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经生、经文
——论弘一法师的书法佛缘

2016-02-16 07:03林婥琴
书法赏评 2016年6期
关键词:弘一法师经文法师

■李 念 林婥琴

经历、经生、经文
——论弘一法师的书法佛缘

■李 念 林婥琴

一首 《送别》从 《城南旧事》传颂到现在。兴许,很多听众和我一样, 起初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创作者弘一法师,更无法仰及他传奇的一生。然而数年之后,当我再一次走近他,是在一次偶然情况下,看到了法师所书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坦然地说,初识它时,并没有来势磅礴的冲击感,而是娓娓道来一般,像在给我们诉说着关于他的故事。最终,让我打定主意走进他,大抵也是因为初学者那一股不谙世事的好奇劲儿!在他的笔触间,留给我的疑念甚多,以至于在我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几乎几度觉得无迹可寻了。而如今,又写下如此缀文来蚁窥法师的书法之于佛法历程的情结,但愿不会被看作肆意妄为,足矣。

一、津门志士,叔同先生

国学先驱夏丏尊曾以这样一段话来评价弘一法师: “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1]字里行间,囊括了叔同先生这一生所扮演的角色,却没法描摹出他尽显传奇的一生。

弘一法师,俗姓李,字叔同。成长于津门桐达一户富有的盐商之家。少时受家学影响,不仅熟读国学经典,耳濡佛教经文,对新学也颇有兴致。诗、书、画、印、音乐、戏剧皆有涉猎,且造诣非凡。这也足以揭示了他作为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中一位罕见全能艺术家的原因所在。可是,他并未因过人的艺术天赋而凌驾于芸芸之上,而是在正直人生绚丽之际脱下华服,踏入僧门,告别了 “偏偏佳公子”的生活。从此,人们眼中才华横溢的 “叔同先生”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潜修梵行,精研律学的高僧弘一法师。我们没法评判他的哪一段经历最为人称道,只能说,前一段是他追逐过的青春,后一段是历练后的年华。

二、青年叔同,博雅艺趣

作为 “二十文章惊海内”[2]的大师,叔同先生的青年时期就因满腹才华而倍受关注。受业于蔡元培时,年少的叔同凭其出众的文采驰名于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没人能揣测什么样的心境能使得年少的他写出 “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如同草上霜”[3]一类的人生禅悟。诗者,感其况而述其心,发乎情而施乎艺也。先生笔下的每个字都凝结着对家事国事的感怀,正如他创作 《金缕曲》述志一般: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4]行气中流露的豪气,充满着炽热的爱国热情,这也正是青年叔同的如实写照。先生作为中国第一代美术留学生,于1905年东渡日本求学,师从名画家黑田清辉学习西洋绘画后不久,便在美术界展露头脚。先生也是一名新文化运动的拓荒者,当他学成归来,投身艺术教育时,不顾旁人的闲言碎语,毅然改变了当时国内艺术教育的陈旧法则,大量引进西洋画的教学方式,结束了我国美术教育范本临摹的历史。与此同时,作为第一个往国内传播流行音乐的先驱,他所写下的 《送别》一曲,历经代代传唱,经久不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5]如诗如画的意境就好似朋友之间挥手相送的画面浮现眼帘。在留学期间,先生还创办了 “春柳社”,编演了 《茶花女》 《黑奴吁天录》等剧目,为当时国内赈灾义演募捐,即使身在异乡,却也常怀救济同胞的慈悲之心。国虽动荡,爱国无疆。报国无门之时,他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到艺趣中来,把自己的所学带入祖国,影响更多的青年志士,这便是他作为一名教育者的使命所在。

三、踏入僧门,悲欣交集

1918年,民国第七个年头,叔同先生正直39岁。或许是母亲的离世,或许是家庭屡遭变故,加之国内时局动荡不安,他满腔的壮志豪情已经被世事消磨殆尽。而此时,挚友夏丏尊随口的一句 “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和尚倒爽快。”[6]熟知竟一语成谶。是年,先生于西子湖畔的虎跑定慧寺剃度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在后来,每当谈到弘一法师为何皈依佛门时,其门生丰子恺这样讲道: “李先生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艺术家,而做和尚呢?用高远的眼光,从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伟大,远在教育之上。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7]

然而,当他踏入空门后,发现僧团戒律不严,如沙般散漫,遂立下 “除了扶律,是不足以言振兴了”[8]的誓言。所以法师当时的心愿就是为僧团树戒,因而转持戒律森严的南山律,以身作则,精研禅学。再说到法师持律的严苛,法师是严格按照自律所奉行的。无论旧友新识,权贵平民,他在闭关期间,都一概回避。就如他自己所说: “既已出家,便应作往生想,倘若拆阅,见家有吉庆事,恐萌爱心;有不祥事,易引挂怀,不若退还为上。”就此也划开了佛门与俗家之界。然而,在他皈依的第19年,抗日战争的烟火也弥漫到佛门清修之地,他顾不得友人劝阻,决心为护法故,不怕枪弹,更提出了 “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9]的主张,号召全国佛教徒,奋起抗日。遂自题居室曰: “殉教堂”,并每日为民众书 “念佛不忘救国”的条幅,任人取去,起到了 “凝聚民族,鼓舞民众”的作用。想必,这也是法师为僧俗两界所共仰的缘故吧!与其说青年时代那个满腔爱国热情的叔同先生又回来了,不如觉得他一直都在。对于这一段僧门头陀的持戒生涯,朱光潜先生评价道: “佛终生说法,都是为救济众生,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入世事业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种,弘一法师从文化思想这个根本上着眼,他持戒那么谨严,一生清风亮节会永远严顽立儒,为民族精神文化树立了丰碑。”[10]

四、援佛入书,渐成弘体

弃俗剃染之后,弘一法师诸艺皆废,唯有书法不辍,就如他自己所言: “无论写字、刻印,皆是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11]不难想象,佛教徒的世界观、人生观,大抵都应该随笔入纸了吧!法师把书艺带入寺庙过后,更多则是以佛教经文的形式呈现了。自汉代佛教传入国内之后,直至民国,佛教徒队伍愈发壮大,也愈发虔诚。而法师作为佛门弟子,信奉佛教,希望佛祖庇佑,念诵、抄经实为必然之事。由此,法师也多了一层 “写经生”的身份。而谈到抄经,作为一种修禅定的最佳方式,除潜修功德以外,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 “写经体”的推进。康有为认为: “书法亦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语了悟。”[12]精道的小楷书体在书家和佛家交融的水乳中,得以升华。旧时,经文作为传播佛法的最佳载体,写经已不只是单纯的书法行为,还要供佛教徒阅读。于是,易于识别,字体均匀,成了 “写经体”衡量优劣的首要标准。正如 《宣和书谱》记载: “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体写经者,光绝不赞。”[13]其次,依个人书风的不同所呈现出细致焉,持重焉,秀美焉,皆自然成势。尽管 “写经体”风格迥异,但皆须以 “精诚”贯穿始终,皆须让观者体味到书者的虔诚之心,禅定之意,烘托淡泊空灵的佛教境界,方能一一尽显经文之大意。法师出家后也时常抄写佛经以作修行。一日,他将自己所书的佛经呈给印光大师,欲求其点评一二,孰知印光大师只是说 “文人习气未脱”。究其法,印光大师答道 “唯有精诚”。开悟后的弘一法师,直至圆寂,其书法都秉承 “精诚”二字。古人云 “书者心画”,统观法师的作品,可以明显察觉到其书体的独特性,似篆非篆,似隶非隶,似行非行,不确定性中又彰显着弘体风格的确定性。他的书法与历史上的其他书家相比,至少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冲逸、恬静之书风;二是书法内涵大多与佛家信条一致,劝人为善,激励斗志。正因如此,我们可以看到法师诸多的书法作品都以禅修为主题,若数表达佛法最为极至的,当推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4]《心经》虽仅二百余字,却浓缩了六百卷 《大般若经》的要义。可以说是般若思想的核心,佛法教义的精髓。它是诠理最深奥,说法最微妙的大乘佛教的经典。同时也是语言最简洁、声韵最顺畅的普度众生的佛经。

(一)弘一法师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书法语言窥见

笔法:细细拜读这幅 《心经》,笔笔中锋,恬静淡雅,整体用笔较为圆润,行笔较缓,字字匀称,摒弃圭角,不见起迄。线条化繁为简,却见 “朴拙圆满,浑若天成”,这正是法师在穿上百衲衣后,形成的心安神定的佛陀境界。

字法:再看字法,此 《心经》每字均为近乎1厘米见方的小楷。大体呈内紧外松的字势空间,体态稳重,既形成了紧密的内部空间,又有外部开张的走势。与其他经文相较之,字势的动感愈加明显,故谓之 “动中求静,静中藏动”,有精神,却无火气,让人观后心如止水,正与佛家大彻大悟,无欲无求的精神相契合了。

章法:弘一法师手书 《心经》为横幅,因 “写经体”这一特殊的形式,而呈现出纵有行横有列的格式,布局庄重、大气。字里行间透气、舒朗,亦如经文应有之稳重。通篇大小字形统一、工稳,如见法师端坐于前,沐手敬书的虔诚画面。

通读弘一法师手书的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的要义,书者的人生体会都如墨迹一般浸润开来,他浓厚的佛学思想及佛教美学都蕴藏其中,点画线条也不单单只是形式了,而成了佛教涅槃寂静境界的外在显现。这正是弘一法师毕生追求的宗教境界,它无欲无求、清净寂寥。

(二)弘一法师对联作品的书法语言窥见

在弘一法师的作品中,除了大量的经文偈语之外还有不少充满着禅趣的对联。出家之后,他创作了大量的对联送诸寺院,这些书作,大多寄托了大师的参禅心境,富有哲理,饶有兴致。如其所书 “智慧善分别,音声非如来”,又如 “如梦不真实,舍我而修行”,足以见其深厚的文笔功底,而弘体书风在对联作品上的呈现也同样让人回味无穷。初看这两联,简易却不失率真,依旧是弘体书风那 “不食烟火”的笔触。对联的形式传统,细看每一个字,已然抛弃了繁缛的缠绕,只剩干练的线条,抛弃了臃肿,剩下了筋骨。而这样的笔触、线条,正是有安静祥和的身心状态才能做到的。在弘法的过程中,弘一法师也将这一形式运用起来,劝人为善,试图以佛教徒的世界观、人生观去影响更多的人,当然,这样一来,意义也更为深厚了。

(三)弘一法师遗墨 《悲欣交集》的书法语言窥见

1942年10月,弘一法师在泉州大开元寺写下 “悲欣交集”四字绝笔,于三日后圆寂。这留给世人最后的四字,让人在欣赏其法度之余,开始揣测大师弥留之际呼之欲出的情感。对于一副书法作品而言,这只是用草稿背面书写的四字,或许显得过于随意。加之用笔又明显不同于经体风格,稍显急促,尤有枯笔可见,方圆兼备,线条畅达,这一切不同寻常的不拘形式反倒让所抒之意更为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了。在 “见观经”的落款后,法师用浓墨画上了一个显得沉重的句号。足以可见,在法师行笔间,想要表达的欲望远比书写本身更趋强烈。

一一看来,弘体书风的形成,也是经历了数载寒窗的锤炼和打磨,是基于扎实的书法功底,过人的艺术禀赋,良好的综合素养以及高尚的个人情操共同作用之下所诞生的精诚之作。对于研习书法的人,是极具借鉴价值的。然而每个个体的人生经历是唯一的,没有人会成为第二个弘一。但是他的学识,他的修养,他的造诣,他的精诚书艺,他每一段活得那么极至的经历都是值得我们去仰望的。在我们合上这一页之前,再看一段夏丏尊对法师极为贴切的描述:

像他 (弘一)那样的人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这,都是稀有的福德,正应他欢喜,代众生欢喜。[15]

按佛家的说法,他成就了一生传奇。

[1]韩秉芳.弘一法师与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2]朱浩云.有书无法,有书入禅—漫话弘一法师其人其书 [J],收藏集,2012,04。

[3]李叔同.断句P186[M],新世界出版社。

[4]李叔同.金缕曲P198[M],新世界出版社。

[5]李叔同.送别P215[M],新世界出版社。

[6]韩秉芳.弘一法师与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7]韩秉芳.弘一法师与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8]温金玉.弘一法师弘律因缘探究 [J].法音,2007,6。

[9]田玉德.弘一法师的悲欣人生 [J]文史天地,2008,10。

[10]温金玉.弘一法师弘律因缘探究 [J].法音,2007,6。

[11]李海珉.李叔同─弘一大师的书法 [J]书画艺术,1999,2。

[12]陈永玉.康有为书法探源 [J]书法之友,1997,8。

[13]释印光.印光法师文钞三编 [M],弘化社,1990。

[14]弘一法师.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M]中医古籍出版社,2013。

[15]韩秉芳.弘一法师与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作者单位:西华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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