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源源
(爱丁堡大学 艺术学院,英国 爱丁堡 EH16 5RP)
公安三袁——袁宗道(字伯修,1560—1600)、袁宏道(字中郎,1568—1610)、袁中道(字小修,1575—1630)是晚明文学、思想方面引领风骚的名士,其主要文学和社交活动集中于万历时期。受益于焦竑、李贽的尊重人欲、舒张个性、批判传统的思想,三袁在文艺上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行文真率自然,不落窠臼。在文字间开辟蹊径的公安三袁,同样热衷于园林营造和山水游乐,在仕途的进退选择中保持着对住居环境的精心经营,拥有过多座园林。
袁氏昆仲出生于公安斗湖堤县城西南 60里的长安村(今湖北公安县孟家溪镇三袁村),自幼于村中读书论学。长安村及周边的清幽疏旷的山水风景为他们的年少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随着兄弟三人的求学应考、出任官职,他们又在京城、荆州沙市、公安县城等地营造园林或购入旧园大加改造。宗道在京任职时,曾居于焦竑旧宅,园内建白苏斋、抱瓮亭,有果蔬菜畦之田园趣味;宏道在公安柳浪湖蛰居六年,后又于沙市营构砚北楼、捲雪楼;中道又有长安里杜园、公安篔筜谷、沙市金粟园、当阳玉泉山柴紫庵等多处园林的营构。
在众多的园林中,袁氏昆仲皆对长安村祖居园林荷叶山房寄托了共同的深厚情感,宏道自述其“旅泊十五年,梦中每至此地”[1],中道也屡屡为荷叶山房作记①,兄弟三人又在不同时期对这片清幽的园林都有过修葺改造的计划和设想。可以说,长期游历在外的三袁将兄弟相聚、共隐林下的生活理想寄托于长安村祖居村园。尽管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并未能够如愿。作为晚明时期典型的村居园林,荷叶山房从整体环境与布局、实际的营造与使用都反映了晚明时期村居园林的特征以及晚明文人对村园的经营态度。
荷叶山房位于荷叶山之南,与三袁的云泽、兰泽二叔居所相邻。荷叶山虽不甚高,但在平野开阔的大环境中也足以形成景致。山上林木茂密,以松为主,有岭曰“万松”。四周平旷,远处湖水浩渺、河湖交错,黄山在望②。荷叶山前有荷叶池、荷叶堰,池约四十亩[2]。又有涧常涸,中道年少时常与兄弟骑羊至此,故名“骑羊渴”。荷叶山后有寺院一座,名“珊瑚林”③。因宏道曾梦与其弟中道同至此地,破山壁而入,见峰峦皆若珊瑚状,后于此建一小兰若,以“珊瑚”名之,以志所梦,并令僧守之。荷叶山周边不远处有车湖、乌泥湖④、冢子山、义堂寺等,皆是三袁的游乐远足之处。其东二里为北通长江、南接沅水与澧水的孟溪,是晚明时期从公安县至长安村的主要水路,中道多次归里皆由孟溪泛舟而下。其在《游荷叶山记》中描述此地“山之苍苍,水之晶晶,树之森森,自少而长,习而安之,不见有异”[3]549,可见其为构园栖居之佳处。
荷叶山房最早为宗道读书之处,名为“嘤鸣馆”⑤。万历七年(1579),宗道二十岁举于乡后忽罹大病,其后七年即在村园嘤鸣馆中调养身体,栽花种竹,习静修性。宏道、中道也曾共读书修业于此。万历十三年(1585),中道因病留长安村家塾,与伯修共读书于祖居,伯修因有题壁数行曰:“伯修、冲修于此,录子史碎金记。此时正午,风和气爽,自挈酒一壶,自斟一醉……此月每晨作书义一首,各臻妙境矣”[3]549。
万历十四年(1586),宗道在袁父敦促下北上赶考,进士及第,自此走入宦途,与山林隐居的适意生活越来越远。两年后,宏道二十岁举于乡,是年夏尚与中道共居长安村,冬离开荷叶山房赴京会试,此后亦旅泊在外十余年而不再至祖居。至万历二十年(1592),宗道、宏道相继成为进士,并举家迁入公安县石浦河居。袁父亦在公安石浦为中道购入一楼,名“远帆”,与伯修宅邻[3]525。三袁与舅龚惟学、舅龚惟长、外祖父方伯公六人结城南文社,谈禅论道,作诗为文,时有结伴出游。
时至万历二十一年(1593),公安水患,中道移家眷住长安里杜园[3]527。此后独居长安村的中道开始了对祖居村园的增建。据其《清荫台记》所述,村园入口有老松数株,继而有清溪一道,临溪修竹丛生,过桥有参天古槐一株,后为书室三楹。中道在园中古槐之下、溪水之畔筑台一座,名为“清荫”,以招客共乐⑥。于清荫台上,可见“远冈近阜,郁然攒浓松而布绿竹”之景,而“举凡风之自远来者,皆其烈焰尽而后此;而又和合于池上芰荷之气,故虽细而清泠芬馥”[3]525。可知村园景物简单幽静,以茂盛生长的竹、槐、松、桃、李、枣、栗等林木植物为主,并间有溪涧水体的穿插,建筑景点较少,却能广涉周边地域的风景。
万历二十五年(1597),中道离开长安村赴武昌乡试,后至京城与宗道、宏道聚,长安村园则久无人居。因此,万历二十七年(1599)宏道将嘤鸣馆之建筑转售于姻友王官谷。官谷将该馆移入自己在公安县城西面、油水畔的园林“香光林”。而香光林后又转属中道所有,更名为篔筜谷,嘤鸣馆则更名为听雨斋。宗道于 1600年去世,墓于长安村荷叶山。此后六、七年,对仕途灰心意冷的宏道和举业不顺的中道则主要居住在公安斗湖堤柳浪湖、篔筜谷,村园渐有凋落残破之意。
万历三十一年(1603)冬,宏道与舅龚散木买舟将入德山,偶经长安村小憩,又为荷叶山的风景所打动,即命童子辟地拓圃,准备营构小室,意欲明年移家居之,并在先居后堂板扉题壁志之。构小室之时,恰逢僧人王路庵归吴,宏道附书信请无锡书法家王百谷为其题写匾额⑦。宏道计划将村园门榜“荷叶山房”,次为“松风涧”,堂榜“净绿堂”。堂之后有梅,“斜月廊”在其右,花之西葺小室曰“梅花奥”。宏道顾虑百谷年事已高,不能尽快完书。但实际上宏道此后仍居于公安县城柳浪馆,村园的营建较缓慢。四年之后(1607),已复出任职京城礼部的宏道归里再至长安村荷叶山,王百谷所书的诸匾额已搁置许久,而他所计划修建的小室尚未全然建成[3]549。
万历三十六年(1608),中道因上先人丘墓而再游荷叶山。山中依然乔木参天,松涛瑟瑟,先居寂寥衰落,廊庑间尚有袁父、宗道、宏道的题壁纪事。宏道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逝后,荷叶山房归其子袁述之所有。万历四十二年(1614),中道移栽村园中原嘤鸣馆前的一株海棠至篔筜谷听雨斋前。此海棠原为宗道手植,自此馆与花分别十五年而又见。园林建筑和植物的转售、移栽在晚明园林的修造中较为常见,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经济的限制,另一方面也源自文人对住居环境的不断推敲和重新筹划。
荷叶山房因三袁的声名及笔墨点染,很快成为一时名苑,在清代的公安县志和史书中也得到记载。清康熙九年(1670)刻本《公安县志》十六卷中详细描述了荷叶山房的景致。“(清荫台)后有室曰白苏斋……室之后有土阜,高可眺远,曰幕翠岭,阜上古梅一株,虬曲偃蹇,开时香雪满庭,其旁为回廊,曰斜月廊。从此阜益坦,修竹万竿,构草堂曰净绿堂”[2]。相较于宏道的早期构想,此时园中室名更为白苏斋,斜月廊由单侧廊转为回廊形式,梅花奥已不见记载。此或为三袁后人的增改构建已不得而知。虽然荷叶山房的内部建筑在不同时期当有更替增建,但其整体环境和基本格局并未有太多变化。清雍正十一年(1733)编修的《湖广通志》记载了荷叶山房的存续状态,“经兵火后,村落林木毁伐殆尽,独此地岿然如旧”[4]。
在实际的营构之外,中道和宗道又分别对长安里村园有过重整修葺的构想,尽管未能有机缘付诸实践,但一些造景的意象仍饶有趣味。
万历二十四年(1596),中道游历吴越并看望时任吴令的宏道后归里,此后一年独居村园。因见荷叶山老树枝干皆秃,嘤鸣馆已将颓,中道去信在京任职的宗道,提议在长安村祖屋基上治宅。此时宗道的内心对仕途进退已有一定的矛盾和冲突,意欲归隐,但他的初步构想是在公安县西南的澧州修筑园林,诗文中也有“移家澧水知何日,擬塞丸泥自结茆”[5]59之句。澧州有澧水贯穿全境,但中道以为澧州城较为狭窄,寻觅可居之宅较为困难,公安县城则水患严重,不三五年或将不存,皆不若在长安村祖居治宅修园,日后兄弟三人可栉比而居,共享隐居之乐。长安村中有树、有田、有塘、有湖,族中尚有两三忘机之老可谈笑,是隐居修身的佳处,可与王维之辋川、陶渊明之栗里相媲美。他提议即刻开始种树,待宗道十年宦游后归来,竹树已茂密成荫。村园附近的车湖风景最佳,水中之洲可加固充扩,坐一圆蕉其上,可积雪千顷,供养心脾最快[3]969。
次年(1597),宗道在回复中道的信札中道出自己的园居理想。尽管他内心十分向往隐居生活,但因父亲年未六十,归隐仍显太早。宗道也转变心意,认为沙市太远不可居,公安城已残破,惟有长安村中旧居是一个较好的选择。他对祖居园林的改造想法更为大胆,计划将荷叶山、荷叶堰俱用短墙围之,从乌桕树中开门,以小舟往来其中,纯种白莲。山内松栗十围处作一佛堂。万松岭上作一大士阁。往时宗道每夕阳之时至万松岭,所见平湖万顷,晶晶晃耀,又可东望黄山,极为胜处。他在信中嘱咐中道,可令人预购杉木并种植守护,山中多种松,塘上多种桃柳,则易于成活。树的栽植行位自有方略,太整齐则易落入俗套[5]。写信之时,宗道已向董思白、黄慎轩求乞堂额⑧,可见他对祖居改造的迫切心情。宗道对荷叶山房的改造方案更加注重园林与外部风景的联系以及开阔自然的美感经营,兼有灵动浪漫的趣味和质朴实用的思想。同时,深修禅学佛理的宗道也自然地希望在园中增添具有佛禅气息的宗教建筑。
荷叶山房位于村野,交游多有不便之处,不宜久居,但其自然环境与周边风景仍为袁氏昆仲所倾心,夏日短暂的居住避暑遂成为一大快事。万历三十二年(1604),宏道对村园的改造已有所展开。中道是年下第,归长安村中。随后宏道与寒灰、雪照、冷云、云栖诸衲也同聚于村,在此消夏。
在中道的笔端,荷叶山房的消夏栖居极为愉悦。“早起,共聚山房前大槐树下。饭后,过梅花奥,度骑羊渴,入万松林,登台望湖水晶晶,树影甚浓,风萧萧至。诸叔 携茶来,共䜩笑;即于松荫下午餐。饱后,穿万松中,至珊瑚林,僧能煮新茶以供。日已西,各归浴。晡时坐庄前稻场上,可五亩,农人净治如虎丘千人石,而莹洁过之,共对薰风坐”。三月之内,他们每日或乐游,或嗒坐,把酒泛舟,徜徉于荷叶山房及其周边的孟溪、车台湖、杜园、冢子山一带,未尝见一俗客,也无任何应酬之事[3]547。消夏时光对中道而言如同仙侣一般,在诗歌中也得以表达:“心内安闲身也轻,十年觑破蕣华荣。冷云冷雨销三夏,香水香山过一生。池上坐禅鱼跃,花前说偈鸟争鸣。醒来不作攒眉事,梦里依然是笑声”[3]131。在兄弟、僧人等的相伴中,荷叶山房园居生活的幽静和交游之乐得以平衡,栖居于村园成为酣畅淋漓的快事。
综之,荷叶山房的整体基调为简朴自然、清幽僻静,隔绝了城市住居的芜杂,充满乡间隐居的安闲避世之乐。三袁对荷叶山房风景的欣赏,也脱却了过多的文化象征和寓意,重视环境的整体感受和清幽的自然气息。在不同时期,园林内部的建筑布置与变化都呼应着与荷叶山周边的山水林木、云影天光等自然环境,使建筑的具体布置也退居于一个较次要的位置。荷叶山房园林的精髓在于它与整体大环境的呼应以及三袁畅游住居于其中恬淡快乐的心境。关于荷叶山房的屡次修造和改建计划也凝聚了兄弟三人的共同心血,以此来建构和维系一个退隐林下的理想。在三袁文字著述的再现中,荷叶山房村居园林成为三袁儿时记忆和园居理想不断叠加的产物。
尽管荷叶山房的清幽氛围牵绊着三袁的心绪,但也因过于寂寞枯清而只堪消夏,不合为久居之地。一般而言,村园的地理位置和整体环境决定了其大多具有清幽孤寂、远离尘嚣的格调,与“城市山林”形成较大的反差。甚至宏道也曾劝中道将园林选址到便于生活和社交之地。宏道在第三次辞官归隐时选择沙市作为住居之地,并希望中道与他共住此地。中道最初推辞,表明其意在郊野山中。宏道却认为,古人戴仲若初居桐庐,晚居丹徒;宗少文初居衡山,晚住江陵。舍寂静而入喧闹之地,并非二人一改其隐逸之情操,而是由于人在不同境遇下各有所宜而已[3]625。宏道的一番言辞有力地说服了中道,使其最终在沙市卜居金粟园,这也表明了宏道对于住居之地择选的观点。
随着晚明造园活动的不断展开,“村居”和“城居”之间的权衡与比较,成为许多晚明文人热衷于讨论的话题。一方面,选址在城市地的园林环境并不容易让园主感到满意。颇具代表性的一例即为晚明文人王世贞的弇山园。他在篇幅宏大的《弇山园记》开篇即指出,官吏经过其园林周边的喝道声以及频繁的园林宴饮社交活动是园居之苦所在[6]。另一方面,对于选择村居的文人,城居在其想象中又更有妙处。晚明苏州文人张大复曾被友人夸赞其村居于“梅花草堂”之乐,可不受外界俗事之扰,唯苦于难求一地。而张大复却认为,城居仅需闭门锁户即不闻外界事,较村居更有乐趣[7]。
同时拥有多座不同选址的园林,成为缓解“城居”与“村居”之间的优劣争论的调和方案。晚明嘉兴文人李日华即拥有城居园林美荫轩和村居园林白苎庄。在美荫轩中,李日华可鉴赏图画、文玩、古董,往来友人,而不失城市园林的清幽之乐,对于园林空间的推敲打理也显得精致细腻。譬如“用卵石伍万有奇,甃偃松轩前地。雨一过,不烦曳屐,可以散步”,又或“无事,坐美荫轩听鸟声,极清适。偶阅定武、神龙诸本《兰亭》,咀味不已”。而在偶尔过从的村园白苎庄中,李日华的园林生活又充满田园之趣,从其多处文字记述中可得以体现。“同内子至白苎村居。数竹得六百二十竿,经营畦圃,审度向背,将成小筑,为鹿门之隐”,“往白苎庄。坐竹下竟日,真如小年”,“同细君往白苎庄居,摘莲理豆蔓,徜徉竟日,方归”[8]。城市园林的人文之乐与村居园林的恬淡之气在李日华的林下生活中得到了很好的平衡。在拥有多座园林的情况下,城市园林是提供生活便利、社交平台和人文化风景的雅逸空间,而村居园林则成为晚明文人不时牵念、偶尔过从的住居和调节心绪、回归本性的静处。
本文所讨论的三袁祖居村园荷叶山房的营构和变迁,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晚明村园的整体境遇。作为晚明造园热潮中的重要类型之一,村园僻静的整体氛围既为晚明文人所向往,又让他们难以安然停留。许多晚明文士内心契合的园居生活状态,是园林清逸环境和人文之乐的调和。晚明文人群体既保持了清高和孤傲的心志,也需要融入一个可以结交共乐的群体,开展各式各样的雅集活动,结社之风盛行。因此,“城市山林”或城郊便利之地的园林,更易成为晚明文人住居的现实选择。
[1]袁宏道. 袁宏道集笺校[M]. 钱伯城,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633.
[2]孙锡蕃. 公安县志书[M]. 清康熙九年麓樵居刻本.
[3]袁中道. 珂雪斋集[M]. 钱伯城,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531.
[4]迈柱修. 湖广通志[M]. 清雍正十一年刻本:49.
[5]袁宗道. 白苏斋类集[M]. 钱伯城,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29.
[6]王世贞. 弇州山人四部续编[M]. 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30-141.
[7]张大复. 梅花草堂笔谈[M].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 1935:245.
[8]李日华. 味水轩日记[M]. 屠友祥,校注.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93-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