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天道之眼、悲悯之眼

2016-02-15 11:44潘辛毅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黔北天眼作家

潘辛毅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贵州遵义563002)

《天眼》:天道之眼、悲悯之眼

潘辛毅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贵州遵义563002)

黔北作家冉正万近期又出版了黔北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天眼》,表现出对卑微如虫蚁的燕毛顶人真切的悲悯、对他们悲剧命运的社会历史成因执着的叩问;体现了俯瞰众生的精英姿态和细致入微的平民视角;在生活细节的精细聚焦中,在传统习俗、边地文化的放大夸张中,获得了文本的厚度和深度。尽管《天眼》在艺术上还可以更加完美,而现有的二十万字数,已足以让读者经历一次独特而愉悦的文学之旅。

《天眼》;悲悯;精英姿态;平民视角

黔北作家冉正万在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银鱼来》引发广泛关注、并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后,近期又出版了仍为黔北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天眼》。这部《天眼》,作者原本想叫《奥义书》,后来没有采用的原因可能是既与古印度大名鼎鼎的哲学典籍同名,又与本小说的内容、体式不尽吻合,后定名为《天眼》,可谓画龙点睛:小说的主人公、历经苦难的地主陈绍种濒临死亡时,灵魂飞升,进入仙境般的的天坑,看见了神奇的天眼,悟到了人生的真谛。

一、悲悯与叩问

遵义方言有个词叫“造业”,多表示“遭难、可怜”之意,顺从这个词义,可以认为《天眼》的主人公陈绍种就是个“造业”之人,《天眼》故事发生地——燕毛顶也就是个“造业”之地。

由于地理位置的偏远、高峻,交通艰难,燕毛顶曾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化外之地,从老祖陈桂定根起,燕毛顶人过了三百多年不交皇粮的逍遥日子。这三百年间,风云变幻,政权更迭,动荡不安,尤其是二十世纪初到二十世纪中叶的五十年,燕毛顶岿然不动,仍维持了自给自足的局面。

变化从1949年年底的解放开始。首先是观念和制度的变化,陈氏三兄弟的父亲、寨守陈灯高被牛用角撬死之前,陈家大门贴的领袖画像是新社会的标志和图腾,紧接着的学习、选举,政府认可的村长、贫协主席取代了原来五十岁以上村民选举的寨守和寨佬。其后,燕毛顶人的生活内容、行为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们开始了交公粮、卖余粮、吃返销粮,他们斗地主、抓土匪、修水利,他们经历了悲惨的饥饿岁月,最为滑稽和荒诞的是文革时期当地南无先生超度亡灵时所念的咒文居然是“老三篇”!

《天眼》的主人公陈氏三兄弟的人生轨迹可谓是悲剧之路。虽然他们的性格、对社会的态度、生活状态等各有区别,但生命结局都是悲惨的,陈绍冒、陈绍轮都死于非命,陈绍种也远远未达天年。陈氏三兄弟作为中国旧式大家庭的人伦模式,与巴金笔下的《家》中的觉新、觉民、觉慧一样,是很有代表性的。陈绍种作为大哥、长子,虽然父亲意外死亡时才二十多岁,但他很快就从悲痛和迷惘中挣脱出来,有了打理和支撑家庭的自觉与担当,几十年坎坷磨难中,他抚养母亲、养育儿子、还尽其所能地关心、庇护两个苦命的弟弟,只是那顶选出来的地主帽子压垮了他的家庭、扭曲了他的人生。比起大哥和三弟,陈绍冒多了许多“二”的色彩,似乎更多地继承了老祖宗带刀侍卫的血性和匪气,他有着李逵式的快意恩仇,性格简单和豪爽,所以,追求罗品,拯救三弟,乃至自立为王、落草为匪,他都率性地挑战社会秩序和权威,就连最后在白水河驾牛而去的死亡场景也成了山乡的神奇传说。而作为幼子(幺儿)、三弟的陈绍轮是陈家最聪明、最有天分,也是最合时宜的后代,但他最后充满血腥味的生命结局嘲讽式地诠释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成语。陈绍轮是燕毛顶最早进学校、最早参加文革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个,三兄弟中,他似乎前程远大(很年轻就成为“四清”工作组组长),过目不忘的超凡记性让他到处表演倒背领袖文章和语录,而当掌握生死大权的武装部长认为他对领袖文章和语录的倒背如流是一种亵渎,他的地主家庭身份这时就成了有力的佐证,被枪毙就成了必然的结局。

燕毛顶在解放后成为全县、乃至全省最小的行政村,险峻的首魃崖挡不住通达的政令。虽然有了学校、有了商店,燕毛顶人却失去了往昔的安定和富足,一度陷入吃皮带、啃棉花的饥荒岁月,还被“大跃进”、“新三反”、“四清”、“文化大革命”等运动搞得怨声载道。

通过讲述陈氏三兄弟及燕毛顶人解放后几十年的黔北山寨故事,通过描绘他们平常而不平凡、琐屑而堪称典型的生活状态,考量了人性的提升或堕落,显现了作家以文本去揭开历史和现实后那份有温度的情怀:对卑微如虫蚁的燕毛顶山民的真切悲悯,以及对造成他们悲剧命运的社会历史成因的执着叩问。

著名评论家李建军曾不无偏颇地表达他对目前长篇小说创作的失望,他认为:“作家普遍丧失了对现实的判断能力,对未来的想象能力,对历史的反思能力。因此,虽然每年有成百上千部长篇小说出版,但是,那种能够帮助读者认识现实,帮助读者了解历史,帮助读者把握未来的作品,却寥寥无几。”[1]无疑,《天眼》是那“寥寥无几”中难得的一部。

二、俯瞰与对视

《天眼》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既方便叙述语言的腾挪变化,又让作者获得了一种掌控全局、俯瞰众生的精英姿态,对历史的透视、对现实的体悟、对未来的想象,都得渗透在谋篇布局之中,而整部小说情调的定位、叙事背景的交代、作家价值评判的把握,都靠俯瞰式的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来提领、综述。

如小说第一章中作家描述寨守陈灯高被树葬的场景:

拿树叉顶绳子的人被叫着毛叉,拉绳子的人被叫着升天长老。他们的头上都戴着南无师傅用粗布给他们做的帽子。毛叉的帽子是黑色的,升天长老的帽子是黄色的。黑色代表地狱,黄色代表天堂。地狱和天堂同时出现,意思是还在人间。

在人间你过得好就是天堂,过得不好就是地狱。[2]

第二段已经不是叙述,是评判,是对陈氏三兄弟、燕毛顶人,以及和他们一样的芸芸众生在特定时期的生活状态的一种悲悯的定位。

再如小说第三章的前三个自然段,作家用了非常专业的术语描述了燕毛顶的地理位置、地质结构、地貌形态:

燕毛顶位于云贵高原向湖南丘陵和四川盆地过渡的斜坡地带上。斜坡地带上有数不尽的山和数不尽的坝子,山是深灰色的石灰岩和白云岩,坝子里是厚薄不一的熟土和生土。熟土是黑色的,生土是黄色的。石灰岩和白云岩是矿物术语,当地人给万物命名一向遵从自己的眼见与感受,他们称这两种岩石叫大青石。大青石经过一年的阳光照射和雨水冲刷,岩石表面坑坑洼洼,劈理纵横交错。被溶蚀掉的岩石只有少女指甲那么厚一层,这薄薄的一层经过三百万年积累,厚度可达九百米。人类无法监测其积累过程,三百万年对人来说太长了,长到不敢相信,而大自然总是以无为和无所不为的方式安排一切,被剥蚀下来的粉末,有的就地变成泥土,有的被水带到长江中下游平原。理论上的九百米有可能只有几公分或几十米,也有可能光秃秃什么也没留下。

斜坡地带越来越瘦,长江中下游平原越来越肥,高原斜坡上的岩石并没因此减少。印度洋板块的挤压和抬升,使它们依然挺立。除了山和坝子,在航拍图才能看出来的斜坡地带上,还有无数的峡谷和天坑。峡谷大多和古老的地震有关,古老地震产生的断裂纵横交错,现在完全平静下来,宽处住着人家,窄处住着豹、羊、猴、蛇、猫等等野生动物。天坑是地下河在地面开出的天窗,大小深浅不一,让人感到恐惧而又神秘。

在几十万平方公里的高原斜坡上,燕毛顶像一块耸立的石锥。[2]

对故事的发生地的交代似乎第三段已经够了,前两段说明好像过于专业、慨叹好像显得空虚,然而细心的读者应该感受得到,这样的叙述既合于整部小说的情调,又在隐隐地点题。

还如第二十五章在叙写了陈绍冒骑黄牛从白水河冲下悬崖,尸体遭受枪毙而葬于河坎后,作家有这样几句交代:

冲走陈绍冒的坟这一年,海德格尔去世了,卡特当选总统,福田纠夫当选首相。但在陈绍种看来,这都不算什么大事。大事早在几年前就发生了。[2]

德国著名哲学家去世、美国和日本的国家领导人更迭这些世界性的大事对陈绍种的确都不算大事,对于已身陷囹圄的他,几年前的家破人亡才是大事。作家的一种难言的悲情和愤慨,间接地传达出来了。

那种俯瞰式的、提纲挈领式的,旨在申发、穿透、提领的精英姿态的概述在冉正万的小说中只占很小的比列,冉正万小说中篇幅最多的是对黔北乡村原生态生活场景的生动、细腻的描写,这就要求作家放平身姿去对视,去切身观察、揣摩、体悟,走进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贵阳市作家协会主席肖江虹就认为冉正万创作时常常处于一种“尘埃状态”,也就是把自己放得很低,能以笔下村民的目光去打量、观察、体悟身边的世界。的确,《天眼》中的许多生动、细腻的细节描写就体现了作家的低姿态的平民视角和对乡村生活、地域文化的关注和熟悉。

如第四章状写罗品在得知自家的牛被杀死后的那段自言自语的咒骂:

要杀嘛你杀我都行啊,你咋个去杀牛呀,牛都已经落到畜牲道了,你还不放过它,难道你已经落到魔鬼道去了?就算你落到魔鬼道去了,你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啦先人,说不定它哪一世是你爹,是你爷爷,是你祖祖,是你大伯,是你幺叔,你就这样把它杀了,你杀的是谁呀,杀的是你爹,杀的是你爷爷,杀的是你祖祖,杀的是你大伯,杀的是你幺叔。哦。我不晓得你是哪个,我不晓得你为哪样要杀它,我只晓得你是恶魔转世,我只晓得你会不得好死。不是我咒你呀,我哪敢咒你呀,是你做下的事阎王要收你。阎王不收都不行呀。[2]

这是一场典型的黔北村妇的骂街,语气、内容都表现了一个乡村寡妇得知自家的耕牛(唯一的依靠和劳力)被人偷杀后的那份愤懑、无奈和诅咒的心情。这以后,“杀你大伯、杀你幺叔”在燕毛顶成了一个歇后语,某人做错了事,别人就用这话骂他或者嘲笑他。

再如第五章叙写陈绍种插秧的一段:

正是插秧时节,水翻浑田,遍地泥泞。每当一块田的秧苗插完后,陈绍种都要特别地插上一大把秧苗,这把秧苗是秧母,用它保护这块稻田里的秧苗。以前,秧母请寨佬来插,现在只好由各家掌门人来插。陈绍种插下一把秧母,念了几句咒语。念到最后一句,严肃的脸一下舒展开来,全家最后一块稻田也插上秧母了,可以轻松一下了,他可以好好上学了。[2]

短短一段,关于黔北山乡插秧的讲究、关于秧母的作用、插秧母的规矩及演变,及陈绍种念咒语的程序和心情的变化,写得细致入微、很到位,不是对黔北乡村生活很熟悉、很了解,对村民的生活情状很关切、很怜悯,只靠想象是写不出来的。

三、聚焦与放大

在“贵州作家群高峰论坛”上,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名评论家吴义勤认为:巫文化的作品都很难读,但冉正万《银鱼来》却可以一口气读完,这部小说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它的传奇性。[3]《天眼》则秉承了这种传奇性,小说很好读,也很耐读。

首先,故事的发生地就极富传奇色彩。燕毛顶这个黔北大山中的奇崛之地,作家写作时也是有所本的,遵义2015年7月被批准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海龙囤就是这样一处所在。突起于高原之中,四面陡峭,山顶平缓,有水源、宜居住、宜生产,易守难攻。燕毛顶的唯一出入之地首魃崖更为险峻,出入都要靠梯子,以致于乡村女教师苏冬辉在黑夜中被陈绍轮带上山后,从此不敢下山,人们提到首魃崖三字她就会昏厥,被困山上一二十年。

其次,燕毛顶的人们有血性,有坚韧的生命意志、有顽强的生命能力。数百年的独立坚守,不仅在生活上可以自给自足,而且还形成了独自的文化和秩序,虽然解放后封闭被打破、传统被碾碎,人的一种自由天性还顽强地保留着。且不说陈氏三兄弟的担当、强悍、聪慧,那罗景朝辞去村长的率性和继任者对传统习俗的勉力维护,都表现了山民的本真。

再次,燕毛顶的封闭,使人们和自然保持了亲密的关系,也具有了一种超然的能力。南无师傅可以通过咒语与自然万物沟通,陈绍种的母亲可以听懂猫的痛苦呻吟,人的虔诚的祷告可以通神、可以求得风调雨顺,燕毛顶人不自觉地活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中,这是一种启示,也是一种导引。

作家正是在这样的环境场面、生活细节的精细的聚焦中,在传统习俗、边地文化的放大夸张中,获得了文本的个性、文本的厚度和深度。当然,作家的笔触还可以更魔幻、更空灵一些,比如写“落气袋”这样的山村巫术,可以更放大其神灵性;再如表现陈绍冒的“鸟人”的能力可以更夸张、更迷幻些,他的生命结局可以表现得更神奇些,如把结局安排为他不知所终,则可以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

尽管《天眼》在艺术上还可以追求更加完美,而现有的二十万字,已足以让读者经历一次独特而愉悦的文学之旅。幸运的读者应该可以望见那殷切地注视、叩问历史的天道之眼、悲悯之眼。

[1]李建军.小说的纪律——基本理念与当代经验[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2]冉正万.天眼[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

[3]吴义勤.讲好贵州故事书写时代精神[N].中国艺术报,2015-10-12.

(责任编辑:罗智文)

“Sky Eye”:Eye of Sky Way and Eye of Sympathy

PAN Xin-yi
(School of Humanity,Zunyi Normal College,Zunyi 563002,China)

Ran Zheng-wan,a writer in the north Guizhou,has a sympathy for the villagers living in Yanmaoding in his novel“Sky Eye”published recently,and inquires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reasons of their miserable life.This novel embodies the elite attitude towards the humble life and the civilian perspective;the novel abounds with many details and exaggerations about life,traditions and marginal cultures.Though“Sky Eye”may be further polished in art,it is thick enough to let readers have a wonderful literary trip.

eye sky;sympathy;elite attitude;civilian perspective

I206.7

A

1009-3583(2016)-0047-04

2016-07-12

潘辛毅,男,贵州遵义人,遵义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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