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存与重春秋公羊学的经学取向

2016-02-12 17:11:54黄开国四川师范大学经学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8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今文经学公羊传

黄开国(四川师范大学 经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庄存与重春秋公羊学的经学取向

黄开国
(四川师范大学 经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摘要]庄存与是清代今文经学的开创者,《春秋正辞》是他今文经学的代表作,这部书最能表现他的今文经学的取向。书中强调《春秋》是经非史,肯定了《春秋》为圣人经典的性质,在三传中,认为《公羊传》最得《春秋》之意,这就将今文经学的公羊学提升到古文经学的左传学之上。这在清代经学史上就开启了重视今文经学的学术新风。

[关键词]庄存与;春秋正辞;公羊传;今文经学

《春秋正辞》是庄存与最重要的经学著作,晚清出现以春秋公羊学为中心的所谓今文经学,被人们视为最初的发轫正是这部书。故论庄存与的重今文经学,当以《春秋正辞》为主。

一、《春秋》是经非史

《春秋正辞》的重今文经学,首先体现在庄存与对《春秋》一书性质的看法上。历史上的经学各派论《春秋》,依各自的基本观点不同,而对《春秋》的性质各有不同的看法。

在《春秋》的性质上,历来就有两种主要理解。一是今文经学,以《春秋》为圣人之道的载体,一是史学家,将《春秋》视为春秋史实的记录。庄存与的《春秋正辞》的书名表明,他是主张《春秋》是圣人之经的观念,而反对将《春秋》等同于单纯记载历史事实的史书。这是庄存与对《春秋》的基本认识。对这一点,庄存与在《春秋正辞》是一再强调的,如《春秋》隐公9年,“春,天王使南季来聘”,庄存与就解释说:“公一朝王比使聘,则以为非常数而志之矣,得其常数不志于《春秋》,《春秋》非记事之史也。”[1]《春秋》隐公5年,“春,公观鱼于棠”,庄存与也说“以非事书也,十有二公之策,书其非事则谨,君子所书乎?曰:“《春秋》非记事之史也。”[2]在以文字训诂的清学风气中,多数学者都从史学来解释《春秋》,庄存与强调《春秋》是经,非记事之史,在当时无疑是空谷足音。

但与晚清的今文经学家根本否认《春秋》与史的联系不同,庄存与也承认《春秋》与史有一定联系:

《春秋》博列国之载,因鲁史以约文,于所不审,则义不可断,皆削之而不书;书则断之者,断则审之者,故曰:“春秋之信史也。”存阙文而不益,实其所不削也。不审其事则去之,不审其文则存之。

传之万世而不可乱也。[3]

“春秋之信史”,出自孔子之语。《公羊传》昭公12年载,孔子论《春秋》之语:“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4]《春秋》所言不是凭空虚构,而是以春秋各国的历史为根据、可以相信的信史。

一再强调《春秋》不是记事之史,又说《春秋》为信史,岂不是自相矛盾?庄存与以为二者并不矛盾,《春秋》之信史,是说孔子的《春秋》有春秋各国历史的如实保留,但并不是说《春秋》就是史书。这部分春秋史实,在《春秋》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春秋》最本质的内容是孔子以圣人之辞所言圣人之道,这才是《春秋》的要义。《春秋》之为《春秋》并不在于保存有各国史事,而在于孔子著《春秋》之辞中,在孔子之辞所包含的圣人之道。庄存与说:

《春秋》非记事之史也,所以约文而示义也。……故曰:游夏不能赞一辞。[5]

《春秋》。……非圣人孰能修之矣?[6]《春秋》的文辞是孔子所创,不同于史书的文辞,史书的文辞只是客观的叙述史事,《春秋》的文辞则包含着圣人之道。所以,庄存与一再借司马迁所说的,孔门高足子游、子夏都不能赞一辞,来强调非圣人孰能修之,以此说明《春秋》是不同于一般言事的史书,而是体现圣人之道的经书。

以《春秋》为史,谈不上经史问题,而当以《春秋》为经时,就必然出现经史之分的问题。庄存与是清学中最早明确论及这个问题,并给后来治今文经学的经学家以直接的影响。从庄存与到康有为的讲今文经学的人之间,言经史之分从未间断,有一套不间断的发展线索,但各人的言说是有差异的。庄存与言经史之分的主要观点,是从事与道的不同,来论说二者的区别。在《春秋正辞》中,庄存与一再以事、道之分论经史之分,如论《春秋》僖公5年,“晋人执虞公”,庄存与说:

此灭虞也。曷为书执而已,忌也。虞,畿内之国,灭而不忌,是无天子也。虞曰公,王官也;晋曰人,晋侯也。目人以执王官,罪既盈于诛矣,举可诛而人执以不失罪,不书灭而不伤义。故曰:史,事也;《春秋》者,道也。[7]

按照史书之例,记述晋侯灭虞只需如实记录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带有褒贬含义的文词来说明,但孔子却以晋人称晋侯,以“执”言灭虞,这就包含着对晋侯深恶痛绝的诛绝,也表达了诸侯无权灭国、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圣人之道。史书的文字只是客观的记述历史事件,而《春秋》的文辞则包含着圣人之道,这是经的《春秋》与史书的根本区别所在。承认《春秋》与史的联系,又承认二者有所不同,这是庄存与与赵汸《春秋》学的共同点,但是,赵汸更多的是讲求《春秋》存策书之大体的一面,即《春秋》与鲁史等春秋史联系的一面,而庄存与则强调《春秋》是经非史,是言圣人之道之书,故他重视的是从《春秋》发明圣人之道。

如何从《春秋》探求圣人之道?庄存与说:

《春秋》以辞成象,以象垂法,示天下后世以圣心之极。观其辞,必以圣人之心存之,史不能究,游、夏不能主。是故,善说《春秋》者,止诸圣人之法而已矣。”[8]

《春秋》中的圣人之道,是以文字表现出来的,但文字不等于圣人之道。要认识《春秋》的圣人之道,不能用读史的态度,而必须以圣人之法为依归。庄存与这段话实际上包含着对以史解经的批评,也是对《春秋》三传中左氏学的批评。自汉代以来,解《春秋》就有三传之分,《春秋公羊传》与《春秋榖梁传》为今文经学,《春秋左氏传》则为古文经学。今文经学重视《春秋》义理也就是所谓微言大义的发明,而古文经学主要是从史事来说明《春秋》。而自汉以后,《春秋》中的今文经学默默无闻,盛行的一直是古文经学的《春秋左氏传》之学。庄存与说史不能探究圣人之道,带有在《春秋》三传中重视今文经学的含义,这也是庄存与治《春秋》会偏重今文经学的原因。

庄存与虽然承认对《春秋》圣人之道的理解,离不开《春秋》之辞。但他关于圣人之道与《春秋》之辞的解说,与汉代的公羊学家及其晚清的廖平、康有为都有所不同。汉代的公羊学家认为,《春秋》中的圣人之道是由孔子的特殊笔法体现的,董仲舒、何休对《春秋》的笔法都多有所发明,但是,完全用所谓笔法来解读《春秋》,就一定会出现解释不通的情况。如,《春秋》昭公13年,“冬,十月,葬蔡灵公”,蔡灵公有弑君父的大罪,“般也生死无所容于天地”,按照公羊学家所说的《春秋》笔法,蔡灵公弑君弑父,属于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不应书葬,以表示乱臣贼子应该绝没之义,但这里却有书葬的文辞。《公羊传》没有解说,何休的解释是:“书葬者,经不与楚讨,嫌本可责复仇,故书葬,明当从诛君论之,不得责臣子。”[9]《春秋》有蔡侯书葬之文,是不认可楚子的诱杀蔡侯。庄存与不同意何休的这一解释,认为所以书葬,是因为“蔡不可绝,故过而予之也。《春秋》有过辞乎?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春秋》之过,虞帝之过也。”[10]庄存与在这里承认《春秋》的笔法有所谓“过辞”,也就是承认文辞对所要表达的义旨之间,文辞总是具有不能穷尽义旨的局限性。承认《春秋》有“过辞”,而不是将一一《春秋》之辞与圣人之道牵强附会,是庄存与的高明之处,也是庄存与受到清学重文字训诂学风影响的反映。较之许多何休等公羊学家尤其是晚清的廖平等人,庄存与虽然重《春秋》之道的义的发明,但对《春秋》的解释较少牵强附会,这是一个主要原因。

承认《春秋》有“过辞”,不等于因此而否定《春秋》之道的绝对性。庄存与说:

《春秋》……法可穷,《春秋》之道则不穷。[11]

《春秋》讨贼也,正名而已矣。我无加损焉。名穷于不可正加一辞焉,而弑君之贼无所容于天下万世,故曰:法可穷,《春秋》之义则不可穷。[12]

《春秋》的笔法、文辞是有限,难免存在“过辞”,但是,孔子却通过有限的笔法、文辞,阐发了无穷的圣人之道。而《春秋》的所谓“过辞”,也是“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一类的虞帝圣人之过,是圣人针对特殊情形,以“不经”的特殊形式对圣人之道的表达。决不能因《春秋》的笔法、文辞有限,存在所谓“过辞”,而怀疑圣人之道的无穷。《春秋》之辞与其表现的圣人之道之间,有有穷与无穷的区别。这与某些公羊学家甚至将《春秋》的文辞也说成是绝对完美无缺的,庄存与的说法具有较多的合理性。

他所说的圣人之道无穷,包含时空的双重含义,从空间说适用天下世界各国,万事万物无不在其中,从时间上说古往今来,万世通行,这就是庄存与说的,“《春秋》万事之权衡也”[13],传之万世而不乱。这种肯定《春秋》之道或是《春秋》之义无穷的观念,使《春秋》学具有了在每一个时代都具有对现实指导意义的永恒价值,为《春秋》成为万古不变之经提供了理论的依据。这是今文经学对《春秋》神圣化观念的体现。

庄存与将自己研究《春秋》的著作取名《春秋正辞》,就是要表明从《春秋》发明尧舜之道这著作一宗旨。此书与赵汸的《春秋属辞》,从书名说仅一字之差,但却具有极大的内涵差别。赵汸的著作主要是通过“属辞比事”的方法,来对《春秋》的笔法进行归纳总结,以说明圣人笔削的具体条例,而庄存与的著作则主要是以发明圣人大义为宗的。他以《正辞》为其书名,包含有两层含义,一是以圣人之道为正,二是他自以为自己的发明合于圣人之道的经学之正。庄存与说:“《春秋》乐道尧舜之道,……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圣人之志也。”[14]《春秋正辞》之“正”,就取于此。庄存与以《正辞》名其书,既是对圣人之道为唯一正辞的推崇,也是对自己探得圣人之道的自信与自诩。这同时也表现了庄存与对《春秋》一书性质的看法,这是庄存与今文经学倾向的最重要表现。

二、《公羊》得《春秋》之要

以对《春秋》的以上看法出发,庄存与对历代训解《春秋》的学说中,最肯定春秋公羊学,认为春秋公羊学最得《春秋》要义,为其他《春秋》学所不及。这体现在庄存与对历代《春秋》学的评判上。

《春秋》学最有影响的是三传之学,除此之外,还有历代的各种训解,庄存与有一段总评历代《春秋》学的话:“旧典经礼,左邱多闻;渊乎公羊,温故知新;榖梁绳衍,子夏所传;拾遗补缺,历世多贤。”[15]他认为三传之学中《左传》有多闻历史典故的长处,《公羊》则可以起到温故知新的作用,《榖梁》对误说多有弹正,而后世贤人对《春秋》的传说注疏可起到拾遗补缺的作用。他以三传之学皆出于子夏,这是从总体上对三传之学的肯定,肯定三传之学高于历代其他对《春秋》的训解。所以《春秋正辞》多取三传为说,同时对包括汉代以来关于《春秋》的训解都有所取。而在三传之学中,庄存与又以春秋公羊学为主。

对《春秋正辞》的以春秋公羊学为主,朱眭有一段很精确的说明:

义例一宗《公羊》,起应寔述何氏事,亦兼资《左氏》义,或拾补《榖梁》条例。其目属比,其词若网之在纲,如机之在括,义周旨密,博辨宏通,近日说经之文,此为卓绝。[16]

所谓义例一宗《公羊》,起应寔述何氏事,是指《春秋正辞》的篇目排列是按照春秋公羊学来安排的。何休总结春秋公羊学认为,《春秋》以元为天,人君禀元奉天;以鲁为内时,诸夏为外;诸夏为内,四夷为外;圣人之道由内以及外,由近以至远,而有据乱、升平、太平三世。《春秋正辞》以奉天辞第一、天子辞第二、内辞第三、二伯辞第四、诸夏辞第五、外辞第六、禁暴辞第七、诛乱辞第八、传疑辞第九的顺序来安排篇目,与何休之说相暗合。不仅在全书的构架上,而且在具体的论说上,也随处可见庄存与对《公羊》何氏之学的引用。所以,庄存与的以春秋公羊学为主,是仿何休为说。就清代照着讲的今文经学而言,主要是对东汉何休春秋公羊学的照着讲。

庄存与所以在三传中以春秋公羊学为主,是因为他认为三传中唯有《公羊传》最得圣人之道。他说:

《公羊》奥且明矣,不可不学;《榖梁》、《左邱》眊乎瞽哉。舍礼服则失本,舍《春秋》则失经。[17]

只有《公羊传》对《春秋》有深刻而全面的训解,《榖梁》与《左传》则对《春秋》的认识模糊不明。故他多次称许春秋公羊学:“公羊子之义允哉!允哉!”[18]认为唯有《公羊传》所言之义才是公允正确。而对三传中的《榖梁传》与《左传》,《春秋正辞》中是没有一处这样的称许之文的。

汉代今古文经学,在《春秋》学上是以《左传》与《公羊传》之争来表现的,在经学发展史中重《公羊》者往往轻《左传》,反之亦然。庄存与也是如此,与对春秋公羊学的较多肯定相对,是庄存与对《左传》的批评与否定。而庄存与的否定《左传》,常常是与对《公羊传》的肯定相对为说,如《春秋》桓公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庄存与肯定《公羊传》此条是贤孔父的“义形于色”的解释,而《左传》的解释说:“《左氏》所传,则孔父危其身,以及其君,而《春秋》诬矣,获罪圣人者,传左邱氏者也。”[19]《春秋》隐公五年,“冬,十有二月辛巳,公子彄卒。”庄存与评介《公羊传》与《左传》的不同解释说:《春秋》“《公羊》家有所受之,彼徒据左邱,经将何以明之,鲜不乱传,且失之诬矣。”[20]一方面说《公羊传》言之有依,另一方面则批评仅据《左传》会诬经乱传,是圣人的罪人的类似论述,贯穿《春秋正辞》一书。但《春秋正辞》的重春秋公羊学,是因为庄存与认为其学多契合圣人之道,而不是以像后来刘逢禄那样,以公羊学统宗经学,以三科九旨取代圣人之道。

庄存与肯定《公羊传》,但是对《公羊传》与《左传》的认识,他又有别于汉代的今文经学家,也不同于晚清接着讲今文经学的廖平、康有为对《左传》完全否定,甚至否认《左传》与《春秋》的联系,而是并不完全排斥《左传》,也承认《左传》出于子夏,并在一些解释上也时取《左传》为说,这在《春秋正辞》中有多处记载。同样,庄存与以《公羊传》为主,但是也不一一固执以为说。在他看来,《公羊传》对《春秋》的解释并不完全都合符圣人之道,遇到这类情形,庄存与就不取《公羊传》为说,甚至对其提出批评。《春秋》桓公六年,“春正月,寔来。”《公羊》说:“寔来者何?犹曰是人来也。孰谓,谓州公也。曷谓之寔来?慢之也。曷谓慢之?化我也。”化是齐语,意指言行不合于礼。庄存与则说:“州公何以不言朝?天子之三公也。言来则可,言朝则不可,以为化我,公羊氏失其传也。”[21]这是批评《公羊传》没有正确解释孔子之义,有失传(这里的传为动词,不作名词)圣人之道之误。又《春秋》桓公八年,“祭公来,遂逆王后于纪”,《公羊传》以生事解遂:“遂者何?生事也。”庄存与批评说:“《公羊传》之逆天下之母,若逆婢妾,将谓海内何哉?圣人之辞,恭而有礼,曰王后,其辞成矣,以立诸夏之人纪也。”[22]庄存与的批评《公羊传》的与他对《左传》的批评,有两点不同,第一,批评《公羊传》语气要宽缓得多,而不是如批评《左传》的那样严厉。第二,批评《公羊传》的只是就其对某一条经文的具体解释而言,而不是像批评《左传》那样,带有总体意义上的否定。

春秋公羊学一个重要特点,是对书法的讲求。《春秋正辞》虽然没有书法的详细说明,但庄存与的《春秋举例》与《春秋要旨》,却多有对书法的发明,可以作为认识庄存与春秋学的补充。《春秋举例》共举十条《春秋》义例:

一、《春秋》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辞。

二、《春秋》辞繁而不杀者,正也。

三、一事而再见者,前目而后凡也。

四、《春秋》见者不复见也。

五、《春秋》不待贬绝而罪恶见者,不贬绝以见罪恶也。

六、贬绝然后罪恶见者,贬绝以见罪恶也。

七、择其重者而讥焉。

八、贬必于其重者。

九、讥始,疾始。

十、书之重,辞之复,呜呼不可不察,其中必有美者焉。[23]

这十条义例全部出自《公羊传》,如“讥始”、“疾始”之例,见《公羊传》隐公二年、四年;“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辞”,见隐公七年;“贬必于其重者”,见僖公元年等等。至于以书、不书解释《春秋》,更是《公羊传》的最常见的用语,从书、不书、当书而不书、不当书而书、常所书、偶所书等所谓《春秋》书法中,以推见圣人之义,是春秋公羊学在阐释《春秋》上的特色,也是其与《左传》、《榖梁传》重要的区别。[24]而《春秋要旨》就完全据《公羊传》的书与不书》的书法,来阐述《春秋》之义:“《春秋》之义,不可书则辟之,不忍书则引之,不足书则去之,不胜言则省之。辞有据正,则不当书者,皆书其可书,以见其所不可书;辞有诡正,而书者皆引其所大不忍,辟其所大不可……《春秋》非纪事之史,不书多于书,以所不书知所书,以所书知所不书。”[25]如果从讲求书法上,可以说庄存与的经学与春秋公羊学的如出一辙。他甚至认为《春秋》的书法,一字一句,都有圣人的褒贬之义,他甚至说:“以一字为褒贬,古人不余欺也。”[26]而赵汸是反对以褒贬说《春秋》的,这是庄存与的《春秋》学与赵汸的一个区别。对《春秋》书法的重视及其发明,是庄存与对后来晚清的春秋公羊学有着直接而重大的影响的重要方面。正是借助于发挥庄存与对《春秋》的阐释书法的解释方法与精神,晚清《春秋》学才会走到重《公羊传》的微言,及其借经以言己说的方向。说庄存与是清代春秋公羊学的开创者,应该从这一意义上去把握。

此外,庄存与在《春秋正辞》中,还对公羊学的灾异说以大量的篇幅进行分门别类的引用,发明其义例。如郑任钊先生所言,灾异说本是公羊学中最荒诞的理论,庄存与对灾异说的热衷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但由此却也体现了他对公羊学说的服膺。[27]

庄存与对《公羊传》尽管不是完全肯定,但是,《春秋正辞》是以《公羊传》为主来立论,却是不可否定的事实。全面的说,《春秋正辞》是以《公羊传》为主,兼取二传,杂取各家之学而成。其中对《公羊传》与《公羊》家的董仲舒、何休之说引用最多,此外,引用较多的就是《左传》与《榖梁》,引用《榖梁》的约27条,引用《左传》约15条,还有对宋儒二程、胡安国等宋元明诸儒之学的引用。兼取《左传》及其各家之说,杂采今古文经学,不别汉学宋学,是《春秋正辞》的特点。所以,不能单纯用今文经学或春秋公羊学来判定《春秋正辞》的性质,而应该将其书视为以《公羊传》为主,兼采古文经学及其各家之学著作。而这在当时以文字训诂为中心的清学里,明显带有偏离主流的色彩。

正是《春秋正辞》的这种特点,使人们对庄存与经学的特点发生了异说。对庄存与学术有独特研究的蔡长林,曾在他的博士论文与相关论著中,多次申论庄存与的经学非今文经学:

据今、古文经的立场观之,存与之学理应是古文学的成分居多。[28]

必须指出的是,笔者并未发现庄存与著作中,有基于今文学之立场或偏向今文学之论述。[29]

这很难解释《春秋正辞》对《公羊传》与公羊春秋学的诸多肯定之语,以及庄存与对董仲舒、何休的推崇,及其对《左传》的一再批评。我们虽然应该看到庄存与的诸多著作,确有重文字训诂的清学影响,但也应该承认在《春秋》的看法上,庄存与的偏重今文经学这一基本事实。这就是周予同说的:“庄存与还研究《周礼》、《毛诗》等古文经典,所以他不是纯粹的今文学家。”[30]庄存与的经学主要取向是今文经学,但不纯粹,不纯粹只是说庄存与的今文经学还不彻底,还带有兼采古文经学的特点,而这一点甚至是清代绝大多数言今文经学的经学家的共同特点。

清学的以东汉古文经学家贾马许郑[31]唯马首是瞻,庄存与则对汉代两位春秋公羊学大师极力推崇,这也是偏重庄存与的今文经学表现。连蔡长林也承认庄存与对董仲舒特别钟爱,说:“何休在庄存与心目中的份量,是不能与董生相提并论的。且《味经斋书言》所据董生者,多董生符合皇家愿望之陈,且高度集中在大一统之义的发挥。”[32]甚至说:“存与于行文之间每带董生语气,尤喜援引董仲舒所言。”[33]《清儒学案·方耕学案上》也说:庄存与于“《春秋》则主公羊董子,……略采左氏、榖梁氏及宋元诸儒之说。”朱眭则以庄存与的《春秋正辞》是“义例一宗《公羊》,起应寔述何氏事”,是以何休为宗。《清史稿·儒林传》也说:“时公羊何氏学久无循习者,……惟武进庄存与默会其解。”张广庆也认为:“庄存与著《春秋正辞》,大旨皆本《公羊传》及何休《解枯》。”[34]的确,董仲舒与何休的著作,是庄存与引用最多的,如论“建五始”:“建五始。元正天端,自贵者始,同日并建,相须成体,天人大本,万物所系,《春秋》上之,钦若丕指”[35]云云,庄存与共用了四百余字,全为转引何休与董仲舒之相关言论而成。可以说,庄存与对董、何之说的引用不仅最多,甚至达到了驾轻就熟的地步。是以仅就引用的多少,很难判断庄存与在董仲舒与何休之间更偏重于谁。但究竟偏重于谁是有很大意义的,因为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是以王道为中心的政治哲学,何休的春秋公羊学则是以道德为核心的伦理哲学。就庄存与讲大义,重在政治原则的发明而言,他是偏重于董仲舒的,但就春秋公羊学理论的照着讲来说,他是偏重何休的,这就是朱珪在《春秋正辞序》说的“义例一宗《公羊》,起应寔述何氏”。自庄存与之后,清代以重春秋公羊学的今文经学才逐渐被发扬光大。

[参考文献]

[1]庄存与:《春秋正辞·天子辞第二》第2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庄存与:《春秋正辞·内辞第三中》第4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3]庄存与:《春秋要指》,《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4]徐彦:《春秋公羊传注疏》,阮元刻:《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2320页。

[5]庄存与:《春秋要指》,《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6]庄存与:《春秋正辞·诛乱辞第八》第10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7]庄存与:《春秋正辞·天子辞第二》第2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8]庄存与:《春秋要旨》,《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9]《春秋公羊传注疏》,阮元:《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2323页。

[10]庄存与:《春秋正辞·诛乱辞第八》第10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1]庄存与:《春秋正辞·诛乱辞第八》第10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2]庄存与:《春秋正辞·诛乱辞第八》第10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3]庄存与:《春秋正辞·诸夏辞第五》第7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4]庄存与:《春秋正辞·禁暴辞第七》第9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5]庄存与:《春秋正辞·奉天辞第一》第1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6]朱眭:《春秋正辞序》,《味经斋遗书》第5卷,清光绪8年。

[17]庄存与:《春秋正辞·诸夏辞第五》第7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8]庄存与:《春秋正辞·诛乱辞第八》第10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19]庄存与:《春秋正辞·诛乱辞第八》第10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0]庄存与:《春秋正辞·内辞第三下》第5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1]庄存与:《春秋正辞·内辞第三中》第4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2]庄存与:《春秋正辞·天子辞第二》第2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3]庄存与:《春秋举例》,《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4]参见黄开国:《公羊传的书法》,《哲学研究》2010年第4期。

[25]庄存与:《春秋要旨》,《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6]庄存与:《春秋正辞·内辞第三上》第3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27]郑任钊:《庄存与和清代公羊学的崛起》,《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7年8月9日第3版。

[28]蔡长林:《论常州学派研究之新方向》,《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21期,2002年,第353页。

[29]蔡长林:《常州庄氏学术新论》,台湾大学中文系2000年博士论文,第20页。

[30]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补本,朱维铮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08页。

[31]郑玄是兼采今古文经学,非只讲古文经学,但清学所重郑玄之学,主要是他的古文经学。

[32]蔡长林:《常州庄氏学术新论》,台湾大学中文系2000年博士论文,第99页。

[33]蔡长林:《常州庄氏学术新论》,台湾大学中文系2000年博士论文,第99页。

[34]张广庆:《何休公羊解钻研究》,《台海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集刊))第34号,1990年第6期,第4页。

[35]庄存与:《春秋正辞·奉天辞第一》第1卷,《清经解、续清经解》第3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

责任编辑:郭美星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479(2016)04-0066-07

[收稿日期]2016-01-2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清代今文经学新论”(编号:13BZX04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黄开国(1952-),四川大英人,四川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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