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智慧:从回族清真寺建筑看多元文化的互动与融合

2016-02-18 23:14
关键词:多元文化回族

孙 嫱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生存智慧:从回族清真寺建筑看多元文化的互动与融合

孙嫱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摘要]梳理中国回族清真寺建筑的历史发展脉络及不同时期的建筑文化特点,并以青海洪水泉清真寺为个案,进一步对建筑格局、内部装饰等进行细致分析,可以看出回族清真寺所呈现的建筑文化特点是不同文化互动与交融的结果,体现了伊斯兰文化的包容性与生命力,更深蕴着回族展现于其文化中恒久不变的生存智慧。

[关键词]回族;清真寺建筑;多元文化;生存智慧

回族,又称回回民族,是中国已识别的55个少数民族中人口较多、地域分布最广的民族,也是中国十个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之一。早在公元7世纪中叶,已有波斯和阿拉伯商人经海路和陆路来到中国的广州、泉州等沿海城市以及内地的长安、开封等地经商、定居。但直到公元13世纪,伴随着成吉思汗及其继承者的西征,才有大批中亚、波斯、阿拉伯地区的人们随军东迁,继东西交通大开之后,亦有许多穆斯林商人纷纷东来。这些信仰伊斯兰教,被官方通称为“回回”的群体便成为回族的主要外来族源。明代,仍有中亚等地各族穆斯林入附中原,被安置定居,也成为回族族源的一部分。而在此过程中,东来的穆斯林与中国的汉、蒙古、维吾尔等族不断通婚、融合,逐渐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回族,并绵延至今。

从上述对回族族源的简要追述中,不难推断,兼具统一性与多元性是这一群体及其文化最为突出的特点。一方面,伊斯兰教作为他们共同的宗教信仰是其维护族群边界,保持群体内部社会文化统一性的基础;另一方面,回族族源的多元性及其人口分布的广泛性,又使其社会文化必然具有多样性的特点。这种特点在回族建筑当中便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追溯历史可以看到,伴随着回族这一群体的产生与发展,回族建筑也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首先,它是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互动融合的产物。其次,由于中国不同地域自然地理环境、社会人文环境的巨大差异,散落在大江南北的回族建筑必然受到当地生活环境、生产条件以及其他民族文化的影响,从而呈现极为丰富的形态。再次,历史上的一场场社会及思想领域的改革洗礼也给回族建筑打上了不同时代的烙印,使其呈现出一种动态的丰富性。因此可以说,回族建筑是纵横交错的时空中不同思想碰撞、不同文化互动的产物。

本文主体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梳理中国回族清真寺建筑的历史发展脉络及不同时期的建筑文化特点,第二部分以青海洪水泉清真寺为个案,进一步对建筑格局、内部装饰等进行细致分析。在此基础上提出,回族清真寺所呈现的建筑文化特点是不同文化互动与交融的结果,体现了伊斯兰文化的包容性与生命力,更深蕴着回族展现于其文化中恒久不变的生存智慧。

一、时空变迁中的回族清真寺建筑

在笔者不断寻访回族建筑的过程中,常常听到这样的话,“我们回族无论定居在哪里,第一件事就是要盖一座清真寺”。这不仅表明了伊斯兰文化在回族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同时也突显出清真寺在回族建筑中的重要地位。

在中国历史上,回族的祖先最早可以追溯到唐宋时期在华侨居的穆斯林“蕃客”。唐宋是中国封建社会对外高度开放的时期,当时的李唐王朝与西亚阿拉伯人建立的“大食国”,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保持着频繁往来。有许多穆斯林商人留居中国,受到唐宋政府的礼遇和优待,甚至划拨出专门的“蕃坊”,供其集中居住。在蕃坊内,他们可以修建清真寺,并按照自己的信仰和习俗生活。但这一时期的清真寺保留下来的并不多,最有代表性的是广州怀圣寺内的光塔、泉州的清净寺。这些建筑都较完整地保持着当时阿拉伯帝国的建筑风貌。光塔为砖砌圆柱形,内设两道旋梯相对而上,这种建筑形制和工艺与同时期的中国塔式建筑完全不同。泉州清净寺遗存的建筑全部为石砌,大门为典型的阿拉伯拱形石门,大门与礼拜大殿前后紧邻,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庭院布局。

元代,穆斯林来华人数剧增,他们中绝大多数是士兵、农民和工匠,也有商人、宗教人士和学者,他们分布广泛,遍及全国,史书中即有“元时回回遍天下”[1]的说法。此时的穆斯林已不再是侨居的“蕃客”,而是纯粹的移民,他们从此世代在中华大地上繁衍生息。加之元朝统治者亦提倡伊斯兰教,许多汉人和蒙古人甚至部分蒙古军队都改信了伊斯兰教,这一时期,可以说是伊斯兰教在中国大规模传播的“黄金时期”。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不可避免地悄然发生。与此相伴,清真寺等宗教建筑亦有“遍天下”之势,且其中不乏一些名寺,如杭州真教寺、北京牛街礼拜寺、河北定县清真寺、松江清真寺等都是这一时期始建、扩建或重修的。如今虽已难寻保存完整的元代清真寺,却可从史书碑记和留存的零散古迹中,大体归纳当时清真寺的风貌。其突出特点是开始吸收融合一些中国传统建筑的技法和风格,使清真寺建筑兼具中国传统建筑和阿拉伯建筑的特色。

第一,在下方上圆的建筑中,四角内部的制作工艺上,已经开始使用中国传统的砖砌斗拱法,即虽然保留了阿拉伯穹顶的造型,但技术已经本土化了。如河北定县清真寺后窑殿内部,就保留了元代的砖斗拱,斗拱出三跳,偷心,用来过渡和支撑上部的半圆砖砌穹顶。

第二,礼拜大殿主体已完全采用中国传统建筑。继续以河北定县清真寺为例,在其殿前,至今仍立有明代复刻石碑一通,内容为元至正八年所撰重建礼拜寺碑记,首先记述了重建清真寺的经过,从碑文中可以看出,新建的大殿雕梁画栋、朱扉、藻棁、华彩,显然已经是中国传统的木结构建筑。

第三,有些清真寺的局部依然保持着阿拉伯风格。如元代至大三年(1310年)重修的泉州艾苏哈卜清真寺,石制正门顶部为阿拉伯式尖拱造型,两侧柱顶石上雕刻着卷云纹图案,尖拱内的三方双侧弧形石刻组成了门楣,上刻阿拉伯语经文。这座大门无论从材质、造型、结构、图案及阿拉伯文书法装饰,几乎与中世纪阿拉伯、波斯地区流行的传统清真寺建筑相同。

一般认为,明代是回族作为一个统一体正式形成的时期。明朝的统治者一方面大力提倡儒家的伦理道德和封建礼制,对少数民族推行同化政策,另一方面对佛教、道教、伊斯兰教也很重视。明太祖朱元璋制定了两项相关的政策:一是禁止少数民族内部通婚。如史料载:“凡蒙古、色目人,与中国人为婚姻,不许本类自相嫁娶。”[2]二是禁胡语、胡服、胡姓。这些都在客观上加快了回回人与汉族的融合以及回回人对汉文化的吸收与认同。明代回回人一方面与汉族通婚、讲汉语、穿汉服,接受中国儒家文化,另一方面始终坚守着伊斯兰教信仰。

这一时期,随着人口的增加,回族清真寺的数量也大幅增长,特别是出现了许多敕建清真寺。由于明代开国功臣和各朝文武官员中有很多回族,因此明朝历代君主对伊斯兰教也保持尊重,并敕建了许多清真寺。朱元璋继位不久,就在南京三山街和西安子午巷各敕建清真寺一座,并亲撰《至圣百字赞》赐予清真寺,后来被雕刻在全国各地清真寺的显要位置,有些保存至今。此外,明代首都由南京迁至北京,由于政治中心的北移以及明中后期频频实行海禁,回族也开始沿交通要道向北方特别是西北地区迁移,相应的清真寺也多分布于此。明中叶回族著名教育家胡登州首创经堂教育,在清真寺内讲授经卷,回族讲经堂建筑也应运而生。讲经堂一般设于清真寺内。这种建筑风格开始流行于陕西,后推广至全国,并逐渐成为中国回族清真寺内建筑固定的组成部分。

就清真寺建筑而言,这一时期无论从布局、造型、装饰到材料、技术,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回族伊斯兰建筑。

第一,清真寺总体布局院落化,中轴对称,层院递进,喜用门坊分割院落空间,如此显示建筑物的尊贵地位,并通过地势高低的变化突出礼拜大殿的核心作用。注重院内的自然景观,喜用花草树木、亭台水榭加以点缀,给庄严肃穆的宗教庭院平添了几分自然之趣,更加至清至净。

第二,清真寺内建筑完全采用中国木结构宫殿式建筑的造型,歇山、硬山、攒尖顶巧妙组合,飞檐、斗拱、鸱吻、雀替随处可见,半圆形的穹顶已不复见,或取消或被攒尖造型取代。如嘉庆年间重修的上海松江清真寺,将后窑殿元代的半圆拱顶,变为中国式的重檐十字脊屋顶。

第三,建筑装饰突出伊斯兰文化,同时吸收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特色。尤其开始注重砖雕装饰。伊斯兰文化主要体现在阿拉伯经文、蔓藤花卉、几何纹样的使用,在梁柱墙壁上也使用了中国文化中喜闻乐见的牡丹、荷花等花卉团。此外,在中国封建皇权和传统文化的影响下,许多敕建的清真寺都出现了龙凤等动物的吉祥图案。

清代是回族较快发展的时期,人口数量在前代的基础上大幅增长,尤其在西北、西南地区最为明显。从地域分布来看“大分散,小集中”的特点更加明显,而小集中的“小”也是相对而言,很多城市中出现了规模较大,人口十分密集的回族聚居区,为适应人口的快速增长,聚居点的清真寺数量也随之增长。如西安回坊当时的规模已不下数千家,清真寺的数量也达7座之多。再如南京城内道光年间清真寺数量已达48座。除城市之外,回族聚居村落的数量也十分可观。陕西渭河两岸回族村庄随处可见。甘、宁、青一代也是如此,“宁夏至平凉千里,尽系回庄”[3]。

自明以来逐渐形成的中国回族清真寺建筑,在清发展至鼎盛阶段,已完全自成一体,拥有自身特有的形制。

第一,建筑布局完整,无论大小,基本都采用中国传统建筑的四合院制度。更加注意院落的空间分割,每一进院落建筑的功能更加细化,分工明确。尤其注意细节部分的完整性,如对门前照壁、八字墙的重视。

第二,清真寺内从大殿、大门、邦克楼到其他配房,都采用大木作结构。整座大殿均大木起脊,后窑殿亦是如此,屋顶造型变化丰富,特别是后窑殿顶造型灵活多样,内部藻井结构精致,自成一景,壁龛处则做向外突出的立体圆拱或方形造型。为解决坊民数量的不断增加的问题,礼拜大殿多采用勾连搭技术,增加大殿纵深的面积。一般由卷棚、中殿和后窑殿组成。中殿纵深的间数,也就是起脊的数量依具体需要而定。其平面呈矩形、“工”字形、“凸”字形不等。除此之外,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木作邦克楼的发展。邦克楼多为亭阁式,下部为四方形,各面开一拱门,上面为六角形,与佛、道教的四角或八角相区别。有的自成一体,有的则建在门楼之上。

第三,寺内殿外注重自然环境的营造,灵活地采用吉祥动物图案、中国传统花卉图案、博古图案等。殿内则融合了中阿装饰技艺,以匾额、砖雕、木雕、彩绘等手法突出阿拉伯经文装饰。

第四,拱北建筑都是地道的中国传统建筑,修建上力求华丽壮观,尤其是砖雕、木雕在拱北装饰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从布局、建筑到装饰都十分讲究。

从鸦片战争爆发到新中国成立前的百余年间,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战乱频频,社会动荡,人民的生命财产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回族建筑同样遭受重创,许多清真寺毁于战乱。以南京城为例,太平天国时期清真寺共24座,清政府攻陷南京城以后,只剩下残破的7座。虽有新建,但规模、工艺都大不如前。但随着西方现代建筑技术的传入,出现了一些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层楼式清真寺。特别民国时期,东南沿海地区的清真寺也开始吸收西方建筑中的一些元素,穹顶造型亦以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回族建筑当中。反倒是西北地区在回族建筑本土化方面仍有一些发展。一方面,门宦制度进一步发展,许多教主和宗教上层人士在当地都拥有相当势力,为进一步发展壮大,新建了许多规模宏大的道堂,与拱北、礼拜殿、厢房等组成庞大的建筑群。另一方面西北回族中一些政治精英,也大兴土木,修建了许多清真寺,通过宗教扩大自己的影响。最为典型的就是甘肃临夏的回族八坊,“河州三马”及其马氏家族成员在这里大量建造公馆、住宅和清真寺。这一时期,坊内建有12座清真寺,被后人称为“八坊十二古寺”。总之,这一时期的回族建筑呈现区域性的不平衡,东部地区总体示弱,西部地区略有发展。西方现代建筑技术开始对回族建筑产生影响。

时至新中国成立后,在民族大团结和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等方针的指引下,许多清真寺得到修缮和保护,特别是部分历经沧桑的古寺,还被各级政府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但在此后的“文革”中,由于受极左思想的影响,许多回族建筑特别是宗教建筑都遭受严重破坏或被彻底拆毁。一部分保留较好的因为被收为公用而侥幸逃过一劫。“文革”结束后,国家落实民族宗教政策,回族建筑再次迎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4]。

纵观回族清真寺建筑演变发展的过程,便可从一个侧面清晰地看到回族先民如何将伊斯兰教传入中国,并不断地适应、采借中国传统文化,通过融合与再创造的方式实现回族伊斯兰文化的本土化与在地化。不仅如此,这一过程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体现出极强的多样性。从时间来看,不同朝代统治者对伊斯兰教在华态度的差异,导致具体政策的不同,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伊斯兰教本土化的过程,因此对伊斯兰教本土化过程的理解应该是历时性的。另一方面,中国内部地域文化的多样性使伊斯兰教在面对中国主流社会文化背景的同时,也必然会面对丰富的地域性文化,并采取不同的本地化策略,从而实现真正的落地生根。因此,动态性与多样性也是理解中国回族伊斯兰文化的重要维度。

二、洪水泉清真寺个案

青海省平安县的洪水泉清真寺被誉为中国清真寺建筑史上的一绝,它是伊斯兰文化与汉、藏传统文化碰撞、融合与再生产的典型代表。前文对回族清真寺的历史脉络进行总体概述,下面将重点以洪水泉清真寺为例,通过对其建筑文化的细致解读,进一步呈现回族伊斯兰文化的本土化与在地化的过程。

平安县地处青海省东北部湟水流域中部,东与乐都县相邻,南与化隆县接壤,西与西宁市、湟中县毗邻,北隔湟水河与互助县相望。据文物考古资料记载,早在新石器时代5 000多年前,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1979年5月,经国务院批准成立平安县,现隶属西宁市海东区。

作为西域“丝绸之路”南线重镇之一,平安县是唐蕃古道和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这里自古商贾云集,市井繁华,和西宁唇齿相依。公元1386年,明洪武十九年,专门设有平戎马驿和递运所,为明代西宁卫与庄浪卫之间所设七驿之一,是西宁通往内地最重要的驿站。平安境内有穆斯林始于元。元明一部分蒙古人和西域色目人来境内定居,他们中就有穆斯林。这些穆斯林善于经商,又擅长工艺技巧。但穆斯林的大批迁来却是明至清中期。今巴藏沟上马家、下马家,沙沟回族乡新庄尔及洪水泉的穆斯林口碑相传,其祖先系明洪武年间自南京竹丝巷充军来青[5]。在这使臣仆仆、信使匆匆的古驿道上,仍然矗立着人们曾经修建的驿站、城池、村舍和古寺,遗留着灿烂的古文化遗存,传颂着数不清的反映各族人民友好往来的动人佳话。

平安县自古便是多民族杂居之地,现有汉、回、藏、土等不同民族。因此,宗教文化也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藏传佛教、汉传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等宗教信仰共存于此,夏宗寺——藏传佛教;洪水泉清真寺——伊斯兰教;古城庙——道教;上马家上拱北——伊斯兰教融合道教文化,凡此种种,成为平安县多种民族信仰的表现形式。

洪水泉清真寺位于平安县洪水泉回族乡洪水泉村,该村东距平安县城约36公里,西距西宁市40公里,四周群山环抱,海拔高度为2 790米,为典型的干旱浅山地区,洪水泉村世代居住着回族,现有人口约千余人。洪水泉清真寺就属于该村的地域范围。关于清真寺之始建年代有两说,一说为明永乐二年(1404年),一说为清乾隆年间。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清真寺始建于明代,后以清乾隆年间最大一次扩建形成现在规模。

洪水泉清真寺总占地面积约4 500平方米,由照壁、山门、唤醒楼、大殿、学房等建筑组成。大寺的布局并没有严格按照传统四合院一条中轴对称的模式,而是进行了灵活的变通。照壁与山门位于寺院的南侧,进入山门迎面是邦克楼,东西开门,南北两侧各有一拱形门,以邦克楼和拱门为界形成二进院落。礼拜大殿坐西朝东,与邦克楼在一条中轴线上。

照壁位于寺院正南,由仿木青砖砌成,成一字形横卧,照壁分基座、壁身、壁顶三部分,基座雕花,上下两层,纹样丰富,似为重台;壁身两端雕刻精美的须弥座之上立砖墩为倚柱,中夹一框,框中正面是一组“凤麟呈祥”的精美砖雕,背面是一副砖雕“百花图”;框周一圈几何纹样,为“万”字符的变形;最上面是由砖雕屋檐、斗拱、滴水、勾头等组成的庑殿顶。

山门(大门)南开,面阔三间,进深三间,为单檐歇山顶建筑。正脊两端是龙尾外卷的龙吻,每条垂脊都形似一条卧龙,脊头为龙首,中间则是龙身。前出廊,后带厅,最大的特点是无大梁,顶棚全部由短横木交错摞架。山门两侧的八字屏扇上,镶有“老鼠偷葡萄”“貔貅送福”的砖雕。

唤醒楼为三层三重檐六角攒尖顶的亭式建筑,砖木结构。一层呈正方形,开东西两门,门两边的墙壁上均饰有精美的砖雕。墙壁由水磨青砖砌成。二层环绕腰檐平座,三层收进,设华丽的棂子窗,最上面为六角盔形攒尖顶,全塔由两根巨柱支撑。刘致平先生认为,此塔斗拱的做法还保持清代鼎盛时期的做法,与后来的过分装饰化、刻板化不同,而是非常灵活。上、中、下三层斗拱做法各不相同,下层为简易踩,即使用直拱的一半,中层为蝙蝠斗拱,上层民间称为“蝴蝶斗拱”,因形似展翅的蝴蝶而得名。唤醒楼内各层楼板中间均开六角形空井,上下贯通,浑然一体。楼内有狭窄的木梯可供上下。

礼拜大殿位于月台之上寺院的最西头,坐西朝东,由卷棚、中殿和后窑殿组成。卷棚两侧的八字墙又是一组水磨砖墙的精彩之作,每一面都砌的严丝合缝,如镜面一样平整,没有其他任何装饰,貌似简单却是真正彰显技艺的艺术精品。殿身面阔五间,进深六间,五开六抹双扇门,七架穿叉梁,花脊挂瓦歇山顶,殿内用雕有图案的大梁和木墩架成“人”字形顶棚,此建筑工艺被称为“三角踩空”。卷棚、中殿共同覆盖其下,使屋顶显得特别高大陡峻。屋面为彩色琉璃瓦与灰瓦相结合,屋脊为琉璃砖花脊。正中竖三个雕花宝顶,以绿色为底色,配以朱砂、赭石和孔雀蓝,出挑但不张扬,精美之极。前坡正中为一彩色琉璃挂瓦的菱形图案,与屋脊的彩色雕花遥相呼应。据说这些琉璃瓦都是当年从遥远的长安城用骆驼运至此地。后窑殿前承中殿,与之连为一体,为重檐歇山十字顶。面阔三间,三向砖墙封闭,南北隔开一门,便于采光,唯东向完全敞开。卷棚廊柱为略微上细下粗的圆形整木,柱头上加元宝形替木,其上再置大小额枋,明显吸收了部分藏式建筑的技法。檐下斗拱为斜置并列角拱,檐椽密铺几无空隙,这种做法在中原地区是没有的。前檐圈口牙子上嵌有“二龙戏珠”和“凤凰展翅”的精美木雕。

大殿门窗隔扇的装饰十分考究,门扇隔心上雕刻着由蝙蝠组成的图案,有“万福”之寓意,裙板上为“五蝠捧寿”等。隔扇条形板上分别雕刻着佛教“吉祥八宝”和道教的“暗八仙”。后窑殿内为天宫楼阁式建筑,四周采用大量木雕工艺装饰,且装有楼堂殿宇式模型建筑,屋檐斗拱、隔扇门窗、围栏走廊、花草映衬,构思巧妙。殿顶中央用木条搭成一八角三层三十二肋华盖式藻井,其形犹如一把张开的巨伞,当地称为“天落伞”,造型独特优美,被称为“八大金刚抬伞寺,凤凰展翅明武间”。窑殿南、北、西三面均环绕装饰隔扇,南北各开一双扇门。西墙正中形似一巨型花瓶,瓶周围雕有许多卷草花纹图案。其余隔扇雕刻有“三潭印月”、“西湖雷峰塔”、松柏沧海、仙山楼阁等风景,从中也可以管窥古代文化的传播。隔扇下的裙板上则雕刻有24个不同书体的篆体“寿”字,其余隔心棂条等空档部位则恰如其分地饰有多种花卉图案,丝毫不显繁复。全部内饰精雕细刻,却不施一点儿“粉黛”,素面朝天,木头浅黄褐的底色和其中淡淡的纹理,纯净而质朴。反映出当时回族人朴素、内敛,却又在细节上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建筑审美特点。

洪水泉清真寺不仅在建筑风格上融合了汉、回、藏等民族的建筑风格及特点,而且在建筑的细部大量应用了菊竹梅兰、吉祥八宝、字符号、暗八仙、琴棋书画、五蝠(福)捧寿等在传统中国文化中被认为是吉祥的图案。

三、文化交融的逻辑

(一)建筑技术——在多元互动中创新

如前文所述,洪水泉清真寺是明清回族宗教建筑体系形成发展的典型代表,它在遵从伊斯兰教基本原则的基础上,无论是中轴对称的庭院布局还是精巧缜密的木结构建筑,都广泛采用了中国古代传统建筑技术。不仅如此,在用中国传统建筑技艺建造伊斯兰宗教建筑的过程中,由于中国儒家文化、伊斯兰文化以及当地藏文化等多元文化的互动,也为建筑师带来了新的灵感。正如路秉杰、张广林编著《中国伊斯兰教建筑》一书云,此寺的一些木结构建筑物,虽木结构原理与其他清真寺没有两样,“但造型上却有许多奇异之处,都反映了各地区、各民族、各宗教的交流、融合和影响。如木柱顶上加元宝形替木,其上再置大小额仿,明显是藏式做法。檐下斗拱虽属汉式,如此众多的斜置并列角拱又是汉式建筑中所不见。檐椽的密铺几无空隙,也是中原地区所无,可能是西北地区习惯做法”[6]。这是一个不同文化相互碰撞、融合、创造的过程,自然也是不同文化相互促进的过程,每一种文化也由此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而当具有创造性的建筑技艺与当地回族百姓的民间文化相遇,又使其中充满了浓浓的乡土气息。当地人为建筑诸多博彩之处都起了有趣的名称,以此表达对清真寺的骄傲与喜悦之情。如山门无大梁,顶棚全由短横木交错而架,人们便称其为“二鬼挑担不架梁”。三层高的唤醒楼,因用两根通天柱和底层外围十二根巨柱共同举起,且其内部又有“五福”“八卦”等建筑形式和装饰等,被誉为“二郎担三十二牛,五福捧寿八卦阵”。礼拜殿,因在其中八根明柱前沿圈口上嵌有三对“二龙戏珠”和两对“凤凰展翅”的木雕,后窑殿顶做成独具特色的“天落伞”,故被称作“八大金刚抬伞寺,凤凰展翅明武间”。

(二)传播、采借、融合和再创造的过程中不断丰富发展

此外,儒家传统文化中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貔貅送福”“寿居耄耋”“喜上眉梢”等图案在寺中也随处可见。几经寻访,我最终也没有找到当地人对这些图案更深层的解读。他们最普遍的解释就是,“好看,代表吉祥如意”。的确,吉祥如意是人类的普遍愿望,正所谓“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然而,他们确无从知晓为什么祖先选择这些图案来代表吉祥如意。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伊斯兰文化初入当地的时候,采借、融合当地人所熟悉和遵从的文化观念和符号能够得到更大的认同。

从上述分析可见,将地方文化象征符号纳入到伊斯兰文化体系中,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这种信仰形态及其持有者在异文化背景下获得生存空间的策略。通过对当地主流文化的认同与适应,使伊斯兰教被异文化社会所接纳,从而赢得较为宽松的发展环境。而那些被伊斯兰文化所采借与再造的文化符号,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被人们从它的母体中剥离出来,赋予其新的伊斯兰文化的意涵,使含义抽象化,象征普遍化,从而形成一种融汇伊斯兰文化和当地文化的新意义符号。这些符号体现在当地人信仰的方方面面,很多内容可能已经被人们所忘却,然而在当地回族清真寺建筑及各种装饰中得以保存了大量被新创造的文化符号。从这些符号中,我们似乎清晰地看到伊斯兰文化和当地文化交流融合的精彩过程,也为其中闪耀的回族民间智慧所折服。

(三)民间传说——认同与和谐的文本表达

关于这座古老的清真寺,有几个故事几百年来为人们口口相传,津津乐道。这些故事在人类学中被称为口承传统,我们关注的不是故事本身的真假,而是故事所造就的文化圈,从而在流转的时空图式中,求索圈中人对其文化的态度和观念。

1.老妇人的口唤。据当地人讲,建寺之初,本来规划按照中国传统建筑布局,将照壁和山门建在礼拜殿和邦克楼东边的中轴线上。但因那里居住着一位孤独的老妇人,她生性倔强,怎么动员都不给搬迁的口唤。按《古兰经》,如果事主不给“口唤”,任何人都是不能以建寺为名强占个人住地,最终,照壁和山门择南而建。这其中体现了伊斯兰教以人为本,包容和谐的精神。

2.百花图。几百年来,当地一直流传着一段关于“百花图”的动人故事。当年,外地的汉族工匠们来到此处修建这座清真寺,村里马姓乡老的老伴,为了对工匠们表示感谢,坚持每天为他们做一种花型的馍馍,并且每天不重样。而每次吃馍馍前,工匠们也都会仔细端详,感念着老奶奶的这片情意。在建造影壁时,这些能工巧匠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下了这段佳话,即把那些充满情意的馍馍花雕刻在影壁的背面,以表对乡亲们的感激之情,因此在当地“百花图”也被叫做“馍馍图”。据后人统计,百花图中雕刻了150多种形态各异的图案,大部分为柿子、石榴、佛手、葫芦、板栗、向日葵、芋头、梨子、西瓜,也有“寿”字,而影壁中间靠上的部位,还有一个太极图。每天进出清真寺的人们都会看到这副特别的“馍馍图”。这个故事一代代流传至今,广为人知。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当地人讲“馍馍图”的故事时,都依然能感受到他们心中那质朴却深切的情感,为这座充满着艺术魅力,倾注着回汉人民心血,饱含两族人民深情的清真寺感到自豪。

3.御赐板匝。唤醒楼一层停放着一架木质板匝,上有精致的镂空雕刻纹样,据村民讲明朝皇帝朱元璋手下有不少穆斯林大将为他立下汗马功劳,这座清真寺的建造也大体与此有关,那时葬礼的板匝比较简陋,朱元璋皇帝说他的大将怎能如此简陋,于是赐板匝一架,后来寺里将其作为文物保存至今。从这个故事中不难看出,人们对于封建社会作为国家象征的皇权的认同以及对那些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为国家所重用的祖先们的自豪与崇敬。

4.敕建大寺。在洪水泉清真寺建筑中,屋脊、柱头频频出现的龙凤造型也十分显眼。关于它的来历,当地人的说法是,洪水泉清真寺很可能是由清朝皇帝下旨允许修建的。众所周知,在古代,龙凤图案为皇家所专有,须御赐才能使用,如今却真实地出现在了这座回族清真寺建筑上。除此外,大殿后窑殿板壁隔扇上雕刻的四首诗,其中一首内容为“不习音问不自为,只缘无极体真知。光传混沌初开后,命立乾坤未有时。受戒受经兼受诏,为王为圣又为师。唯遵钦旨街前兴,杜绝千秋万古凝。”诗中“受戒受经兼受诏”一句中“受诏”的“诏”字,指皇上颁布的“诏书”,“受诏”有接纳遵奉皇帝圣旨之意。另一句“唯遵钦旨街前兴”,意为遵从钦差大臣带来的皇帝圣旨。从诗句中不难看出,这座清真寺很可能是奉皇帝圣旨而修建的,而大殿前檐象征皇权的龙凤木雕作为皇上特许之物,也可与诗句互为印证。据村里六十岁多岁的老人讲,他们亲眼所见,原来后窑殿墙壁的左侧曾竖有一块高约1.2米的牌匾,上书“皇帝万万岁”五个金光大字,格外耀眼,可惜在1958年的时候被毁掉了。但是很幸运,古寺在“文革”时并没有遭受特别严重的破坏。至今,在古寺的围墙上,还保留着一行巨大的“文革”标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历史的真实已经难以考证,但是无论清真寺中诗句描述是事实,抑或是如一些研究者所说的后人附会的结果,它所反映的都是伊斯兰文化和其践行者们通过承认皇权而寻求自身地位的努力。尽管这过程本身具有强烈的政治性,但是在我看来,这正是伊斯兰文化和当时中国的主流文化彼此深度交流和融合的重要体现。

智慧的回族先民通过不断地吸纳儒家或其他文化符号,使伊斯兰文化本土化,实现了在当地的长期延续和发展。这体现出正是彼此文化的互动和融合才使得这种宗教文化具有更久远的活力。

四、结语

正如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表明,不同文化的交流互动不仅会促进文化要素的传播,还可能生成新的更具生命力的文化特征,从而引领文化变迁的方向。回族建筑文化的发展历程便为我们展示了文化变迁的这一特点。经过前文对回族宗教建筑在中国总体的发展脉络梳理以及对个案洪水泉寺的深度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在回族宗教建筑发展背后蕴藏着一种回族内部代代相承的文化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指引着这个群体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既保持自我又能够与时俱进,从而通过本土化的方式不断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在我看来,这种文化精神核心正是一种生存的智慧。这种生存智慧至少有以下三个特点:

首先,它是不同文化相互博弈的产物。一种文化在与其他文化相遇时,往往更容易产生自觉意识。当来自伊斯兰世界的回族先祖们踏上中国这片土地,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碰撞,他们面临的第一要务就是如何在新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尽管外来的回族先祖们坚守了很多伊斯兰的文化特质,但面对中国本土文化深厚的根基和强势的地位,他们意识到融合两种文化的必要性。因而,对于他们而言,既有妥协又有坚持,既要吸收又要甄别,积极地适应才是保持自身并谋求发展的明智之举。然而,积极适应并不代表自愿被同化,在此二者之间达成一种互融共存的状态实则是一种高深的智慧。

其次,它是一种恒久不变的精神内核。无论时空如何变幻,这种智慧都赋予回族文化强大的生命力。一种文化要想生存,就要不断改变以适应社会大环境的变化;但一种文化要想长远地发展,却一定要在融入社会,与时俱进的同时保持自己的个性,这才是其能够经受时间考验,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任何一种文化只有具有自己鲜明的个性,才能以不变应万变,才能在万变中保持不变。无论是古代的封建帝国还是现代的民族国家,这种生存智慧正是回族文化能够不断在适应中发展的根本保障。

再次,它使回族文化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和旺盛的创造力。回族建筑中除具有伊斯兰文化、中国社会主流文化的种种特征外,还体现着丰富的地域性特征和其他少数民族的文化特点。之所以称之为智慧,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它善于吸收其他文化之精华。这种吸收绝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而是拿来后经过消化与重新加工,赋予其新的内涵,成为自我表达的一种工具和途径。这一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创造。

参考文献:

[1]明史·西域传[Z].

[2]大明律集解附例[Z].

[3]刘致平.中国伊斯兰教建筑[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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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兴华.西宁伊斯兰教研究[J].回族研究,2008,(4):84.

[6]路秉杰,张广林.中国伊斯兰教建筑[M].上海:三联书店,2005.138-139.

(责任编辑洮石责任校对马倩)

[中图分类号]J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2-0166-08

[作者简介]孙嫱(1983—),女,河北青龙人,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西北地区民族社会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宁夏大学“211工程”三期建设重点项目“中国当代回族文化研究丛书”之子课题“回族建筑文化”

[收稿日期]2016-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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