语言的人们,也包括那些后来把这个名称当做全体人民的共同称呼的人们。希腊人诸公社在特洛伊战争以前,由于实力不足,缺乏相互联系,因而未能实施任何集体行动。”[19]I.3.1-4[20]37-38
这是修昔底德对远古时期希腊各地居民状况的概括性论述,反映了修氏本人甚至古典时代雅典人对于希腊历史传说中所蕴含的历史事实的理解和认识。我们认为可以对此提出如下几点初步看法:第一,就修氏视野所及,古时候希腊地区的居民有两类:一是定居者,以耕种土地为业,一是非定居者,不事农耕,以劫掠为生,也可能是以狩猎或渔捞为生的人们。[23]9-10第二,在希腊地区的居民被统称为“希腊人”之前,他们大都是所谓“皮拉斯基人”,如阿提卡的原始居民大概就是皮拉斯基人的一支。第三,由原始的希腊人到古典时代的希腊人,皮拉斯基人以及当地其他居民经历了漫长的历程。直到荷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希腊人才成为“遍布”希腊各地的居民。第四,希腊人的成分相当复杂,主要包括:原始的希腊人;接受希伦和他的儿子们帮助或“保护”的那些居民;只是把“希腊人”当作共同称呼的人们。第五,从语言上说,希腊人显然包括那些说希腊语的原始希腊人和原不说希腊语后又改说希腊语的异族人。换言之,希腊人是指原始希腊人和“希腊化”了的非希腊人(主要是皮拉斯基人)。第六,修氏强调雅典人是从未离开过他们的土地的原始居民,大概是想说明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希腊人。但实际上他是间接证实了雅典人曾是非希腊人,即曾是皮拉斯基人。
那么,原始希腊人是怎样进入“希腊”(确切地说是皮拉斯基亚)的?他们与皮拉斯基人的关系如何?我们不妨来看看希罗多德的记述。希罗多德指出:“希腊诸邦中有两个城邦实力超群。他们是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前者属于多利斯族,后者则是属于伊奥尼亚族。事实上,这两个民族从古老的时代起就在希腊占着极为突出的地位了。雅典人在从前属于皮拉斯基民族,拉栖代梦人是属于希腊民族的;皮拉斯基人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居住的故土,而希腊人却是经常长途迁徙的。原来在丢开里昂统治的时代,希腊人居住在弗提奥提斯的地方,然而在希伦的儿子多鲁斯统治的时代,他们便移居到奥萨山和奥林波斯山山脚下一个叫做希斯提埃奥提斯的地方;他们在被卡德摩斯人驱逐出希斯提埃奥提斯地区以后,就定居在品都斯,称为马其德尼人。从那里再一次迁移到德里奥皮斯;而最后又从德里奥皮斯进入伯罗奔尼撒,结果他们就变成了众所周知的多利斯人。”[16]I.56.2-3[17]26
希罗多德又从语言方面加以论证和说明。他说:“皮拉斯基人讲的是什么语言,我是无法确切说明的。但是,如果我们可以从今日的皮拉斯基人所讲的语言来加以推测的话,今天在皮拉斯基人当中有一些人,例如,那些过去曾是今日那些被称为多利斯人的邻人(当时住在今日的所谓色萨利奥提斯地方);而现在则住在第勒尼亚人上方的克列斯顿地方的人们;那些从前和雅典人同住过一个时期并在赫勒斯滂建立了普拉吉亚和斯奇拉凯两个殖民地的人们;或者简单地说,现在那些居住在任何一个城市里的任何人,城市的名称虽然已经改变,可是它们事实上都是皮拉斯基人的城市;如果从这些皮拉斯基人当中的任何一部分进行推断的话,那么我必须断言,皮拉斯基人是讲异族语言的(非希腊语——引者)。果真如此,而且,如果整个皮拉斯基民族都是讲同一种语言的话,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属于皮拉斯基族的雅典人,在他们成为希腊人的同时,必定是更改了自己的语言的。事实上,克列斯顿人所使用的语言和他们周边邻人的语言完全不同,普拉吉亚人的情况也是如此,可是这两个地方的人所使用的语言却是完全相同的。”[16]I.57.1-3[17]26-27
希罗多德所援引的资料尤其是语言学方面的证据进一步印证了修昔底德的看法。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雅典人就是昔日皮拉斯基人的一支,就是希腊化的皮拉斯基人。希罗多德把斯巴达人和雅典人分别划归两个不同的民族,看来也是不无道理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初雅典第一公民伯里克利在著名的阵亡将士葬礼演说中,就雅典人和斯巴达人的性格进行了全面的比较,使我们不难看出那是对希罗多德上述观点的一种肯定。[19]II.35-46.2[20]149-156
希罗多德据此进一步指出:“希腊民族自从他们出现以来,就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们所使用的语言。至少在我来看这一点是十分明显的。希腊人是皮拉斯基人的一个分支,在他们起初从皮拉斯基人主体上分离出去的时候,他们人数不多,势力弱小;然而,他们却逐步扩大和成长成为一个多民族的集合体,这主要是由于许许多多的非希腊语部落主动加入到他们行列当中的缘故。另一方面,我认为,皮拉斯基人是一个非希腊语的民族,这个民族的人数从来没有发生过迅猛的增长。”[16]I.58[17]27
希氏的这段论述虽有助于说明许多非希腊语部族“演变”为希腊人的事实,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说希腊人起初是皮拉斯基人的一个分支,这又如何理解呢?
事实上,在古希腊人的心目中,希腊和希腊人,皮拉斯基亚和皮拉斯基人,是两对地域与居民相互对应的概念。希罗多德说,先前的皮拉斯基亚即今日之希腊,但先前之希腊却只是先前皮拉斯基亚的一部分。因此,先前的希腊人自然也就是皮拉斯基人的一部分了。[16]VIII.44.2[17]568一言以蔽之,希腊人迁居希腊半岛各地的过程,就是希腊“扩大”的过程,同时也是皮拉斯基亚“缩小”的过程。
以下再来考察一下爱琴诸岛的早期居民的情况。
希罗多德在谈及克里特岛的居民时指出:“卡里亚人是从岛屿移居到大陆的一个民族。在古时候,他们是米诺斯王的臣民,他们当时被称为勒勒吉人,居住在岛屿上面。在我所能够探明的最遥远的时代,他们是从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进贡的。他们只是在米诺斯王需要的时候,在他的舰船上效力。因此,既然米诺斯是一个伟大的征服者,在战争中屡屡获胜,卡里亚人在他的统治时代,是远比世界上其他民族都要著名的民族。……在米诺斯之后很长一个时期,卡里亚人被伊奥尼亚人和多利斯人逐出了海岛,这样他们就定居在大陆上了。以上是克里特人给出的关于卡里亚人的说法,但是卡里亚人自己的说法却有很大不同。他们坚持说,他们就是大陆上现在所居住的地方的土著居民,*卡里亚人也许就是和吕底亚人和美西亚人同族,是属于亚细亚大陆的土著人,后来散居于诸岛之上。当希腊人开始在岛屿上进行殖民运动后,岛上的卡里亚人大概遭到驱逐,他们又返回卡里亚族在亚细亚大陆的居住地。因此,卡里亚人和希腊人的说法其实是视角不同,但是都有真实成分。而且他们也从来没有和他们现在不同的名字。”[16]I.171.1-5[17]85-86
希罗多德列举克里特人和卡里亚本土居民的两种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的说法,恰恰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原居住在亚洲的部分卡里亚人曾移居克里特及爱琴海其它岛屿,他们被克里特人或皮拉斯基人称为勒勒吉人,但他们自己对这个称号似乎并不知晓,因而自然不会承认本民族改过名字。后来,由于受到来自于希腊本土移民浪潮的压力,他们重返故地。而那些本来未曾移居海外或者已经返回故乡数百年的卡里亚人,自然不认为自己是由海岛上移居到现在居住地的。
罗马时代的历史学家、地理学家斯特拉波在其《地理学》中,收集了古代希腊各种有关资料,对希腊人诸分支的形成和发展做过如下描述:
在希腊有许多部族,其中最古老的部族和我们所知道的希腊方言一样多,而方言有四种:伊奥尼亚方言,我们认为它和古代阿提卡方言没有区别,因为阿提卡的古代居民正是被称为伊奥尼亚人的。那些殖民于亚洲的伊奥尼亚人就是来自于阿提卡,他们说的正是现在叫做伊奥尼亚语的方言。多利斯方言,我们认为和埃奥利斯语是同一种方言,因为所有在科林斯地峡以外的希腊人,除了雅典人、麦加拉人和帕那萨斯地区的多利斯人以外,至今仍被称为埃奥利斯人。我们有理由推测,为数不多而又居住在一个严寒地区的多利斯人,因与其他民族不相往来,使语言和习俗演变到这种地步,以致不再和原来的部族融为一体,而是自成一部族。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雅典人身上,他们也是居住在贫瘠多石的地方,不曾遭受过敌人的侵袭,因而诚如修昔底德所说,雅典人认为自己是土著民族,一直居住在同一地方;因为谁也不打算占领这个地区。正因为如此,雅典人虽然人数很少,却保全了自己独特的方言和习俗。另一方面,因为埃奥利斯人统治着科林斯地峡以外的地区,所以沿着科林斯地峡以内的这些地区(即伯罗奔尼撒——引者)的居民同样是埃奥利斯人;他们后来和别的部族混合起来了:首先是来自阿提卡的伊奥尼亚人占据埃贾鲁斯(即“伯罗奔尼撒之阿凯亚”),其次是赫拉克利斯的子孙们带回的多利斯人,他们就是建立麦加拉并建立了许多伯罗奔尼撒城邦的部族。然而,伊奥尼亚人很快就被埃奥利斯人的一个部族阿凯亚人驱逐了。于是在伯罗奔尼撒剩下两个部族:埃奥利斯人和多利斯人。所有那些与多利斯人极少有交往的伯罗奔尼撒居民,即阿卡狄亚人和爱利斯人,都是说埃奥利斯语(方言)的,由于阿卡狄亚人全部逃往山中,因此其领土不曾遭到(多利斯人)瓜分。爱利斯人因为供奉奥林匹亚的宙斯,长期以来安居无事,尤其是因为他们是属于埃奥利斯部族,本身又接收了赫拉克利斯的子孙们回来时跟随奥克西鲁斯返回的军队。其余的居民则使用着由埃奥利斯和多利斯两种(方言)混合而成的语言,一些人用的是比较接近埃奥利斯方言的语言,另一些人用的是不大接近埃奥利斯方言的语言。直到现在为止,差不多各城邦居民都说着不同的方言,虽然一向存在着这样一种(错误的)意见,以为由于多利斯人的优越地位,他们全都使用着多利斯方言。[21]VIII.1.2
可见,在斯特拉波看来,希腊古代存在四种方言,即阿提卡方言、伊奥尼亚方言、埃奥利斯方言、多利斯方言。另外,斯特拉波给了我们一个明晰的概念:定居于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人就是昔日被多利斯人驱逐的伯罗奔尼撒居民。这些被驱逐的居民大概先是在雅典停留,并通过某种方式(如“入赘”或被“收养”)加入阿提卡当地居民组织。[24]XXXIII.2雅典人亦被称为伊奥尼亚人,其语言与伊奥尼亚语极相似,因此阿提卡的伊奥尼亚人和伯罗奔尼撒的伊奥尼亚人(或称为阿凯亚人)同属一族。由此证实了这样一个重要事实:在多利斯人南下之前,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定居已久的希腊人的一支阿凯亚人(即迈锡尼文明的主要创造者)和阿提卡的雅典人属同一方言系统的希腊人。这些伊奥尼亚人的居住地埃贾鲁斯又名阿凯亚,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这就是说,斯特拉波有一个错误,他把埃奥利斯人和阿凯亚人混为一谈,误以为埃奥利斯人的一支阿凯亚人驱逐了伊奥尼亚人,而实际上被驱逐的是阿凯亚人,亦即伊奥尼亚人。
三、现代研究成果印证了古典作家的说法
古代作家一致肯定皮拉斯基人是希腊最古老的居民,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土地。这并不意味着皮拉斯基人就是严格意义上的希腊土著居民。因为希腊人关于其祖先的神话传说在时间范围上毕竟是很有限的。在他们的传说中很少有母权制时代的遗迹,即是明证。如前所述,自新石器时代之初甚至此前很长一段时间,爱琴海就已经成为亚、欧、非居民进行交往的海上走廊。尤其是在物质文化方面居于领先地位的西亚的某些地区的居民,通过多种交流方式,对希腊及爱琴海地区文化的发展发生过重要影响。近代以来的考古学和语言学研究成果已经证实,在希腊人来到希腊之前,希腊各地主要是来自亚洲和非洲的移民。*当然也不完全排除来自北方的影响。[5]23古典希腊语中的某些具有社会、政治特色的名字(如“王”、“奴隶”等),一些神祇、英雄的名字(如雅典娜、赫尔墨斯、米诺斯等),一些动植物、奢侈品、休闲用品的词汇(如橄榄、葡萄、无花果、杉树、樱桃、水仙、浴盆等),都可以看到那些非希腊语地中海型居民语言的残存。前希腊语地名的特点是词尾音节多为-ssos或-ttos、-inthos或-indos和-enai。例如,Parnassos、Hymettos、Cnossos、Corinth、Tiryins、Pindos、Athenai、Mycenai和Halicarnassus等。[3]364-365[4]48-53[5]51[25]39具备这一特点的地名多在小亚细亚。在希腊本土,在阿提卡和东伯罗奔尼撒较为常见,在帖撒利和马其顿也有,在西部和西北部就很少见了。这说明移民的分布东部较稠,西部渐稀,暗示这些居民来自于东方,自东向西在希腊各地扩散。
众所周知,在克里特曾发现线形文字A,这种非希腊语文字至今尚未释读。但迈锡尼人所使用的线形文字B已经被成功地释读,它是一种希腊语。由此可见,迈锡尼时代的希腊人与克里特岛的米诺斯人曾有过语言的和文化的交流。至于交流的具体内容,我们现在尚不得而知。P.麦克肯德里克指出:“如果希腊人可以和克里特人交流的话,他们或许也可以和其他文化进行交流,如同样使用泥板文书的赫梯人。果如此,则公元前13世纪的近东是一个统一世界的假设,就成了确定的事实”。[5]81
英国学者N.G.L.哈蒙德根据考古学和人类学资料,指出克里特岛的最初居民很可能来自小亚细亚南部,一则因为那里的“黏土小雕像,与已发现的克里特和塞浦路斯的小雕像很相像”;二则因为在“早期青铜时代(公元前2600-2000年),自小亚细亚开始掀起移民浪潮,移入者居住在基克拉底斯群岛和克里特岛的东部和中部。在那里他们和较早来的居民融合了起来……这些人长颅,窄脸,身材矮小,男性平均身高5英尺2英寸(约合1.57米),女性4英尺11英寸(约合1.50米)”[25]24-25。这正是地中海型白人的特征。此外,从小亚细亚和克里特都发现有圣神双面斧,两地的陶器制作风格也极为相似,都是岛上居民卡里亚人来自于小亚细亚的证据。而希罗多德强调指出,小亚细亚的“美西亚人和吕底亚人是卡里亚人的同胞民族”[16]I.171.6[17]86。
大约新石器时代之初开始,在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方面处于领先地位的西亚地区的居民通过海上一批又一批西进,逐步定居于希腊及爱琴海各地。上述地区的居民实际上是一系列移民,这些移民经过长期的融合,在“希腊人”到来之前,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种族集团。他们就是希腊大陆的皮拉斯基人和爱琴诸岛上的卡里亚人或勒勒吉人。自19世纪末以来所发掘的一些遗址,给人们留下这样的印象:“新石器时代和早期希腊底时代希腊文化是非常统一的。”[5]36-37“希腊人的到来”,意味着又有一种新的成分的到来,他们在与原有居民的长期斗争和相互融合中共同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
19世纪末20世纪初,曾在欧美学术界风行一时的一种带有浓厚的种族主义色彩的观点认为,具有特殊的性格、气质和制度的一个“印度-欧罗巴种族”的人们,横扫巴尔干地区,迅速征服当地土著(如希腊的皮拉斯基人),进而以其故乡的文化取代当地的文化。100多年来,随着科学研究的深入发展,多数学者已经摈弃这一观点。因为事实上,在希腊、爱琴诸岛和小亚细亚,根本不存在支持这一观点的确凿证据。当今国际史学研究成果已经确认,由印度—欧罗巴族人建立的庞大的赫梯帝国,是安那托里亚内部发展的产物,而不是通过征服性移民、把业已存在的文化原封不动地搬入这一地区。
就希腊而言,传统认为在中期希腊底之初(公元前2000/1900年),有两种情况被认为是来自北方的希腊人入侵并在短期内遍布整个希腊或希腊大部分地区的证据。一是所谓“米尼亚灰陶”的出现,并广泛分布于希腊半岛、爱琴诸岛、小亚细亚西部地区;二是一种新的埋葬死者的习俗流行于上述同一地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与“新”的移民俱来的显著的文化特征,它们并不是在中期希腊底之始才出现于该地区的。况且其传播的方向也未必是自北向南,完全有可能是自东向西。因此,由上述两种现象推断希腊人大批南下并席卷整个爱琴世界,证据是不够充分的。[1]15-20而事实上,近期的考古发掘已经证明,所谓“米尼亚灰陶”在安那托里亚也有发现,说明他们应当是来自小亚细亚的入侵者。[5]24
现代历史学、考古学和语言学研究结果证明,在早期希腊底III时期(公元前2100-前1900年),只有少量的说希腊语的部族进入希腊大陆。希腊人大规模进入希腊半岛是公元前1900年以后的事了。迄今为止,我们知道迈锡尼时代的32个古希腊部族的名称。其中只有6个可追溯到公元前1900年以前。他们是:公元前2100年前抵达希腊的达那安斯人和阿班特斯人(Abantes);在公元前1900年前抵达的伊奥尼亚人、波奥提亚人、阿卡狄亚人和弗列古安人(Phlegyans)。在早期希腊底III以前,这些操希腊语的居民的主体居住在伊利里亚的西南部、伊庇鲁斯、马其顿的西部以及塞萨利的西北部。[3]371-375
在古代民族问题的讨论中,必须坚持以历史事实为依据,坚决摈弃某些历史的或种族的、民族的偏见。应当承认,在希腊民族问题上,现代西方学者往往难以彻底摆脱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例如,在伊奥尼亚人起源的问题上,有的学者拒绝承认伊奥尼亚人是希腊化了的皮拉斯基人这一基本事实。[3]377在他们看来,如果西方文明的源头起源于东方,欧洲文化的源头肇始于亚洲,那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
古代民族融合的具体途径是复杂多样的。但基本上可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和平的方式,如“入赘”、被对方“收养”等;另一类则是武力的方式,即通过武装掠夺、殖民、征服甚至屠杀等暴力手段实现的。在古代世界民族史上,尤其是在原始社会末期直至早期阶级社会,后一种情况似乎更为常见。因为在这样的历史时代,战争、掠夺本身就是一种正常的谋生方式,古代地中海地区的海上劫掠(海盗行为)、海上贸易、海外殖民常常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翻开古代希腊罗马的史书,有关以武力掠夺女性的记载随处可见。部族之间大规模冲突或战争的结果,往往是胜利者将失败一方的男子斩尽杀绝,强娶其女性。有趣的是,希罗多德断然否定所谓纯正血统的伊奥尼亚人的存在。他说:“那些来自于雅典的普里塔涅昂(Prytaneum)自认为是最纯正的伊奥尼亚人的人们,也不把妻子带到新的地方,而是娶被他们杀死父亲的卡里亚的女子为妻。因此之故,这些女子发誓遵守一条规定,并且把这条规定传给自己的女儿,即他们决不和自己的丈夫一同吃饭,也不称呼他们的名字,因为这些人是屠杀了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之后强行娶了她们的。”*普里塔涅昂是雅典的市政公所,执政官的驻地,是城邦不灭的圣火所在地。殖民者的首脑由此获取圣火的火种,传递至殖民地。[16]I.1-5,146-147;VI.16,137-138应当指出的是,后世文明时代尤其是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们,往往有意或无意地淡化或掩饰其祖先社会生活的强暴的一面,夸大其和平的一面。
20世纪的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们,对雅典及阿提卡所出土的头颅的特征进行了研究。麦克肯德里克提到,1939年,德国人对雅典陶工区的颅骨研究的结果表明,“地中海头型的人比北方人占优势,其比例为3比2。1945年,美国学者研究了陶工区、雅典广场和阿提卡其它地区的总共100个头骨,所得出的结论是:在创造了伟大的雅典文明的居民中,并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占支配地位,他们是生物性融合的结果”。麦氏紧接着提出了一个颇有启发性的论断:“雅典,……是一个种族熔炉。而这也许就……是雅典国家力量的源泉。”[5]123
值得注意的是,2000年《科学》杂志发表了由13位科学家联合撰写的一篇论文。文章指出,种种证据表明,现在的欧洲人是当地旧石器时代的种群与新石器时代农业革命以后由近东肥沃的新月地带到来的农人相互融合而形成的。科学家在从Y型染色体(NRY)的研究中得出重要结论,认为新石器时代的近东农人给欧洲基因库带来重大影响,农人的西迁更多地影响了欧洲南部。科学家对欧洲人种的线粒体DNA顺序进行了变异分析。数据分析表明基因库中包含有80%的旧石器时代的和20%的新石器时代的成分。科学家们普遍认为,现在欧洲人群体是在旧石器时代(约45 000年前)及新石器时代(约10 000年前)这两个时期的移民组成,从近东迁移至欧洲各地。*该论文由中国人民大学徐晓旭教授提供,谨表谢意。[26][27]这是国际学术界对欧洲新石器时代人种研究的一项重要成果。
四、余论
“希腊”亦即希腊人居住之地。它既是一个地理概念,又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因此,随着“希腊人”的居住地的扩展或变更,随着说希腊语的居民的增多和“希腊人”内涵的变化,“希腊”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是有着不同的地理含义的。及至希腊大殖民运动以后,又形成一个近代学者所谓的“希腊世界”的地理概念,它与“希腊”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但值得注意的是,直到公元前5世纪,在希腊人的心目中,“希腊”的地理范围也主要是指希腊大陆及其附近诸岛。这一点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表述得相当明确。[16]VI.86,VIII.130,IX.106
希腊人与皮拉斯基人的关系是古代希腊民族关系史的主轴。通过以上考辨,我们认为可以对希腊地区早期居民问题提出如下几点看法:第一,自新石器时代起,亚洲西部的居民以及部分非洲北部的居民通过逐渐迁移,定居于爱琴诸岛以及希腊半岛等地,开启一个长达数千年的融合过程。其间该地区先后进入青铜时代,社会组织发展到父权制时代。文明时代的希腊人泛称希腊半岛上的非希腊语的亚非移民及其后裔为皮拉斯基人,称岛屿上的亚洲移民及其后裔为卡里亚人或勒勒吉人。第二,大约自公元前3000年代末叶开始,操希腊语的部族由北方进入希腊半岛,逐步向皮拉斯基人居住的地区渗透和扩张。这是“希腊”扩大的过程,同时也是皮拉斯基亚“萎缩”的过程,是希腊大陆的第一次“希腊化”。第三,在希腊人三大分支中,最早由其故乡弗泰奥提斯南下的希腊人被称为伊奥尼亚人,他们大概又分为两小支,一支进入阿提卡,与当地居民融合而成为雅典人;另一支即所谓阿凯亚人,他们在伯罗奔尼撒北部、东北部取得优势地位。第四,希腊人开始向南扩展势力之时,该地区已普遍进入父权制社会,家族、氏族、胞族、部落或部落联盟等社会组织的权力继承关系,自然只能以男性世系为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传说中的那些希腊人的部族首领几乎无一例外地是以“入赘”或是以被“收养”的方式,跻身于当地上流社会,进而最终取得统治地位的。从表面上看,作为外来人的希腊人和原有的皮拉斯基人之间发生过合情合理的权力关系“嫁接”,而其实质上是反映了希腊人与当地人民族的融合过程。第五,爱琴海周边地区在人种、文化和自然环境方面总的来看是一个整体,以近代意义上的“东方”、“西方”观念来研究该地区的文明史,是无助于问题的解决的。“皮拉斯基人”主要是西亚地区居民无数次向西移民的后裔,其文化也必然是西亚及北非文化长期融合、积淀的结果。“希腊人的到来”,是希腊及爱琴海地区居民相互融合的继续。一方面,部分皮拉斯基人学会了希腊语,接受了原始希腊人的文化,可以说是“希腊化”了;另一方面,新来的希腊人作为文化上相对落后的一方,大量吸收当地原有的文化成果,他们可以说是“皮拉斯基化”了。[16]I.50,51-53,171,V.58众所周知,希腊字母就是在腓尼基人字母文字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而最早学会使用字母文字的恰恰是伊奥尼亚人。[16]V.58希腊语中的“海”(thalassa)、“雅典”(Athenai)都是非希腊语词汇。这是希腊人来自于北方内陆的一个重要佐证。克里特文明的创造者是非希腊人,迈锡尼文明主要的创造者,实际上就是希腊化的皮拉斯基人或者毋宁说是皮拉斯基化的希腊人。而他们正是那些在距今3000多年前跨海远征特洛伊壮举的创造者。[28]最后,在希腊人的三个分支中,伊奥尼亚人与皮拉斯基人接触、交往最早,文化水平最高,埃奥利斯人次之,多利斯人南下最迟,人数较多,势力较强,与当地人的社会发展和文化水平的差距最大。因此,雅典人成为铁器时代希腊本土居民文化底蕴最深厚的一支,雅典成为希腊文化中心,成为古典时代“希腊的学校”,也就不足为奇了。和以前的多次移民不同,多利斯人不是以和平“入赘”或被收养的方式,而是以武力征服的方式在希腊取得优势地位的。随着多利斯人的南下,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居民尤其是与雅典的伊奥尼亚人同族的阿凯亚人不断涌入阿提卡,又从阿提卡向爱琴海彼岸即小亚细亚沿岸迁移。这也许就是古希腊人认为所有伊奥尼亚人都起源于雅典的主要原因。
通过考察“希腊人”与皮拉斯基人关系史,可以看到,希腊文化重心基本上是随着那些皮拉斯基化的希腊人(或希腊化的皮拉斯基人)的迁移而移动的。这就使得我们找到了科学而合理地阐释希腊历史上一系列悬而未决的问题的关键所在。例如,为什么多利斯人南下、伊奥尼亚人被驱逐后,希腊本土的大部分地区出现数百年之久的“黑暗时代”?为什么希腊人远征特洛伊的英雄故事最先在小亚细亚的居民中流传?为什么希腊文化最早的中心出现在小亚细亚沿岸及其附近岛屿,而不是在希腊本土?在古典时代希腊世界,雅典最终走上海外扩张道路,形成了雅典帝国与伯罗奔尼撒同盟争霸的格局,除现实政治的、经济的因素外,难道就没有民族的、历史的或传统的因素?*在希罗多德(I.56)和修昔底德(VIII.96)的著作中,“雅典人”和“斯巴达人”并列时,常常被称为“两个民族”;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修昔底德在著名的阵亡将士葬礼演说中,借伯里克利斯之口,全面比较两个民族的性格,与其说对比的是雅典人和斯巴达人,不如说对比的是“皮拉斯基人”和“希腊人”。为什么同为农业国家的雅典,在文化上的贡献要比斯巴达大得多?更为重要的是,既然古代希腊文化的巨大成就是爱琴海周边诸民族长期积淀、碰撞、融合和创造的结果,那么,一种在国内外学术界长期流行的枉论“希腊的奇迹”的观点,难道不值得重新加以审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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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颖超
网址:http://xbbjb.swu.edu.cn
中图分类号:K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841(2016)01-0163-1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古代雅典历史研究”( 08BSS003),项目负责人:徐松岩。
作者简介:徐松岩,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5-10-10
DOI:10.13718/j.cnki.xdsk.2016.0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