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建
法藏敦煌写本版式撷英
陈亚建
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了6000多件最有价值的敦煌遗书。这些年代久远的纸质经卷写本直观地反映了中国隋唐时期高度成熟的书籍艺术。写本的版面编排不仅显示了古人对处理复杂信息、驾驭特殊题材时的绝妙创意,由其确立的文字编排方式与版面划分手法也在随后的雕版印刷中得到了继承和发展。敦煌遗书的规范化、标准化,奠定了中国古代书籍的形式基础。
敦煌遗书;写本;版式
1908年3月,法国汉学家保罗·伯希和赶抵敦煌,选走藏经洞里敦煌遗书全部精华。他将珍贵的经卷和语言学、考古学上极有价值的6000多卷写本和一些画卷,装满10辆大车运往巴黎。后来这些来自中国的古籍全部被收藏在位于巴黎的国家图书馆里。随着1994年国际敦煌项目(IDP)[1]的开展,各收藏机构逐渐开始通过高质量的数字图像将这些艺术品信息化。2009年,法国国家图书馆将这批珍贵的经卷扫描制成高精度的图片,在其网站上公布出来,供全世界的研究学者自由检索。
这些隋唐时期的经卷文书,是保存最好、年代最为久远的纸质写本。它们绝大部分是佛教经卷,并有少量的道教、儒学典籍以及经济、军事方面的文书。敦煌遗书是古人贡献给全人类的文化遗产,是纸张全面取代竹简与丝帛之后、雕版印刷普及之前,中国人记录思想和信息的载体。它不仅内容珍贵无比,在形式方面也充分体现了古人在编排、处理信息方面高超的能力与技巧,显示出他们在制作这些经卷时缜密的思考、耐心和智慧。在归纳整理、甄别对比过程中,笔者发现了一些极为特别的案例,其手法之独特,创意性、表现力之强,令人赞叹不已。
现撷取其中比较典型的三种形式、六个案例,供读者参详。
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公布出来的4千多份经卷中,有一些带有插图的写本特别引人注目。它们中不仅有著名的雕印《金刚经》等黑白图卷,还有极少的几件手工抄写和绘画的彩图版手稿,它们是专门定制的单行本,其历史与文化价值不容小视。我们挑出其中保存较好的两件,结合具体图片,分析其版面特点。
图1 《灌顶经》编号:Pelliot chinois 2013尺寸:26.6×132厘米(图像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 www.bnf.fr)
图2 《吉祥动物图鉴》 编号:Pelliot chinois 2683 尺寸:27-28×459.8CM(局部) (图像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 www.bnf.fr)
第一件是一幅名为《灌顶经》的佛经残卷(图1)。全经原来由十二部小经组成,这幅经卷首尾部分都已经散佚,现存的仅是中间的一部分。这幅残卷最引人注目的是图文组合,而且插图还是勾线设色的彩绘。残卷版心用极细的墨线绘制了界行,全行17字,直排,经文长度从3行至9行长短不等。在每段经文之前,都有两至三个画像,它们或站或坐,位置高低错落,随视线流动,非常有节奏感。这种按照内容图文对照方式依次展开的版面,非常直观地将佛经内容呈现出来,不仅打破了佛经阅读的沉闷感,也更加适合信徒的揣摩参详。佛经全文都是用蝇头小楷写就,而插图的绘制手法则与莫高窟里隋唐时期的壁画极为相似,均是墨线敷彩,制作非常考究。
带插图的经卷并不稀奇,但象这种徒手绘制的着色图稿则非常罕见。其制作不仅需人力手工抄写,还需要画工配合,或是抄书人必须还要具备绘画的技巧方可完成。较大的技术难度注定了它不可能象印刷品一样大规模生产。长卷是隋唐时期流行的书画装帧样式。这幅经卷书画结合,显示出在较为纯粹的长卷绘画和写本之间,还存在一种亦书亦画的中间形态。
在法藏敦煌遗书中,还有一件与《灌顶经》残卷形式类似的作品。它们都有风格接近的彩色插图,在编排方面图文结合,只是在构图上略有差别。比较而言,这幅编号为2683的《吉祥动物图鉴》(图2)保存情况较为完整。它全长459.8厘米,生动地描绘了中国传统历史典籍中记载的各种祥瑞动物形象,并用文字对这些动物画的出处做了详细的说明。图文对照,观者一目了然。
《图鉴》编排采用了上图下文式上下分割型版式。在版面中线位置,一根横向的细线将画面分割为两个高度基本相同的图文区域。在这版面分割线上方,依次绘制了若干个动物形象,动物名称标注在图像右上位置,而在它下方的界行内,则以每行12字的数量纵向以行楷写就该动物的出处与注解。全卷共描绘了23种动物形象,它们中既有栩栩如生的灵龟、玄武、和各种龙、凤,甚至还有传说中的河图图样。值得注意的是全卷还有包括黄帝采龙等19种动物仅列举了名称,尚未绘制图样。
图3 《大乘五位》编号:Pelliot chinois 4633 尺寸:51.8×49.2CM(图像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 www.bnf.fr)
图4 《步水畦解》编号:Pelliot chinois 2490 尺寸:46.3~53×33.2CM(局部)(图像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 www.bnf.fr)
中国的古代书籍版式基本都是在固定版心内的数个界行内直排,不仅插图较少,而且带图表的就更难得一见。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公布的图片中,笔者幸运地发现了一些编排非常巧妙的图表型经卷。它们颠覆了人们对中国古籍版式刻板的印象,其手法自由灵活,令人为之惊叹。
这幅《大乘五位》佛经(图3)是采用树形结构的图表型经卷,由于尺寸较大,中间有明显的折痕,我们尚不知道它当时是作为挂图使用还是随身携带使用。这部经卷经纬纵横,不仅有方框、圆圈等框架结构,还有复杂的版面引导线,构成非常复杂。
为了更好地理解创作者的编排意图,笔者专门翻阅了该经的相关资料。所谓《大乘五位》的大乘即菩萨的法门,以救世利他为宗旨,最高的果位是佛果。大乘从凡夫修到成佛,立五十二个阶位,即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十信是由十住中的第一发心住内,分开另立的,若将其缩入发心住内,则只有四十二位。其中十住、十行、十回向,称为三贤,仅算是资粮位。十位称为十圣,才是修习位。这幅经书,将佛教里复杂的法门演化为直观的图表,如今日树形的组织结构图一样条理分明。它首先用较明晰的墨线勾成了版心,在此基础上又依据五位及其所涵盖的各层级的内容,用黑色的细线勾出了大大小小若干个相连的网格,然后将这些内容按层级高低在各个网格中书写出来。为了强化内容的关联性,又使用朱红色的线条将纵向内容间的联系进一步强调出来。在文字的书写中,大小层级分明、重点突出,即使不懂佛法的人也能够很快明白大乘佛教的修行法门。这种对复杂信息的处理能力,体现了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与高超的表达技巧,手法之巧妙令人叹而观止。
图5 《佛说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呪经》编号:Pelliot chinois 3982 尺寸:44.5.6×43.5CM(图像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 www.bnf.fr)
图6 《佛说般若波罗蜜心经》 编号:Pelliot chinois 2168 尺寸:29.9×74.9CM(图像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 www.bnf.fr)
法藏的敦煌遗书中也有少量关于当时军事、经济方面的文书。这本《步水畦解》(图4)是由数页长短不一的6张纸叠加组成。它的右侧卷首对齐粘在一根细圆木棒上,这是其中保存较好的一页。《步水畦解》可能是一件田簿账本,他的版面被18根纵向橙色点线与9根橙色水平线划分成了190个矩形线框,线框内则记录了田亩数量与步数,形式与今日的统计表格如出一辙,但内容的意义和所指尚不明确。
除了上述的图文并茂型和图表型经卷之外,笔者还在这批敦煌遗书中翻阅到了几幅极具现代设计意识的版面类型的经卷。其版面编排之巧妙,艺术性之高,令人啧啧称奇。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玄奘法师将印度数百部佛经带回中土。在翻译这些梵文佛经时,印度佛经中的书写格式对后来中文的译本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它们特定的格式,不仅是印度文字书写的惯例,还与佛教中的某种教义或象征物紧密相连,利用版式强化佛经内容的传播。这幅《佛说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呪经》(图5)就直观地反映了这一情况。
在这幅接近正方形的经文中离边缘1厘米左右的距离上以极细的线条打了边框,并且版面被对角的斜线划分成了4个等腰三角形的梯形区域。而在画面中心,则保留了一个边长约为6厘米的正方形,框内彩绘了一个八瓣莲花须弥座。在这个四个相等的梯形区域内,每个区域都被以极细的线画了界行,界行和各自的边框线垂直,经文在这些界行内纵向书写。看完一个梯形区域内的经文,再看下一段就需要把经卷旋转90度。看完整卷归位,需要旋转4次共360度。全经共180行,每个区域44—46行不等。版面的图文正好构成一个曼陀罗的图形,很好地传达了佛教文化的艺术特点。
法藏的写本,绝大部分都是当时比较流行的横幅长卷,这幅《佛说般若波罗蜜心经》(图6)不仅在构图上采用了狭长的立轴形式,而且在版面图文处理方面也独具一格,极其罕见。从画面构成与尺度上看,这幅《心经》应该是一幅挂图。在瘦长的版面中,两根S形装饰线条将画面划分成为上中下三个部分。文字内容全部集中在版面中心位置,版面顶部与底部空白。这幅《心经》全文262字,标题10个字,共计272字。在正文文字下面,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红色点线,它们呈45度角交错勾勒出了一个五层宝塔的轮廓。《心经》文字呈散点式平均分布在这些线条交差位置,恰好形成了一个完形的区域,更加强化了宝塔的形象。而佛经的标题则分为以红色虚线点出经幢顶部外形,文字分别在顶部及左右分三部分书写,手法与佛塔处理方式一致。每一个文字都成为一种造型元素,在不断强化着佛塔的印象。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红色的虚线不仅是图形组成的骨骼,同时也是指引阅读顺序的视觉引导。
这种字图一体性的编排手法,与现代版面设计的散点构成极为相似。作者似乎也试图通过这样的编排手法,强化传达效果,使得观念与形象取得了高度的一致性,从而使信徒能够快速地领略版面所要传达的内容。但奇怪是,虽然塔顶文字明确地标识了经卷标题,图形也明确地传达了佛塔的形象,但真正去读的时候却发现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幅《心经》并不是通常的直排版式,所以无论是从上向下还从外向内的阅读都不得其法,加上版面上线条交错,实在是令人感到费解。经多次揣摩、梳理后发现,原来画面中端坐的那一小尊观世音菩萨像才是解开谜团的钥匙,是阅读的起点所在。佛经的开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度一切苦厄,正是隐藏在这尊坐像之下。找到这个钥匙之后,还需要根据文字之间复杂的点线,小心翼翼地顺着流线,方可将整部经读完。视觉流线蜿蜒曲折,需要读经之人绝对的心平气和、排除一切异念才有可能完成,心智稍有变化便会失去方向。这种编排似乎意味着唯有从内心出发,排除一切干扰,才可见得佛界庄严宝相,立地成佛。
写本作为印刷普及前的书籍形式,它的版面组织形式对中国古代书籍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它们中的界行和边框演化成为雕版版面中的栏线和界格。文字直排形式也一路延续下来,作为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艺术形式,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但写本作为一种手工劳动产品,没有经历雕版技术标准化的制约,表现时还是存在相当大的自由度。它的尺寸灵活多变、作品的形式显得比印刷书籍更加灵活,许多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也能够轻松地表现出来,艺术水准也相对更高。可惜的是随着雕版技术普及、书籍尺寸的逐步规范化,许多有表现力的创意就逐渐被抛弃,没能在后来的书籍中得到延续,让人感到非常惋惜。
本文系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国书籍艺术史(项目编号:2015SJD006)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1]IDP是一个开创性的国际性协作项目,目标是使敦煌及丝绸之路东段其他考古遗址出土的写本、绘画、丝织品以及艺术品的信息与图像能在互联网上自由地获取,并通过教育与研究项目鼓励使用者利用这些资源。IDP秘书处设在英国伦敦,成员机构包括大英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俄罗斯东方学研究所、日本龙古大学,柏林勃兰顿登堡科学与人文科学院,中国敦煌研究所,法国国家图书馆,高丽大学校民族文化研究所。
陈亚建 南京大学金陵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