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道齐运-论王阳明书法观

■申旭庆

技道齐运-论王阳明书法观

■申旭庆

王阳明论书： “凡悬针布居右，垂露笔居左。闲似惊蛇出草，了如美美出闺。横则贵乎清轻，竖不妨于重浊镂金。桓玄书如快马入阵，随人屈曲，作字 （岂）须文谱？范怀约真书有分，草书无功，故知非易。书之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虽有用笔，亦当□□字势。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 （疑正德元年 （1506年）作，《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上》第212页，束景南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其中 “凡悬针布居右，垂露笔居左”及 “横则贵乎清轻，竖不妨于重浊镂金”皆是对书法中 “技”的描述，而 “虽有用笔，亦当□□字势。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则是对人的一种要求，亦可以看作是对 “道”的表达。另一则是王阳明在 《答顾东桥书》中云： “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逐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则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 （《王阳明全集》第45页，王守仁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从 “书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可以看出王阳明对书法 “技”的层面的认识， “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则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则是阳明先生提倡的“学行并重，技道齐运”的学书方法。

一、技道齐运的深层次内涵

《庄子·天地》云： “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子部,道家类,庄子翼,阙误）从中可以看出 “技” “事” “义”“德” “道” “天”之间的关系。 “镌石,技也,亦道也。文惠君曰:‘嘻!技益至此乎?'庖丁对曰：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是以道与技为二,非也！造圣则圣,人神则神,技即道耳……神圣在我,技不得轻矣。否则,读书作文亦贱也,宁独镌石之工乎。” （《焚书·续焚书校释》第355页， （明）李贽著，陈仁仁校释，岳麓书社，2011年10月第一版）李贽通过引用 “庖丁解牛”的故事表达自已道与技不分离的观点,甚至可以表达为没有 “技”也无从论 “道”的观点。

何谓 “技”?“技，巧也”。 （经部,礼类,礼记之属,礼记集说,卷二十二） 《礼记·王制》云： “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此技盖指技艺，庄子强调 “技进乎道”，其逻辑推理： “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经部,礼类,礼记之属,礼记注疏,卷十三) 《庄子·养生主》记庖丁解牛 “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其技至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技”只有与 “道”契合，才可以进入更高深的境界。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 《诗》 《书》 《礼》 《乐》之道归是矣。” （史部,目录类,经籍之属,经义考,卷二百九十五）

在书论中 “技道观”则是先由扬 “道”抑 “技”，发展到 “技道齐运”。东汉赵壹 《非草书》斥 “技”，其云：“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在北宋之前书法理论史上多是扬 “道”抑 “技”，如 “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 。 （虞世南 《笔髓论·契妙》）在释智果 《心成颂》、欧阳询 《三十六法》 《八诀》及李世民 《笔法诀》中都主张以 “道”为先。唐张怀瓘提出 “书道”的命题，但并不是书法内部的技道观。

北宋苏轼倡导 “技” “道”同等重要，其 《书李伯时山庄图后》云： “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无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 （《东坡画论》第59页，（宋）苏轼著，王其和校注，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一版）苏轼在 《跋秦少游草书》中云： “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 (子部,艺术类,书画之属,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七十七)

二、王阳明技道齐运书法观的形成过程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 （1488年），先生十七岁，在越。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 (《王文成公全书》第1389页，王守仁著，中华书局，2015年6月第一版)从以上可以得出，王阳明学书先是通过对 “技”的大量训练使其熟，进而书法大进，完全符合 “庖丁解牛”中的技道观。 “先生尝示学者曰： ‘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 ‘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后与学者论格物，多举此为证。” （集部，别集类，明洪武至崇祯，王文成全书，卷三十二）从中可以得出王阳明 “初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这是对 “技”的学习，后 “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这是王阳明书法观的基本确立之证，即 “技道齐运” （心上学），不是单纯的“对模古帖”。

弘治十八年 （1505年）王阳明诗云： “晓日明华屋，晴窗闲卷牍。试拈枯笔事游戏，巧心妙思回长毂。貌出寒林鸦万头，泼画金壶墨千斛。从容点染不经意，欻忽轩腾骇神速。写情适兴各有得，岂必校书向天禄。怪石昂藏文变虎，古树叉牙角解鹿。飞鸣相从各以族，翻舞斜阳如背暴。平原萧萧新落木，归霞掩映随孤鹜……开合低昂整复乱，宛若八阵列鱼腹。出奇邀险倏变化，无穷何止三百六……画师精妙乃如此，天机飞动疑可掬……嗟哉用心虽小技，犹胜饱眼终日无归宿。”即席阳明山人王守仁次韵 （《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上》第201页，束景南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此诗为王阳明等人观画师作画而作，其中 “开合低昂整复乱，宛若八阵列鱼腹。出奇邀险倏变化，无穷何止三百六”是对画师 “技”的赞美， “画师精妙乃如此，天机飞动疑可掬……嗟哉用心虽小技，犹胜饱眼终日无归宿”，则是对画师作画 “技道齐运”的赞美，也可以侧面反映出王阳明的书法观。

三、从其书法作品探究其书法观

书法作品是其书法观最直接的表达，通过不同时期的书法作品加上相应时期的文字资料，基本可以确立此阶段的书法观。在书法观的影响下其书法风格也是基本可以确立的，进而书法作品的真伪也大致可以判断。

正德二年临《自叙帖》

苏补怀素 《自叙帖》

弘治二年 （1489）临 《自叙帖》

弘治元年戊申 （1488年），先生十七岁，在越。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王文成公全书》第1389页，王守仁著，中华书局，2015年6月第一版)观弘治二年 （1489年）王阳明临 《自叙帖》正是在 “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之后，可以看出阳明先生这段时间对 “技”不断锤炼，进而达到 “书法大进”的程度，整体给人感觉字形较准，能够熟练地表现 《自叙帖》的风神面貌。而正德二年 （1507年）王阳明临 《自叙帖》距弘治二年临本已有18年，观此临本字形、章法及整体气息较 《自叙帖》出入较大，但是合乎王阳明所倡导的 “心上学”即 “技道齐运”的书法观。

《怀仁集王圣教序》

弘治十四年 《和九柏老仙诗》

《怀仁集王圣教序》

弘治十八年 《题画诗》

以上四幅图是两幅王阳明早期作品与 《怀仁集王圣教序》对比，可以看出王阳明早期学 《怀仁集王圣教序》无疑。

图1

图2

图3

图4

图5

图6

图7

图1是王阳明 《题画诗》中的 “峰”字，图2、图3是 《怀仁集王圣教序》中的 “峰”字，不论从笔法还是结构来看图1和图2都是极其相似的，图1和图3在字势上也做到了完全吻合。图4是弘治十四年 《和九柏老仙诗》中的 “开”字，图4、图5、图6、图7都是 《怀仁集王圣教序》中的 “开”字，从用笔上来看图4和图5“折勾”极其相似，从图4、图5、图6、图7对比来看，可以看出从风格上是基本一致的。

《和九柏老仙诗》 《题画诗》都是王阳明早期的作品，是以 《怀仁集王圣教序》的风格进行书写的。通过单字对比可以得出王阳明早期对书法 “技”的层面作了很深入的学习，也应了王阳明的书法观 “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 （集部，别集类，明洪武至崇祯，王文成全书，卷三十二）

《怀仁集王圣教序》

正德十三年 《中庸古本》

王阳明 《中庸古本》是其晚期的书法作品，其书法观已经形成。通过以上两图对比可以得出 《中庸古本》取法于 《怀仁集王圣教序》，但又不为其所囿。从王阳明早期学 《怀仁集王圣教序》的笔法、结构、章法、神采精准的 《和九柏老仙诗》 《题画诗》到 《中庸古本》的 “以神写形”，可以说是王阳明 “技道齐运”书法观的显现。

[1]文渊阁 《四库全书》电子版

[2] 《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上》，束景南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

[3] 《王文成公全书》，王守仁著，中华书局出版发行，2015年6月北京第一版

[4] 《王阳明全集》，王守仁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12月第一版

[5] 《王阳明法书集》，计文渊编，西泠印社出版社， 1996年07月第一版

[6] 《焚书·续焚书校释》 ， （明）李贽著，陈仁仁校释，岳麓书社，2011年10月第一版

[7] 《明清书道图说》，青山杉雨编，二玄社，2003年07月第六版

[8] 《东坡画论》， （宋）苏轼著，王其和校注，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一版

[9] 《王阳明及其学派论考》，钱明著，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第一版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