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健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北宋士人的人格特征与其笔记创作的新变*
刘师健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北宋士人因时代境遇而具有了特定的人格特征,集中体现在政治人格、社会人格和文化人格三个方面,这种人格特征的形成导致笔记创作特质的新变。创作主旨上,既实录社会政治、考辨名物制度,体认儒学思想;又增加谐闻趣语,文人轶事,认同世俗文化。艺术风格上,既不拘泥于经史的严肃庄重,又无词体的绮艳俗丽,兼具“雅”、“俗”的审美趣味;既有别于唐人近乎实录的史家笔记,又削减了六朝传奇、志怪的荒诞成分,文学叙写与历史追忆相映成趣。这些新的特质对南宋及后世笔记文体的创作影响深远。
北宋士人;人格特征;笔记;特质
北宋士人具有独特的“文官家族”身份,①美国汉学家包弼德曾说:“作为一个描述社会成分的术语,‘士’在唐代多数时间里可被译为‘世家大族’,在北宋可译为‘文官家族’,在南宋时期可译为‘地方精英’。”(参见包弼德著,刘宁译:《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5-36页。)“大都是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人才。”[1]27作为一个群体,他们既有维系社会政治伦理的自觉,又有珍视个体生命和注重情感体验的自主精神,心理结构极富兼容并蓄的精神弹性。笔记作为反映社会文化心理的一种文学载体,在北宋士人的创作中随之具有了一系列新变质素。②傅璇琮《全宋笔记》序,基于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的分类,认为志怪、传奇类为小说,或笔记小说,而将宋代的杂录、丛谈、辨订、箴规类认为是现代意义上的笔记。这其实正好说明笔记文体在宋代有了新的发展变化。(参见朱易安:《全宋笔记》第1编第1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3-6页。)诚如四库馆臣所言:“其说或抒己意,或订俗讹,或述近闻,或综古义。后人沿波,笔记作焉。大抵随意记载,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兴之所至,即可成编。故自宋以来,作者至夥。”[2]1057
北宋士人独特的人格对笔记创作的影响,至今尚未引起学界的关注。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虽然分类详述了各朝笔记内容的情况,但主要局限在笔记的著述内容方面,士人因时代境遇而引起笔记创作走向的影响,也就不在其考察范围之内。至于吴礼权、苗壮、陈文新以来关于笔记的分类、史料价值、审美特征等方面的大量研究成果,虽然注意到了这种文体在北宋的新变与发展,但对于士人人格特征与这种文体创作新变之间的联系及其意蕴,则缺乏勾连与深入的探讨。实际上,士人人格与笔记文体创作的新变是相互影响、相辅相成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鉴于此,本文拟对北宋士人在其特定时代背景下呈现的独特人格特征,以及由此引起笔记文体创作主旨、艺术风格新变的相关内容作一考察。
北宋通过太祖、太宗、神宗等几代帝王的反省与整治,认为“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开始弱化宗室、外戚和宦官的势力,将治国力量转向士人,“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3]293“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4]12997把宰相之位交给布衣孤寒之士,“时取才唯进士、诸科为最广,名卿钜公,皆由此选,而仁宗亦向用之。登上第者不数年,辄赫然显贵矣。”[4]3611改变了“向者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无谓也”的传统,[3]336“取士不问家世”,出身寒微的士人也可以经由科举之路跻身仕宦之途。科举取士和文人治政的政策的实施,使北宋士人身份由前朝的“世家大族”变为“文官家族”,人格特征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
(一)政治人格:由边缘到核心 士人经由科举之途走上仕途,被委以国家重任,政治人格实现了从五代时期的边缘地位到朝政核心位置的转变。他们与君王共同参议朝政,有着鲜明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意识,并且认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的认识,[5]386君王亦认为:“天下至大,人君何由独治也?”[3]1972君臣之间由此达成了“共天下”的通识,士人的基本人格在政治方面得到了相当的尊重。
主要是言事权得到支持和保障。宋太祖曾言“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6]1宋真宗更明确阐释实施如此举措的个中缘由:“群臣敢言者亦甚难得,苟其言可用,用之;不可用,置之。若必加罪,后谁敢言者?”[7]836这种捍卫士人言事权的举措大大消除了他们言事的后患之忧,他们“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8]14,即使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也丝毫不减其议政热情。如司马光被贬,寓居洛阳时,程颐、邵雍、吕公著、富弼等文化名流都簇拥在他周围,“以手疏论天下大利害,皆大臣之所不敢言者。”[7]1987他们“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8]14。广泛关注朝廷政治问题,寻求救弊之策,传统士人精神得到复苏和践履。士人群体的政治人格得到了尊重,政治理想获得了相对自由的表达,他们不再是政治的边缘人物,而成了政治的实际参与者。
(二)社会人格:从观望到参与 士人无论是否进入权力中心,都自认为是社会的主体,极具忧患意识,由过去的旁观者直接变成了责任人。他们虽屡被贬抑,忠君和为国的责任心却矢志不移,仍“用文字构成理论,对政治发生影响”[9]25,具有一种“不臣不仕”,而不失“师道”的仁者身份。如程颐说:“天下重任唯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则经筵。”[10]540他们以儒教为己任,对皇帝多所规劝,获得了充分展现自己政治人格的舞台。
北宋在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下,没有发生唐朝那样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和战争,仍能维持一种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实与士人群体砥砺名节,以国家社稷安危为重的社会责任意识相关。他们不再感叹:“君无君德,臣安敢有臣节!”[11]199而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具有强烈的家国责任意识,努力营造“仁以为己任”的舆论氛围,力求以“仁”来约束其背叛朝廷的行为。诚如苏轼《六一居士集叙》中说:“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12]315不苟同时俗,不敷衍搪塞,直言进谏,遇事争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社会参与热情。
(三)文化人格:从悲观到达观 随着中唐以来强权及武力对文化价值贬抑与摧残的时局的结束,士人获得了创造与传播文化的权利,实现了文化人格从悲观到达观的转变。据《儒林公议》载,宋太宗时:“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也不可及也。”[13]第8册,2作为文化人,他们不再遭际被贬抑与摧残的命运,有了足够的荣耀与创造文化的自由。
首先,表现出强烈的文化批判意识。他们“视汉儒之学若土梗”[14]第854册,323,大胆怀疑传统经典,各学派之间相互交流,彼此切磋,共同促进。如安定学派中的成员后来各自有了自己的学术转向,程颐创立伊川学派,吕希哲转向荥阳学派,汪澥加入荆公学派,欧阳修发展庐陵学派,他们不再将思想局限在某一狭小领域,敢于批判,敢于自我否定。再者,他们的文化个性还表现为强烈的文学创作兴趣。如苏轼尽管仕途失意落魄,但在文化上却有着“一代文章之宗”的美誉。唐宋八大家中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辙,史学家司马光,科学家沈括、苏颂、燕肃等,虽然政治建树方面高低有别,但都成就了自己鲜明的文化个性。
总之,时代境遇使北宋士人同时具备了文学领袖、学术楷模与参政主体的复合人格身份,他们既是为天下苍生谋福奔命担负责任的知识分子,又是充满雅趣挥洒翰墨享受闲情的儒雅士人。这种人格特征反映在笔记创作中:既有求变风会中的社会关注,又有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个体生命关怀,在文学叙写与历史追忆中,呈现雅俗共赏的审美趣味。
笔记创作早在魏晋时期就有了较大发展,只是创作数量有限,作者中著名诗人、文学家的数量极少。至北宋,笔记的内容与作者身份均有所变化。著名官员和文人开始参与这一形式的创作。据张晖统计,官员作者占总数的75%,进士作者占总数的55%。[15]48再者,他们热衷阅读、创作和评论笔记,对待笔记的观念也发生了转变,既不似对经史那样奉为圭臬,又不似对作词、听词之事那样自扫其迹,半遮半掩。笔记创作主体的身份与观念的变化,由此影响到笔记创作主旨的变化。
(一)求变风会中的社会关注 在北宋“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的时局感召下[4]12940,士人普遍将正人心、提纲领、变风俗视为治国之本,推崇儒学,强调经世致用,反映在笔记创作中,强化了相关君国内容的记载和历史人物的评价,表现出变革时局中关注社会的历史责任意识。
首先,笔记内容多涉史实,示劝诫讽喻之义。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序中云:“摭旧老之所说,必稽事实;约前史之类例,动求劝戒。”[13]第2册强调信实、有补于史的同时,还有鉴诫教化的作用。《青箱杂记》序言:“余自筮仕未尝废书,又喜访问,故闻见不觉滋多。况复遇事裁量,动成品藻,亦辄记录,以为警劝。”[7]1637表明此书所述为耳闻目见之时事,以达到引鉴戒的目的。《玉壶清话》序言:“君臣行事之际,礼乐宪章之范,鸿勋盛美,列圣大业,关累世之隆替,截四海之见闻。惜其散在众帙,世不能尽见,因取其未闻而有劝者,聚为一家之书。”[7]1451目的是为了记录君臣事迹,明乎典制,以于后世有所规劝。《塵史》序亦言:“其间自朝廷至州里,有可训、可法、可鉴、可诫者无不载……盖取出夫实录,以其无溢美、无险恶而已。”[7]1316也体现出鲜明的记时事、寓劝诫的创作主旨。
其次,笔记通过对“儒教”相关内容的记载,褒扬明君贤臣,反映对“儒道”的追求和体认。如《归田录》曰:“余之所录,大抵以肇为法,而小异于肇者,不书人之过恶,以谓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7]629明确表示效法唐李肇《国史补》以儒家入世思想为其编撰原则。基于这种指导思想,文中记录了不少名臣、贤相的品行、德操、气节。如李文靖公“为相沉正厚重,有大臣体”[7]608,曹武慧王“国朝明将,勋业之盛,无与为比”[7]613,钱思公“生长富贵,而性俭约,闺门用度,为法甚谨慎”[7]613。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的钦羡和仰慕之情。《东坡志林》中的13篇史论文,引证史事,议论古今,通过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分析评论,阐明自己的社会理想和政治观点,总结历代治乱兴亡的历史经验教训,冀此为统治者提供治国安民的方法。
(二)理性基础上的个体生命关怀 北宋士人大多在致仕、归隐或闲置时作笔记,此时,他们远离功名喧嚣,且多已过知天命之年,多有历经磨难了悟人生的心态。笔记创作不同于中唐以来主要强调政教、王化、补史,①唐代笔记序文中可见其政治与教化的内容倾向,如《大唐新语》序:“事关政教,言涉文词,道可师模,志将存古。”《唐国史补》序:“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刘宾客嘉话录》序:“大抵根于教诱导。”“无侵于儒”的创作主旨②段成式《酉阳杂俎》序:“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见段成式:《酉阳杂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强调随意挥洒、自我消遣,娱乐成分凸显:“士大夫作小说,杂记所闻见,本以为游戏。”[7]2613“此翁笔端游戏三昧耳。”[7]2105表现为“非进士场屋之业,则释道山林之趣”[16]3,有着对内在心理平衡的自觉追求,并且融合廊庙与山林二者以“建政教之大本”[16]3,显现出强烈的理性精神和建立在此基础上的个体生命关怀。
首先,笔记在追述往事时,淡化了对战场厮杀,笔记的基调转向日常、当下、个人方面,“资闲谈”性质明显。如《渑水燕谈录》:“闲接贤士大夫谈议,有可取者,辄记之”,写作是为了“消阻志、遣余年耳”[7]1226。《梦溪笔谈》自序云:“圣谟国政,及事近宫省,皆不敢私纪。至于系当日士大夫毁誉者,虽善亦不欲书,非止不言人恶而已。”所记与国家政事以及士人毁誉无关,其目的不在于示劝戒,而是“率意淡噱,不系人之利害者,下至闾巷之言,靡所不有”,因此“其简不能无缺缪”,甚有“言则甚卑”之叹[17]。《郡斋读书志》著录《茅亭客话》时亦云:“茅亭,其所居也。暇日,宾客话言及虚无变化、谣俗卜筮,虽异端而合道旨属惩劝者,皆录之。”[14]第674册,234
其次,笔记的写作视界,上自宫廷,下至街头小贩,包括当时的个中事件、自己的经历、诗词曲赋、馆阁典章的奇闻杂谈。如《青箱杂记》其书“皆记当代杂事,亦多诗话”[18]35。《候鲭录》是书亦多“采录故事诗话,颇为精瞻”[18]42。张耒的《明道杂志》详细记载黄州的地理环境、居民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的语言、风土、物产等,更为关注实际现象与经验的多样性和特殊性。[19]150-151《倦游杂录》作者张师正宦游南方达四十余年,是书多记录南方各地的风俗、特产。范镇《东斋纪事》:“是书为镇退居时作,故所记蜀事较多。”[18]42亦是关于蜀地风土人情的相关记载。
(一)“雅”“俗”并存的审美趣味 北宋士人从布衣之族向士族转型的历史过程中,一方面将世俗之气带入文坛,同时其自身也在知识化过程中得到了“雅化”的提升。日本谷川道雄曾指出:“士大夫阶级成为官僚,拥有特权时,其自身的地主化倾向也就浓厚了。不过这乃是士大夫阶级的世俗化、腐败化,并逐渐丧失其本来立场的过程。在其间潜藏着由他们本身自我改革的转化因素。”[20]192这种转化使“士和民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他们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一面学习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却还不能摆脱或蜕变那些俗的。”[21]101-102在雅和俗之间徘徊着,反映在笔记创作中,与史传、古文等雅文体比较接近,难以摆脱史传观念和“诗教说”的影响;同时又不自觉地趋近世俗生活,表现出谐谑的意味,极具雅俗并存的审美趣味。
笔记内容之雅俗兼顾。如《东坡志林》“论修养帖寄子由”条先以古雅庄重的句式论人生修养问题,后记叙写信过程中听到窗外夫妻吵架之普通世俗之事: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书至此,墙外有悍妇与夫相殴,置声飞灰火,如猪嘶狗嗥,因念他一点圆明,正在猪嘶狗嗥里面,譬如江河鉴物之性,长在飞砂走石之中。寻常静中推求,常患不见,今日闹里,忽捉得些子。[22]9
由议论而记叙,将墙外传来的“悍妇与夫相殴詈”的实况录入笔底,用“声飞灰火,如猪嘶狗嗥”的世俗之语,素描悍妇的音容声貌,以此与庄重的人身修养论题相提并论,其义自现,雅俗兼容。
笔记语言雅俗并存。如《东坡志林》“记游松风亭”条: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勾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22]4-5
长句、短句交错,典雅之语与日常口语相间,开篇记叙日常散步的经历,后悟出令自己精神解脱的人生哲理,内容、风格雅俗共呈。
还有的整篇条目都是俚俗之语。如《东坡志林》“措大吃饭”条:“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22]19二措大平生庸俗的理想在寻常的口语中充分展现出来,格调、语气得体自然,具有既通晓活泼又不显浅薄的艺术效果。
(二)“文”与“史”相映成趣的叙写特征 唐人作笔记,强调补史之阙,多近乎实录。北宋笔记中的补史之闻,则往往穿插一些逸闻趣事、神灵怪异,按照一定的主题思想,将相关故事叙述文学化,显示出以文入史、文史相融的特征。如刘斧《青琐高议》“唐明皇出猎以酒官为令”条:
唐明皇居东宫日,出猎逐兔,马决入他人苑,左右皆不能制。隐隐望山洞轩中有人语笑,乃下马系古槐,独步而行。见五六人,皆衣冠子弟辈,聚饮其中。众不知是明皇,俱起揖。帝辄居主位,中有愠帝居上座,颇不乐,一人乃起白曰:“鄙夫有令,能如令,方可举杯。”帝曰:“何令也?”曰:“以祖上官甚崇者先饮。”帝方渴,乃索酒,其人曰:“愿闻祖先官爵。”帝曰:“吾饮而后言。”乃饮一大卮云:“曾祖天子,祖天子,父天子,见今是太子。”乃上马。众随而视,见联钱金勒,双龙绣鞍,马走如飞,众方惊也。[7]1095
叙述中不仅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更有细致的故事背景,生动形象的人物形象,如“辄居主位”简单四字便将少年太子李隆基高高在上的个性表露无遗,并且突出了故事中人物的“衣冠子弟”的平民身份,趋同世俗文学。在“不文不饰”、“辞典而有据”的行文中记录历史细节、生活片断,彰显人性的片光撷羽,更贴近文学。再如《东坡志林》中“赤壁洞穴“条:
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鹘巢其上。上有二蛇,或见之。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图经》云:“是徐邈不知何时人,非魏之徐邈也。”岸多细石,往往有温莹如玉者,深浅红黄之色,或细纹如人手指螺纹也。既数游,得二百七十枚,大者如枣栗,小者如芡实,又得一古铜盆盛之,注水粲然。有一枚如虎豹首,有口鼻眼处,以为群石之长。[22]75-76
先以黄州赤壁作为背景,简单记述其方位、传说、山形、水势、洞幽,联想徐邈,一一呈现其相关历史因素,接着,作者紧扣前文,回向赤壁之地,叙述在此拣拾奇石,会心琢磨其形状、色泽、光润的闲适乐趣,文学叙写与历史追忆相映成趣。
文学作为性灵的抒写者,“虽出于此一作家之内心经历,日常遭遇,而必有一大传统,大体系,所谓可大可久之一境,源泉混混,小择地而出。在其文学作品之文字技巧,与夫题材选择,乃及其作家个人之内心修养与夫情感锻炼,实已与文化精神之大传统,大体系,三位一体,融凝合一,而始成为其文学上之最高成就。”[23]42这说明,文学并不是孤立自足的,而是具体社会历史中凝结时代文化精神的个人人格特征的集中反映。北宋士人由“世家大族”变为“文官家族”,既有着先忧天下的政治抱负,又有着“清风明月自在怀”的儒雅风流。
笔记作为反映士人这种人格特征的一种文学载体,焕发了勃勃生机,呈现出成熟繁盛之势。文体一方面增加了许多谐闻趣语,日常琐事,反映了对世俗文化的关怀、接受与体认,资闲谈、广见闻的文化消遣性质明显;另一方面,又多以儒学思想为纲,实录社会政治、考辨名物制度,反映了求变风会中的社会关注意识。吕叔湘称:“随笔之体肇始魏晋,而宋人最擅胜场……或写人情,或述物理,或记一时之谐谑,或叙一地风土,多半是和实际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24]2可以说,北宋笔记既无经史那样的过于严肃庄重,又无词体那样的绮艳俗丽。它体式灵活,雅俗兼顾,具有一种既不失高雅而又颇富闲适的格调。既别于唐人近乎实录的史家笔记,又显示出与六朝传奇、志怪分离的趋势,以其独特的历史风貌,展现世俗、展现人生,成为南宋及后世笔记文体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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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万莲姣
The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of Scholar-bureaucrat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Factors of Change in the Notes'Creation
LIU Shi-ji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9,China)
Due to the special era situation,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scholar-bureaucrat had different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from that of the former dynasties,which embodied in political personality,social personality and cultural personality.As the forming of the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notes appeared a series of new changes in this period.In terms of creative theme,it recorded the social politics and examined things,showed awareness of the Confucian; on the other hand,it increased a lot of harmonic news and literary anecdotes,which ha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ecular culture.In the aspect of artistic style,neither the seriousness of classics,nor gaudily of Ci,it had a style of elegant and leisure.On the other hand,it was different from the records of the historian notes in the Tang Dynasty,and less absurd composition of the legends and mystery in the Six Dynasties,which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notes in the Southern Song and the later dynasties.
scholar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notes; trait
I206
A
1001-5981(2016)02-0094-04
2015-09-26
刘师健(1980-),女,湖南长沙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讲师,主要从事宋代文学与区域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