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吗?

2016-02-15 02:44张红萍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安顿儒家观念

张红萍

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吗?

张红萍

蒋庆所谓的《只有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一文引发舆论哗然。文章从女性主义立场与视角出发,在对儒家女性观及儒家对女性的规约进行梳理与分析的基础上,提出儒家女性观是限制与束缚女性的伦理思想,是男权社会以牺牲女性利益而满足男性家庭利益为核心的思想观念;儒家女性观一贯损害女性利益,完全不适应现代女性的需求,所谓的“只有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显然是荒谬的。

儒家女性观;儒家女性规约;妇女解放;平等自由

蒋庆的《只有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一文抛出后,女界引起一片哗然,有气愤者,有震惊者,更多的是不以为然,认为这种逆历史而动的言说,荒唐可笑,不值一驳。事过境迁,再次审量这篇文章,发现蒋庆抛出此文并非随意而为,而是他“大陆新儒家”整个儒家政治伦理治理体系中的一环。因为在儒家看来,家庭是社会与国家的根基,治理国家必须从治理家庭着手,而治理家庭必须从教化、安顿女性开始,家庭治理好不好关键看对女人的治理到不到家,历代的大儒都是这副论调,蒋庆当然也要效法。该文为他的助手对他的访谈,因此抛出此文不仅是有预谋的,而且是“大陆新儒家”对女性进行的一次宣讲与教化,也可称作“大陆新儒家”对女性的新规约。

蒋庆拾起已经被中国人扬弃了近一百年的儒家性别观念来安顿现代女性,而且是“原教旨主义”的儒家性别观念,可以看出“大陆新儒家”的迂腐与愚顽。世界上所有被现代社会接受的传统宗教与传统文化没有不进行改造以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大陆新儒家”对于两千年前适用于农业社会的性别观念采取的不是改造的态度,而是为传统的儒家性别观念进行狡辩、护短,不惜歧义地重新解释诸如“男尊女卑”、“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思想观念,不加区分地一味维护儒家礼教。他们不去反思儒家的性别观念为何从清灭亡后退出历史舞台,而是把儒家性别观念退出历史舞台的责任推给“五四”知识分子对儒家性别观念的负面宣传,认为是“五四”知识分子对儒家性别观念的污名化,才造成人们对儒家性别观念的拒绝。现在他们打出“大陆新儒家”的招牌,希望以儒家治理社会与民众,包括女性,因此就有了蒋庆《只有儒家才能安顿现代女性》的文章。

蒋庆在该篇文章中批评“五四”知识分子:“他们认为儒家所塑造的社会是把妇女完全束缚在‘三纲五常’等礼教之中,并且通过这种束缚,给妇女带来强大的压迫,使妇女丧失人格,丧失自由,丧失个性。……然而,儒家礼教的根本用意,是要根据女性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给予妇女一个公正合理的安顿,赋予属于女性自身的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这就是‘礼’的‘别异’精神,也就是所谓‘妇道’。这一‘礼’的精神是相对于妇女来说,不是对所有人都普遍适用的。……‘夫为妻纲’的意思是讲,在一个家庭中要有一个责任的主要承担者,如果家庭出了问题,就要由‘纲’来负责,‘纲’就是家庭的主导者与责任的承担者——夫。……‘夫为妻纲’是指夫可承担主要的家庭责任,而不是说夫在家中大权独揽,压迫妻子。”[1]4-5

其实,蒋庆以及“大陆新儒家”不必为儒家的性别观念妄辩,实事求是最能以理服人的。儒家男女观念的实质是压迫妇女的,因为在男权、父权的传统社会,家庭是按照上下长幼的尊卑等级秩序组成与治理的。长对幼的权威是通过幼对长的孝来实现的,男对女的权威是通过女对男的从、尊、贞来实现的。小辈的命运掌握在长辈的手中,妻子的命运掌握在丈夫与公婆手中。女性一生被安排为从属于男性,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没有完整的人格,没有独立的地位,也没有起码的自由。男权、父权社会,是以男性为世系传承家族的香火、祭祀祖先、流传他们的名字,这样的父权传统社会偏好男性、重男轻女,女性没有名字,在社会上没有名分。男性是家室的“君王”,是社会治理的参与者。国家赋予男性治理社会与家族的权力,女性只是从属的、服务于家族的,担当着为男性家族生养男性继嗣的功能性角色。这种父权社会制度的设计从理论到实践都是男尊女卑的。女子除了通过自己的技能从事家务劳动与生儿育女的服务工作外,没有财产权,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和方式管理家族的自由权,因为她必须顺从公婆与丈夫,必须按公婆与丈夫的意志行事。由于公婆是“严君”,丈夫是“天”,所以属阴的女只有柔顺的份。儒家道德礼教要求于女性的就是贞节与柔顺两条法则,男性在家庭中绝对是大权独揽,家不可二。男女平等是中国的国策,蒋庆却还在根据女性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分出男女不同的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岂不知这种分属与价值早已打破,贩卖这种过时的理论,只能招致唾弃。

以儒家思想为核心价值的传统社会,是以维护男性为世系的男性家族利益为目的的。女性地位低下,是治理的对象。当然在这种父权、男权社会中,“子”也是被管制与教化的对象。纵向“父为子纲”,横向“夫为妻纲”,子相对于父、妻相对于夫都没有自主权,没有自由,这就是为什么“五四”知识分子反对家庭中“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缘由。因为子相对于父、妻相对于夫没有自我,不能自主,事事需要服从,没有独立人格,所以发生了许多家庭悲剧。辛亥革命之后,传统伦理崩溃,进入现代社会的“五四”知识分子纷纷批驳、控诉这种家庭伦理道德以及性别观念与礼教。经过近一个世纪现代平等思想的洗礼,束缚年轻人与妇女的“三纲”早被现代人抛弃,蒋庆却还在为“三纲”辩护。他说传统社会的男女要比现代社会的男女幸福,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信口雌黄,被礼教限制的古代人怎么可能比自主的现代人更幸福?!

儒家创立了一套歧视妇女的男尊女卑的性别观念,蒋庆却要以儒家来安顿现代女性,这不是笑话吗?如果有人还不知道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从一而终、重男轻女等歧视女性的性别观念是儒家创立的,那让我们看看代表儒家的圣贤与大儒们以及其所推崇的儒家经典都说了些什么吧。儒家妇女观大多出自儒家经典,如《周易》《诗经》(由孔子整理)和《礼记》(由孔子的弟子们整理写作的孔子与弟子们的对话),《论语》《孟子》《孔子家语》亦有少量论述。此外,有汉代大儒董仲舒强调的“三纲”说,御用儒生班固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还有宋代大儒程颐、朱熹等创说的贞节观,以及儒家士大夫的家规家训与言谈语录论及的女性观念。这些观念万变不离《周易》中由乾坤、阴阳推断出的男尊女卑思想观念。

《周易》通过“万物有象”论,论述乾坤、天地、阴阳、男女尊卑、高低、上下、统顺、刚柔关系等。以为“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数)。”[2]433“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2]461《系辞上》:“乾道成男,坤道成女”[2]384,“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俭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2]383-384乾、天、阳、男与坤、地、阴、女的统顺、上下、主次、尊卑关系和地位被《周易》规定下来。因此,男统女顺、男主女从的两性关系从《周易》就开始明确了。后世一直以此为据,解释男女两性关系的不同地位与价值,要求女性柔顺品德即是源自于此。

儒家经典《诗经》描述男女不同的地位为:“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3]171重男轻女在这里被表现得赤裸裸。《礼记》中也有生男孩以箭象征、生女孩以纺锤象征的男女不同分工及价值的记载。这些象征重男轻女的仪式在儒家经典中都被作为规范接受,并被认为是合理的礼教。

对女性从一而终贞节观念的表述来自《周易·恒卦》:“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象》曰: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夫子制义,从妇凶也。”[2]225妇人贞专是吉卦,男子贞专是凶卦,贞专只要求处于从属地位的妇人,制义的男子是不能贞专于妇女的。《周易》第一次提出了这种仅仅针对女性的性道德的双重标准,此后每个朝代儒士的贞节观都来自《周易》这种从一而终、夫死不嫁的思想。此点在《孔子家语》中也有论述,所以寡妇守节说以及后世贞节烈妇的尊崇说都脱不了儒家的干系,从一而终被儒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三从四德”也是来自儒家经典与儒家圣贤的论说。“三从”一词最早见于儒家经典《仪礼·丧服》:“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4]221《孔子家语》中说:“男子者,任天道而长万物者也。知可为,知不可为;知可言,知不可言;知可行,知不可行者。是故审其伦而明其别,谓之知,所以效匹夫之德也。女子者,顺男子之教而长其理者也,是故无专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幼从父兄,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言无再醮(再嫁)之端。教令不出于闺门,事在供酒食而已。”[5]318孔子不仅赞成女子的“三从”之道,而且赞成女子“夫死不嫁”。他要求女性不能擅自独为,不要乱言也不要乱动,认为女子的职责在供酒食。孔子又曰:“女有五不取:逆家子者,乱家子者,世有刑人子者,有恶疾子者,丧父长子。妇有七出,三不去。七出者:不顺父母者,无子者,淫僻者,嫉妒者,恶疾者,多口舌者,窃盗者。三不去者:谓有所取无所归,一也。与共更三年之丧,二也。先贫贱,后富贵,三也。凡此,圣人所以顺男女之际,重婚姻之始也。”[5]319以上除了“三不去”是保护女性的之外,其余的女性观念都是不利于女性生活的。

“三从四德”中的“四德”一词,出自儒家经典《周礼·天官·内宰》[4]20,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儒士郑玄解释说,妇德谓贞顺,妇言谓辞令,妇容谓婉娩(柔顺的样子),妇功谓丝橐。妇德、妇言、妇容皆要求女子柔顺,而柔顺是儒家女性观中女子教育的根本,因此“四德”是儒家一再强调的女性应有的品德。

到了汉代,大儒董仲舒抛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说,将性别压迫置于阶级压迫之上。他在《春秋繁露》中说:“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6]414将所有女性置于所有男性的统治之下,因为阳尊阴卑,所以男尊女卑。又曰:“妻不奉夫之命,则绝。”[6]560如果用儒家安顿现代女性,用董仲舒的性别观念行事,哪里还有男女平等?“三纲”说是“五四”知识分子集中批判的焦点,蒋庆为“夫为妻纲”辩护说,“纲”并没有压迫的意思,是责任大的意思。

再看班固是如何解释“三纲”以及传统社会家庭中夫的角色的。班固在《白虎通》中提出:“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臣、父子、夫妇六人也,所谓称三纲者何?一阴一阳谓之道,阳道(导)阴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为三纲。”[7]373-374又有:“纲者,张也。张之为纲。”[7]374他如此解释夫妇关系:“夫妇者,何谓也?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7]376夫妇关系不再是齐敬的关系,变成了妇对夫的屈服关系。“又曰:“妻事夫,犹地之承天。”[7]166在儒家看来,丈夫是妻子的天,“夫为妻纲”就是妻子要绝对服从丈夫。现代“大陆新儒家”再提“夫为妻纲”,不管他们如何为“夫为妻纲”辩护,都难以赢得女性的赞同。

蒋庆说“夫为妻纲”之“纲”,指夫需承担家庭的责任,而不是大权独揽,压迫女性。他说的前半句是对的,相对子的父、相对妻的夫确实承担着家庭的主要责任,这体现了秦汉之后家庭与皇权的关系,也是封建社会家庭构建的重要原因。皇帝对于社会的治理是层层问责于下的,最后问责于家长。不管交纳赋税还是有家庭成员犯罪,首先治父亲或丈夫的罪,而子与妻的罪要比父与夫的罪轻。正因为父与夫的责任大,所以国家与政府赋予其家庭大权,而父与夫在家庭中确实是大权独揽,并压迫子与妻。国家与皇帝赋予父亲、丈夫部分的统治权力,这就是家国同构的本质。在《红楼梦》里,贾政虽然孝顺母亲贾母,但儿女们婚事的拍板权还是在一家之主的男性贾政手里,绝非贾母手里。

宋代大儒程颐曾提出女性的贞节观:“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9]262大儒朱熹亦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10]139这些有关女性的贞节言论,不仅毫无同情心,甚至其论调本身就如杀人的钢刀。如果以儒家安顿现代女性,现代女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对于从周到宋的大儒们提出的儒家女性观念,现代女性实在不敢苟同,也没有人愿意接受男尊女卑、从一而终、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儒家女性观。儒家创立了如此不平等且压迫女性的儒家女性观,而蒋庆就以这些观念安顿现代女性?真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蒋庆用儒家安顿现代女性的办法是为了让女性首先要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现代女性担负着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劳动,如果从女性立场出发,男性同样应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以分担女性的家务劳动,求得男女共同发展。但蒋庆在女性已经做出牺牲的情况下还要强调女性的内职,正说明他典型的男权立场。儒家女性观就是以男权立场建构的伦理思想观念,男权立场就是一味以男性的利益为中心,因而将教化的矛头指向女性。传统社会由于剥夺了女性在公共领域的一切权利,强行灌输儒家建构的女性伦理观念对当时的女性尚有作用,但现代女性已是与男性拥有平等权利的公民,再强调那套压抑女性的儒家女性观念,早已不适应时代的需求。而被批判与扬弃的儒家女性观,怎么可能用来安顿现代女性呢?

从各朝儒家士大夫有关男女家庭伦理的论述来看,无非是蒋庆这套要求妇女做“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的理论。因为只有把妇女管束得服服帖帖,才能让男子在家庭中得到绝对的权威与安定。如果妇女稍微偏离角色义务,为自己的爱好与才能的发挥倾注时间与精力,儒家士大夫们就开始各种各样的训诫。自从《周易》对男女做了内外不同的分工定位:“女正位于内,男正位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2]247历朝历代的儒家士子们认为:治天下先要治家庭,治家庭先要治男女,而男女又是男支配女,于是教化妻妇就成了历代儒家治家的重中之重。南宋杨万里就说过:“一妇正,一家正;一家正,天下定矣……女正者,女非自正也,盖有正之者。孰正之?男也。”[8]135-136因为治家是治国的根本,而家庭的好坏又在于女性的好坏。要求女性做“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是历代儒士一脉相承的思想。这种要求本质上是对女性的训诫。

传统社会女性的角色就是服侍人,屈服、顺从于舅姑及丈夫。女性一生的命运与职责是“无攸遂,在中馈”[2]248、“妇无公事,休其蚕织”[3]288、“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3]171在儒家的世界里,女性一出生就被安排了与男性完全不同的命运与地位。男女七岁就不同席,从此男孩的命运是接受教育,培养他们将来在社会上做事。女孩则十年不出家门,母亲教给她们如何柔顺服侍人(《礼记·内则》)。学习做家务、供祭祀等,做到这一切就是好女儿。女性一生的角色使命就是做一个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而现代女性的处境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女性。她们有她们的选择,让她们顺从他人,唯唯诺诺地度过一生,已经完全不可能。既然如此,儒家根本无法安顿现代女性。

以儒家的家庭伦理观念要求做一个“好妻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意味着要一切顺从公婆与丈夫,完全没有自由与人格。儒家经典《礼记·内则》对妻妇的规约是:鸡初鸣就要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到公婆的住所,下气怡声,问寒问暖,在公婆身前身后照顾,柔色温和服侍公婆吃饭。公婆的东西不能乱碰,公婆的食物不能食用。公婆有吩咐,要毕恭毕敬听从,在公婆面前不能随随便便,一切命令不能违背。公婆不高兴,有权鞭挞子妇,即使如此也不敢怨恨,仍然要一如既往地孝敬。子喜欢妻,而父母不喜欢,也要休掉,娶妻主要是为了服侍父母。妻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也不能随便借东西给人,也不敢给娘家东西。总之,妻妇在家庭中没有财产权、处置权、决断权、话语权,没有公平也没有平等,一切听从丈夫及公婆的命令与安排。儒家伦理要求的妻子,本质上就是一个顺从的服侍人者。因为受着种种的压迫,“五四”知识分子批判这种对妇女的压迫与奴役,提出要解放妇女,经过近百年的努力,才达到现在男女平等的解放水平。现在,蒋庆又鼓吹“只有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想必大多数人不会同意他的观点。

“五四”之前的两千多年,青年男女没有结婚的自由,也没有离婚的自由,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而受尽了婚姻不自由的苦痛。为此,“五四”时期知识分子提出恋爱自由以及结婚与离婚的自由。新中国成立后制定的婚姻法就明文规定:废除一切买卖与包办婚姻,男女结婚、离婚自由,这是中国男女历史上可歌可泣的进步。现如今结婚、离婚自由已经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但蒋庆却说:现代男女婚姻的幸福度不如传统社会男女的高,原因是:虽然传统社会的男女不能婚姻自主,但他们却一辈子不离婚。婚姻的目的是让婚姻中的人幸福并得到全面发展,而非仅仅为了维护婚姻本身。蒋庆以是否离婚作为婚姻幸福的标准,这显然有悖于现代婚姻的精神。

而婚姻中的女性幸福与否,不以女性的感受为标准,而以女性的付出为标准。蒋庆认为:“古代女性的幸福感不只是建立在她丈夫一人身上,因为夫有夫的礼,妇有妇的礼,古代女性有许多幸福感是建立在‘妇礼’之上的。比如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主持家庭、维护名节就是妇的礼,妇做到了这些礼,就会产生很强的幸福感。如果一个妇女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来,得到社会的广泛称颂,她的幸福感该有多高啊!在相夫一面,如果她尽力在道义上、生活上、事业上的支持夫君,使夫君有所成就,也会给她带来很大的幸福感。”[1]6在蒋庆的论述中,他不是把女性作为主体与目标,而是将家庭及家庭中的其他人作为主体,女性是一个服务于家庭所有人的“他者”,为此,他将女性的幸福寄托于丈夫与孩子的成功上。这种不把女性当作具有价值的独立个体、违背女性利益的陈旧观念,是不符合现代社会女性的需求。

为什么蒋庆要用儒家安顿现代女性,正是因为他担心现在人们的婚姻不安定、离婚率高会造成对社会的破坏,如他所言:“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如果在文化上没有一种价值来稳定维系家庭,家庭一旦崩溃,社会也就崩溃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儒家的女性观与婚姻观应该加强。”[1]7但他忘了,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指的是农业社会,因为农业社会的税收必须依赖自给自足的每个家庭,家庭的安定确是国家安定之保障。但现代社会,每个公民都外出参与社会工作,社会管理靠的是公民对社会的应尽责任,与家庭无关。西方许多国家不进入婚姻的男女已超过婚姻适龄人口的一半,却没有出现如蒋庆担心的那种崩溃,原因就在于现在的社会面对的是个人。个人遵纪守法,能够对社会尽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这个社会就是安定的。蒋庆这些新儒家的思维还停留在前现代社会,还谈什么治理现代社会,完全是痴人说梦。

传统社会女性只能扮演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的角色,不管天分高低,妇女只能充当家庭服务者的角色,不能到社会上施展才华,甚至不允许休闲娱乐。女性的正业就是一心服务家庭,如孝敬公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家务劳动,在为他人的服务中消耗殆尽自己的一生。至于自己的意愿与喜好,不仅无人过问,甚至被认为是不安分的表现。如果女性想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那么她们只能女扮男装。有感于女性只能困守家庭,不能到社会上施展才干,且只有“女正乎内”一种角色,清代才女陈端生写了一部弹词《再生缘》。她有意塑造了一个在能力、才华方方面面超过男性却不得不困守家庭郁郁而死的女性,意在控诉传统社会限制女性在社会的发展。传统社会中并不是所有女性都把服务家庭看作唯一的幸福,许多女性怀有与男性同样的抱负,可惜社会不允许她们发展自己的心智。现代女性力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事业与家庭的平衡,而“大陆新儒家”过分强调女性的内职,并用儒家思想安顿现代女性,是对女性的一种严重误导。早在清代,就有李汝珍创作了《镜花缘》,让男女角色颠倒,让男人体会女性角色的无奈与苦痛。18世纪的李汝珍尚能平等对待女性,而21世纪的“大陆新儒家”却鼓吹,如果中国女人能像日本、韩国女人那样回家才是最幸福的安排,这是典型的男权立场!

“大陆新儒家”秉持倒退、落后的历史观,一厢情愿地认为:“做好女儿、好母亲、好妻子,才是中国女性成就感与归属感的根本所在,……做一个成功的职业女性,则不是对中国女性的必然要求,更不是中国女性生命意义的最基本的价值依托,自然也不是中国女性成就感与归属感的根本所在。……这样的话,就背离了女性的自然属性与家庭属性,女性就不再是女性了,而是与男性没有区别了。”[1]9没有任何人有权利以任何名义代女性说话、替女性做主,“大陆新儒家”也一样。历代儒家士大夫训诫女性的时代早已结束了,传统社会的女性因为没有平等的社会权利,只能被限制与奴役。现代社会的女性是独立、自由、平等的个体,她们的生活由自己做主,不再有人能安排她们的命运,儒家更不能安顿她们。作为女性群体,人各不同,有人愿意在社会发展,有人倾向于家庭生活,她们可以自由选择。现代文明社会的价值正在于给了女性这种自由选择的机会。现代社会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人的尊重,最大限度地解放人,给人以自由选择的权利,已经解放的妇女不需要任何人来安顿她们,她们完全有能力自主选择她们的生活。

不了解三千年中国妇女史的人或许不懂蒋庆抛出这篇东西到底要干什么,以为他只是随便发发议论而已。但懂得中国妇女史与儒家女性观的人一看就明白蒋庆的用意,他是在我们这个传统文化热兴起的时代,将现代女性作为儒家生活规划的一部分进行教化。一方面,他为儒家洗白,认为臭名昭著的缠足、纳妾并非为儒家所提倡,另一方面将传统社会儒家妇女观进行全面抛售,认为以儒家思想为核心价值的传统社会对女性的安排比现在好。虽然大部分人嘲笑他不识时务、迂腐,但他确是一本正经地将女性治理归入他的儒家治理方案之中的。从其居高临下安顿女性的姿态看,他们并非真正为女性的幸福着想,而是出于儒家社会治理的目的来教化女性。

儒家妇女观认为,传统社会男女有别的安排是合理的。他们反对近代从西方传入的男女平等思想,刻板地认为男女有别社会才能有序和谐。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带来的妇女在全社会的进取景观让他们忧心忡忡。他们认为,现代社会出现的女性问题都是妇女解放带来的,是把鸟放出笼子的缘故,还把离婚率上升看作是破坏社会的现象。总之,一切解放人性的现象在他们眼中都是社会问题,都需要儒家来安顿。他们认定,只有再次回到百年前的传统社会,才是解决女性问题的法宝,而这些都是其落后的历史观所导致的认识。

[1]大陆新儒家领袖蒋庆:只有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EB/OL].澎湃新闻,http://www.thepaper.cn/2015-08-12.

[2]高亨.周易大传今注[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3]马乘风.诗经今注今译[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4]陈戌国.周礼·仪礼·礼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9.

[5]孔子.孔子家语[M].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

[6]董仲舒.春秋繁露[M].张世亮,钟肇鹏,周桂钿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7]陈立.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

[8]杨万里.诚斋易传[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9]吴从祥.汉代女性礼教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13.

[10]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1984.

责任编辑:张艳玲

Only Confucianism Can Deal with Modern Women?

ZHANGHongping

Jiang Qing made an astonishing remark:“Only Confucianism can deal with modern women”.It led to a public outcry.From a feminist standpoint,my paper makes an analysis based on the Confucianist viewand statutes on women.It concluded that the Confucian view of women involves special ethics that both limits and binds women,in favor of a patriarchal society.The Confucian view of women has done harm to the interests of women,which is unsuitable tothe needs ofmodern women.So,Jiang’s remark is nothingmore than ridiculous rhetoric.

Confucian viewofwomen;Confucian statutes on women;female liberation;equalityand freedom

10.13277/j.cnki.jcwu.2016.04.013

2016-05-13

D442.9

A

1007-3698(2016)04-0080-06

张红萍,女,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女性学。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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