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国战后文化记忆变迁下的身份认同

2016-02-18 15:01王琳
关键词:大屠杀纳粹德国人

王琳

(西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129)

论德国战后文化记忆变迁下的身份认同

王琳

(西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129)

20世纪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在哈布瓦赫提出的“集体记忆”概念之上创建了“文化记忆”理论。作为社会的长时间记忆,文化记忆是把人们对于历史的认知,储存并传播下去,身份认同则是个体在文化记忆之上所建立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就德国而言,根据二战后各个时期的政治特点和社会背景的不同,关于纳粹历史的文化记忆也从内容和形式上发生了变化,而伴随这一变化,德国人对于自我的身份认同也经历了迷茫、徘徊、到逐渐明晰,直至最终的“正常化”的过程。

德国;战后历史;纳粹主义;文化记忆;身份认同

一、关于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的概念

文化记忆理论主要来源于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提出的集体记忆,哈布瓦赫确信:“记忆事实上是以系统的形式出现……记忆联合起来的诸种模式,源自人们联合起来的各类方式。只有把记忆定位在相应的群体思想中,我们才能理解发生在个体思想中的每一段回忆”[1]。也就是说,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时代见证人,都拥有自己的个体记忆,但这一记忆过程却始终与观念体系中的社会思考相关联。可以说,“个人记忆对于社会框架存在着不可替代的依赖性”[2]。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3]。

哈布瓦赫提出的“集体记忆”概念,使得记忆在记忆和文化取向方面从个体的层面摆脱出来,而转向社会的构建。这种记忆实际上和扬·阿斯曼提出的“交往记忆”同出一辙。交往记忆是指在当下的状况下对过去的一种回忆,是人们和他同时代的人所共同拥有的回忆。这类记忆随着记忆承载者产生并随其消亡,一般来说,交往记忆在时间上的跨度为3到4代人,或者80年左右。因此它又被称作“社会的短时记忆”[4]。这种带有很强主观性的回忆是通过事件亲历者的自身经历和依靠他人转述的方式进行获取,也最终会随着记忆承载人的逝去而灭亡。所以这种记忆具有日常性、口头性、流动性、短暂性以及不稳定性和非组织化。进入20世纪80年代,随着大部分大屠杀亲历者的消亡,由他们承载的这段历史记忆,该如何保存下来?仅仅单纯依靠交往记忆来存储历史的方式已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所以扬·阿斯曼又提出了“文化记忆”的概念。

与交往记忆的短时记忆相反,文化记忆是社会的长时记忆,是扬·阿斯曼在文化基础上定义的:“文化记忆是关于一个社会全部知识的概念,在特定的互动框架之内,这些知识驾驭着人的行为和体验,并需要人们一代一代反复了解和熟练掌握它们”[5]。文化记忆与交往记忆的杂乱无章不同,它远离并超越了日常生活,把记忆根植在文化的积淀层中。“所以它拥有专职的承载者负责其传承,如:祭司、教师、艺术家、学者和官吏等。这些人不仅掌握了关于文化记忆的知识,同时还有某种从日常生活和日常义务中抽离的特质”[6]。由于文化记忆不是依靠记忆承载人存在,而是依靠文字、图画、电影等媒介来储存和传播,所以它并不会随着记忆承载人的消逝而灭亡。也就是说,不依赖口述方式的文化记忆不具有流动性和不确定性,而是具有其固定性和确定性。

从表面上看文化记忆是记忆的存储,但由于它是基于当下的社会框架,所以文化记忆的存储和传播都会受到当下社会权力和价值体系的严格控制。同时文化记忆具有很强的功能性,它的客观化表达是身份固化和群体认同的重要来源,所以社会的群体意识就是建立在文化记忆之上,从而产生出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这一概念最早是由德国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所提出的,当他在20世纪30年代研究“认同”和“认同危机”时,就开始考虑“人有关自我的概念与他的群体对他的概念”之间的关系。事实上,身份认同涉及性别、年龄、阶级、国别、种族、经济、道德、政治等多种立场,涵盖了众多学科的众多问题。但从根本上来说,身份认同是建立在自己对于自我的认识和承认之上,是一种本能的对自我的认同,也是个体和社会整体的相互平衡。进一步说,从历时性的层面看,身份认同的过程就是一个个体历史建立的过程,从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维度上来感知个体的特性;从共时性的层面看,身份认同又是一个社会构建的过程。对于一个个体的身份认同来说,必然和他所处的社会各个方面紧密联系,而其中当下社会中的文化记忆是影响人们身份认同的重要一环。

二、德国战后文化记忆转变下的身份认同

德国人的身份认同是由纳粹时期,尤其受纳粹大屠杀的历史影响以及人们对这段历史所进行的解释性回忆而形成的。德国战后不同时期所呈现出来对纳粹历史的文化记忆[7]也不尽相同,可以说,德国战后的文化记忆决定了德国人身份认同的发展和演变。

从二战结束到20世纪50年代,联邦德国在这段时期里对于纳粹主义的文化记忆主要表现为排斥、对立甚至回避的态度。在1949年联邦德国刚刚成立的这段时间,德国民众表现出对于国际上要求他们对纳粹暴行负责这一问题的排斥,甚至是对立。随着纽伦堡审判的陆续进行,德国很多精英人士,包括军人、科学家和经济学家都受到了指责,而对于广大德国民众间接参与“大屠杀”这一事件,当时的德国并没有考虑,同时对德国人在大屠杀事件中的责任和罪责在这一时期也没有进行明确的划分。到了20世纪50年代,德国社会出现了前纳粹党成员集体对于犹太人创伤性回忆的缺失,“他们通过各种形式的‘大赦’,重新活跃在德国的政治舞台上,并开始逐渐融入德国社会”[8]。这时的西德政府也通过官方叙述撇清自己和纳粹主义的关系,回避这段历史。而对于大多数民众来说,人们更加关注的是战败德国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包括那些在二战中德国本土的逃亡者和被逐出者。

基于这一时期德国的文化记忆,德国人在自我身份认同方面表现出了“心照不宣”态度。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对德国人的经济、政治和生活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们意识形态中的自我认同也产生了深刻的断裂。由于民族主义的文化资源在很大程度上被纳粹主义利用,所以战后这一时期的德国人对引以为傲的民族意识产生了怀疑。为了克服这种自我认同上的危机,德国人把对于优秀传统的理解和纳粹意识形态对立起来,宣称,“纳粹主义和纳粹大屠杀不是属于我们历史的历史事件。这些历史事件倒是更多地具有另在、异物、从外部袭来之物,甚或是反历史之物的性质”[9];利奥波德·冯·维泽在战后德国第一次社会学大会上也曾提到:“瘟疫从外部向我们人类袭来,我们毫无准备。那是一次阴险的袭击。那是一种玄学的奥秘,我们社会学家对它是无能为力的”[10]。包括当时的德国社会把纳粹政权骨干分子重新吸纳到新建的联邦德国中的这一做法,也表明了这个社会未言明的一致态度。这种对于纳粹分子既没有批判也没有公开讨论的方式,使得战后大众舆论自动屏蔽了纳粹罪行,德国全社会也自上而下构成了对于纳粹历史的心照不宣。

20世纪60年代的德国以“艾希曼事件”①为起因,伴随着政治氛围的变化和相关审判进程的深入,大屠杀掀起了回忆的浪潮。成长起来的年青一代开始关注纳粹主义和纳粹历史,德国全社会不仅认识到了纳粹的暴行,对于战争责任的划分也不再仅仅局限在德国的精英阶层,而慢慢地向全社会扩散。特别是汉娜·阿伦特所提出的“平庸之恶”②,引起了德国民众的关注,德国人对纳粹暴行的责任讨论俨然成为全社会的问题。它涉及德国普通民众在政治、管理和知识界上对于大屠杀的参与,同时德国社会也开始对20世纪50年代的纳粹党融入德国社会的问题予以批判。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德国关于纳粹的解释更倾向于德国社会是一个犯下历史罪责的社会,而它的根源就是资本主义和集权主义。

伴随着这一时期文化记忆的形成,战后第一代德国人成长起来。他们在对自己父辈进行批判的基础上,有意识地把纳粹主义置入德国人的集体记忆和历史意识之中,从而构建了全社会对于纳粹主义的道德批判。这种有意识与纳粹主义划清界限的做法,构成了德国这一时期身份认同的根本要素。从心理学角度看,这是一种“反自居作用”[11]。这种道德批判的做法,实际上是把德国社会和纳粹历史划清了界限,使战后第一代德国人从思想情感上把自己与纳粹的受害者等同,而他们的父辈则变成历史的犯罪者或者袖手旁观者。可以说,战后新一代的德国人希望通过把自己定位在超越了与纳粹主义有某种历史关系的做法,来摆脱德国曾经的历史的特殊性,并和他们的父辈保持了距离。

1978年德国WDS电视台从美国引入了影片《大屠杀》,从而开启了联邦德国一个新的文化记忆历程。如果说德国战后前30年的记忆模式是以对于大屠杀受害者采用图像性的沉默和排斥为主导的话,那么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依靠电影这一多媒体媒介来反映和传播犹太人在大屠杀中遭遇的主题在德国战后文化记忆中占据了首位。这种新的方式和内容不仅使纳粹主义的文化记忆得以持续地保留下来,同时也促进了德国整个社会,尤其是年轻人对这一史实的认识和相关历史意识的形成,从而最终成就了联邦德国对于大屠杀和纳粹历史的文化记忆的转变;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德国的相关文化记忆不再只是局限在本土,而变得全球化和国际化。特别是德国统一之后,人们反思更多的是曾经的纳粹主义和当下社会的背景和价值观之间的相关性。

就这一时期来说,随着时间上德国民众和纳粹历史的距离日益加大,同时受同期文化记忆形式和内容变化的影响,德国民众开始从大屠杀受害者——犹太人的角度关注纳粹历史。而在这之前由于受欧洲整体反犹思想、德国文化中自身的反犹主义和希特勒“优等民族论”的余温影响,德国民众一直都没有真正地正视过这一问题。随着犹太人受害者地位的确立,这一时期的德国人更多地把纳粹大屠杀纳入了德国人自我认同的历史视角中。例如:克里斯蒂安·迈尔在《奥斯维辛之后40年》一书中,提出了“假设性地试图把从1933年到1945年的所有德国人都纳入历史上的‘我们’的范畴”[12]这样的主张;蒂尔曼·莫泽也曾提出“我们德国人……组织和实施了纳粹大屠杀”[13];更有甚者,克劳斯·冯·多纳尼在一篇论文中写道:“今天,谁要是真想让自己从属于这个有着自己的悲剧和自己的全部历史的国家,谁要是认真而诚恳地理解自己身为德国人这个事实的话,他就必定会说:是我们把种族主义变成了民族大屠杀,是我们屠杀了大量的犹太人……这是我们自己的耻辱,是我们自己犯下这些罪行”[14]。可以说,在这一时期的自我认同中,“德国人把自己理解成为了一种历史变形的结果”[15],而这种变形也作为一面德国民众自我反思的镜子,从下而上地对于自己曾经直接和间接参与纳粹事件的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这种通过自己历史反面经验的分析和解释,最终造就了德国这一时期的身份认同,而德国民众也终将带着这种反面经验继续生活。

三、结语

文化记忆作为长时间的记忆存储,由于受到当下的社会框架和集体特性的影响,在不同时期所呈现出来的特点也是不尽相同。就德国战后历史来说,由于受到社会环境和政治背景的影响,关于纳粹主义的文化记忆也从战后初期的排斥、逃避,到20世纪60年代的回忆高潮,直至20世纪80、90年代依靠多媒体手段在世界范围内进行公开讨论,可以说德国战后的文化记忆从内容和形式上都发生了改变。而伴随着这一变化,德国人自身的身份认同也完成了由最初的“心照不宣”,到“道德批判”再到“自我反思”的演变。可以说在这个过程中“纳粹大屠杀事件的意义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与日俱增”[16],而它最终带给德国,乃至世界的思考也是绵长而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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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1906.3.19—1962.6.1),纳粹德国的高级军官,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1960年5月11日在逃亡过程中被以色列情报机关逮捕,并秘密运至以色列,1961年2月11日在耶路撒冷受审,并于1962年被处以绞刑。

②“平庸之恶”的概念,是由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提出来的,它是指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对自己思想的消除,对下达命令的无条件服从,对个人判断权利的放弃,从而对于显而易见的恶行不加限制,或直接参与的行为。

C919

A

1009-2447(2016)04-0094-03

2016-05-09

西北工业大学人文社科与管理振兴基金项目(RW201318)

王琳(1979-),女,陕西白水人,西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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