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芬
(硅湖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昆山215332)
论《倾城之恋》中的苍凉内涵
陈芬
(硅湖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昆山215332)
[摘要]文章通过解析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从白流苏在传统与现代中的徘徊,“墙和镜子”的意象分析以及古典语言“倾国倾城”所赋予的现代意义这三个方面着手,道出了张爱玲深藏其间的苍凉内涵。
[关键词]《倾城之恋》;参差对照;苍凉
众所周知,张爱玲是一位精致的女作家,精致得让傅雷如此评价她的作品,“《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哥特式大寺的一角”,“翡翠宝塔”小巧玲珑,“哥特式大寺”宏伟大气,两种风格、两种美学观、两种性别观。张爱玲作为同时代比较特别的一个女性作家,在男性作家林立的文学界,独树一帜,不仅文笔细腻传神,文风独特,其人更是一个传奇。她自身的传奇经历造就了她独特的美学观,从而为她笔下的一众人物涂抹上了浓墨重彩的色调,传达出一种“张爱玲”式的独有的文学韵味。
如果说“哥特式大寺”对应的是强烈的对比,那么张爱玲的“翡翠宝塔”则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张爱玲在她《自己的文章》中说:“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这不仅仅是一种自我辩护,更是她创作的美学原则,她的美学关键就是她称之为“参差的对照”的技巧。强烈的对照表达的是力,“参差的对照”表达的是美,张爱玲说:“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由此可见,张爱玲之所以用“参差的对照”作为她重要的美学原则,关键还是在于,只有这种“参差的对照”最能传达出她对人生的理解和态度——苍凉。
《倾城之恋》像舞台似的拉开序幕,和着上海地方戏的风格。在胡琴咿咿呀呀的哀泣中,女主人公——白流苏登场了,似乎她是由那“光艳的伶人”所扮演的角色,张爱玲在这里使用的民间戏剧式的起承是非常合适的,因为白公馆被描写成一个传统的家族,落在时代的后面,“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当离婚在家的白流苏被告知前夫去世,婆家要她回去守活寡,而哥哥和嫂子们也想将她扫地出门时,她伤心失望,可是母亲那沉默的姿态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那“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似乎是与上海传统故事的诀别,准备好了要投入一个新的世界去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于是结识了范柳原—一个刚从英国回来的富二代,并去香港与他相会。香港就是那个可以使她从腐朽、自私的家庭中解脱出来的乐土,然而,那里的价值系统毕竟不同于上海,她必须靠自己去扮演一个完全异于她个性的非传统角色,要很努力地去适应那些现代社交礼仪——跳舞,在西式饭店用餐,沿海散步等,就像“被塞入了一出话剧的现代舞台或一部好莱坞喜剧中,她要做的表演和她在上海地方戏中的花旦角色自然是大相径庭的了”。
用张爱玲在《传奇》封面上呈现的“参差的对照”来勾画流苏再恰当不过了:封面是张爱玲的朋友炎樱设计的,画面中一个晚清样式的闺房里,坐着一个衣着传统的女子,手弄骨牌,旁边的奶妈抱着一个孩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样静谧安宁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占据大半画面的现代女性偷窥者,她好奇的眼神干扰了闺房中的那份宁静,一如白流苏的生活现状,或者说是张爱玲曾经的生活现状。
在张爱玲的知识背景里,传统和现代性从来就是互相并置的。流苏被传统道德逼了出来,被迫去寻找一个非传统女子的个人主体性,在传统与现代之中徘徊,希望找到自己的立足点。她不是宝络那样的旧式女子,也做不来印度公主萨黑芙妮那样的“现代”女性,她只能成为她自己——个被两个世界撕拉的女人。
在张爱玲自己的成长经历中,对于无家可归有着一种深沉而又复杂的感触。她幼年时母亲出国,父亲将她囚禁在家,她几经周折逃出家中。一个瘦小的女孩,童年里的回忆充斥着辱骂、厮打、囚禁和被弃,这样不幸的童年记忆定格在那个末代王朝,乱世飘零,衍生出的心态也恐怕只能是无尽的绝望和虚无。于是“西方观念上的末日意识和中国文化里的乱世感在她的思想里纠结缠绕在一起,发酵出现代中国特殊的虚无形态”。
与白流苏不同,范柳原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父亲是个有钱的中国人,死后除了范柳原没有其他继承人,所以,范柳原就这么成为了有钱又有闲的富二代,不过范柳原却不是天生的富二代,而只是半路出家的富二代。当年,他的父亲与在伦敦的华侨交际花秘密交往,生下了他,所以他从出生到认祖归宗一直生活在伦敦,对于父亲,对于自己的祖籍,或者说对于自己的根有一种疯狂的执著,这种执著根深蒂固拧成为了一股传统的中国情结。这一情结在白流苏身上似乎找到了出口,白流苏是一个无力自立的“无用”“淑女”,范柳原在锡兰、马来西亚拥有相当多的财产,物质富有却苦于寻不到自己的根,两个人都试图在对方身上找到归宿,可在归宿之前,却有着纨绔子弟的徘徊和犹豫,两人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堵“墙”:
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忙于现实打算的白流苏自然听不懂范柳原的话,同时,范柳原这里的说辞是极具讽刺意味的,联系他对诗经“死生挈阔,与子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的解释,我们可以看出他情感的力量来源于对旧诗句的生动想象,他所理解的真爱是要用地老天荒来衡量的,因为他觉得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是可以放到天平的一端来衡量他物的;然而,另一方面,地老天荒也终究有一天是会到来的,若真的到来了,真爱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重要呢。在这样反讽性的逻辑里,范柳原和白流苏在世界末日之际相遇了。“世界末日”——战争爆发的前夕,白流苏在她的饭店客房准备就寝时,她发现范柳原在她的床上,接着范柳原吻她,“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镜子在这里第二次出现,小说前面的那个流苏在家里照镜子的插曲无疑是为这个场景里的“镜子”做铺垫。当他们跌入镜子中的世界时,他们便进入了一个现实不再起作用的世界,镜子成为了现实和过去的时空之门。在镜子里,欲望和苍凉赤裸裸地得以呈现:“凉的凉,烫的烫”,激情犹如一把欲望之火,将一切信念、执著、传统和现代燃烧殆尽;而当激情褪去之后,一切照旧,传统和现代依然在撕扯,战争仍然在继续,世界末日的脚步也在临近。在张爱玲的苍凉世界里,激情只能是一团死火。
范柳原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战争爆发了,阻止了范柳原的英国之行,他回到了白流苏身边,在生死与共的两人之间,又出现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墙”:
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创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在现代世界里,爱是没有最终结局的。如果说情感的真实可以在世界末日前夕得到确认,显然那时已经太晚了,因为死亡的威胁早已清晰地写在了那堵墙上,而永恒的爱只能意味着死亡。这或许也正是张爱玲的真爱观:这世间或许真有那么一份真心,但是我不相信,我只要到世界末日到来那一刻才会确定,才会去相信,可惜确定和相信的那一瞬间,真心和真爱都要随着世界灰飞烟灭,这即是“苍凉”的背景。
张爱玲在结束这篇文章时将传奇与历史、事实与文本的关系一笔道尽,一举解构并重构了历史书写的神话。据《史记·周本纪》记载,西周时期,周幽王为了讨得美丽的妃子褒姒一笑,点燃了烽火台,骗得各路诸侯以为有蛮族入侵,他的圈套让褒姒开心大笑,于是周幽王为博得美人一笑,多次烽火戏诸侯,导致诸侯离心,蛮夷入侵时也不加以驰援,最终周幽王命丧犬戎之手。于是,后世之人多将西周的灭亡归咎于这一倾国倾城的美人褒姒,因为它淋漓尽致地诠释了《诗经·大雅·瞻卬》中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在张爱玲的笔下只有倾城才能成全美人的传奇,给她的故事一个幸福的结局。在古典故事中,美人是因,倾城是果,而在《倾城之恋》中,倾城是因,成全美人是果,而作者偏偏就选用“倾城之恋”这一带有典故的题目,本身就是一种讽刺,附着在悲剧历史底色上的传奇美人穿越时间的轮回在《倾城之恋》中演绎了一段新的苍凉故事。
“倾国倾城”中的美人儿以后是否幸福地生活着,我们未得可知,而《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故事的结局,用白流苏的话来说“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世界末日之际成全了一对在文明的废墟上结合的平凡男女。然而,回到“万盏灯”的上海,语言又恢复了权力,而范柳原的俏皮话也不再说给白流苏听了,而是另有其人,可见,“倾城之恋”的一点点真心也只够妆点世界末日的苍凉,过后,依旧是互寻归宿的现实。尽管发生了这一切,胡琴依旧咿咿呀呀地拉着,事情并无本质的变化,首尾一致的文本框架,象征着白流苏不可改变的命运。
张爱玲的一生都透着一股苍凉,孤苦无依的童年、独自力撑的青年、流离颠沛的中年、贫病孤独的老年,固然她的命运有着性格因素的影响,但她凉薄冷漠的背后,则是辛酸痛苦的童年和不幸的爱情婚姻的代价。更何况,这样凄苦的一生遭遇的是末代王朝,乱世更迭的大背景,当个人不幸的命运和末世情绪纠结在一起,再杂糅进乱世情怀,绝望、虚无和苍凉必然成为生命底色的背景。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深入骨髓的苍凉的人生哲学弥漫在她作品的字里行间,定格在人物性格的深处,表现在主人公无奈而又苍凉的命运进行曲中,张爱玲喜欢“苍凉”,认为“苍凉”有“启示性”,它的显现更能揭示素朴的真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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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M].北京∶三联书店,2001.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 0046(2016)4- 0199-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